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太阳神树”祭祀仪式与神话表述的互动

2017-08-15 00:51郭星
神州·中旬刊 2017年6期

郭星

摘要:“女子太阳节”是文山州西畴县汤果村的传统祭祀节日,已成为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双项目。笔者通过对节日祭祀的主要仪礼、村寨习俗,《祭太阳古歌》的演唱传承人进行了实地田野调查,特别观察到神话演述的多种情形,祭祀场域中历史语境和文化语境构成互动关系。女子祭祀太阳的仪式是汤果村所独有,村寨成年女性群体在仪式中演唱神话,丰富的仪式内容对神话表述起到了强化的作用。

关键词:女子太阳节;太阳神树祭祀;西畴汤果村;《祭太阳古歌》;神话表述

西畴县位于云南文山苗族壮族自治州中部,依山傍水的汤果村距西畴县城 9公里,整个村寨坐北朝南,村寨上部有森林,下部有河流,西侧有“竜林”和“太阳山”,河坝里的大片平地,适于耕种。全村村民主要为壮族濮侬支系,汤果村相关“女子太阳节”祭祀的文化事象保存完整。

每年农历二月初一,西畴县汤果村壮族村民都要举行“女子太阳节”祭祀活动,在当地的传承已有千百年,是观察当地自然宗教及神话的重要窗口。在壮族群众中有与节日相关的神话讲述,当地学者整理出神话的文字文本,村寨中延续并保留了祭祀的仪式。2014年该节日被评为国家级非遗项目。这充分说明“女子太阳节”重要的文化史价值。

以汤果村当下流传的神话内容看此神话属于射日神话,但情节又与其他民族的射日神话有区别,如在射日母题中有女性寻找太阳的情节,节日祭祀中现存有女子河滨沐浴的习俗。这种“活形态”神话现象的存在与上古神话有什么联系?祭祀仪式与神话文本讲述的关系?太阳神树祭祀和女性参与群体之间的关系?祭祀活动中与少女成年礼的融合原因?村民对节日神话文本的演唱保存的条件?所以,本文对“女子太阳节”中表现出的“神话演唱文本”进行分析,重点探讨节日祭祀仪式与神话表述的关系。

以汤果村“女子太阳节”神话叙述、太阳神树祭祀仪式为例,我把“神话表述”作为论文研究的一个主要概念。

神话表述是指一个民族口头传统的叙事,表现出核心性的神话母题,成为后世讲述的神话原型。神话表述有重要的传承人,与一定的神话语境,特别的口头艺术表述方式相关联,存活在村寨文化、节日场景、宗教祭祀过程中,具有历时传统性,口头艺术性,祭祀表现性,传承谱系化等特征。

一、汤果村《祭太阳古歌》神话表述的独特性

汤果村射日神话在祭祀节日与日常生活中表现出多种文本形式。主要以口传为主,在政府和各方面学者的搜集整理和传播下,文本以更加多样的形态并存。笔者从对祭司布摩陆朝海及主要演唱者刘仕美的采访中整理出如下神话口头叙事文本。

相传在很久以前,天上突然有了十二个太阳,晒得地上万物枯萎,庄稼无法生长,没有了白天和黑夜,人们无法休息,没有了吃穿,生活极其困苦。人们便找来勇敢的朗星去射日。朗星经过千辛万苦射落了十一个太阳,最小的太阳感到十分害怕,便躲了起来。大地又陷入黑暗之中。人们仍然没得吃穿,不能生活。人与兽都陷入了沉睡,人一睡就是几十年,等醒来,蔓藤爬满了全身,仍然是昼夜不分,难以度日。于是妇女们在一起商量,想让身强力壮的乜星去找回太阳。怀孕的乜星承担了寻找太阳的重任。她说:“如果我今生找不到太阳,我生下的孩子可以继续寻找,总有一天可以找到太阳。”乜星寻着公鸡叫的方向去找,翻山越岭,一路上吃野果充饥,喝溪水止渴。半路中,乜星生下了女儿。因为要继续寻找太阳,乜星只能把女儿寄养在附近一个村子里。一般认为坐月子身上不干净,乜星在河水中沐浴换装后重新踏上寻找太阳的路途。经历了十二年的寻找,乜星还是没有找到太阳。一天,她终于忍受不住辛苦,在村口大树旁哭起来。她的哭声引来了一群少年男女,乜星认出其中一个姑娘就是自己的女儿,于是母女相认,抱在一起哭泣。哭声也感动了躲在村口“大龙树”中的太阳。太阳是女儿身,没有衣服,不好出来,羞于上天。布洛陀大神告诉乜星:“你们叫太阳女带上金针、银针上天,谁看她就用针刺他的眼睛”。所以人们看到的太阳光是刺眼的。在乜星和女儿的努力下,太阳同意回到天上。由于十一个太阳由男子射下,太阳又是由女子找回来的,送太阳升天只能由女性完成。二月初一这天正午,全村女子沐浴后到太阳山祭祀太阳神树,乜星母女及两名女性亦变为太阳神鸟,驮日升天。至此,饱受煎熬的世界恢复正常,人们可以正常的耕作劳动,有吃有穿,生活越来越幸福。而这个找回太阳,送太阳升天的地方就是汤果村。在壮语中“汤果”意为“太阳躲身的地方”,村寨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二、以女性为主体的太阳神树祭祀仪式

