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慧(回族)
扛上日子走
◎ 阿慧(回族)
阿 慧 原名李智慧,回族,1965年10月出生于河南省沈丘县。《大河文学》副主编,现供职于周口市文联。散文作品发表于《美文》《民族文学》《散文选刊》《人民日报》等报刊。作品入选 《中国散文年选》《中国散文排行榜》等十多种选本。散文集《羊来羊去》被翻译成阿拉伯语。荣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首届回族文学奖、河南省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等全国和省市级奖三十多项。
一
好像刚把被窝暖热,好像刚有了一个梦的开头,外面就有人硬着声音喊:“起来啦,吃饭啦。”床铺上开始有人翻身、揉眼、哼唧、发脾气、放小屁儿。昨晚,张老板就安排要早睡早起,杨老板的那块地离村子比较远。可是没想到要起这么早,我看看手机,还不到五点钟,确实有点早。有人边提裤子边骂娘,含含糊糊,不知道骂的是谁的娘。有人说要回家,今天就走,一定得走。
吃了饭,提上包,水杯里灌上水,爬上一辆咚咚叫的大半截头车,就没人说话了。寒冷封住了每个人的嘴。留些热气在肚里,连下边的孔都要招呼得紧紧的,不能随便乱跑气。
车灯一打,寒气像受了惊吓,一团团地乱飞,飞不远,绕着光柱转。
柏油路冻得硬邦邦的,车轮子碾上去,哒哒哒,一车人蹦跶个不停。
随着颠簸的节奏,有人哼哼了几声,那呻吟,是那种真实的疼,像惊动了肚子里的胎儿。我是过来人,亲自生过俩孩子,亲自体味过那滋味,那种痛的呻吟声,我一听肚子就隐隐地疼。拿眼去寻摸,一堆女人在车厢挤成一团,你靠着我的肩,我抵着她的背,把脑袋埋在避风处,分不清谁是谁。低头想,这些天吃住在一起,没听说谁怀孕呢?怀孕事小,颠流产事大。正一个人瞎操心,抬眼见,车灯的光柱里晃入一条人腿,正疑惑,又晃进三条腿,再看是两个人的背影,厚棉袄,军大衣,围巾包着头,辨不出男女,胳膊窝一律夹着白布袋,双手插在袖筒里,踢踢踏踏沿着路边走。前头又有三个人,类似的打扮,听见后面有车响,纷纷回头望,六个眼珠闪烁成六个亮幽幽的白点,样子看起来很诡异。我吓了一跳,曾被夜间蓝幽幽的猫眼吓到过,没想到,人眼也那么可怖。
陆陆续续又遇见十几个人,这是又一帮拾棉工,他们住在附近的村子,但依然起了大早,步行去田里拾棉花。
车子拐下路,黑色正从东方悄悄退去,视野亮堂了,心情也跟着亮起来。车刚停稳,几个人就从车上跳下来,轻巧地落地,我没勇气学习他们的动作,就攀着车帮一点点向下溜。二妮姐从后面及时抱住我,说慢慢下,不要紧。我一看有人撑腰,心里有了底,一松手,扑通落了地。准确地说,是二妮姐的后背落了地,我躺在她的肚子上。几个人哈哈笑着来拉我,又把身子底下的二妮姐拉起来,她拍拍土说:“妹子,你可有点儿分量,比我的棉花包重多了。”大家又是一阵笑。
我俩这一摔,把大家伙昏沉的脑袋摔醒了,大棉田也醒了,一地的棉朵咧着大嘴乐开了花,姐妹们各自占好自己的棉垄。十七岁的女孩莫多多,双臂一张,喊:“看我的棉花多好,像一地的白羊羔。”这孩子来新疆拾棉花,是为了挣钱给妈妈买一对金耳环。她对我说:“俺爹死得早,俺妈拉扯仨孩子不容易,我就想给她买对金耳环。村里的老婆婆都戴了,就俺妈耳朵上空空的。”繁重的劳动,远远超出她未成年身体的局限。但这孩子总是快乐着,眼里心里都是美好。我默默祈祷:漫长而复杂的人生岁月,别拿走这孩子的单纯和善良。
柳枝儿却往远处跑,边呼呼地跑边解裤腰带。她心眼实,脑子有点不够用,大家在背后喊她“憨女子”。她自从来新疆拾棉花,一个多月了,天天拉肚子。按她的话说就是“水土不服,不拉不当家,吃药也堵不住”。二妮姐冲她的背影吆喝说:“柳枝儿就你事儿多!刚开工就屙尿,懒驴上磨屎尿多。”
二妮姐干活实诚。她们刚来新疆时,棉朵还没开透,不能天天白吃老板的饭,她们就帮老板家打葵花籽,用棍子敲葵花盘。这姐姐惜物,没敲下的葵花籽,她就上手抠,十个指头都用上,毛刺扎进指甲缝,流血化脓,她用创可贴一一贴住。棉花开始捡拾了,这大姐忍痛拾棉花,手脚不闲着。结果,那创可贴揭掉一张,指甲盖带掉一个,十个手指甲竟然掉了八个,只有两个小拇指幸免。
我一个人从河南老家来,追随这些从家乡来到新疆的拾棉工,也有半个多月了。白天和姐妹们一起拾花,一起吃饭,一起说笑,晚上一起睡大铺,一起吹大话,但很快就会跌入梦乡。一天十三四个小时拾棉花,扛着小牛犊般的大棉包,爬上几米高的大卡车卸棉花,这可不是一般的体力活儿。所以姐妹们身子一碰床,脑袋一挨枕头,人就呼呼睡着了。我睡不着,趴在被窝用手机照明记笔记,把白天的采访和感受写下来,真实记录这群来自中原的“候鸟”在新疆棉田的劳动和生活。这是我最想做的一件有用的事。
二
队长二妮姐开始分田垄,按号分,昨天十号把地边,今天就该十一号了。大家一般都不愿意拾地边棉花,一是棉桃结得少,二是人车过得多,把开出的白棉花给挂没了。但也有好的时候,棉朵比地中间的还繁密,这就看运气了。一个人今天拾多拾少,跟花垄的好坏也有关系。但是,二妮姐从不打马虎眼,挨着谁就是谁,亲戚邻居不偏心。所以,花垄子分得很顺,以棉垄间塑料薄膜为界限,大家很快各自归垄,大雁似的一字排开,开始了一天的辛劳。
