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丽香
若非母亲一意坚持,小旅店早就关门或转手了。
此前,邻居王大妈曾有心接手,没事就拿着小马扎坐在店门口观察。母亲干净利落,撂下拖布就是笤帚从来不空手,随时还要招呼客人,时不时就冷落了王大妈。这倒也不算事,老姐妹知心,不可能怪罪母亲。事是明摆着的,進店住宿的客人稀稀落落,一天忙活下来王大妈心里就有了算计,其实,生意冷清早已不是一天了,只不过是没想到惨淡的日子来得这么快。旺盛的夏季,树木都在疯长,枝叶上的鸟儿追逐个不停。说起来这个时间还是生意的旺季。结果可想而知,没几天功夫王大妈就不再感兴趣,摇着芭蕉扇很失望地走了。当然,这些“小动作”母亲并不知晓。
小旅店在母亲手里经营二十余年,是母亲辛苦半生挣下的一份家业。二十多年前,母亲大学毕业几年后,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县城。原本,她在乡下有一份清闲的工作,拿着工资本吃着“皇粮”。父辈们说,在那年月,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上上归宿。然而,母亲却决然地向单位辞了职,她快刀斩乱麻迅速结束了和父亲两地分居的日子,她说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以当年的背景,一个女人能有这样果敢的举动不啻于石破天惊,我也曾问过母亲从没后悔过吗?她说,如果不是万般无奈,谁又能如此不计代价?一个农村孩子为了敲开进城的大门,她挣扎过,悲壮过,然而,以她单薄的力量妄图撕开尘世的封口,母亲的努力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等待她的依旧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一定会同时为你敞开一扇窗。人生有太多的不确定,比如你一辈子走上什么样的路,端上哪个饭碗。对生意一无所知的母亲,在县城中心举债买下一套门脸对着马路的住宅楼。因为和民居一体做不了热闹的生意,母亲就装修成了旅店。从那时起,母亲的日子就没有了白天和黑夜的区分。显然,这需要长年累月的辛苦,母亲却从没抱怨过。
那个时候,我们那个地方出产铁矿石,铁粉价格高,汽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掩映在油松林里到处是铁矿选厂,还真不是瞎话,赶上富裕矿线,钩机挠一宿准能买一套好楼房。钱赚得容易,人们舍得花销,外地来人又多,小店生意红红火火,母亲赚得多,一年下来算总账,竟然是父亲上班工资的好几倍。
对于这样的日子,母亲很知足,白皙俊俏的脸上常常挂着灿烂的笑容,几年过后,母亲决意扩大店面,高价买下二楼合为一体,一家很像样的旅店豁然呈现在街头。母亲开始专心接待和管理,洗洗涮涮的体力活交给了保洁人员。有一回,母亲去银行存钱,遇上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母亲很清楚地听到老同学身边的女孩子脆生生地喊他所长,母亲不无幽默地说:“我也是所长,咱俩平级,只不过我是招待所所长,你是财政所所长。”老同学听后乐得不行,吆三喝四到底砸了母亲一顿饭。母亲没啥酒量,回来后一头扎到值班室里没再出来。大家都以为她多贪了几杯,我却分明看见母亲的眼角挂着泪珠。夜深了,我想不明白她的泪水里究竟含有多少世间事,在这个稍不留神就会迷失的年代,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母亲更像一朵荷花,出污泥而不染。
十七八年后,母亲的旅店也熬成了一家为数不多的老店,母亲待客热情诚恳,住宿收费多点少点都成,凡在店里住过的,相隔两三年抑或三四年,再来县城出差,一定是回头客。尽管旅店生意受铁矿业萧条影响大不如从前,靠着回头客,母亲的收入仍是同行业的佼佼者,这让同行们羡慕不已。母亲不无骄傲地说,不行春风难得秋雨,大道至简,这就是母亲的生意经。
家里有了积累,母亲经营的旅店,就不再是养家糊口的主要来源,父亲每月的固定收入已足够养家,儿女长大自立,旅店在家人心目中的位置就没那么重要了。父亲怕母亲太操劳,嘱咐母亲挣多挣少别太放在心上,就当是个营生,母亲听后虽有些失落,但却丝毫没有懈怠,仍旧每天早起晚睡,穿戴整洁地站到吧台里,像是随时有客人来。
为减少经营费用,母亲辞掉了所有保洁人员,一人独撑起店铺。只要旅店能够活下去,母亲可算是竭尽了全力,甚至不肯腾挪出半点时间逛逛商场或者去公园散散步,她的心里已装不下别的东西。我不敢设想哪天旅店真的转手或者停业了,母亲该怎样承受那许多空落的日子。
最近几年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夜里常常睡不着觉,饭量也小了许多。家里人担心她这样下去会熬坏了身体,就试探着转手旅店,可母亲不同意,她不和你争,也不和你理论,依旧和往常一样默默地忙里忙外,前些天早起扫雪,母亲好心帮邻居多扫几扫帚,没注意脚底下的“贼冰”,“齜溜”一下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出老远,母亲忍着疼,勉强地站起来,几乎要哭出了声。父亲跟母亲商量,找个替手换脚的人吧,母亲努力地克制着,摆了摆手生硬地回绝了。一连数日,母亲都是掐着腰或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收拾房间,撤换床单、刷洗拖鞋、打扫墙角灰尘、抹桌子拖地,不会省略一个环节,而且每个细节都一如以往地耐心。往往是一个房间还没收拾停当,她人累得先虚脱了,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那很早就花白了的头发一缕一缕的翘起——细碎的阳光洒进宽敞的房间,紫檀色的地板映衬着母亲瘦削苍老的身影,倏忽间一阵酸楚莫名地涌上了我的心头,生命于我们仅有一次,人这一辈子说到底怕自己白活,而我的母亲却活得那么有意义。
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按照老规矩,母亲是要给外祖父母扫墓的,而且每年都要借这次回家的机会,在老家多住上几日。年龄大了容易念旧,我想,到时候母亲一定会回去的。之前,父亲就已下了决心,并且悄悄地找好了接手的商家,趁这个机会瞒着母亲把旅店兑出去,好让母亲早点歇歇。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送母亲顺利地坐上了回家的客车。母亲透过车窗兴奋地摇着手和我道别。猛然间我顿生内疚,觉得我这个做儿女的很对不起母亲,她眷恋不舍的旅店突然没了,我该怎样安慰回来后的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