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驹:时代的赋能者

2017-08-16 23:11李少威
南风窗 2017年15期
关键词:香港音乐

李少威

中国人有一个善良的习惯,总是把一些已经退出生活的东西视为经典。正如这个7月,时逢香港回归20周年,那些看过的电影、听过的歌,被以经典的名义一一怀旧,尽管它们已与当下的生活无关,不再看,不再听。

躺在过去的只是历史资料,从过去一路走来,至今依旧生机蓬勃、能和沿途的人们进行持续的心灵对话的,才是经典。

在香港,至少有一个人符合这一条件,他叫黄家驹。他在1993年因意外去世,悠悠24载,但他的音乐作品,从未离开中国人的听觉。

“为什么?”这是一个直觉式的问题。

黄家驹生前对中国内地的潜在听众几乎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但在其身后,却正是这片辽阔土地上的人们给予了他绵绵不绝的共鸣。这意味着,尽管他不了解我们,但他却深刻地解析了我们。

所以,这又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

音乐与娱乐

答案,首先要从作品上去寻求。

在流行音乐圈子里,人们把唱一首歌称为“演绎”一首歌,可谓贴切。在唱的时候,歌手专注地进入了一个角色,但这个角色不是自己。因而这是一种扮演,用扮演能力的高下,来对专业水平进行定分。

也就是说,考验一个歌手的能力,与考验一个演员的能力本质上并无差别。这一点,只需看看那些请来大名鼎鼎的歌星做评委的音乐选秀节目,就可了然。

当唱歌和演戏难解难分时,一首歌好不好,就只能剔除对演唱者本身的人格精神的考量,而单纯从歌曲旋律、演唱者的音准和乐感以及感情表达是否到位上去评价了。当然,如果是学院派,他们会有更加术语化的说法。

只有很少一部分的人不一样,比如黄家驹,他的人格精神和他的所有歌曲,都合二为一。他歌唱的,是对生命的体悟,或者就是生命本身。在中国,这样的歌手并不只有他一个,例如还有崔健、魔岩三杰、许巍,都是同类。但总的来说,这样的人非常稀少。

那种歌唱与本人相分离的一般状态,黄家驹1991年说过的一句话非常具有概括性:“香港只有娱乐,没有乐坛。”当年,此语一出,引起香港同行哗然,指责之声不绝,但黄家驹坚持己见,不肯退缩。

3年后,1994年,魔岩三杰到红磡体育馆开了一场引发轰动的演唱会。开唱之前,香港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们,何勇接受媒体采访,几乎照搬了黄家驹那句话:“香港只有娱乐,没有音乐。”同样地,娱乐圈无法承受,据说梅艳芳看了报纸,说了一句“何勇是谁”以示回击。到了开唱的那个晚上,香港的明星们却都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呐喊。

何勇说话时,黄家驹已经不在,否则他应该会给这个论断设一个排除项。

从前面说到的对经典的认知看,他们的话都已经被证实。事实上,不止在香港,任何一个地方的流行音乐圈莫不如是。娱乐充斥的主流,恰恰正是淘洗经典的力量。

黄家驹为人随和,但他骨子里有与何勇一致的孤高。他说:“音乐不是娱乐那么简单,它是生命里的一个节奏。我觉得我们的歌曲,并不是用来娱乐的,而是用来欣赏的。”

“人歌合一”是他做音乐一以贯之的初心,也正因如此,在他去世之后,罗大佑再次作出同一格式的评断:“香港没有真正的音乐人,除了黄家驹。”

我们都知道一个故事: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听到《二泉映月》后说,“这样的音乐应该跪着听”。这份虔诚,显然不是来自这首曲子的技术性指标,而是因为音乐里居住着阿炳的灵魂。

黄家驹的歌声飘荡至今,内在的道理完全相同。不一样的是,传统经典以高贵的审美传之后世,而黄家驹对中国社会的魅力在于其音乐的解析力:我们处在一个人格异化的时代里,小部分坚持者需要它来赋能,大部分迷失者则需要它来平衡。

理想的力量

内地听众,才是黄家驹真正的知音,他们最后成就了他的价值。只是,这发生在他去世之后,生前的内地,曾让他一度失望。

1988年,Beyond到北京首都体育馆开演唱会,那时人们还不熟悉粤语,也无法体会黄家驹这些歌曲诞生的社会环境,因此唱到中场,人已经走了一半。后半场唱国语版本,情绪才被引爆,但对于演唱会的失败,已然于事无补。因为与场地方磨合艰难,这一次北京之行,也是非常不愉快的经历,这可能是他此后再也没有踏足内地的一个原因。