一夜寒露,棉田湿漉漉的,棉朵上一层薄霜,手指一捏,冰凉入骨,就像捏一个蓬松的冰球,手指肚冷得生疼,手套很快就湿透了。
我心里放不下车上呻吟的女人,就问二妮姐:“咱这里有谁怀孕了吗?”她想了想说:“没有啊!”我说:“我在车上听到有人哼哼,或许是她身体其他部位有毛病。”二妮姐一拍手说:“哦,是她吧,陈银行。”
陈银行正在地中间忙活,穿着一件款式新颖的黑色羽绒服,我来到她跟前,说:“看,为了找你,我的鞋子和裙子都被霜弄湿了。”她取下口罩说:“俺天天早上都湿身。”说过了,自个儿笑,笑模样很像宋祖英。陈银行五官很精巧,鼻子眼睛搭在一块儿很好看,人从上到下透着股机灵劲儿。只是脸上的气色有点差,连嘴唇都青黄的。我被她的“湿身”逗笑了,说:“此湿身不是彼失身,太阳一出,衣服就干了。”她笑得蹲下去捂住肚子,一只手阻住我说:“姐姐,你别再让我笑了,我肚子疼。”我说:“我还以为你怀孕了。”她又想笑,赶紧蹲下说:“都多大年龄了还怀孕,跟俺闺女比着生么?”
我帮陈银行拾了一阵棉花,她就慢慢地给我说了一些事。到目前,我采访了三十多位拾棉工,都帮他们拾了大半天的棉花。有时顶着三四十度的高温,有时耐着零下二三度的酷寒,我就这么跟他们并排走着、拾着、聊着,一些事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被我“拾”到了。后来,姐妹们争着抢着让我帮她拾棉花。喊:“作家姐,来我这,听我跟你杠。”“杠”,家乡土话,就是“讲”和“侃”的意思。我就一步步蹚过棉花棵,一个个听他们用心地“杠”。
现在我来到陈银行面前,我说:“陈银行妹子,姐来听你杠。”
她一甩额前的刘海说:“中!”“中”就是“行”,我赶紧记在本子上:
陈银行,女,四十二岁,河南周口农村人。儿子二十二岁,在上海打工,已结婚成家,女儿二十岁,已出嫁。丈夫贷款买了一辆小货车,在家跑车送货。
我说:“你家庭条件不错嘛!是因为你叫陈银行,家里开着银行吗?”她说:“这是奶奶给起的名,她想让我这辈子不缺钱。其实俺家里条件很一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俺村里还算中等吧。俺家新起了一座二层小楼,白墙红瓦,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小日子过得还不赖。家里没人吃闲饭,儿子年前结的婚,领着媳妇去上海打工了。闺女也出门子了,生个小闺女才仨月。你说,我还生个啥?给俺外孙女生个舅?”说完,又捂着肚子笑。
我也笑:“在车上听见你哼唧,像是肚子疼,还以为动了胎气呢。”她这回不笑了,说:“我的姐,你真心细!我身上来红了,一来半个月不消停,天天不断头,早上一起床,单子一片红,像开了一堆玫瑰花。”
我说:“咦!还玫瑰花,你还有心思浪漫呢,这可不能开玩笑,你这流血可比柳枝儿拉稀严重得多。”
她一说玫瑰花,我就灵机一动,给她起了个鲜艳的名字——“玫瑰女”。
“玫瑰女”陈银行很淡定,她一边麻利地拾棉花,一边说:“老板娘领我去诊所看过了,说是上的环掉了。你说这事蹊跷不?这环上十来年了,在家它长得牢牢实实的,咋弄都不掉,一到这就自个儿溜出来了,还没完没了地出血。”
说到这,她想起另一个女人,就靠近我说:“李村来一个女的,叫绒线,睡我旁边铺上。到这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在火车上都熬磨坏了,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我正睡得香,听见绒线啊地叫一声。我扭头一看,她身子底下血糊糊的,半截褥子都红了,差点把我给染红了,绒线一张脸寡白寡白的。我也大叫一声,一屋子的人都醒了。老板开车连夜跑了四五十里,把绒线送到诊所。医生一检查,说是环掉了,卡在血管壁,就引发了大出血。环取出后,绒线在诊所输了两天水,出血不多了,老板就赶紧把她送到火车上,让她回家治病去了。绒线来时三天三夜,在这只住了半夜,就又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回去了。她一朵棉花也没拾,一分钱也没挣,还差点丢了条小命。”
我抓着一把棉花听傻了,说:“还有这事?”
她说:“可不是?她来新疆这一趟,是屙屎屙到葱地里,不上算(蒜)。”
我说:“瞧你说话一套一套的,还歇后语呢。”
她一摆头说:“按说她就不该来。”
我说:“为什么?”
她说:“她婆婆每年都来新疆拾棉花,那老婆手脚快,还能干,哪年都抓个八九千。腰里一有货,老婆在家说话就气势,儿媳妇绒线看不惯,对婆婆说,‘今年你看家,我去拾棉花。’把孩子扔下就来了,没想到发生这种事。以后绒线这小媳妇,在婆婆跟前更不硬气了。”
她又靠近我说:“姐你猜咋的,绒线走后没多久,我下头也出血了,开始以为是例假,没想到,沥沥拉拉十几天,血的颜色鲜滴滴的红,身上力气像抽丝,一点点抽走了,手脚软得跟棉花一样。这才找老板要药,去诊所看病,一看,还是环掉了。我比绒线幸运,那环顺当掉出来了,只是有点炎症。我天天吃着药,花了二百多块了。这几天出血少些了,就是小肚子又凉又沉,向下坠着痛。刚才车上一颠簸,感觉子宫就要掉出来了。”
我头皮直发麻,说:“那还不赶紧回河南,看你这脸色,到底要钱还是要命啊!”
