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舒尔茨短篇小说四章

2017-08-16 07:59
南方文学 2017年4期

鳄鱼街

父親在那张深邃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保存着一幅古老而美丽的本镇地图。

这一整卷对开的羊皮纸,原本用亚麻布条捆扎,是一张巨大的、从高处鸟瞰的全景式挂图。

铺展在墙头,它几乎横跨整个房间,提斯米安尼卡河谷的广阔远景一览无余,如同一条蜿蜒向前的淡金色缎带,穿过星罗棋布的水塘和沼泽,穿过往南延伸的起伏丘陵,最初只是偶尔流经,随后便频繁深入层峦叠嶂之中。那些圆形山包的组合颇似一个棋局,在更远处越来越小,越来越朦胧,直至陷进弥漫着金色迷雾的地平线下方。而这沉降的辽远边界之外,我们的市镇遥遥在望,并且不断逼近,乍一看好像一堆不辨彼此的混合物,那密密麻麻的街区,道路如沟壑将大片大片的屋宇划割开来。若使用望远镜观察,不难发现这些被分隔成一个个群落的房舍,线条极为清晰。在那些卓越的局部里,雕刻师极力展现错综复杂、形态各异的大街小巷,展现飞檐、柱顶过梁、拱门缘饰以及壁柱的分明轮廓。多云的下午那迟晚、沉暗的金光将其映亮,把所有角落和凹陷投进深棕色阴影之中。方形和菱形的暗影犹如一只只黑蜂巢,切入沟壑似的道路,凭它们温暖、润泽的团块时而遮盖半条大街,时而淹没房屋之间的空隙。这些影子以阴郁的浪漫主义明暗对比法,既夸诞又和谐地演奏着建筑物纷繁的复调音乐。

那张按巴洛克全景画风格绘制的地图里,鳄鱼街地区呈现为一片闪闪发光的空白。两极地区在图表中往往如此标注,表明它们是未经勘探、世人还一无所知的地域。那儿只有少数几条街道用黑线画出,再用简简单单、不加修饰的手写体标上名称,跟其他区域的庄重字体反差很大。似乎绘图者不太想承认该地区是整座小镇的一部分,这一保留态度,从字体的微妙处理中就可见端倪。

为了领会上述保留,我们必须关注这个区域模糊而可疑的特性,它与小镇的总体基调极不吻合。

此地工商业发达,其显著特征是清醒的功利主义。时代精神、经济体制并没有放过我们的市镇,在它周边扎下根来,发展成一个寄生地带。

礼仪庄重的夜间非法贸易仍在老城区泛滥时,冷静的现代商业形态已在新城区飞快流行开来。虚假的美国派头植入镇子的古老地界,迅速生长,好比一株枝叶繁茂却空洞贫乏的植物,既粗劣鄙俗,又狂妄自大。造价低廉而品质极差的房屋随处可见,它们怪诞的外墙布满裂缝,用丑陋的泥灰涂抹修补。郊区的旧房子摇摇欲坠,门廊无不是匆忙拼凑的产物,近看才会发现那不过是对大都市风格的笨拙模仿。又糙又暗的肮脏玻璃窗,把昏黑的街景倒映成波浪状,木质的屋门并未刨平,简陋的内部散发着阴森气息,蜘蛛网和厚厚的灰尘覆盖了高大的货架以及破败不堪的墙壁,所有这一切均给此处的商铺打上克朗代克①荒野的印记。没错,那儿的店面一间接一间,裁缝店、成衣店、瓷器店、药店和理发店。它们灰蒙蒙的大橱窗上挂有铭牌,以镀金的艺术字体——要么是流畅的斜体,要么是半圆体——写道:糖果店、美甲店、英格兰王②。

土生土长的本镇人对该地区敬而远之,此地区的败类、贱民、庸庸碌碌的可怜虫、道德败坏的恶棍,以及这个朝生暮死的街区所孕育的歪瓜裂枣,让他们唯恐避之不及。但在人欲横流、无法无天的年月里,镇上的个别居民偶尔会误入这片可疑区域。他们之中最高尚的家伙也难以彻底拒绝自我放纵的诱惑,想要冲破等级秩序的藩篱,沉溺于肤浅的社交泥淖,尝试轻浮的狎昵和肮脏的鬼混。这个地区不愧为堕落之徒的黄金国,他们全是些流窜犯,早已弃绝礼义廉耻。那儿的一切皆令人生疑且模棱两可,所有事物都在召唤一记隐秘的眨眼、一个玩世不恭的夸张动作、一次热切而富于暗示的挑眉,并指向种种邪念,所有事物都挣脱了束缚,解放自己最卑下的本能。

几乎没人能不含任何偏见地留意那个区域的特质:缺少色彩,似乎对于这座急速发展的鄙陋市镇而言,颜色是难以承受的奢侈品。当地的一切都黯淡如黑白照片,或如附图目录。这种相似性绝非一个普通的隐喻,因为有时候人们去镇子的那一地区晃荡,确实像在浏览说明书上无聊的商业广告,不可信的宣传、精巧的措辞,以及让人怀疑的插画仿佛寄生虫充斥其间;另外,此类闲逛全无意义,没有丝毫收获,如同色情书刊的淫词秽语所引发的幻想式刺激。

你或许会走进某家裁缝铺,以便定做一套礼服,一套价格低廉而雅致的礼服,足以体现本地区风尚。店铺又宽敞又空旷,房间又高又暗。硕大的层层货架相互追赶,攀升至厅堂模糊不清的顶部。一排排空架子将人们的目光引向天花板,它没准儿就是该地区的天空,一块微不足道、晦暗无光、破败不堪的天空。透过一扇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纸箱和柳条筐把远处的储藏室塞得满满当当,直抵屋顶,组成一只庞大的档案盒,在阁楼的混乱苍穹下,它正崩裂为空幻的立方体和虚无的木料。宽大、灰暗的窗户上覆盖着许多层纵横交错的线条,犹如公文纸的页面,光线透不进来,然而店铺内充满冷漠、微弱的似水幽光,既未投下任何阴影,也未彰显任何物件。很快,一个瘦削的青年出现了,他殷勤得令人兴叹,又乖巧又顺从,无条件满足顾客的愿望,把他们淹没在店伙计那廉价而毫不费力的推销辞令之中。但是,当他哇啦哇啦说个没完,并摊开一捆巨大的布匹,不断丈量、折叠从自己手中无休无止流过的料子,凭想象将其波浪裁剪成一件件外套和一条条长裤,这个时候,整场展示突然间变得似乎可有可无,沦为一出虚情假意的喜剧、一张掩盖事物真相的嘲讽面纱。

身体修长、肤色深黑的女店员,每一个看上去多多少少都有些美中不足(该地区的压仓货也是如此),她们走来走去,站在库房门口,好奇的目光投向某一单生意(它已委托给轻车熟路的店伙计),瞧瞧处理得是否妥当。那个店伙计油嘴滑舌,扭捏作态。你会忍不住捏一捏他软乎乎的下巴,或者掐一掐他搽粉的苍白脸蛋,此时这家伙世故地抛来一瞥,小心翼翼地请我们注意布料上的商标,那块名牌的象征意味十分明显。

