赵梓沫
Chapter1
夏日,黄昏。
墙上挂着的时钟进行周而复始的轨迹运动。停电的缘故,小巷内素来聒噪的晚间街市失了声般沉寂,仅剩下远处的蝉鸣竭力扯着回音,落下小幅度抖动背翼的声响。
路晚离开画室的时候,余晟正拖着行李箱走进来。楼道昏暗,男生低头查看手里提着的大堆画卷,没注意前方动静,眨眼间在拐角处被女生撞了个满怀,画卷倏地散了满地。两人皆是一愣,而后慌张地蹲下身子整理。
“不好意思啊……”路晚细致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漾开。
余晟一边捡着地上的纸张,一边回应道:“不,是我没有注意,抱歉。”
路晚摇摇头,单调的视线落在对方的脸上,颜色灰暗,没有光芒。
电灯“嗞嗞”闪了两下,重新亮起,楼外一阵喧嚣,又再次热烈起来。余晟伸手去接画卷,却不经意间碰触到对方的手指。
视线里突然出现了大片的暖色,路晚眼前突然一阵恍惚,她不禁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她看见余晟已经转身将手中的画卷重新安置好。路晚低头苦笑,大概是累到出现幻觉了吧。
等余晟转过头看向她的时候,路晚已经整理完自己的心情,抬头习惯性地退了一步后轻声告别。
头顶的灯光落在她的周身,不起眼的浅棕色发色泛起薄薄的雾气,余晟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刚刚瞬间闪过失色的世界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对方神色如常,他也只好假装相安无事。
最终,这场靠近,成了两人记忆深刻的际遇。
Chapter2
木制的画架被路晚七七八八地安置在原野的田埂上,路晚站在草坪里,白皙的脚踝上攀附着一株绿色的植株,远远看过去,好像干净皮肤上的繁芜纹路。
此时,她正满心投入地勾画着眼前的场景。
剪着齐肩短发的女孩跃过矮丛,利落地踩在土地上,她的脚腕戴着银制的铃铛,随着动作发出金属撞击的叮当声,视线随着对方身影走远,女孩的身影也渐渐隐入一大片芦苇之中。
路晚终于在纸张上划下最后一根线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为了尽快赶上新班级的进程,导师每天都会布置不同的绘画任务给她,而昨天的任务则是10幅速写动态人物,同一画室的油画班外出采风,而她因为要和导师讨论细节不得不跟着大部队到达这个地方。
身边的学员们在画布上肆意地描绘着色彩,女生低下头细心地处理炭笔的接触面,因为没有办法去看到他们所使用的艳丽色彩,满视野里的沉寂让路晚看起来有些落寞。她收拾好削笔的刀具,转过身去查看刚刚完成的画作,试图拿起笔重新修改不够顺畅的位置。
谁知还未等她动手,突如其来的手臂横跨过她的身侧,爽朗的声线在她头顶响起。他说:“画动态的人物速写时,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如何去表现动态线,每个关键的动势取决于动态的重心。就像你这幅画的小腿与脚的结合处,虽然被饰品所遮盖,但仍要表现出它原本的特点……”
路晚呼吸一窒,愣愣地看着对方在自己的画纸上涂改的痕迹,许久没有回答。
直到余晟直起身,她才慢慢平稳了呼吸,抬起头时看见对方的样貌,她后知后觉地开口:“啊,我见过你,你是昨晚的那个男生……但是你怎么会在这?”
余晟垂低眼睫看向路晚,又默默地拉开了一些距离,这才回答:“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余晟,曾经是这家画室的学生。这次回来是为了担任油画班的助教,我听导师提起过你。”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措辞,“他说你……遇见了一些意外,可你仍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一个学生。”
他伸出手表现友好,路晚却迟迟没有动作,微风吹过,微微扬起来的发尾搭在裸露的皮肤上,女生终于回过神握上他的手心。下一秒,余晟便看见路晚明亮的黑色瞳孔似是燃起灼灼的火焰般生光。她的手掌细软,却轻轻地颤抖起来,冰凉的湿意和眼前如黑白老旧电影的景象都在提醒着他,这不是幻觉,他……与路晚的视野共享了。
早在昨晚,导师和余晟讨论着接下来的几场大型比赛时,提及路晚的情况,他便对楼道的事情有了猜测。
被眼前突然绽开的艳丽色彩所惊住,路晚僵直了脊背,声音轻不可闻:“为什么会这样?”正说着,她松开了手指,指尖脱离的那一瞬间,缤纷的世界重新回到灰暗,飘来的云层遮住了刺眼阳光。路晚的耳边开始出现嗡嗡的杂音,她看见余晟唇齿张合,听见他模糊的回应,他说:“路晚,我耗费了漫长时间寻找错失的遗憾,终于又让我遇见你。”
身为正统灵术师的后代,余晟自出生起就拥有超于常人的灵感,即知觉共享。哪怕因为时间流逝和血统遗传,能力越来越弱,这样的灵感却仍旧没有消失。
可也正是因为能力的减弱,灵感使用的前提条件也变得异常困难——唯有在一定范围内,遇见与自己周身磁场频率相同的人,并且接触对方或者拿到对方所属物,这才能实现知觉共享。
余晟从未相信过祖辈的传说,直到他感同身受。
Chapter3
一年前,路晚還未遭受意外。
与路晚关系甚好的女生曾经这样描述过她画画的样子,神情淡然,专注的样子像是与这个时空脱离。
她穿着宽松的黑色汗衫,束着马尾,脸颊时常会有一道道蓝色的油彩,那种绚丽的蓝色让她看起来格外夺目。她偏好色彩的融和,无论是海水、森林还是天空,带着令人欣喜的表现力,哪怕只是随意的几笔涂抹,也能让画卷看起来格外富有风韵。导师笑着评价她的作品,称她在绘画上的天赋实属罕见。
那个夏季,路晚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青少年美术创作大赛做准备,本来就十分努力的她却在赛前突然加大了练习强度,紧张和巨大的胜负欲让她变得有些失眠。