她说:“起初我也打算走,可是想想咱来一趟新疆不容易,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呐。来时天还热着哩,绿皮车没空调,人又多,整个车厢满满的都是拾棉工。过道里躺的都是人,横七竖八,没有下脚的地儿。上厕所像探地雷,一点一点往前探,一不小心踩上人的手和脚,乱骂乱叫唤。没被尿憋死,也被人吓死。放货物的架子上有人打呼噜,我抬头一望,上头也躺着人,鳖孙!你也真会找地方睡。你不知道姐,那车上啥气味都有,让人出不来气,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天天趴在窗边看,天明了,天又黑了,俺的个亲娘哎,这新疆咋会这么远,走到天边了吗?”
说起坐火车来新疆,我当初也有这计划,打算和拾棉工一起搭火车来,路上也热闹。但是时间不凑巧,为了赶时间,我就改乘飞机,一个人追来了。
“玫瑰女”说:“你说咱来一趟那么难,有个小病小灾的,能忍就忍了,人能留就留了。那么远来干活,哪能不干完就走啊。最起码不能一个人走,大伙儿一个车皮拉来的,还要一个车皮拉回去。再坚持半个月吧,有始有终,那才叫中。”
“玫瑰女”手里的节奏更快了,说:“我一天不急不慢地拾七八十斤花,抓一百多块钱,好着哩!摸一块,是一块,拾一棵,是一棵,拾了还想拾,摸了还想摸,不摸白不摸。”
这哪里像个病人,人的精神力量有时真的很强大,大得让人不可思议。
“玫瑰女”指着前头说:“你看这满地的花都开着,多喜欢人儿啊!今天拾了,明天还想拾,手脚停不下来了。说实话姐,我这心里矛盾着哩,肚子疼时,想着早一天拾完花,早一天能回去。一到地里,又恐怕把棉花拾完了,明天没活儿了,这钱少挣了。拾着这块地,望着那块地,眼贪,心贪,手也贪,就是贪抓几个钱!”
我说:“你家有车有房,儿女也都成了家,按说你日子松快了,该去打个牌,跳个舞,为啥还这么拼挣钱呢?”
“玫瑰女”陈银行一扬眉毛说:“人长脚就得不停地往前走,人长手就得不住地往上爬。刚有了几顿饱饭吃,就停下来,不走不动了,那生活还有啥意思。我和俺老公说好了,今年把小货车贷款还完了,明年再贷款买个小轿车,我开着轿车来新疆拾棉花,把车头贴满玫瑰花。”
我被她离奇的想法迷醉了,直着眼对她说:“我想,那该是一辆新娘车,车里坐着你这枚玫瑰旧娘。”
“玫瑰女”陈银行捂着肚子、鼓着腮帮子笑,说:“俺不是旧娘,是老娘,俺都当姥娘了还不老吗?哈哈哈。”
在这片广漠辽阔的土地,我喜欢看见老乡们的笑,就像喜欢看天上的白云朵,地上的白棉花一样,这纯美而柔韧的白,不经意地还原了我灵魂深处的底色。
三
太阳时隐时现,空气有些干冷,沟渠边几棵高挑的白杨树,把树尖上仅有的几片黄叶交给了风,树枝一阵紧密地摇晃,唰唰唰,我赶忙腾出手把头巾系紧。就这样,我弄丢了我的水笔。
蹲下去拨动棉花棵,在原地仔细地找,只见草秆、棉秆,就是不见我的笔杆。这意味着,接下来的采访,我将无法用文字记录。虽然携带有录音笔,还有笔记本电脑,但我仍然习惯和信任,用黑色水笔在纸上记录,与文字面对面,就像和拾棉工老乡面对面一样,让我感到舒展和踏实。但此时我丢失了我的笔,我的手和心都似那股游动的风,寂寥和空荡。来新疆时,我特意准备了一盒黑色水笔,一个精致的仿牛皮笔记本,半个多月的采访记录,笔尖在纸上不知疲倦地游走,绵延出一行行蜗牛般持续不断的足迹,每一行凌乱无序的小黑字,无不散发着最原始的本真的草木气息,我在这真纯的气息中,一天天回归真纯。
“我这有支笔,你看能用吗?”我听见一个沧桑的声音,随见一只沧桑的手,一只小巧的圆珠笔伸向我。我一下子认出来了,他是这里唯一的一个男性拾棉工,一天到晚沉默得没有声音。
我接过这圆珠笔,有些意外,有些感动。我说:“谢谢你大哥,这笔……”他说:“哦,我用它记下每天拾到棉花的斤两,心里好有个数。这笔不太好,你先用着吧。”
看来这大哥,早把我满地寻笔的样子看到了,他真是一个有心人。
我就用他的笔把他记下了,还给他起了个名号:“有心男”。
邓金国,男,五十六岁,河南周口农村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三十四岁,老二三十二岁,女儿二十八岁,都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老婆二十多年前跟人跑了,至今杳无音讯。
邓大哥看上去很老相,每根头发都挂霜,从根白到梢,像顶了一个白帽子,尽管他什么帽子也没戴。他眉毛没全白,被额头上的皱纹挤压着,像干涸的沟渠里两簇荒芜的杂草。鼻梁仍高挺,散落几片灰褐色老年斑,一根白鼻毛从黑洞洞的鼻孔探出,迎着风,细微地抖。