渐渐地,挑选衣服让位于下一环节。那个女声女气的年轻人,对主顾最隐秘的欲望深为同情,此刻将形形色色的奇怪商标,将一座标签图书馆、一间资深鉴赏家的藏品室递到你眼前。很显然,服装店仅仅是个表象,它背后隐藏着一家古籍书店,销售各类饱受质疑的出版物和私人印刷品。那个卑躬屈膝的店伙计打开更多的储藏室,里面的书本、画作和照片一直堆到天花板。那些小插图和绘画远超我们最疯狂的梦想千百倍。我们从未见识过如此极致的声色犬马,如此别出心裁的荒淫放荡。

女店员开始在一排排书籍之间更加迅疾地来回走动,她们脸色灰白似羊皮纸,堕落的面庞上满是暗斑,那是黑发女人的暗斑,闪亮而油腻,她们眼睛里潜藏的阴郁正沿着蟑螂行迹般光滑、蜿蜒的路径迸射而出。但是,她们脸上焦暗的赧晕、她们鲜红刺激的美人痣、她们象征羞怯的深色汗毛,无不显示她们继承的血液又黑又稠。这抹华彩极其浓烈,香醇如摩卡咖啡,似乎会沁入她们橄榄色双手捧执的书本,她们的触摸似乎是在给它们涂抹颜料,是在空气中降下一阵深暗的斑点雨和一缕马勃菌般刺鼻、腥膻的烟草味。此时,淫荡的氛围越来越不受束缚,冲破表象往外扩散。店伙计因为一个劲儿纠缠客人而精疲力竭,渐渐屈从于女性的倦怠。他身穿一件低胸的丝绸睡衣,在众多散落书架之间的沙发中选择一张躺下。有两三个姑娘轮流模仿图书封面人物的姿态,其他雇员则在简易床铺上睡觉。来客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总算逃离无比热情的包围圈,恢复自由。女店员忙着闲聊,不再搭理他。她们转过身去,或者把脑袋扭向一边,摆出傲慢的姿势,重心在两脚间来回移换,炫耀妖艳的鞋子,让四肢的蛇形舞动从上到下传遍苗条的身体,她们集中火力捉弄那名兴奋的看客,假装漠不关心,无视他存在。随后,她们故意撤退,隐入深处,丢下她们的客人,任他自由闲逛。不妨利用这疏忽的瞬间,赶紧结束此次单纯的光顾,逃回街上,以防不测。

没人阻止我们。穿过一条条摆满书籍的走廊,两排长长的书架伴随左右,均摆满杂志和图片。我们走出店铺,来到鳄鱼街,登上高处,于是宽阔的大道尽收眼底,它笔直通往远处尚未完工的火车站大楼。天色阴沉,这在本地司空见惯。有时整个景象好比画报上登载的一张相片,房舍、路人与马车是那么扁平、灰暗。现实单薄如纸,而且每一道裂缝都在暴露其模仿的特性。有时你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似乎只有眼前的一小块地方,方能纳入那幅都市大马路的点彩派画作之中,而街道两侧的即兴伪装已瓦解溃散,无力再上演自己的戏码,在我们身后倒塌成泥灰和麻絮,倒塌成一座空寂大剧院的杂物间。其外墙上颤动着紧张兮兮的装腔作势、面具般虚假的庄严,以及令人啼笑皆非的伤感。但是,大伙根本无意去揭穿这一幻象。我们虽明辨是非,却依然陶醉于该地区粗鄙艳俗的魅力。再说小镇的面貌从不缺少自我模仿的诸般特征。郊外一排排低矮的平房与多层住宅楼错落交叠,后者仿佛是纸板做成的,是商店招牌、办公室假窗、灰蒙蒙的玻璃橱窗、广告贴和数字符号的混合体。这些房子之间,行人川流不息。街衢像都市的林荫大道一样宽阔,路面却犹如乡村广场,不过是踩实的泥地,布满坑洞、水洼和杂草。这个区域的交通状况向来是本镇的笑柄,大伙一提到它,总要洋洋得意,眼神默契。毫无个性可言的灰色人群对自己扮演的角色非常热衷,急切想证明本地与大都市极为相似。然而,尽管他们终日奔忙、一心进取,给人的印象却是一堆没精打采的牵线木偶在漫无目标地游荡,既飘忽不定又单调乏味。现场弥漫着一种离奇诡异、无关痛痒的氛围。众人沉闷地向前流动,说来也怪,他们始终面目模糊,黑影幢幢,轮廓总是看不清楚。有时候,在人头攒动的喧嚣中,你会瞥见一个幽暗而生动的表情,会瞥见从脑袋上摘下黑色的圆顶礼帽、一张笑眯眯的侧脸、才发过言的嘴唇,或者刚迈出一步便已永远固定的某条大腿。

无人驾驭的四轮马车是该地区的一道奇特风景,它们在街上自行驱驰。并不是因为此地没有车夫,而是因为他们混迹人丛,忙于各自的成百上千项事务,没工夫驾车。在这片充斥着虚假和空洞姿态的区域,没有谁关心马车将驶向何方,而乘客会把自己托付给那些线路变来变去的交通工具,这份轻率是本地所有事物的共同特点。你可以不时看见,在危险的弯道处,他们从破旧的车篷内远远探出身体,攥住缰绳,相当费劲地施展灵动的超车技术。

有轨电车也在该地区运营。市议员的雄心借此大获全胜。不过这些车子看上去颇为可怜,是用硬纸板糊成的,使用多年之后它们伤痕累累,遍布裂纹。车厢的前端往往脱落了,行驶时能瞧见里面的乘客,他们直挺挺坐着,神态极其庄重。这些电车需由镇上的杂工推动前行。但是,如果要说什么东西最古怪,非鳄鱼街的铁路系统莫属。

白天,某些并无规律、临近周末的钟点,你有时可以看到一帮人在街角等候火车。说不准它究竟会不会来,停于何处,大伙往往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分别排队,无法就站点的准确位置达成一致。隐约可见的轨道旁,沉默的民众久久等待,他们脸庞的侧影像一列苍白的纸面具,拉伸成一道凝眸注目的怪异线条。終于,火车意外地抵达了,它从大家翘首企盼的小巷里驶出,低伏似蛇,这是一列小型火车,由一个矮墩墩、呼哧呼哧直叫的小车头牵引而来。它开进黑洞洞的巷子,播撒煤尘的车厢使街道更阴晦。机车深暗的喘息、充溢哀伤而又奇特庄严的微风、遭受抑制的匆忙和焦躁不安,在这个迅速降临的冬暮,眨眼间将马路转化为火车站大厅。

倒卖车票和行贿是本镇的两大祸害。

列车停站的最后时刻,大伙与铁路系统腐败员工的紧张协商仍在继续,但没等谈出个结果,火车便已驶离,失望的人群慢慢跟在它后面,走上很长一段路,才最终散去。

这条大街,因为充当临时车站而拥挤了片刻,弥漫着黄昏和远游的氛围,眼下又一次变得明亮、宽阔,任由无忧无虑、千篇一律的市众沿步行道走过,在商店橱窗前叽叽喳喳晃荡,那些脏污、暗淡的方块里尽是伪劣商品、高大的蜡质模特和理发店的人偶。

身穿蕾丝长裙、衣饰性感的应召女郎款款走来。她们没准儿就是理发师或者餐厅乐队领班的妻子。她们迈着轻快而贪婪的大步,邪恶、放荡的面孔上皆不乏瑕疵,使之大为失色:要么双目歪偏,眼睛斜视,要么天生兔唇,或者缺少鼻尖。

镇上居民对于鳄鱼街散发的腐臭十分自豪。“没必要自惭形秽,”他们傲然说道,“大都市真正纸醉金迷的生活我们也过得起。”他们认为,本地的女人无不卖弄风情。实际上,你一旦向她们中的某一个投去关注,会立刻遭遇一道锲而不舍、死缠烂打的目光,它如此信心满满,足可让你不寒而栗。即便是当地的女学生,头上扎的发结亦颇有特色,她们以别具一格的方式展现自己修长的双腿,眼神中写满不贞,预示着她们将来也难逃堕落。

然而,然而……我是否要泄露此地最终的秘密,那个被精心掩藏的鳄鱼街的秘密?