收獲也许在于遇到了崔健。在这次演唱会开始前,崔健前往探班,与黄家驹交流,作为回应,黄家驹在演唱会上唱了《一无所有》—这也是迄今为止对这首歌最卓越的一版翻唱。

这是两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之间的对话。理想主义者至少应具备两个要素:一是有不可摧毁的信念,二是有不会停歇的行动。少了信念的是精神病,没有行动的是幻想家。在黄家驹的巅峰之作《海阔天空》里,他写道:“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这是对他人生的贴切写照。

1962年,黄家驹出生在深水埗苏屋邨,父母都是工人,他有另外4个兄弟姐妹,一家7口住在一间30平方米的房子里。他毕业于博允中学,中五学历,相当于内地的高中。

16岁,偶然捡到一把木吉他,开始自学弹奏,然后参加地下乐队,开启了摇滚人生。朋克新浪潮、重金属、艺术摇滚、华丽摇滚都是他喜爱的风格,小众的取向决定了他们的地下地位,但即便在地下,他们也很快拥有了一批乐迷。

中学毕业后,他做过办公室助理,电视台布景员、保险推销员,到1986年,他和Beyond鼓手叶世荣还在一起卖保险,一起工作的还有梁翘柏。所以他前期所作的曲子,都属业余爱好,但其中不乏像《再见理想》这样深沉、凄绝而又热血沸腾的乐曲。这是他的第一首传唱不绝的经典,他说,写出之后,激动得几个晚上无法入睡。

“地下”意味着非主流,但黄家驹不认为自己做的是地下音乐。“我们只是做自己喜欢的音乐,没有故意做别人不喜欢的音乐。”

1983年,参加《吉他》杂志举办的吉他比赛,第一次使用“Beyond”这一乐队名,所以这一年被算作黄家驹“出道”的时间,但事实上接下来几年他依然默默无闻。1985年开了一场“Beyond—永远等待”小型演唱会,亏损了6000元。后来出过两张唱片,因为风格前卫而不被大众接受,公司对他们发出通牒:“再出一张还不行,就再也没有机会。”

黄家驹这才尝试地在理想与商业之间寻求妥协空间。直到1988年,由新艺宝唱片公司发行《秘密警察》大碟才获得成功,唱片中再次收录《再见理想》,碟中经典歌曲还有《大地》《喜欢你》。其中《大地》大红大紫,成为年度无线电视“十大劲歌金曲”之一。

Beyond也在这一年真正为香港人所广泛认知,严格意义上说,这才是黄家驹“出道”的年份。如此算来,他在公众认知下存在的时间,一共只有5年,这5年里,《真的爱你》《午夜怨曲》《灰色轨迹》《光辉岁月》《AMANI》《不再犹豫》《长城》《农民》《遥望》《海阔天空》先后问世。

最为卓越的作品《海阔天空》《光辉岁月》,词曲都是黄家驹亲自操刀。和他的作曲成就形成张力的,是他不懂乐谱;而和他的歌唱水准两相对比的,是他从未接受过专业教育。他的“御用词人”刘卓辉感慨说:“除了天才,还能说什么?”

还能说的,只有对理想的忠诚。仅有的10年Beyond乐队生涯艰苦卓绝,但他怀揣理想披荆斩棘。黄家驹说,我觉得自己背着吉他,就像背着一把宝剑。

今天的黄家驹仍然是许多中国人不变的精神符号,因为他激情的歌唱有资于人们在静夜里面对内心:我的理想还活着吗?和他一样身处逆境,但我还有斗志吗?

枷锁与挣扎

理想,有形的一面是渴望成就,而无形的一面是向往自由。对于后者,黄家驹对此的阐述非常质朴:“自由是我的愿望,如果旁人不干涉我干任何事情,多好!”

90年代香港的电视综艺节目几乎如出一辙地遵循这个套路:找几个娱乐圈的红人,玩一些非常低智能的游戏,比如知识问答、光着脚踩在布满坚硬的凸起的地面上看谁坚持得久等,输了的被疾风吹面,或者冷水淋头。

这种毫无营养的节目,却是一种“三赢”的工具:电视台提高收视率、明星增加曝光率、观众看到了明星。如果已经没有印象,那请参考湖南卫视的《快乐大本营》,浙江卫视的《奔跑吧兄弟》。

1991年,正是Beyond在香港最炙手可热的年份,他们却选择了出走日本,原因正在于在香港不得不按照公司意愿去参加这种电视游戏。“虽然红了,但不开心,要做很多无聊的事情。”在黄家驹看来,这些无聊游戏过多地占据了他们的创作时间,一个音乐人在舞台上扮演小丑逗人一笑也有损尊严。

为此,黄家驹还专门写下了既严肃又诙谐的《俾面派对》(意为“赏脸聚会”),讽刺那些热衷于宣传游戏的艺人:“不管相识不相识,尽管多些Say hello,不需诸多的挑剔,无谓太过有性格,派对你要不缺席。”