我很想知道他老婆跟什么人跑了,但邓大哥没有说,他说棉花:“这块地的棉花不太好,看上去一片白,其实没全开。你看这棉桃,花瓣还闭拢着,就像一个人,没笑开,嘴巴半张着。”我仔细看,真像他说的那样,棉朵大都半咧嘴,白棉花的软舌头还没有完全伸出来。我用大哥的笔,连忙记下大哥的话,生怕像我的水笔一样,一转眼掉进棉棵找不见。我边记边说:“大哥你的比喻真形象,看棉花的眼光也精准,看来是个老工龄的拾棉工。”
邓金国点点头,说:“断断续续有七年了,最早是2009年公家组织来的,那时俩月多才挣千把块,可是钱比现在的钱值钱,我回去买了一头驴,犁地种麦全靠它。”
我说:“你真会经营小日子。”
他说:“啥办法,日子到跟前了,人不能躲,躲也躲不过,只有扛上日子走,我就是这么一天天扛过来的。”
我记下“扛上日子走”,突然想流泪,赶紧抹了一下酸鼻子,把眼泪挡回去。
我想听邓大哥讲他怎样“扛日子”,他却指了指地里的老乡说:“其实他们都明白这块地的棉花难拾,抠一天,还没有平时半天拾得多,可是大家伙儿都不说。这地老板眼下的日子正难过,他女人没剩几天日子了,前天从医院抬回家,还剩下一口气,儿女都从学校赶回了,守着妈。”
我惊讶,这“地老板”还有难日子。邓大哥说:“因为来得多,附近地老板都熟悉。杨老板是新疆本地人,人厚道,不爱多说话,从不短缺拾棉工的钱,一毛两毛也算上。可是他预支给拾棉工的钱,十块二十都不要了。他家今年没招人,老婆患癌症要伺候。今年也该着他不顺,四月份,棉花刚出苗,新疆三天连续起大风,降温到零下好几度,杨老板这块地的塑料薄膜被风全揭开刮走了,滴灌带刮得东倒西歪,一百多亩地的棉花苗全没了,他蹲在地头呜呜大哭。后来,他又补种这新品种,棉棵高,棉桃多,人家没收他种子钱。可是今年又冷得早,花桃子才半开,就冻伤了。杨老板今年赔大了。”
我说:“那他还不胜咱拾棉工,一斤棉花一块钱都兑现。”
邓大哥说:“可不是,他今年的日子,还没有咱们打工的好过。”
我站起来看棉田,也确实,今天大家的进展都不快,人在棉棵里像踩莲藕似的走不动,连四分之一也没拾到。
我问邓大哥,平时在家都干些什么活?他说:“这几年啥活也没干,在家给三个孙子做顿饭,他们的父母都出外打工没在家。以前,给学校、机关加工些桌椅板凳。”
我说:“大哥也还会木工活儿?”
他说:“咦,我十二岁就跟舅舅学做木工活,十六岁就会给人打嫁妆。我二十一岁那年,在湖南山沟给人打嫁妆。这家闺女叫罗春和,十九岁,找了个婆家是长江边打鱼的,说好了第二年三月来迎娶,她爹就把我和舅舅请到家打嫁妆。那闺女个儿不高,一张瓜子脸很小巧,手脚可麻利,干活不会一步步地走,都是一路小跑。在她家不到半个月,我发现这闺女一步也不肯离开我,一天到晚在我身边转。我拿刨子刨木条,她就帮我扫刨花,我刚打开墨线盒,她赶紧上去扯墨线。我才坐下喘口气,她就立马端来一碗茶。有一次,大家伙儿围着饭桌吃午饭,我端起碗用筷子一扒拉,扒出两个荷包蛋。一桌子人都看我,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憋得我脸滚烫,像只下蛋老母鸡。”
我往邓大哥脸上看,想找见他当年那股幸福样。邓大哥说:“有一天深夜,我躺在靠窗子的竹床上,看窗外树影在月光下摇晃。看着看着睡着了,梦里听到有人哭,我一睁眼,罗春和正坐在我床边,脸上的泪像水洗似的。她扑过来抱紧我说,‘小邓哥哥你带我走吧,除了你我谁都不嫁。’我吓坏了,甩开她一个人跑到院子里,在树下坐到大天亮。俺舅说:‘金国你快走吧,人家闺女有主了,不能等出事,出了事就晚了。你先走,我掩护,这活儿我一个人干。’我就一个人溜出山,刚搭上了一辆大客车,那闺女突然站在我面前,我走一站她跟一站,一直跟到咱河南。
“在老家一连生了仨孩子,家里的负担一天天地重,我出门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想多抓几个钱,给春和和孩子一个好日子。没想到,她会跟人跑,连那男人是谁我都不知道。村里人都说不认识,听口音像是南蛮子。那年,大儿子十岁,二儿子八岁,小女儿还不满四岁,都是离不开娘的时候,可是他们的娘却没影、没下落。我找到黄沟,找遍湖北,又找到湖南……我在外边满世界找,女儿在家害了一场大病,俩儿子烧锅做饭,差点把房子给点了。我一跺脚,不找了,管她娘的嫁给谁,我只要仨孩子。哪也不去了,在家种地、养孩子,农闲时给人做些木工活,逢棉花季节来新疆拾棉花。
“可是最难累的活儿,还是给女儿缝棉衣。我一双使斧子、拿刨子的手,去捏一根小细针,直难为得我满头冒大汗。那回,我摆置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把棉裤套好了,掂起来一看,一条裤腿厚,一条裤腿薄。没办法,拆了重做。这次把棉花放进称盘里,一点点地称,分成两小堆,塞进棉裤腿,这样,两条裤腿都一样薄厚了。”
我听得直冒汗,说:“你这爹当娘使,当得比娘都用心。”
我问邓大哥:“你的孩子都有孩子了,你该为自个儿考虑了,怎么不找个老伴呢?”