叙述过程中,本人已多次提供警示。我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保留态度。细心的读者不会惊讶于故事的最终反转。我提到该地区仿拟、虚假的实质,但所用词句的意义太过精准清晰,太过明白无误,难以描述它不完整、不确定的真实特质。

可以说,我们的语言并不足以衡量其现实深度,谈论其变化无常。恕我直言:这个区域的悲剧在于,任何事情均半途而废,没有一桩一件能够开花结果,所有动作从一开始就悬停于半空,所有姿势都提前耗光了力气,无法超越僵死的格局。我们已注意到,塑造这一地区的种种意图、规划与预期,无不极尽奢靡华丽。其实那不过是一阵欲望的骚动,勃发得太早,于是委顿和空虚便接踵而至。在此地,在這轻佻浮夸的氛围中,异想天开的小小念头生根发芽,稍纵即逝的兴奋感膨胀、增长,变为一团空洞而臃肿的冗赘物,如同蓬松的浅灰色大麻、毛茸茸的无色罂粟,由一系列轻飘飘的假象和幻觉组成。懒散、放浪的罪恶气息,在整个地区上空流荡,而房子、店铺和人群有时候似乎不过是它滚烫躯体的一阵战栗,是它发烧迷梦的一层鸡皮疙瘩。没有一个地方像此处这样,让我们感受到诸多可能性的威胁,震惊于实现意图的手段,并且被幻想成真所引发的、令人愉悦的恐惧,弄得脸色苍白,昏昏沉沉。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

超过张力的临界点后,潮水开始衰退、回落,上述氛围越来越稀薄,逐渐消失,那些可能性纷纷萎缩,粉碎成虚无,灰暗、疯狂、亢奋的罂粟花,散为灰烬。

那家名声可疑的裁缝铺,我们离开得太过仓促,留下永久的遗憾。我们再也找不到它了。我们将在一间间店铺的招牌前乱转,犯下成百上千次错误。我们将走进一座座仓库,其中一些与之颇为相似。我们将在成排成排的书架间漫游,浏览杂志和图册,同浓妆艳抹、并不完美的漂亮姑娘既亲密又尽兴地交谈,而她们根本不可能理解我们的愿望。

我们将深陷误解的泥沼,直到我们的狂热、兴奋统统消散于徒劳的追求与毫无必要的努力之中。

我们的憧憬不过是一个错误,那些房屋和雇员的模糊外表全是假象,裁缝铺只出售现成的套装,店伙计也并无不可告人的企图。鳄鱼街女性的堕落还算适度,受到道德偏见和平庸粗俗的层层围困。在这座充满蠢材的市镇里,缺乏本能的繁盛勃发,从无非同寻常的隐秘激情。

鳄鱼街是本镇向现代化和大都市腐败所做的妥协。显然,我们能够提供的东西,不会好于一个纸质的复制品,不会好于一幅由去年旧报纸的图片剪接而成的拼贴画。

盛季之夜

众所周知,在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岁月轨道里,稀奇古怪的时间偶尔也孕育出另类的年份,这些不正常的、变质的年份,会从什么地方生成虚假的第十三个月,好比一只手长出第六根指头。

我们使用虚假一词,是因为这第十三个月极少臻于完满。如同一个分娩太晚的婴孩,它发育迟缓,是一个弯腰驼背的月份,是一个智障的旁系子嗣,更难以捉摸,而非更真实可信。

夏天老迈的放纵,它情欲勃发、姗姗来迟的活力,是何等可厌可鄙啊。有时候,虽然八月已经过去,夏天又老又粗的枝干仍在惯性的催动下变本加厉地生长,狂野的日子,贫瘠、蠢笨、荒芜的日子,从它朽烂的木质中萌发形成,并额外增加了一堆白给的、老菜梗似的日子,它们空洞、无用、苍白、多余且令人困惑。

这类日子持续滋生,既不规则也不匀整,没有固定形状而又彼此融合,就像某只丑陋巨手的五指,发芽抽枝并蜷缩成一个拳头。

有人把这些日子比作伪经,偷偷挤入岁月这本巨著的章节内;比作重写本,秘密地插进书页中间;或比作还没印上文字的白纸;学识宏富、饱览画卷之人的双目可以向它们倾注种种图景,为它们填充种种色彩,而这些想象物将在页面的空白处越来越黯淡,并让眼睛卷入新历险和新章节的迷宫之前,在其虚无之上休息片刻。

哦,那本古老、泛黄的岁月罗曼史!那部伟大、易碎的历书!它遭人遗忘,躺在时光档案室的某个角落里,内容在封皮之间不断增长,因年月的絮絮叨叨而日益膨胀,这是假话和空话迅猛的自我繁殖,是故事和幻想在其中的成倍扩张。哦,当我写下那些自己的故事,在已经用过的页边改编关于父亲的逸闻时,难道我并未屈从于隐秘的希望,企盼它们有朝一日能在那本最卓越、散乱的著作泛黄发脆的纸张之中不知不觉扎下根来,企盼它们会落入沙沙声大起的书页间,与之融为一体?

我们将在此讲述的事件,发生于那年的第十三个月份,亦即编外的、多多少少有点儿虚假的月份,它书写在这本宏伟年历的白页上。

那会儿的早晨清爽得出奇,令人精神振奋。从宁静、冰凉的时间脚步里,从空气的崭新气息中,从阳光密度的变化上,我们感觉已进入一个不同的时代,一个全新的神圣之年。

有一道声音,在澄澈的天穹下震颤,好像一座无人居住的新公寓传出的清畅与空响,它充满油漆和涂料的气味,充满了未经磨洗的初始事物的气味。怀着一份异样的激情,人们对新回音展开一番试探,好奇地将其切开,犹如在某个凉爽、清冽的早晨,在一趟旅程的前夕切开一个咖啡蛋糕。

我父亲又一次坐在商店后面的办公室里,那是一间拱顶小屋,被分隔成许多个蜂巢状的档案格,层层叠叠的文件、信函和发票泛滥成灾。从纸张窸窸窣窣的响声中,从书页永不停息的翻动中,这个房间方格子的空虚本质暴露无遗,而不断筛分的信函拥有难以计数的公司名头,创造了一种神圣氛围,宛若一座工业市镇的鸟瞰式幻景,林立的烟囱滚滚冒烟,周围是一排排徽章,环扣上以弯弯曲曲的线条和花体字印着无比自豪的公司名称。