2014年12月汤果村“女子太阳山”作为“祭祀民俗”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进一步表明汤果村“太阳山祭祀”与神话表述的重要性。

每年农历二月初一的早上,汤果村家家户户都要蒸煮祭祀用的黄糯米饭。一般是由男人准备,女人都不做家务。早饭后,年满十六岁的成人女子要到村边鸡街河中的“净身潭”沐浴,女人们认为沐浴可以去除污秽,以更加纯洁的身体和灵魂来参加祭太阳仪式。在沐浴净身时,女人的在河边唱太阳古歌,在悠扬的歌声中追忆着祖先乜星寻找太阳时的情景。这一过程男人们要远离“净身潭”,不得参加。

“女子太阳节”祭祀仪式开始于正午太阳当顶之时。沐浴结束后,女子们结队前往村前的太阳神树下,神话里说到郎星射日后太阳就躲在这棵大榕树里,太阳神树前立有石灰岩石碑,前面放着香炉。祭司带领全体成年女性献祭、焚香、跪拜,唱《祭太阳古歌》。

祭祀后队伍又一起上太陽山,举行太阳升空祭祀仪式。从离开太阳神树开始,女人们一边走一边会不停地挥动白毛巾,用壮语呼喊着“找着太阳咯!”女人们会一直喊到太阳山顶,并在祭台的四周不停的呼喊,直到《祭太阳古歌》①唱起。

太阳山位于村寨西侧,山头平缓,也有一棵树被认为是太阳神树,祭台位于中央。祭司布摩②是男性,有几位男助手。山脚小路口横了一截树枝,表示神圣祭场与俗人俗世的“阈限”区隔,表示村寨中无关的男人和未满十六的小女孩都不得上山。endprint

主祭司布摩陆朝海包壮族头饰,穿着整洁的深蓝色大褂,为即将到来的祭祀仪式做认真的准备。祭品有献祭的红公鸡,有用“朵亨”花染色的黄糯米饭,整个祭祀场充满敬畏、肃穆、神秘的气氛。

祭祀队伍上山后,参加祭祀的女人们围坐在祭台右边的太阳神树下,分段唱诵《祭太阳古歌》,歌声舒缓悠扬,唱着神话的主要情节,古歌的演唱是祭祀的主要内容。

然后,祭司布摩请太阳,在祭祀台上献上金黄糯米饭,摆上自家酿的糯米酒,然后杀鸡滴血在碗中。布摩在祭台前燃香、上香、跪拜,嘴里念着壮语祭辞。祭辞的内容为,祈求太阳普照大地,给大地光明和热量,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村寨平安,这一年顺顺利利。祭台右侧围成半圆的女人们又开始唱诵古歌,在歌声中送太阳升空。

“祭祀太阳”还有一项重要仪式,女子“成人礼”。即把祭祀后的第一碗黄糯米饭给今年村里满十六岁的女孩吃,标志女孩成年,此后就可以谈恋爱了。成年礼女孩吃完黄糯米饭后,其他参祭人也可以吃黄糯米饭,吃到黄糯米饭的人可以保佑一年中吉祥平安。

“女子太阳节”是女人自己的节日。在每年的今天,女人不需要承担家务,而男人们要在这一天体验女人操持家务的辛苦。因此,在祭祀期间,男人们要在家里为女人们准备丰富的晚餐。

祭祀结束后,女人们陆续下山,黄昏时集中到村旁的小河边的田坝里享受男人们做出的晚餐,席间只有女人,女人们自由的围着男人们摆放好的美食前席地而坐,杯盏交换中笑声不断。男人们要等女人们全部吃完饭,才得在村委会的小院里开席。夜幕降临,男人们还在猜拳喝酒,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飘荡着女人们美满幸福的歌声。

三、女性演唱《祭太阳古歌》的叙事方式与祭祀仪式的交融

在《祭太阳古歌》神话叙事的核心母题中,除朗星射日之外都是以女性作为叙述主体。乜星、女儿及太阳都为女性,女性角色推动情节发展。在此神话中,女性地位突出,在历经千辛万苦后为人类的生存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这是典型“女性英雄”神话。

祭祀儀式中女子们常常模拟乜星寻找太阳时的情景,这种祭祀仪式根据弗雷泽顺势巫术的观点,人们期望达到只有一个太阳出现的正常结果。同时也是对乜星不畏艰险,大公无私精神和付出的讴歌。女人们聚集在太阳山上唱起《祭太阳古歌》,为人们“演述”那遥远的神话,也为祭祀仪式做解释性的铺垫。在进行祭祀时献上牺牲请太阳以及在歌声中送太阳升空,都是自然宗教的期盼。自古以来人们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和生存与大自然息息相关,食物是人们得以生存的基础,就有了丰产的需求。在以农业种植为主要生产方式的地区,光照决定了是否丰收。当下汤果村女人们年年进行祭祀,仍然希望达到敬奉神灵的目的和祈求丰产的心理需求,希望太阳永远普照大地,风调雨顺,大地像女人们一样孕育丰收。