他说:“这二十多年不少人给我提过亲,可我一个也不见。你想啊,亲娘都跑了,后娘能靠住?后来,我把孩子们操持成家了,自个又不想找了,人家有德有望的好女人不肯改嫁,改嫁的又都看重彩礼。咱农民挣俩钱难得很,谁舍得在那抛洒啊。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就想图个清静。不考虑这事了,就这样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
我说:“热也好,冷也好,平平安安就是好!”
四
这时,邓大哥朝西面一指说:“杨老板来了。”
一辆摩托车搅起一股田野的风,沟渠边的尘土散开又聚拢。我远远地见他下了车,瘦长的身影在地头虚飘。杨老板停下突突叫的摩托车,就像在田埂上拴好一头活蹦乱跳的小毛驴。他从后座费力地拎下两只大饭桶,见拾棉工纷纷走过来,他转身走向百米远的小榆树,蹲下,点上一支烟,两条长胳膊抱紧腿。
大家伙儿各自盛饭、取水、拿馍馍,围坐一起吧嗒吧嗒地吃。我拿一个大馍馍一点点揪着吃,不吃菜,改换了一只锅,我心里过不去。飘来一股股炒萝卜味,这菜味很熟悉,我帮住处的老板娘亲手炒过萝卜菜,她家种了一院子白萝卜,想来杨老板家也种了一院子的清脆大萝卜。“憨女子”柳枝儿蹲在我前头,她把半个馍馍泡在菜汤里,却从碗底使劲往外刨菜吃,她刨出一筷子粉条给我看,嘿嘿地笑说:“细粉!还有细粉哩。”我往菜桶看,见一半萝卜一半粉条,不是稀汤寡水的那种。老家地处中原,种的红薯多,红薯粉也常见,但新疆土豆粉多,红薯粉却不常见,就向杨老板投去厚道的目光。
杨老板始终没有扭头朝这边瞅,他静静地蹲在那,这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地老板”。就想,他对拾棉工是懒散中的放纵?还是放纵中的懒散?他是焦急这眼前没开好的棉花?还是焦心家里即将落花的妻子呢?都有吧,这心底的寒,冰封了这男人的心和嘴,凉风中,他紧抱着自己的双腿呆坐。
收拾好各自的碗筷,拾棉工匆匆走进棉田。杨老板按着膝盖站起身,脚步有些摇晃不稳。我把歪倒的空饭桶提起来,递给他,他伸手接住,没有言语。蓬乱的黑头发,缺乏睡眠的双眼,深眼窝里住着冷风。望着他骑车而去的削瘦背影,我说,朋友,这只是一场意外,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到来。
我走回棉田时,他们正谈论杨老板。
“玫瑰女”陈银行说:“我本来想好了,要对他说两句难听话。看他这棉花,猛一看一片白,拾起来可费劲,棉朵开得像蒜瓣子,抠得我手指头直冒血。这天不亮就来了,到现在还没有抠满一袋子。要是在其他地里干,能多抓一半的钱。可是我一见杨老板那作难的样子,就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二妮姐说:“银行你不说就对了,有些话说了就收不回来了。人家老板日子遇上了坎,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他地里的棉花,趁雪还没下,咱拾回去一点儿是一点儿。别说人家按斤两付咱钱,就说一分钱不给,咱也不忍心抛洒这神物。你看这白丝丝的棉花,是天神给咱的金丝、银线、身上衣,金贵着哩,糟蹋了有罪。”
我有些明白了,二妮姐,八个手指甲都磨掉,但她没有停止拾棉花。我观察过,二妮姐拾过的棉垄最干净,几乎不落下任何一朵花,棉壳上没留丝丝缕缕的“眼睫毛”。她不仅是跟自个儿的指甲过不去,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她其实是跟爱物惜物的本性过不去。她不知道“暴殄天物”这个词,却把它化成空气,化成水,融化在她心里,魂里,日子里。她和无数个农民兄弟姐妹一样,把大地上的每一种庄稼当神物,当信仰,他们从骨子里敬畏它们,并深深地感恩。
我再看二妮姐时,感觉自己红了一双眼,也红了一张脸。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有心男”邓大哥说:“这棉朵没全开也有好处哩。”
我好奇地凑过去问:“啥好处?”
他把一个棉朵指给我看,讲解时的神态活像一位棉花技术员。他说:“你来看,这棉桃才裂开三分之一的嘴儿,从嘴里掏出的棉花湿乎乎的,还有弹性,棉絮越扯越长,这棉丝就越白亮。这棉花好看又压秤,交到棉花场杨老板不吃亏。要是咱再多下点儿功夫,把满地的棉花都抠完,说不定他还有钱赚。”
我眼睛一亮,说:“真佩服你了邓大哥,不愧是有心男。”
他没听清,问我:“啥?”
没想到,我一高兴就把私自给他起的名号喊出了。赶忙摆手,一边后退说:“没啥,啊,大哥。”
退到一个年轻女子身边,她正热烈地讲萝卜。声音又尖又细,她说:“在赵老板家,老板娘天天给咱炒萝卜吃,心想,今儿个这杨老板总会改改口味吧,没想到还是萝卜菜,吃得我光在花棵子里放屁,一步一个,一蹲一个,噔噔响。”
莫多多这丫头就咯咯笑,笑声比她还尖锐。那女子一斜眼说:“你这闺女笑啥哩?我这屁,要是能把棉桃子崩开也行啊。”
“玫瑰女”陈银行隔几道棉垄听见了,接话说:“全美啊,你能把棉桃崩开,那可再好不过了,咱拾棉花也省劲了,只是别把棉裤崩开了。”
“憨女子”柳枝儿也来劲了,她把眼睛瞪得溜圆,说:“咦,那俺娶媳妇不用花钱请礼炮了,把礼花搁全美屁股上,她一使劲,咚一个,又一使劲,咚一个,再一使劲,咚咚咚……”
柳枝儿没咚咚完,人就咚咚地跑走了,她一路朝沟渠跑,一路解裤带。
二妮姐同情地说:“嘿,这一咚咚,又憋不住了。”
一地人笑得东倒西歪,连邓金国大哥都笑得直不起腰。
我看见惹事人贺全美,笑得一张脸变了形,两眼直冒泪花花。
五
等贺全美笑完了,把眼泪擦干了,我说:“你的声音脆生生的,好听着呢。”她看我的目光有点得意,眉毛一挑,甜甜地说:“是吗姐?”她的五官确实好看,鼻梁高挺,眼睛水灵,眉毛弯铮铮的,一笑两排小玉牙。
我也笑,尽量显露我那两排小碎牙,说:“妹子长得一朵鲜花似的,老公怎放心让你出来啊?”