父亲坐在一只高凳上,仿佛身处禽舍,而鸽房似的文件格里一沓一沓的纸张沙沙直响,所有鸟巢和树洞交相鸣奏,数字的叽喳声此起彼伏。

这间大店铺的深处一天比一天更幽暗,更充足,棉布、哔叽呢、天鹅绒、灯芯绒持续涌入。在黑乎乎的货架上,这些仓房和储藏库里冰凉、致密的彩色织物,阴沉而成熟的辉煌料子,已获取千百倍的收益。而秋天的丰厚资本将越来越强盛稳固,它日趋庞大而深暗,更广阔地扩展到货架上,宛如在某座雄伟剧院的座位上扩散。每个清晨均接收一批新货物,包装盒、包装箱携带着黎明的凉意,由满脸络腮胡的搬运工扛在肩头,他们像熊一般壮实,嘴里嘟嘟囔囔,浑身散发秋天的清新和伏特加的气味。店伙计拆开这些丰盛、华美的新面料,用它们塞满高大货柜的缝隙角落。这是在可能范围内所有秋季色彩的一次规模宏大的造册登记,它们按深浅程度分层排列,忽上忽下,如同在全体颜色的音阶上响亮飞翔。从底部开始,首先尝试哀怨、羞怯的女低音和诸多半音,继而往上抵达遥远的灰白色区域,再迈向暗蓝色,然后再升入更宽广的和声,来到深沉绚烂的蔚蓝地带。这里有远方森林的蓝靛与公园沙沙作响的绒毛,接下去途经赭石色、绛红色、黄褐色和深棕色,以便走进枯萎花园那喃喃低语的阴影,走进蘑菇的晦暗气息,走进一个秋夜深处腐木的霉味,聆听最沉郁的低音乐器的温柔伴奏。

父亲在秋天布料的宝库间踱来踱去,安抚那堆庞然大物,抑制它们不停上涨的力量,盛季平静的力量。他想让这些封装的色彩尽可能长久保持。他不愿搅乱它们,将秋季的基金兑换成现钞。但他知道,并已感觉到,秋风的降临迫在眉睫,它又燠暖又猛烈,会把那些货柜扫荡一空。这股洪潮必势不可挡,七彩缤纷的激流即将爆发,遍布整座市镇。

伟大的季节已近在眼前。街市越来越繁忙。傍晚六点钟,镇子喧闹无比。房屋发红泛紫,人们到处游荡,内心的兴奋之火熊熊燃烧,打扮得光彩夺目,眼睛闪烁着节庆的迷狂,美丽而又邪恶。

在偏街小路上,在通往夜色的阒寂的死胡同里,镇子空空荡荡。阳台下的小广场上只有孩童在玩耍。他们气喘吁吁,大呼大喊,沉浸于傻不拉几的游戏。他们用嘴巴给小气球吹气,使它们突然膨胀成一堆噗噗直响、晃晃荡荡的巨大肿瘤。或者,他们戴上可笑的小公鸡面具,扮作秋天的红色鬼怪,喔喔乱叫,鲜艳斑斓而又荒诞无稽。经过这一番吹气和啼鸣,他们似乎就能够升入天穹,好比长长的彩练,以候鸟的“人”字形阵列飞过镇子上空,化为薄纸片与秋日季候组成的奇幻舰队。另一些时候,他们乘坐吵吵闹闹的小马车,轮子、辐条和车轴回荡着异彩纷呈的嘎嘎声。那些马车满载孩童的尖叫驶向街道尽头,直奔夜间的昏黄小河而去,并在此倾覆散架,摔成许多车轮、铁钉和棍子。

孩子们的游戏越来越喧嚣、复杂。市镇的红晕转暗,变换为一抹深紫色。忽然间,整个世界开始枯萎,落入昏黑,诱发幻觉的暮光迅速扩散,将万物感染。这傍晚的瘟疫到处蔓延,阴险恶毒地从一处传播到另一处,无论什么被它触碰过,无不飞快朽烂,变黑,并且溃散为尘埃。人群在沉寂无言的惊惶下奔逃,可这股麻风病立即赶到,让黑色的皮疹在他们前额爆发,众人的面孔逐渐消隐于广大无形的污迹之中,他们奔跑如故,却已失去轮廓,失去双眼,丢掉一副又一副面具,于是乎,暮色里充斥着人们落荒而逃时抛弃的遗蜕。随后,所有事物的表面开始覆蓋一层腐烂的黑树皮,招致污染的昏暗之疤大片大片剥落。而当地面上的一切在急速分崩离析所引起的沉默惊惧里,陷于混乱和毁灭。天空中,落日宁谧的恐慌也仍在持续,有增无减,与上百万个无声的小铃铛一起颤动,与上百万只无声的云雀一起急剧升腾,共同飞向宏伟、银白的无限。夜幕骤然降临,这个广大的夜晚受到狂风的阵阵吹拂,拓展得愈发广大。在它花样百出的迷宫里,灼亮的巢穴已雕刻成形:商店挂满硕大的彩灯,货物堆积如山,顾客熙来攘往。透过那些灯笼明灿灿的玻璃,喧闹而奇特的秋季购物仪式清晰可见。

这个雄浑、动荡的秋季夜晚,阴影越来越多,风使之不断扩张,它在自己黑暗的褶皱内隐藏了明亮的兜袋,里面全是五颜六色的小饰物和花哨的各类商品,俨如一个个售卖巧克力和水果蛋糕的杂货铺。它们用空箱子搭建而成,糊上亮闪闪的巧克力广告,堆满肥皂、令人愉快的便宜货、镀金的小破烂、锡箔、小喇叭、格子饼和彩色薄荷糖,这些货亭货摊是欢乐的哨站,是无忧无虑的摇铃架,散落在这个无比恢宏、恍似迷宫的狂风大作之夜的一根悬索上。

庞然幽暗的人群,在纷乱嘈杂中,在昏黑中泛涌流溢,数千双脚徐徐迈进,数千张嘴说个没完,拥挤、无序的队伍沿秋天市镇的动脉缓慢前行。这条河奔腾不息,充满烦嚣,充满阴晦的脸庞,充满狡狯的眨眼,被谈话与闲言碎语所分割,构成一团谣传、笑声,以及喧嚷相混杂的巨大浓浆。

他们就如同一群秋天晒干的罂粟头在移动,而且一路播撒种子,他们的脑袋咣嘡咣嘡直响,他们的身体咚咚咚敲个不停。

父亲躁动难安,面颊通红,他目光灼灼,在灯明火亮的店铺里跑来跑去,又屏息谛听。

透过橱窗和正门,镇子的喧哗和流动人群的含混声响从远处传进来。店铺的沉寂之上,悬挂于高大拱顶下方的煤油灯极为耀眼,将角角落落的阴影全部驱散。空荡荡的宽阔地板悄然裂开。在诡计多端、来回摇曳的灯光下,它所有闪亮的方格拼成一张巨大棋盘,这些砖块以轻微的破碎声彼此交谈,并在这里或那里,凭一道响亮的断裂声相互回应。但沉静的布料层层堆叠,一声不吭,致密而又软熟,它们沿墙壁排开,在父亲背后交换眼色,在橱柜之间传递心照不宣的无声信号。

父亲凝神倾听。在晚间的寂谧中,他耳朵似乎在不断变长,以至伸到窗外,好像诡异的珊瑚虫,这只红通通的腔肠动物反复摆荡,搅起夜色的沉渣。

他一直在听,随之听到些动静。他听见远处的人潮渐渐逼近,于是越来越焦虑。他惊骇地环顾空空如也的铺子,寻找店伙计,然而那些皮肤黝黑的红发天使早已飞去别处。他形单影只,深恐洪水猛兽似的乌合之众会很快淹没宁寂的店铺,闹哄哄地大行劫掠,大肆瓜分,把它与世隔绝的宽阔仓房中累积多年的丰裕秋天统统拿去拍卖。