他说:“好奇怪,有些艺人能够装出笑脸,明明彼此不是很熟,见面时却互相拥抱假扮亲热,为什么?我就不愿意做木偶,对人强颜欢笑,音乐人只需要做好音乐。”

新艺宝的老板陈小宝劝黄家驹不要走,但黄家驹说在香港很不开心,决意离开。如今想来,乐迷们该多么希望陈小宝能将他留住。黄家驹憧憬的是,成熟的日本市场,应当是属于音乐人的一片应许之地,去日本发展,就可以逃开这一切令人痛恨的枷锁。

然而真实的日本和想象大相径庭。一开始由于语言不通、文化迥异,他们集体陷入了苦恼、萎靡。叶世荣学会了抽烟,黄家强靠打电动游戏过日子,滴酒不沾的黄贯中爱上了喝酒。

其后,乐队成员普遍感觉到创作被控制,个人意志得不到伸展。他们被要求做更加软性的摇滚,公司老板总是对他们说,在日本,乐队会怎么做,我们日本人会喜欢什么。有一次,性子较直的黄贯中忍不住顶了回去:“那你何必跑老远去签回来一个香港团,然后把他们变成日本人?”

黄贯中事后回忆说:“我快分裂出另一个自己,那个非常摇滚的黄贯中站起来对自己说:‘你现在他妈的在干嘛?”

乐队中内心最强大的是黄家驹,他坚持创作,却也产出寥寥,对弹琴也减少了兴致。“吉他放在那里就不想碰,整个人情绪低落,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这样的枷锁,每一个时代的大部分人们,都戴在颈项上。黄家驹努力反抗而不得解放,但他一直在歌曲里关注一种“冲开一切”的澎湃力量,有心的聽众聆听时,会像《肖申克的救赎》中的安迪一样,在《费加罗的婚礼》中重温自由的感觉。

自由,自由

在日本1年多的时间里,他们推出了两张专辑—《继续革命》和《乐与怒》。《乐与怒》里有一首歌曲叫《遥远的梦》,终于在日本打响,后来的中文版,叫《海阔天空》。

名气乍起,公司要趁热打铁,增加他们的曝光率,办法是参加各种电视游戏,这让他们的自由之梦彻底变成“遥远的梦”。

黄贯中愤怒地说:“来日本不就是为了大一点的天空吗?大一点的天空不就是意味着不用玩游戏吗?结果来了还是玩游戏。日本这个市场,摇滚是一个假象,比香港那个更烂。”

黄家驹也十分后悔,他对朋友刘宏博谈到,长此以往将违背初心,他宁愿回到香港做一些自己喜欢的音乐,哪怕是纯音乐也好。

美国诗人埃德娜·米莱的一句话最适合形容此时的黄家驹的心情:“生活不是一桩接一桩该死的事情,而是同样该死的事情的不断重复。”对自由的追寻,结果只是让他进一步意识到自由的重要。

不过,就像黄贯中说的,“肉在案板,抱怨也没用”。1993年6月24日,日本时间凌晨一点,黄家驹参加富士电视台一档游戏节目的录制,遭遇舞台事故,头着地跌落,昏迷数日后,6月30日不幸逝世。

对黄家驹的歌词,大多数人最熟悉的一定是《海阔天空》中的这一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这句歌词里,是他的一生。他似乎是命运的先知,但也无法抵抗命运,《海阔天空》成绝唱。

“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

自由有两种,一种是政治权利意义上的,一种是生命和人性意义上的,黄家驹苦苦寻求的是后者。这是他的精神魅力能够持之以恒的最重要的原因—政治有时空限制,但人性不分地域也没有时效。他是一个在孤愤中从未获得自我解放的人,他想要的自由从未实现,但他的歌却帮助许多人实现了片刻的自由。

为了获得自由,黄家驹逃离被誉为亚洲最自由之地的香港,前往异国他乡,最终却恰好死于他想要挣脱的枷锁,这是命运所开的玩笑。

有一种声音说,黄家驹歌声的经久不绝,得益于死亡的助力。这没有什么可反驳的,因为这种逻辑黄家驹早已说得明白—人们眼里只有娱乐没有音乐。

黄家驹也不在乎任何形式(物质或语言)的奖励和赞许,他说,生命不在乎得到什么,而在乎做过什么。1988年后,Beyond获奖变得频繁,黑豹乐队鼓手赵明义回忆,他们领奖下台后,在后台拿一支球棒,把奖杯击得粉碎。“当时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震撼。”

在如今那些选秀舞台上,常有选手说一句同样的话:“没有音乐,我会死。”天上的黄家驹若知道他的名言被热衷游戏者频繁使用,想必会苦笑一声。

说到笑,倒是让人想起刘卓辉对黄家驹笑容的描写来。

“我很奇怪他有如此真挚的笑容,他一笑,好像整个世界都笼罩阳光,纯粹得令人心折。看到他的笑,也会不由自主地笑,有一种温暖从心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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