她一仰脸说:“他管不了我,我是来减肥的。”
我脸一仰,看她;头一低,写下:咦?减肥?呵呵,“减肥女”。
贺全美,女,二十八岁,河南周口农村人。育有一个女儿,六岁,小学一年级。丈夫经营一个中型超市,生意很好。
贺全美在县城开了一家美容院,她人漂亮,性格直率,美容院经营得也不错。
我说:“一看就知道,你被老公宠惯了。”她哈哈地笑:“我就是这脾气,心里有啥就说啥,不说急得慌。一次,我坐在小板凳上吃饭,说了一句什么话,俺老公就说,‘小美你张开嘴就能看见板凳腿。’我问啥意思?他说,‘直肠子呗。’”
这肠子真是有点直,我笑:“你们两口子还真幽默。”
贺全美点头说:“是的,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但就有一条让我自卑。”
“啥?”我问。
她嘴一噘,说:“肥胖。”
我上下端详她,说:“不胖啊,看起来比我瘦。”
她眼一瞪,说:“姐,没见我刚来时的样子,肩膀上边是头,没有脖梗子。胖得跩不动,吃饭喘大气。”她上下比画着说,“就这,一米六二的小个子,一百七十六斤呐我的姐。”
我惊,妈呀,这的确有点儿胖。
贺全美说着从棉棵子里站起来,解开粉红的皮带,一手拉扯着裤腰,抖着说:“你看看姐,我这裤腰松的,能装下一个胖孩子不?”姐妹们接连站起来,伸长脖子,纷纷关注她裤腰。她笑嘻嘻地扯住裤腰,在原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圈,有些炫耀地说:“看看是不是姐们?”
“玫瑰女”陈银行高声说:“咦!可真瘦不少。别说是胖孩子,连你男人都装得下。”
“减肥女”贺全美撇嘴说:“银行你三句话不离本行,我看你是想男人了。”
陈银行也不狡辩,说:“咋不想,都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她一扬手里的棉花说,“你不想啊?”
“想!”“憨女子”柳枝儿粗拉拉地说。
棉田里炸起一片笑,嘎嘎,咯咯,嘻嘻,哈哈,笑声奇形怪状,把天上的云彩都吓散了,把刚露面的太阳也吓跑了。
我也偏胖,对减肥有兴趣,就问贺全美:“减掉多少斤?”
她更来了兴致,刚蹲下,又站起来说:“刚来那阵子掉膘慢,一天三四两,跟没减一个样。十天后,一天瘦半斤八两,这十来天里,一天减掉一斤肉,刹不住车了,昨天往称棉花的电子秤上一站,你猜我还有多少斤?”
我期待,问:“多少斤?”
“减肥女”有些激动,她的脸在激动中变得紫红,活像上半身的血都集合到这里了。她说:“一百四十九。”
大家伙也惊住了,纷纷说,平时只感觉她瘦了,不知道瘦了那么多。
“减肥女”贺全美成就感爆棚,说:“一家伙掉了二十七斤肉,半扇子猪哩。”
她猛地想起我是回民,连连对我摇手说:“啊,不对不对,一只肥羊哩。”
我也连连摇手说:“没啥,只是个比喻嘛。”
来新疆捡棉花一个多月,“减肥女”减肥二十七斤,这很有意思。这几天,我的衣服也悄悄地在变大,穿在身上咣咣当当,四面透风。我蹲在棉棵里,托着腮,开始美美地幻想,回家后,第一件事先逛商店,先给自个儿买上一条细腰小裙子,在镜子前扭一扭。
“减肥女”贺全美和我幻想的尺度差不多,她说:“我打算把拾棉花挣的钱,统统用来买衣服,往美容院大堂这么一站,看哪个龟孙还敢说我胖。”
原来这爱美的女老板受过刺激。
我正为她幸福着,听见她又说:“可是这里也让我很烦恼。”她双手托着胸说,“这对宝贝也瘦了,扁塌塌的,在胸罩里直晃荡。我回去要丰胸,还要把这张晒残的黑脸美白了。”她拍着胸脯说,“必须的。”
我被她弄笑了,这妹子真是个宝贝。
她站起来捶捶腰,又蹲下拾棉花,我问:“来减肥还干得那么起劲,为什么?”
她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干活就吊儿郎当。结果,队长每天公布一次棉花斤数,倒数第一的总是我。俺面子上挂不住啊,一使劲,棉花的斤数就上去了,肉的斤数就下去了。”
太阳他老人家,这阵子好像也格外开心,笑呵呵地露出大红脸。寒气瞬间跑光了,热度慢慢升起来。
初来时新疆时,我也不适应这天气,一个大姐告诉我:“这新疆的天气变化大,早穿棉,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
正想着,“减肥女”贺全美说了声:“开脱了!”