店伙计们在哪儿?那些本该拱卫这座幽暗的布匹堡垒的英俊小天使在哪儿?父亲痛苦地怀疑,在这栋屋宇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们正与别人家的女儿私通犯淫。他呆立不动,满心焦急,双眼在店铺明亮的寂静里闪闪发光,他身体内部的听觉器官很清楚,那间悬挂五彩大灯笼的后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房舍在他面前打开,犹如一副厅室的纸牌,大大小小的房间一个连着一个,他看见店伙计们穿过所有这些灯火通明的空屋子,不停追逐阿德拉,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直至她终于摆脱他们,奔入亮堂堂的厨房,用碗柜顶住房门。

她气喘吁吁,容光焕发,非常愉快,边笑边眨动她长长的睫毛。店伙计们蹲在门口一个劲儿傻乐。厨房的窗户朝宏大、黑暗、充满梦幻与混乱的夜晚敞开。半开半闭的漆黑玻璃窗反射着远处的光芒。烁亮的大瓶小罐摆放于四周,腻滑的釉彩静静闪耀。阿德拉小心翼翼地把她抹过胭脂的脸蛋探向窗外,不住眨眼。姑娘在昏暗的院子里寻找店伙计的身影,断定他们仍埋伏于此。然后,她看到了他们,这帮家伙排成一列,鬼鬼祟祟地沿着低矮狭窄的壁架,沿着远光所映红的一堵墙往前走,蹑手蹑脚接近窗户。父亲恼怒而绝望地厉声尖叫,可恰恰在此时,喧嚣声逐渐迫近,明晃晃的橱窗前突然全是人脸:扭曲的笑容、叽里呱啦的大嘴、压在闪亮玻璃窗上挤扁的鼻子。父亲面庞发紫,狂怒地跳上柜台。当吵闹的人群围攻这座堡垒,涌入店铺时,父亲一跃而起,飞到堆满布匹的货架顶端,高悬于众人之上,倾尽全力吹响硕大的号角,发出警告。但屋梁间并未荡起天使们匆匆赶来救助父亲的回音。号角一声声哀哭所收获的应答,唯有人群嘲讽的大合唱。

“雅各布,做生意!雅各布,卖货!”他们大喊。这叫嚷声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融入合唱的节奏,逐渐变为所有人低吟的副歌。父亲放弃了努力,从高處跳下来,尖叫一声冲向布垒。他怒火中烧,脑袋肿成一个紫色的拳头,如同一位战场中的先知在布匹的城垛上奔跑,开始朝人们咆哮。他使出全身力气,将一大包一大包羊毛移走。他扛起这些笨重的货物,搬到柜台上,沉闷的碰撞声随即响起。布匹脱散开来,好像巨大的旗帜在空中舒展飘荡。货架因面料的大爆发及其飞瀑似的倾泻而四分五裂,仿佛受到了摩西拐杖的猛击。

壁柜的存货奔涌而出,滚滚而下,漂游在宽阔的河面上。货架间绚丽多彩的布料流淌不已,到处泛滥,源源不绝,将所有柜台和桌子淹没。

在布匹宇宙的猛烈形成之际,在它们抬升为危耸壮丽的山脉之时,店铺的围墙消失了。宽阔的峡谷从山腰展开,大陆的轮廓在一片广袤而苍凉的高地间轰鸣。铺子扩张成一幅秋天物象的全景图,满是湖泊和远色,在此情此景之中,父亲在梦幻迦南①的沟壑与谷地间游荡,迈开大步,双手如先知般探入云端,以富于灵感的笔触描绘这片土地。

而在底部,在父亲的盛怒所催生的西奈山②脚下,那群人大吵大闹,连发诅咒,顶礼膜拜巴力神③,并且互相交易。他们满手是起褶的柔软面料,他们披上五光十色的织物,用简易的狂欢节服装和斗篷裹住自己,语无伦次、滔滔不绝地胡侃个没完。

突然间,父亲凌驾于那群顾客之上,身形因怒焰而愈发伟岸,他居高临下,以激烈的言辞痛斥这伙偶像崇拜者。受到绝望的驱使,他爬上柜顶连成的廊道,又在货架的横木上、在吱吱嘎嘎作响的脚手架光秃秃的板条上狂奔,感觉自己背后、屋子深处有一幕淫荡无耻的景象在穷追不舍。眼下,店伙计们已经走到与厨房窗户等高的铁制阳台上,正抵住栏杆,搂紧阿德拉的腰肢,把她往窗外拽。姑娘的眼睫连连扑闪,穿丝袜的修长双腿在身后乱踢。

这番丑恶的罪行使父亲大为惊骇,他暴怒的身姿融入可怕的场景,而下方那帮无所顾忌的巴力神崇拜者们开始沉醉于放纵的欢乐。滑稽的学步激情、笑声的瘟魔疫鬼已将人群彻底掌控。你怎能指望这些吵吵嚷嚷、乱冲乱撞的家伙会严肃认真!你怎能指望这批不断生产语言的七彩果浆的磨床,可以理解父亲的沉重忧虑!那群穿丝绸外套的交易商,对父亲先知般愤怒的吼叫充耳不闻,他们三三两两蹲在布匹堆成的小山周围,热情洋溢地讨论货物的贵贱优劣,不时哈哈大笑。那伙黑压压的贩子急切地贬损这片景致的高贵材质,用污言秽语来砍伐它,几乎要将它整个儿吞掉。

另外一些地方,身穿华彩长袍、头戴高毡帽的犹太人成群结队地站在光鲜面料的“大瀑布”跟前。他们是长老会议的众贤,受人尊敬,举止庄重,抚捋着各自精心打理的长须,以克制的外交辞令你言我语。但即使是礼节性的交谈之中,仍不乏讥讽的微笑,有如闪电在彼此的眼神间传递。该团体四周层层围绕着平庸的大众,这些人混乱不堪,是面目模糊、毫无个性可言的一盘散沙。他们多多少少填补了这幅风景画的空白,并以胡说八道的唠唠叨叨和叽叽喳喳将底色完全覆盖。这帮家伙统统是傻瓜笨蛋,是一堆手舞足蹈的小丑和逗趣调侃之徒,根本没打算正经谈生意,他们到处表演自己荒诞的恶作剧,给贸易谈判增添些笑料。

然而,渐渐地,快活的乌合之众厌倦了嬉闹,开始散入那片风景的遥远区域,并且慢慢迷失于布满岩石的崎岖道路与峡谷间。兴许他们一个接一个掉进了上述地区的裂缝或沟沟坎坎里,好比狂欢晚会中玩累的孩童,消失在房屋的角落和隐蔽之处。

同时,市镇的长老们,崇高的犹太公会的诸位成员,正结伴散步,神态庄严尊贵,并展开沉静而深刻的争论。他们走遍这片奇峰绵延的山乡,三个一队两个一伙,漫游在偏僻、蜿蜒的道路上,整座荒凉的高原处处是他们又黑又小的身影,低垂的天空幽暗而沉闷,乌云密布,被犁成一列列冗长的平行沟堑、切割成一道道银白色条纹,深处呈现着迥远苍穹的更多层次。

在那片土地上,灯光创造出一个虚假的白昼,这个诡异的白昼,既没有黎明也没有黄昏。

父亲逐渐恢复平静。他的愤怒在这片风景的众多分层中沉降、冷却。此刻,他坐在高大货架的廊道上,凝望入秋的无垠乡野。他看见人们在远处的湖泊捕鱼。一只只小艇上,渔夫两两成双,将网抛入水中。岸边的男孩头顶竹筐,里面装满扑腾不休的银白色渔获。

