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男
让历史告诉明天
——历史话剧《甲午祭》观后
王伯男
王伯男,男,上海戏剧学院。
大型历史话剧《甲午祭》是山西省话剧院获得2016年度国家艺术基金资助的大型原创舞台剧项目。该剧集中了主创团队的集体智慧,凝聚了该院三代优秀演员,此次又参演了首届山西艺术节。
以1894年中日甲午之战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作为主要表现内容的文艺作品,无论是建国以后,还是改革开放以来,可以说并不鲜见。但山西省话剧院的《甲午祭》却让观众从中获得了新的教益和启迪,其意义与价值就在于“反思与奋进”。在当前中国面对复杂多变的国际大环境下,在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前进征程中,需要这样一部铭记历史、激励今人的反思之作,该剧的适时推出,可谓恰逢其时。它可以极大地提振整个民族不忘初心、奋发有为、埋头苦干、再创辉煌的自信心和凝聚力。
把这样一个已被戏剧、影视作品多次表现,且创新、超越不易,一旦分寸感把握不好,又极易引起各方争议的题材搬上舞台,用话剧的方式表现出来,其实是一件很有难度且极具挑战的事情。作为一名观众,我由衷敬佩选择这个题材的山西演艺集团的决策者及山西省话剧院领导的文化自信、艺术担当及美学判断。他们不仅勇敢地迎接了这一挑战,而且从舞台呈现来看,整部作品结构大气,叙事流畅,气势恢宏,场面壮观,格调不俗,极富艺术美感和视觉冲击力。
下面仅就个人观感,从以下几个方面略加分析。
甲午之战既是中日两国的武力比拼,也是两国“文化软实力”的较量。武力比拼让世人看到的是舰船、火炮和军人的热血;“文化软实力”的较量则让人们领略到了思想、观念和国家制度的优劣。日本是一个有特点、有长处的对手。中国是日本最早的老师,日本是中国最新的老师。若没有甲午一败,古老的中华民族还不知道要沉睡多少年。
所有的历史剧都是现实剧。话剧《甲午祭》,紧紧扣住了“落后挨打是历史必然”的主题,所关注的不是战争的成败得失,而是成败背后的历史、社会与体制的必然。剧作关注的是身处于19世纪晚期、能够决定中日两国发展方向的那样一群人,以及他们相互之间的纠结、矛盾、冲突以及命运的逆转。诚如该剧题记所引的梁启超那句发人深省的话:“吾国四千余年大梦之唤醒,实自甲午战败割台湾、偿二百兆以后始也”,将文章做在了“反思与奋进”上。这种创作的主题切入与角度选择,较之一般历史剧的主题表达,在视野与气度上就高出了一筹,与当下的社会现实紧密勾联在一起,与中国崛起的时代主题、与民族复兴的中国梦相互呼应。当今的中国正处在一个难得的历史发展机遇期,在全球化的世界经济发展格局中,整个民族面临着极为复杂多变的国际大环境,中国人为实现民族伟大复兴而刚刚迈开脚步,这迫使我们必须时刻牢记在甲午战争中为国英勇捐躯的那些烈士们的担忧——“我们不怕牺牲,我们怕被历史遗忘呵!”中国人民绝不能允许历史悲剧重演,让民族重蹈昨日之覆辙。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该剧将主题立意放在这里,就有了不忘历史、启迪今天的警示价值。走进甲午,是为了更好地走出甲午;不忘甲午,是为了更好地放眼未来。主创们的创作初衷和悠远深意也即刻凸现。尤其是当今,在不断崛起的中国所面对着日益复杂的周遭时,这种警示就具有了非同一般的价值和意义。
历史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一个国家、民族的历史心态,亦可以照出一个国家、民族的自信心、责任感和忧患意识。而《甲午祭》这部话剧在今天上演的全部价值和意义亦在这里。
作为一部以表现重大历史事件为题材的史诗话剧,《甲午祭》的叙事结构无疑是值得称道的。
一个发生于19世纪晚期,改变了中日两国发展进程,进而影响了整个东亚乃至世界格局的重大历史事件,其所涉及的历史与社会背景,众多人物和事件,无疑是很复杂的,而话剧又是一种在时间、地点、人物和表现内容上有严格限定的艺术样式,如何处理与解决好这些叙事和结构上的矛盾,就成为了艺术家面临的极大挑战。