我回头一看,捡拾过的棉棵上,挂了不少棉衣裳,军大衣,花棉袄,还有保暖裤。
我一愣,转着眼睛说:“没见你们啥时脱的呢。”
“减肥女”说:“俺是脱熟练了,示范给你看。”
我猛然想起男拾花工邓金国,就提醒她:“小声点儿,有男士。”没想到她嗓音更大了,说:“没啥,他是俺叔哩。”她尖着嗓子喊一声,“是不是啊叔?”
她叔邓大哥,在不远处乌拉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想问问,他把头一缩,埋在棉棵里不见了。
阳光越来越强了,我感觉背上湿黏黏的。棉棵上衣服又多了,有毛衣,毛裤,还有棉鞋,棉坎肩。
“也别说,这一热一脱,可利落。”“减肥女”伸展两条胳膊说,“我卸掉身上一大块肉,一天比一天轻巧,拾棉花可利索。”
她一高兴,小嘴更利落:“棉裤一脱,啥都不说,赶紧拾花,票子哗哗。”
大家都夸:“怪顺嘴哩。”
“玫瑰女”陈银行高声说:“你这肥也减了,钱也挣了。真是屙屎逮筛(虱子),一举两得。”
棉田里风景有了色彩,棉棵上的衣裳,红黄蓝绿。
“减肥女”的棉棵上挂着一双翻毛皮鞋,我低头一看,她穿着袜子在薄膜上走,手脚都轻快。
我忧心地说:“请问老板娘,回家后,你这好不容易减掉的肉,再长回来了怎么办?”
她把棉花往大包一塞,说:“那好说,俺明年还来拾棉花。”
六
走过一个姐妹的棉垄,又折回来。我问:“听口音妹妹你不是河南人啊,家是哪里的?”
她低着脑袋,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就是河南人啊。”
旁边邓大哥小声说:“她嫁到安徽界首了,是二妮姐的亲戚,跟咱河南搭地边。”
女子这才说,娘家在贵州黄果树。我好奇,问:“那么远,你怎么嫁到中原了?”她仍然慢条斯理地说:“因为中原的人帅啊。”
我觉得,这女子是在给我打太极,就试探说:“你家老公对你肯定很好,他舍不得让你出来吧。”
女子却软软地说:“既然嫁来了,就要过下去,不能让人家看笑话。”邓大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内容。我侧着身子靠近他,大哥的声音小成一股轻风,他说:“她是被人贩子拐来的。”
记录本差点儿从手里滑落在地上,我叫了一声说:“怎么会这样?”
吴艳朵,女,四十岁,贵州省黄果树人。十六岁,被人贩拐卖到安徽界首农村。生育两个儿子,大儿子二十一岁,大学生;小儿子十三岁,初中生。丈夫是某个建筑工地小队长,人老实能干。
我和“被拐女”吴艳朵面对面站着,这样,火热的阳光就更有机会直接侵犯到我背上,我犹如背负一团火。我把用身体换得的阴凉送给吴艳朵,也把大把大把的棉花送给她。有那么一阵子,我们俩相对拾棉花,谁都不说话,只听得空棉壳碰撞地的声响。有几次,我伸出长长短短的目光打量她,都被她机敏地闪开了,娟秀的面孔很平静,微薄的嘴唇紧封着,像两扇紧闭的门,透不出、也挤不进一丝暖风。我脑子里翻滚着许多的问号,她是怎样被骗的?为什么不报警?新疆这么大,为啥不逃跑?
但问出口的竟是:“你为什么来新疆拾棉花?”
吴艳朵沉默了很久,我耐心地等,看那双唇启开又关闭。终于等来一句话,她幽幽地说:“因为爱,才受苦。”
我惊诧,这么深刻的话,竟出自一个“被拐女”之口。又惊异,她是因为爱才被拐,还是因被拐才会爱呢?
我问:“小孩父亲对你好吗?”
她偏了脑袋说:“我和他没话说。”又轻叹一声:“婚姻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
我凑近她,接近主题:“这么多年,你怎么不跑?”
她哀哀地说:“跑什么?跑了还是得回来。”
少女吴艳朵被拐到河南后,她哭过闹过寻死过,但还是活过来了。那个大她十二岁的老男人,始终沉默着,任她打,任她咬,从来不还手,一味对她好。两年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子,这孩子眉清目秀,活泼机灵。孩子两岁时的一天,吴艳朵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座机那头是爷爷含泪的呼唤。一个月前,她凭借记忆,拨通了镇上表姐家的电话,没想到,爷爷竟然辗转联系上了她。她丢下孩子,一个人逃跑出去,几经周折回到思念已久的家乡。那憨实的老男人,一个人找来了,又一个人空空地走了。但谁也没有料到,半年后,这个年轻的母亲,会发疯似的跑回界首。她在南方想念儿子,想得发疯,不说不笑,人越来越呆滞。吴艳朵又回到中原的家,几年后,又生下一个乖巧的儿子。
我随上这长长的故事,一颗心跌下深渊,又飞升到云层,终于摇摇晃晃着陆,我听见自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俩又陷入沉寂,一时找不到该说的话。还是我先说:“今年第一次来新疆拾棉花吗?”
吴艳朵说:“第五年了,以前在其他连队干。”
我说:“那你可没少受苦。”
她说:“为了生活,没有忍受就没有饭吃。为生活坚持着,怕苦就等着挨饿。”
又是一通感同身受的话,我猜测她起码初中毕业。果然她说,她在老家失踪那年,正上高中一年级。
我急切地问:“那你怎么被骗了呢?”