这时候他注意到,远方的一队队漫游者仰头望天,抬起手指向什么东西。

很快,天边涌来许许多多彩色的斑点,这块波浪状的污渍逐渐扩大,增长,并迅速转变为大批怪异的鸟类,围绕巨大的交叉螺旋不断徊翔。整个天幕上遍布它们的高飞远翥、它们翼翅的鼓动,以及它们沉静滑行的辉煌队列。有些鸟儿像鹳一般悠闲张开双翅,几乎一动不动地飘浮在空中,另一些则近似野蛮人的纪功柱上摆荡的五彩羽毛,为了在暖气流里飞行,不得不笨拙而沉重地扇动两翼。最后是大批由翅膀、健壮的腿爪,以及光秃秃的脖子拼凑成的低劣混合物,如同粗制滥造的秃鹰和兀鹫标本,锯末漏个不停。

它们当中既有双头鸟,也有多翼鸟,还有在天上费劲挣扎的残疾单翅鸟,很是丑陋。天空变得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壁画,充斥怪胎与奇妙的动物,众多生灵沿着五色陆离的椭圆形轨迹盘旋,交错,周而复始。

父亲站起来,沐浴在突然降临的光芒里,他伸出双手,用古奥的咒语召唤那群禽类。他认得它们,非常激动:这是已遭遗忘的、曾被阿德拉赶向远空的那一代飞鸟的后裔。如今,这伙人工孵化的羽族废物回来了,它们身体退化而又生长过度,无不残缺畸形,统统是天生的怪物。

它们发育得痴痴蠢蠢,个头大得离谱,体内空空荡荡、死气沉沉。这些鸟的所有生命力都已注入羽毛,扩散至繁盛的荒唐怪诞之中。它们似乎是某座博物馆展出的灭绝物种,是鸟类天堂的垃圾废料。

有的鸟仰面朝天飞行,沉重、笨拙的巨喙犹如长钩大锁,它们身上不乏色彩斑驳的瘤子,全是些睁眼瞎。

这场意外的回归令父亲大为动容,它们依恋主人的鸟类本能让他深感惊异,这个受到驱逐的部族把他像传说般保存在灵魂里,许多代之后终于赶在全伙死绝的前一天,重返自己最初的家园。

但那些纸做的盲鸟再也认不出我父亲。他用古老的魔咒,用早就被人忘记的禽类语言徒劳地呼唤它们。它们既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他。

突然,石头低啸着飞向空中。是那帮滑稽的小丑,无脑的蠢蛋一族,他们瞄准天上奇幻的鸟群,开始投掷石块。

父亲徒劳地警告他们,徒劳地施展变戏法的手势威胁他们。没人听从他,没人搭理他。鸟儿纷纷跌坠。它们一旦被击中,便沉重地往下垂落,并在空中凋零。触地之前,它们早就变成一堆堆乱七八糟的羽毛了。

眨眼间,那片高地上布满奇异、怪幻的腐尸。父亲还来不及抵达大屠杀现场,一度辉煌的鸟族已全无生机,在岩石上四处散落。

到这个时候,凑近观看,父亲才发觉这一代衰退的鸟儿是如此微不足道,其庸俗艳丽的身体是如此荒谬可笑。

它们不过是一大捧一大捧羽毛,随意塞入一具具陈骸旧尸之中。许多鸟儿的脑袋已无从辨认,因为它们躯体的这个畸形部分不存在灵魂活动的迹象。有些鸟儿浑身覆满板结的皮毛,颇似野牛,并且散发恶臭。另一些则让人联想到隆脊秃顶的死骆驼。最后,还有一些鸟儿显然是用某种纸做的,外表虽鲜艳华美,体内却空无一物。其中一部分如果凑近了看,竟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大堆孔雀尾翎和彩色扇子,它们借助于匪夷所思的方法,获得过虚有其表的生命。

我看见父亲悲伤不已地走回来。那个虚假的白昼徐徐显现一种正常清晨的色调。荒败的店铺内,最高的货架上溢满拂晓天空的色彩。在那些风景消逝的碎片之间,在遭到毁坏的夜晚布景之间,父亲看到店伙计睡醒了。他们从成捆成捆的布料中爬起来,冲太阳直打呵欠。楼上的厨房里,阿德拉正在将咖啡豆研成粉末,她一身睡梦的余暖,头发蓬乱,用白花花的胸脯抵住小磨,把光泽和体温传递给碾碎的豆子。阳光下,猫儿在清洁自己的身体。

蟑 螂

事情发生在我父亲辉煌灿烂、多姿多彩的天才时代终结后随之而来的灰色日子里。那是抑郁且漫长的数周,是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的沉重数周,天空阴云密布,景色一派凋敝。父亲当时已经离开。楼上的房间收拾利索后租给了一位女话务员。整个鸟类养殖园仅剩下一副标本,这只用物料填充躯体的秃鹫站在客厅的架子上。它置身于窗帘低垂的凉爽幽暗之中,栩栩如生,单腿兀立,姿势好像一位佛门圣僧,它悲惨、枯涩的苦修者脸庞近乎石化,呈现极度冷漠和克制的神情。它眼珠松脱,锯末从泪迹斑驳的眼窝中簌簌往下落。唯独在它那光滑巨喙和赤裸颈脖上生长的、坚硬的埃及角质赘物——泛着黯淡的蓝光——使这颗古老的头颅增添了些许僧侣的庄严神圣。

它身上那件绒羽道袍的很多地方已遭到蛀虫啃噬,柔软、灰色的翎毛纷纷掉落,阿德拉每星期来做一次大扫除,把它们连同房间里来源不明的灰尘统统清理干净。从秃鹫的裸露部位,你可以看到一簇簇大麻从厚实的帆布上往外戳出。我暗暗怨恨母亲,因为失去父亲后,她是如此轻松地重返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我想,她从未爱过他,而鉴于父亲并没有在任何女人心里扎过根,他便无法与任何真实融为一体,故此他只能永远徘徊在生活的外围,徘徊在现实边缘那片似真似幻的领地上。我认为,他甚至没能像一位诚实的公民那样,堂堂正正地死去,他涉及的一切无不诡诞而可疑。我决定在适当的时候,逼迫母亲坦率地谈一次。那天(这是一个沉闷的冬日,从清晨起,光线就十分柔和、昏暗),母亲犯头疼,独自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自从父亲消失后,阿德拉便用石蜡和刷子料理这个访客稀少、富丽堂皇的房间,使之井然有序。家具覆以防尘罩;各种物件无不服从阿德拉强加给它们的铁律。唯有一束孔雀羽毛,插在五斗柜上方的一只花瓶里,拒不接受管辖。它们是一伙顽皮活泼、难以捉摸的危险分子,喜欢鼓吹革命,犹如一群好动欢闹的女学生,目光充满奉献的热忱,脑袋里尽是放荡荒奇的念头。这些眼睛将白昼洞穿,它们在墙壁上钻孔;它们像顽童般咯咯直笑,闪闪烁烁,挨挨挤挤,睫毛轮番眨动并且鬼鬼祟祟;它们用叽叽喳喳和低声耳语填满房间,好似蝴蝶散落于枝形吊灯之上;它们五颜六色,在没有光泽、年代久远的镜子上彼此推撞,后者却不习惯这等喧闹和欢愉;它们通过钥匙孔向外窥视。即使我母亲在场,脑袋缠着布条躺在沙发上,它们也无法约束自己,目光极为热切,彼此默默传递暗号,以丰富多彩的哑语表达隐秘的含义。戏弄人的阴谋诡计让我恼火,挤眼挑眉的交谈在我背后展开。我膝盖抵住母亲的沙发,用两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揉搓她晨衣的精致面料,假装非常随意地提道:“我早就想问你,那真是他吗?”虽然我几乎没瞧那只秃鹫,母亲仍立即猜到了,并且尴尬地垂下眼睛。我故意使沉默延长,以便欣赏她的窘迫焦虑,然后,我抑制住升腾的怒火,冷静问道:“你为什么要散布那些关于父亲的谣言和谎话?”