一天的练习结束后,她独自一人回家。暖黄色的路灯下聚集着小群的飞虫,昏暗的路口地下光线肆意地拉长她的影子。距离她不过10来米的位置是镇上新建的体育馆,还没有到竣工交付的时刻,因而贴上了封条,禁止外人入内。
路晚闭上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试图让酸涩的眼皮能够暂时放松下来,而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却被眼前的一闪而过的影子所吸引:不过两三岁年纪模样的男孩穿过面前的路障进入工地。彼时的工地已经过了夜晚施工的时间,整个区域只有几个管理人员在进行检查的样子,她迟疑了一秒,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男孩可能刚刚和人争吵过,脸上还带着泪痕,他不管不顾地冲进暗色的空间,却不小心撞到了摆放在墙角的支架,那个瞬间,时光好像被反复缓慢拉长的镜头,因为无法承受后果而变得膨胀起来,路晚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在耳朵里杂揉在一起,越来越快。在疼痛袭来之前,她伸手推开了孩子,随后,哭声渐远,视野一片黑暗。
等路晚意识完全清醒时,已经是一个星期后。脸色苍白的她看着四周的场景,仿佛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羔羊,医生在旁边冷静地安慰着,因为头部撞击损伤了视觉神经,可能造成了暂时性的全色系色盲,因为恢复状态不太理想,所以建议保守治疗……
她将头埋在手心里簌簌地颤抖着,声音被彻底模糊掉了,路晚置若罔闻地透过潮湿的指尖看着地面,灰暗的,单调的,窗外肆意鸣叫的夏蝉止住了叫声,遥远却清晰地感受到一阵寒意。
错过了比赛,等路晚回到画室,所有人不无可惜。没有办法再去辨别丰富的色彩却又不愿就此放弃绘画,路晚的家长与画室商量后,决定将其转到素描班。
在决定从油画班转到素描班的那天,路晚在油画教室站了许久,眼眶红了又红,却始终笑着说没事的,过去了。
Chapter4
记忆戛然而止,路晚表情谨慎地看着面前的余晟,某个问题一直盘踞在心里却问不出口。
谁知对方先开口叫她的名字:“路晚。”
“怎、怎么?”
余晟背光站在晴朗的阳光下,他的身上穿着整齐的夏季白衬衫,凝望着她的眼神认真而清晰,他说:“你想不想再接着画油画呢?”
“我……没办法。”路晚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回答着。
余晟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他说:“你可以的,我可以把视觉分享给你,如果真的喜欢,那么就不要轻易放弃它。”
坚强的外壳屈服了,由始至终她都只是佯装着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她揪紧了自己的衣角,缓慢地哽咽开口:“那你可以帮我吗?”
采风回去的那天,路晚和父亲聊至深夜,终于又再次回到了油画班。
一年前未曾到达的遗憾被小心地收藏在书柜里,路晚轻轻拆开画板上包裹的纱布,那是名为《蔚蓝》的油画,透彻海水和白墙,还没有被完全涂抹完成的样子,却也能清晰辨别,是圣托里尼。
路晚说她一直想要去那个童话般的地方,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落日和世界上最蓝的海。可是意外发生后,父亲为了维护她的小小内心,绝口不提这件事情,这个愿望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仿佛被遗弃掉的美丽章节。
路晚将画作重新架上了支架,她的手腕上戴着属于余晟的腕带,只要两人同处于一个空间内,视野就能实现共享。
Chapter5
5个月后,路晚的那幅油画参加竞赛。离开小镇的那天,她与余晟告别,早在确认比赛的复赛结果前,她已经做了决定,这一场战役她一人前往。过去她曾害怕自己的不优秀,而现在她凭借想象和经验将荆棘一一克服。
火车鸣笛发出最后的时间提醒,余晟轻轻地拥抱住了女生,小声地鼓励:“加油。”
随后,路晚犹如脱离囚笼的鹰,毅然去往自己的梦想,只几秒,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尽头,空气里残留下男生最后一句话语,对不起。
余晟没有说,早在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捡到了路晚进入工地时被剐蹭掉的发饰,他被突然冲击的画面所震撼,随后仓皇逃离。他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他没有被突如其来的能力所惊吓,而是选择跟着对方的步子前去,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而為了弥补这样一个错失的遗憾,他又重新回到这里。
那句对不起还未说出口,路晚却告诉他,谢谢。
谢谢他的出现能够让她为未完成的梦想擦去章节的休止符。
有些东西,即便没有人承认,也还是会过去,而这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都会随着时间缓慢流逝而忘却,但希望被小心地编排起来,留在我们手中。
路晚油画获奖消息传来的同时,也带来了治疗的另一讯息。
余晟拿起话筒,身边的导师仍在和别人聊着医院的最新进展,他迫不及待想告诉那个在等待一个奇迹的女生。
告诉她一切都会复原,她能看见世界上最美的落日和最蓝的海,因为那个奇迹,就快要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