2009年“女子太阳节”作为“节日民俗”被列入云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陆朝海和刘仕美等人确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主要传承人。非遗项目的确立,再加上政府的大力支持,《祭太阳古歌》被很好的保存下来。以刘仕美为代表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可以完整唱诵古歌,并与庄严的祭祀仪式相契合。因此,唱诵古歌作为一种民间的叙事表述成为了在特定语境中的民俗表演事件,每次祭祀过程中的古歌唱诵都是神话表述的事件。

在西畴县的蚌谷村,女性也会唱诵《祭太阳古歌》,但是没有相应的祭祀仪式。祭祀仪式和射日神话文本都有的只有汤果村。

在神话研究中,任何理论的概括都涉及对神话的理解。我们认为神话是叙述关于神的事,讲述一个民族对自然社会的认识和理解。“神话是以祭祀为中心的文化综合体”。③

在现在的社会语境中,大部分神话早已脱离了古代社会表述的具体情景语境,成为典籍神话和仅口头讲述的口头神话。而西畴汤果村《祭太阳古歌》作为极少数以口头讲述为主,保留了自然宗教祭祀,并影响村落日常生活的活形态神话,具有独特性和典型性。在女子太阳节祭祀中,神话作为言语叙事与祭祀作为行为叙事相互依存、相互解释、相互影响,形成了汤果村独特的文化空间。当然,神话和仪式都可以单独存在,但在此地,单独存在的神话和祭祀仪式便失去了“活形态”神话的意义,失去了其广泛传播的自然宗教语境,不能满足当地人因对自然力量的崇拜而产生的共同信仰的心理需求。

具体而言,它一方面由女性演唱《祭太阳古歌》的韵文方式或以群众口头讲述神话的散文方式世代流传,这种语言艺术的表达围绕着祭祀仪式而深入民众的生活之中,成为当地民众农耕生产生活智慧和历史记忆的重要部分。另一方面,传承千年的祭祀仪式作为民俗的文化活动,为神话的讲述提供了特定的文化空间,神话讲述也为祭祀仪式提供了解释并增强其神圣性。这样的互存互释的关系为祭祀仪式和神话的表述在汤果村独特的文化空间中得到极好的传承。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

1、汤果村的祭祀太阳仪式和射日神话是远古自然宗教祭祀活动的遗留。

2、祭祀仪式及过程成为神话文本传承的重要文化空间。

3、射日神话母题独特,表现出女性身份“寻日母题”的重要性,演变出节日中女子成人礼仪式。

4、村寨女性群体演唱的《祭太阳古歌》韵文文本是壮族“以歌代言”的叙事传统,成为神话叙事传统的延续。

5、非物质文化遗产活动促进了神话的良性传承,加强了节日祭祀文化的保护。

注释:

①《祭太阳古歌》的演唱2009年被列入云南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名录。刘仕美、陆顺梅、陆廷凤、陆廷英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刘仕美为陆朝海的妻子,陆廷凤、陆廷英为陆朝海和刘仕美的女儿。陆顺梅为李永芳(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已过世)的女儿。

②主祭司布摩名为陆朝海,性别男,出生于1942年,出生地为上果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③刘守华、陈建宪《民间文学教程》,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页。

参考文献:

[1]那文化探源—云南壮族稻作文化田野调查[M]王明富.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8

[2]云南文化壮族文献古籍典藏(第一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

[3]文化文山西畴[M]高鉴主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

[4]论女子太阳节的民俗学价值——以云南省西畴县汤果村壮族女子太阳节为例[J]王宪昭.文山:文山学院学报.2015(2)

[5]崇尚光明的民族——西畴女子太阳节的启示[J]梁庭望.文山:文山学院学报.2015(7)

[6]以<山海经>探索西畴县史前太阳神文明[J]黄懿陆.文山:文山学院学报.2015.(7)

[7]以《山海经》探索西畴县史前太阳神文明[J]黄懿陆.文山:文山学院学报.2015.(7)

[8]文化自觉视角下西畴壮族“女子太阳山祭祀”的遗产化保护研究[J]李萍.文山:文山学院学报.2015.(7)

[9]屈原《九歌·东君》祭日仪式与汤果村女子太阳节的文化联系[J]郑海宁.文山:文山学院学报.2015.(7)

[10]“太阳鸟母”神话母题演变及其文化产业开发建议[J]李斯颖.2015.(7)

[11]西畴女子太阳崇拜与长篇神话小说《乜汤温》的创作[J]张邦兴.文山:文山学院报.2015.(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