她起初十分惊慌,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什么谎言?”她眨巴着眼睛反问,闪烁的目光空洞无神,沉浸于深蓝之中,看不见眼白。“我从阿德拉那儿听到的,”我说,“但是,我很清楚,它们全部来源于你。我想知道真相。”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两颗眸子避开我的视线,在眼角游移。“我没撒谎。”她说,嘴唇外鼓,同时又在变小。我觉得她在冲我卖弄风情,就像一个女人对待一个男人那样。“关于那些蟑螂的事情是真的。你自己肯定还记得……”我相当困惑。没错,我确实还记得那次蟑螂的入侵,它们黑压压一大群,以蜘蛛的奔跑方式,洪水般淹過夜晚的浓暗。所有的裂缝都充斥着颤动的触须,所有罅隙都可能突然钻出蟑螂,每一道口子里均会射出黑色闪电,沿着之字形路线疯狂飞行,穿过地面。哦,狂野错乱的恐慌,涂写在地板上灼灼闪光的黑线!哦,父亲的恐怖尖叫,他手握一支标枪,从一张椅子跳到另一张椅子上!他不吃不喝,脸红发烫,嘴边始终挂着厌恶的痉挛,我父亲已经彻底癫狂。很显然,没有任何躯体能够长时间承受这份憎恶的巨大压力。强烈的厌恨把他脸庞拧成一副僵硬、悲惨的面具,只有眼珠子隐藏在下眼睑后方,带着永恒的疑虑静静等候,紧绷如弓弦。伴随一声发狂的厉啸,他从自己的座椅上突然跃起,睁眼瞎似的冲向房间的一个角落,扎下标枪,又高高举起,矛尖上钉了一只硕大的蟑螂,正拼命扭动它互相缠绕的腿足。阿德拉赶来协助浑身发抖的父亲,接过那支挂有战利品的标枪,把蟑螂丢进水桶里淹死。但是,即便如此,我已经说不清这些深深植入我内心的场景是来自阿德拉的故事,还是我亲眼所见。他再也没有健康者用以抵御憎恶侵袭的力量。相反,受疯狂所困,父亲并不排斥这股可怕、诱人的吸引力,而是更深地卷入其中。凄惨的后果转眼即至。很快,最初的可疑征兆显现,令我们充满哀痛和恐惧。父亲的举止大变。他的狂躁、他兴奋快感的热潮逐渐消退。他的动作和表情泄露了他心中的愧疚。他想方设法躲避我们,整天藏身于角落里、衣橱中,或者羽绒被下面。好几次,我看到他若有所思地凝视自己的双手,检查皮肤、指甲的硬度,黑色的斑点纷纷开始出现,状如蟑螂的身体。

白天,他以自己的最后一丝力量来继续抵抗,坚持战斗,但是一到晚间,便要承受那股迷狂的猛烈折磨。某天深夜,在一根蜡烛照亮的地板上,我看见了他。父亲一丝不挂地趴着,浑身是脏兮兮的图腾式黑斑,肋骨的线条非常清晰,身体构造的奇异轮廓在皮肤下面若隐若现,他四肢着地,完全沉浸于厌憎的情绪之中,被它拖入错综复杂的路径深处。父亲以多足生物的姿势、怪诞复杂的动作爬行,我惊恐地意识到,这是一套模仿蟑螂的仪式。

从那时起,我们就放弃了父亲。他一天比一天更像蟑螂——父亲正在变成一只蟑螂。

我们已司空见惯。他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接连消失了几个星期,以便投身于蟑螂生涯。我们再也无法认出他来。他已经完全融入那个骇人的黑色部族。谁也说不准,他是生活在地板的缝隙之间,还是夜深人静时穿过屋子,忙于他蟑螂的种种事务,又或者他已沦为那些死虫子中的一员,肚皮朝天,腿脚竖直,阿德拉每天早上总会嫌恶地把它们装进畚箕,然后处理掉。

“不过,”我说道,颇为难堪,“我很肯定那只秃鹫是他。”母亲的目光穿过睫毛向我射来。“亲爱的,别折磨我了。我已经讲过,你父亲在周游全国,他是一名旅行推销员。你知道,有时候他晚上回家,天不亮就再次启程,动身去更远的地方。”

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跑

这件事发生于分崩离析的凄凉末代,当时我们的布匹生意已清算关张。广告牌早就从店铺前撤掉了,门板卸下一半,我母亲还在店里用尾货做些非法生意。阿德拉已去往美国。据说,她乘坐的邮轮开到大海上遇险沉没,全体船客无一幸存。我们没法证实这一流言,但所有迹象均表明,姑娘确已难觅踪影,而我们再也没有收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新时代来临了——空虚、严肃、毫无意趣,如同一张白纸。我们的新女仆名叫吉尼娅,这姑娘苍白、瘦骨伶仃、没精打采,总在各个房间悄无声息地徘徊。如果有人拍打她后背,姑娘会像蛇一样扭动、伸直身体,或像猫一样欢叫。她皮肤白得无比沉闷,甚至连珐琅眸子的眼睑内面也是白色的。她如此心不在焉,以至有时候拿旧账本和发票来制作奶油炒面糊:这实在令人作呕,根本没法下咽。

那时,父亲毫无疑问已经死透了。他死过好几次,总是有所保留,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他命归黄泉这档事。它自有其优点。父亲把死亡划分为若干阶段,让家人慢慢习惯他从世间消隐。我们逐渐对他返生还阳不再感兴趣——每次总是时间更短、更可悲。父亲的形象身影弥漫于他生活过的房间里,并开枝散叶,形成在某些方面同他极为神似的怪异树瘤。许多部位的墙纸开始模仿他惯常的神经抽搐,它那阿拉伯纹饰吸收了父亲笑容的可怜阴郁,左右对称如三叶虫的石化印记。有一阵子,他那件臭鼬皮作内衬的毛料大衣让我们唯恐避之不及。它表面的皮毛在呼吸!那些被缝在一起、彼此咬住的小动物,其惊惶的激流无助地游遍大衣,并消失在它皮毛的褶皱内。如果你竖起耳朵,贴近它,会听到睡眠动物发出的协调而美妙的兽鸣。在臭鼬的微弱气味、它们的惨遭屠戮和夜间交媾的氛围之中,以这种整洁熨帖的形态,父亲原本还可以活上很多年,然而他还是没能挺过去。

