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妈与她妈从来没有过亲密的体验,所以她不愿意在自己身上复制这种冷漠,在我的记忆里,我和我妈从来就亲密得过分。
我和我妈的亲密不只是一种母女的亲密,更有些战友的关系。她困囿在小城市的妇人的皮囊之下有一颗敏感而不安分的心,希望挣脱现有环境,但是始终没有实现这一点。因此,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如同花样滑冰的男运动员一样,对我做出托举的动作来,希望把我推出那个狭窄的井口:远离那些狭隘的人际关系,远离那种自欺欺人的价值观,远离诅咒一样的宿命人生。
在我刚刚通过写作获得名声的短暂时光里,我妈也曾因为被我调动了写作冲动,而作为教练亲自下场,写过几本书,写了一两年专栏,最后终于因为体力和脑力不支而写不下去。于是,刚刚读初中的我接替她写下去。
随着我上高中外出读书,我们这种总是被熟人和外界猜测、诟病的战友、教练、运动员、陪练和种子选手的关系终于得到了暂时的解除。我妈开始在她任教的中学寻找下一个培养对象,试图证明“给我一个孩子,我就能把TA培养成蒋方舟”,结果惨遭失败,而我则忍受着少年写作与成名的苦果,在青春期时如洪水一样汹涌而至。
我高中时,曾经和我妈吵大过一架。因为我发现自己和同学的关系很差,我不知道如何和他们交谈,他们也不理我,我因此不快乐。我妈说:“快乐不重要,把事做成才重要。”那是在我高中的宿舍里,她坐了很久的火车和汽车来看我,提了很重的牛奶和水果,我大哭大闹,不断重复着:“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我当时认为自己永远丧失了快乐的能力,我妈也痛哭。情绪宣泄这件事就像沉默一样,到了一定的程度就默认事情已经解决,而没有继续沟通的必要。
那一哭之后,我内心给我妈下了解聘教练的合同,而我确信她收到了那封解约信。
2 ·……
大学毕业之后,我让我妈提前退休,搬到北京来和我住。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妈第一次在北京坐地铁,不会刷卡,被拦在铁栏后面,她满面通红,窘迫得不得了,试图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像跳鞍马一样跳出来。她脱离了自己熟悉且安全的环境,到了我的地盘,我正式成了一家之主。
自此,我和我妈的权利关系发生了颠倒。
有一阵,我经常在外面应酬和聚餐,有一次回家晚了,我妈说:“我看一个综艺节目,有一个女艺人养了一只失聪的狗,女艺人好奇狗每天在家做什么,就装了远程摄像头,发现自己每天上班之后,那狗就一直四脚趴在地上,用头顶着门,这样就能第一时间感觉到主人回家了。我就是那只狗。”
我听了很难过,意识到我妈每天的时间并不是与我相处的短暂几小时,而是漫长的空白。从那以后,我就尽量每天回家吃饭,即便和我妈相对无言,我也不愿意让她一个人在家。
她在北京生活,可她又是没有生活的,没有目标,没有社会关系,没有朋友,而且也没有和我的朋友成为朋友的欲望。第一次来我家做客的人经常会觉得我妈是个冷漠的人,她不会像多数长辈一样热情招呼人吃饭聊天,而是做完饭放下菜转身就走,就像刚刚掷下一盆狗粮。我的朋友都很尴尬,只有我的日本朋友说:“你妈妈真是很害羞的人。”他洞穿了她的本质,极度害羞的人经常会显得很冷漠。我本质上也如是,现在的开朗和多话,是我妈刻意把我往她的相反面塑造的结果。
因为没有生活,我妈就开始“偷窥”我的生活。她醒得早,每天五六点钟就醒了,爬到我的床上看我的手机,每一条群里的消息和朋友圈都不错过,看完之后把手机放回我身边,又回去睡觉。有时我醒了,她看我的手机,我看她的表情——就像我最早开始写作那样,她从来都不议论不评价,而我内心竟然因为她的偷窥而有些许的轻松:她时刻看着的人生,毕竟错不到哪里去。
3 ·……
最近半年,她开始忍受不了这种依赖着我的生活,主要是不甘总是花我的钱。我们一家三口在物质上很像日本人,习惯AA制,客气得一塌糊涂,花了对方的钱要感恩戴德鞠躬半天。她宣布:我也要实现个人价值。
她开始剪纸,开始是剪我认识的作家老师的人物肖像,剪得繁复到了极点,所有看的人都很惊叹。但我妈很快就嫌弃人像里没有世界观,没有原创性,于是买了市面上一切关于剪纸的书,去日本看了纸艺切绘美术馆。有一天晚上,她看了阿城的《河图洛书》,参透了里面所有的奥妙,再剪“有宇宙观”的作品,不同凡响。
我自觉意识到,一个家庭里是容不下两个艺术家的,狭窄的空间里总会撞着对方膨胀的灵魂。因此,我现在每天吃完早饭就去咖啡厅写作,从上午十一点寫到晚上六点半,回来和我妈吃晚饭,看她当天的剪纸作品,听她聊她的创作理念。她兴奋的样子就像七岁时刚刚开始写作的我。
其实这样的生活幸福又危险。危险在于过于幸福,在我们晚饭后在同一张桌子旁面对面地工作的时候,我时常觉得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安稳地过一辈子,也不会有任何不满足。
同龄的朋友在听我形容和我妈的关系时,总会自觉代入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角色,试图去分析其中的问题,但人并不仅仅是一个病理报告的结果,还是不断变化的个体。
大部分父母和子女的关系都很残酷,因为小孩子看不到父母壮年意气风发的样子,长大后,只看到父母的衰颓,他们的固执与经验的缺失,偏要到很多年后,当自己在他人眼中也有了衰颓的势头,才发现父母的睿智。就像现在流行在社交网络上晒父母最盛年时期的照片,其实也是一种惘然的补偿。
而友谊比亲情要幸运很多,有价值观做底,还有很多共同前行的记忆,多年不见,忽然抬头发现对方在平行的航道上,没有一方被远远甩在后面,之前中断的交往再次无缝地续上,情谊从未中断过。
我和我妈的关系比大部分亲情幸运的地方,在于它在亲情炙热的火燃尽之后还有友情平稳的焰。我错过了她的最盛年,却参与了她五十岁之后的再次成长。我们又成为同时航行的船,两艘船有时近得可以抓住对方,时而望向彼此,在大多数时候,却只是应付各自的波浪与狂风,擦肩而过的时候,在内心向对方挥手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