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天气酷热,虽然每天只有在傍晚太阳下山以后才敢出门,但我觉得很好,不寂寞。
书当然是每日读。看到喜欢的章节,就会手抄下来,这样做,就好像从血肉上与文字亲近了。天太热,就读王维,在他的山水诗集《辋川集》里,淡去了所有的主观温度,只素写了山川风貌。王维总是让我想起俳句,他以意境见长,并不道破,而是让读者自己意会,俳句也是“荷花美在未出水时”那种含苞之美;还有一点,是用色。王维喜欢青白二色,而日本人对这两色也是青睐的。
这么想着,我索性翻出了一本俳句选,配着王维来读。在诗行里,摘抄了一大堆带“白”的诗句:有些是描述颜色,物化层面上的实指,比如“白雪下,冒出浅紫芽”,有些是借通感来描述知觉,比如“海边暮霭色,野鸭声微白”“比起石山石,秋风色更白”。
青配白,这种色彩组合,是最易生清凉之感的,也是最直击盛夏感官的小清新:夏日里,素面艳骨的绿叶白花系,依次登场,最先蹑足而至的,是几案上小小一把,插在洗净的玻璃瓶里,就能夜香强劲流袭竹席的栀子;早晨去菜场,惊醒鼻腔的,是晨光熹微中初绽的金银花;白日走过街巷,头顶是白玉兰凛冽的寒香。
在苏州喝茶,隔着玻璃窗,青瓦白墙下,总有端着竹篮卖花的阿婆,马头篮里,蓝印花布上,换下了冬天的佛手,应季摊着茉莉手串,还有用细钢丝拧成扣子状的白兰花,一对一对,可以拴在衣襟上,香味脂粉气十足……忍不住想起写《青玉案》的贺铸,正是在苏州写下了:“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听闻旧时葑门还有叫卖荷花的,不知是白荷还是粉荷?去南方旅行,树篱里的清气,是细眉细眼的七里香,它们是我旅途中的小逗号,让我停顿一下,明了自己是在异乡。
日本人的插花书里,梅雨季是把青桃连枝摘下,连着果实一起放进白瓶,把这闷湿燠热的浑浊暑气给驱散。我在平日散步的小桃林里,逡巡了半天,想捡一枚别人扔掉的青桃,但是那个果实有的地方腐烂了,没有美感,在树上的都很硬挺,线条舒展优美,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它们留在枝上,自开自落。
中国的很多古诗,都是青白二色并用。在王维的诗中,这类例子比例就更大,比如“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漠漠水田飞白鹭”“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他喜欢白云这个意象,白云在古诗中象征着自由和空灵;他也热爱青苔,人迹罕至的静寂之地,才能生苔,“苔封”就是时间的佐证:“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白云任意出岫的自由,和青苔庭院深深的安静自处,是王维一生求而不得的禅静。他是个书画音律天赋都很高的少年才子,年少成名,及第,却又逢乱世,终生纠结在归隐和仕途之中。他是人也干净,诗也干净:他奉佛守静,不茹荤食肉,“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晚年住的斋室,一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
中午的时候,放下消夏的詩集,去收晒好的衣物。做简单的午饭:煎几片培根,用剩下的油煎鸡腿菇和蔬菜。“吾生好清净,蔬食去情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