有一天,母亲从镇上回到家里,看上去心事重重。“约瑟夫,你瞧瞧,”她说,“多巧啊!我在楼梯上逮住它的,这家伙正一级一级往上蹦呢。”她端着一个盘子,掀起上面的手绢。我立即认出他来。简直像极了,尽管眼下他是一只螃蟹或一只硕大的蝎子。母亲和我心照不宣:无论父亲变成什么样子,相似之处依然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尽管彻底改头换面,他仍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继续苟且偷生。“他还活着吗?”我问道。“当然。我几乎拿不住他,”母亲说,“是不是应该把他搁到地板上?”她将盘子放低,朝他俯下身子。我们凑近了仔细观察。他安坐在蜷曲而轻轻蠕动的许多条腿之间,螯钳和触须高举,仿佛在凝神倾听。我把盘子一斜,父亲便如履薄冰、犹犹豫豫地爬向地板。等到踏上一片平整的表面,他全身的十几条蟹腿遽然发动,硬邦邦的关节嘎嘎直响。我挡住他的去路。父亲踌躇了片刻,用触须对障碍物展开一番探查,然后抬起大螯,转往另一边。我们没再拦阻,任他朝自己选定的方向跑去,前面并无家具可供藏身。他疾奔的众腿如波浪般甩动,抵达墙根,我们还来不及制止,他敏捷地爬上直壁,不在任何一处停留。看见他逃到墙头,摇摇摆摆地横跨壁纸,本能的厌恶使我浑身发抖。此时,父亲来到一座嵌入墙体的橱柜前,在它边缘稍稍停顿,伸出钳子试探其虚实,旋即钻了进去。

父亲正以一只螃蟹的视角重新探索整套公寓。很明顯,他用嗅觉去感知一切事物,因为我虽然认真检查过,却没发现他有任何视觉器官。他似乎对沿途遇到的各类物品都详加揣摩,停下来用触须去感受它们,又用大螯将其钳住,仿佛是在测试、熟悉它们。然而片刻之后,他又抛下它们,照旧往前狂奔,拖着自己的大肚子,它微微抬起,离开地板。我们把面包屑和肉末丢到地上,希望他会吃掉。可他依然故我,马马虎虎地查看一番,随即继续跑路,认识不到它们是食物。

目睹他如此耐心地勘察房间,你兴许会以为,父亲正在百折不挠而且孜孜不倦地寻找什么东西。他一次又一次跑向厨房的角落,爬到一只漏水的木桶下面,抵近一片水洼,大概是想喝水。有时,父亲一连几天不见踪影。他确乎不必吃东西也活得挺好,而且不影响其精力。我们又是羞愧又是嫌恶,绝口不提各自隐秘的恐惧:生怕他夜间跑到床上来找我们。但这从未发生,尽管白天他会在所有家具上乱爬。他尤其喜欢待在衣柜和墙壁的夹缝之间。

他所展现的理解力,甚至或多或少的幽默感,不容我们忽视。比如,吃饭时间,父亲必定来到餐室,即使他参加大伙的饮食活动纯粹是一种象征。倘若餐室关上了门,而他被留在另一个房间,他总要在门底挠个不休,沿着门缝爬上爬下,直到我们为他开门。不久,他学会把钳子和腿脚插进房门下方的缝隙,继而施展一系列复杂巧妙的手段,最终成功地从旁边挤入餐室。这似乎让他颇为愉快。他伏在桌子下面,安安静静地趴着,腹部轻轻搏动。这极富韵律的行为究竟有何深意,我们无法猜到。此举看起来既淫荡又恶毒,同时又在传递一种极其粗俗而贪恋肉欲的满足感。我们的小狗尼姆罗德,会慢慢接近他,胆怯地、谨慎地嗅一嗅他,打个喷嚏,然后一头雾水地漠然转身离开。

混乱开始在我们家大肆蔓延。吉尼娅整天蒙头昏睡,伴随深沉的呼吸,她软似无骨的纤瘦身体起伏不定。我们经常在汤里发现棉线团。姑娘稀里糊涂地把它们跟蔬菜一起丢进大锅。店铺昼夜无休地开门营业。在烦琐的讨价还价和斤斤计较之中,买卖不断成交。屋漏偏逢连夜雨,卡罗尔叔叔来了。

这个男人异常沮丧而沉默。他叹着气宣布,经历了近来的诸多不幸之后,他已决定换个活法,投身于语言学研究。他从不外出,把自己锁在最偏僻的房间内。吉尼娅移走了里面的所有地毯和窗帘,因为她并不认可我们这位访客。他躲在那儿消磨时光,阅读陈旧的价目表。有好几次,他满怀恶意地企图踩住父亲。我们吓得连连尖叫,让他别这么干。他事后不过是扮个鬼脸,嘲讽地微微一笑。而我们的父亲意识不到先前发生的危险,依然乱爬乱逛,探究地板上散布的斑斑点点。

只要脚踩地面,父亲就总是迅捷如飞,但跟所有甲壳纲动物一样,他如果被翻过来,仰面朝天,便几乎无法动弹。看到他绝望地挥舞所有腿脚,在地上无助地打转,真令人伤感怜悯。他那扎眼、近乎无耻的生理构造,完全暴露在布满关节的赤裸腹部之下,实在让我们不忍直视。这时,卡罗尔叔叔很难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不去踩踏父亲。我们手持各种物件,赶紧跑来救他。父亲用大螯牢牢夹住这些东西,迅速恢复其正常姿态,并以双倍的速度,沿着一条折来折去的路线闪电般逃离现场,仿佛是要彻底忘掉刚才那一记不体面的跌跤。

我必须强迫自己如实记述那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直至今天,我仍不愿去想它。我始终搞不明白,我们怎么会沦为蓄意行凶的罪犯。必定是奇特的宿命,将我们驱赶到此处,因为命数并不躲避良心或意志,反倒将它们纳入自己的运转机理之中,于是我们好像受到催眠一般,这才承认并接受那些在日常背景下使人备感惊恐的事物。

我全身发抖,绝望地一次又一次追问母亲:“你怎么下得去手?如果是吉尼娅干的,倒还好说,可你居然亲自上阵……”母亲一边哭一边绞着双手,无以作答。她是否认为,父亲还是死掉对他更好些?她是否将自己的举动视为,在无望情形下唯一的解决办法?或者,她这么做是出于不可思议的轻率和鲁莽?……命运,当它决定以其不可理喻的奇思妙想来影响我们,总有成百上千条诡计可用。瞬间的大脑短路、片刻的疏忽或盲从,便足以在我們进退维谷、难以抉择时,悄然诱发某种行动。过后,我们尽可以没完没了地反省,解释自己的动机,尝试发现我们的真正意图,但事实已确定不移,无法改变。

父亲被搁在碟子里端上来时,我们这才如梦初醒,完全明白了眼前的事态。煮过之后,父亲又大又肿,发灰发白,好似一块凝胶。我们瞠目结舌,无不默然呆坐。唯有卡罗尔叔叔举起餐叉,伸向碟子,随即又迟疑地垂手把它放下,斜眼望着我们。母亲命令将碟子拿到起居室去。往后他便摆在那儿的一张桌子上,用一块天鹅绒布盖住,紧挨着家庭相册和一只音乐香烟盒。他始终躺在那儿,我们人人都避之不及。

然而,父亲在阳间的游荡仍未终结,他死亡的下一阶段——这个超越了可容忍极限的故事续篇——是所有部分之中最令人痛苦的。为何父亲至今仍不肯放弃,不愿承认他已经失败,既然这样做的理由十分充足,既然命运已经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他彻底摧毁?在起居室内一动不动地待了几个星期之后,他多多少少恢复元气,似乎开始缓过劲来。某天上午,我们发现碟子里空无一物。边上横着一条蟹腿,掉落在脱水凝结的番茄酱和踩烂的肉冻之间,正是它们使父亲逃跑的踪迹得以显现。尽管被煮过,而且在半道上失去一条腿,他仍凭借残存的力量把自己拖到某处,展开他无家可归的漫游之旅,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