那天的早上,在少女吴艳朵看来,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山里的秋色正浓,远山如黛,涧水潺潺,红红黄黄的野果,在幽绿的树丛中点点闪现。吴艳朵背着竹篓,在山路上小鹿似的走,马尾辫一走一甩,竹篓里的山果子一蹦一跳,随上她年轻的脚步。再过一条浅沟,就到了小镇,小镇里住着她新婚的表姐,刚怀孕,她趁星期天给姐带去新鲜的山果子。吴艳朵边走边朝小镇望,她仿佛看见表姐边吃果子边冲她笑。吴艳朵笑眯眯地朝前走,一辆摩托车,“日”的一声开过去,差点儿挂上她的衣角。她停住脚,用手按住突突跳的小心脏,这时,那辆黑色的摩托车冒着黑烟,掉转头,突突叫着冲她开过来。她感觉头顶被人狠狠地砸了一拳头,醒来时,已在遥远的异乡。
我紧紧地攥住拳头,一把棉花几乎要攥出水来。“被拐女”吴艳朵有些烦躁,手里的棉花团,被她撕成一缕一缕的棉条子,白花花地挂上棉棵,像电影里那骇人的招魂幡。
我挨近她,小心地掰开她的手,隔着毛线手套,仍能觉出她手指的颤抖。
我想用孩子来缓解她的伤痛,就问:“大儿子上的是一本学校吧?”
她摇头说:“是二本。这孩子读书肯下苦,穷人苦读书,富人读苦书。”她大梦初醒似的说,“对了!大儿子昨天给我报了个喜。”
我心头一喜,忙问:“有女朋友啦?”
她嘴角微翘说:“他当上班长了,公开竞选的,他的演讲很精彩,全班支持率数他高。”
吴艳朵蹲下身飞快地拾棉花,说:“那时候我正沮丧,地老板刚扣我十斤花,说我捡得不干净。儿子一个电话,给我一个惊喜,一个安慰。”
我说:“所以你就把中原当成了家,随便放开你也不跑了,是吗?”
她用力点点头。
一根母亲线,脐带般温热,将母子紧紧缠绕,一圈又一圈。
七
我把记录本塞进小包,站起来张皇着两眼,探照灯似的四下搜寻。很快,目标锁定,把小包迅速塞给吴艳朵说:“妹子,先帮我收着。”
走斜路直奔乱草丛,脚步和神态都有失稳重。有哧哧的轻笑粘上我的后背,不用回头,就能猜出,姐妹们看我的目光,和看“憨女子”柳枝儿没什么两样。
在膀胱极度的隐忍中,乱草丛亲切地迎向我,我一头钻进它金黄色的庇护里,四周有说不出的通透。
回来时我脚步轻盈,手里一大把蓬松的芦苇花,那细秆上柔软的白绒花,被微风吹成一个个透明的小旗子。阳光下,细微的绒毛,一路飘飞。
从“被拐女”吴艳朵手里接过小包,我把手中的芦苇插进外层的小兜,小包突然间长出了绒绒的翅膀,活像一只童年时的企鹅。
“玫瑰女”陈银行冲我喊:“作家姐,来来来。”
我听话地走过去,她的手从棉朵移到我头上,一点点小心地摘。我说:“我头上也开棉花了?”
她扑哧一声笑:“姐啊,瞧你这一头一身苇毛毛,像只脱毛的老母鸡。”
一地的人呱呱笑,那笑声很有凝聚力,像平地起了一阵风。也许我跑向草丛时他们就酝酿了一场笑,这笑点,猛然被“玫瑰女”引爆了。我在这乱七八糟的笑声中懵懂着,站在那里,不安地打量自己。
因为天突然间变热,我脱掉羽绒服,只穿一件黑毛衫,刚刚钻了一趟杂草丛,没想到这些可爱的植物,待我竟然如此地热情,芦花的绒毛,芨芨草的碎叶,轻巧地粘上我的头发和衣服。“玫瑰女”陈银行在一片说笑声中,一点点地帮我摘毛叶。我夸她:“银行,你还别说,你那个比喻还真形象,说我像一只脱毛老母鸡。”
她笑得捏不住苇毛毛,我提醒她说:“悠着点儿妹子,小心你那脆弱的小肚子。”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得五官错了位。陈银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作家姐,没想到你文秘秘的也会说笑话。二妮姐的裤子恐怕都尿湿了。”
二妮姐弯腰抓一把土投过去,说:“你咋知道我尿裤了,是不是你又开花了?”
我小声地问她们:“哎哎,姐妹们,怎不见你们跑出去解手啊?每天都是我和柳枝儿来回忙活,你们是貔貅吗,只进不出?”
棉田里又掀起一阵笑,二妮姐哼哼了几声,说:“俺的娘啊,这回真尿裤子了。”
“玫瑰女”陈银行说:“这些天,俺们都在背后议论你和柳枝儿,说,瞧这俩傻子,跑那么远去解手。”
我一愣,没想到在她们眼里,我也是大傻子。
“玫瑰女”向我做了象征性的小动作,说:“这样,就地一蹲,不就齐了,就这么简单。”
我仍迷惑:“那,要逢上大事呢?像柳枝儿拉肚子……”
她说:“咦,折断一根棉秆子,就地刨个小坑,蹲完一埋,省时省劲又环保。”
二妮姐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能迁就的事就迁就吧。咱是来拾花挣钱哩,一天解手跑几趟,少拾几斤花,少挣几块钱哩。”
这时,棉花地一阵骚动,许多人从花棵里站起,收拾棉花包。地头有人喊:“该称棉花了。”
我帮二妮姐把半包棉花倒腾到一个大包里,俩人使劲地往下压,这包马上就成了喝饱水的老牛了。她用受伤的手抓住棉包口,身子往下一蹲,将棉花包朝肩上一扛,咬紧牙,说声:“走起!”
满田的花棵子唰啦啦乱响,几十个拾棉工朝地头沉重地蠕动,我站在棉田里,只看到一个个会移动的大棉包,和棉包下两只会移动的脚。
太阳斜到西边,离地平线越来越近,远处稀稀落落的树丛,变幻成暗淡的小山丘、低头的骆驼、仰首的牛儿。瞬间,太阳成了一枚汁液饱满的蛋黄,在天边溶溶的橘黄里渐渐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