中国传统的戏曲、民间说唱、话本等艺术样式在民间长期流传中,培养了普通读者和观众的欣赏趣味,使他们形成了比较固定的审美心理机制。这种欣赏趣味简单地说,是喜欢听带有传奇色彩、情节性强、人物性格相对单一的故事。对叙事方式也有所偏爱,即喜欢原原本本,有头有尾,不喜欢倒叙、插叙或者时空交错式的跳进跳出。随着社会发展和人们生活节奏的不断加快,当代文学、戏剧和影视作品的叙事节奏也在不断加快,不同的叙事理论与技巧,各种各样结构的作品层出不穷,但就一般读者和观众的接受心理而言,绝大多数人的欣赏习惯是难以逆转的。
本剧编导是深谙戏剧结构的个中三昧的。考虑到该剧所釆取的史诗样式及演出时面对的不同年龄层次、文化程度及职业分类的受众,在文学叙事的样式上,编导采取了一种“以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来安排情节的传统叙事手法,但在舞台呈现方式上,则采用了比较现代和时尚的空间处理方式和舞台语汇。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吸引不同年龄层次的观众走进剧场。
全剧演出时长将近120分钟,共十七段戏加序和尾声,编导釆取主要人物贯穿始终,中、日双方两条线齐头并进叙事,在交叉对比中推动剧情向前发展的手法,在有限的时空限定内,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交待得清清楚楚,主要人物塑造得活灵活现,不能不说是大手笔。这其中,除剧本安排上的巧妙之外,导演在场面处理上的干脆利落和准确的节奏把握,对全剧叙事的流畅性起到了关键作用。
这里特别要提到剧中几次大的群舞动作造型。演员形体动作的编排,并非仅仅是一部话剧的补充与点缀,或是单纯地起着一种场面气氛的渲染作用,而是直接作为叙事要素推动情节发展。这种手法是话剧《甲午祭》在艺术创新上的一大亮点。如“水师决战”中的“炮战群舞”和“壮士殉国”两段动作造型,既简化了表演时手持真枪真炮的繁琐,又柔化了舞台场面调度的美感,给人一种生当人杰、死为鬼雄的阳刚与阴柔的结合之美,既增强了舞台表现语汇的内涵,也拓展了戏剧叙事的宽广领域。
在一切叙事类的艺术作品中,人物的性格塑造都可以说是神圣而至高无上的。人物推动情节向前发展,要通过可信的动作、动机、反应和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人物之间尖锐的矛盾冲突来塑造人物及其性格。
话剧《甲午祭》在舞台人物形象塑造上,在保证叙事流畅的同时,又塑造了一群个性鲜活的人物:李鸿章、慈禧、奕環、翁同龢、丁汝昌、伊藤博文、陆奥宗光……既使是剧中一些戏份不重的人物如张文宣、十三姑、李莲英、武男义雄、娃娃兵等,也都人各有貌,栩栩如生,充分显示了编、导等主创人员驾驭重大历史题材、塑造舞台形象的深厚功力。
历史真实中的李鸿章,是一个史学界直到今天仍有很大争议的人物。李鸿章,本名章铜,字渐甫,号少荃,系晚清洋务运动领袖、北洋水师创始人,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华殿大学士。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视其为“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慈禧太后则视其为“再造玄黄之人”。他曾与曾国藩、张之洞、左宗棠一起,被并称为“中兴四大名臣”。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称:“鸿章必为数千年中国历史和十九世纪世界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可见对其评价不低。其最为后人诟病的,就是代表清政府与日本及西方列强签订了《马关条约》《中法简明条约》《辛丑条约》等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掌握和了解作品中人物的内心世界,是推进情节发展和塑造典型人物的关键一步。作为一名朝廷重臣,剧中的李鸿章所面对的矛盾可谓错综复杂。作为北洋大臣和朝廷倚重的股肱之才,他既要服务好最高统治者慈禧和光绪,又要和身边的满汉大臣们搞好关系,还要协调处理好与西方各个列强之间的复杂事务。他对慈禧太后挪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心存不满,认为这会直接影响海军的建设,酿成边防隐患,但又不便当面反对,只好釆取几次三番索要军费的方式来应对;面对“两代帝师”的翁同龢在检阅水师现场的发难,他毅然决然地当着朝廷钦差奕環的面大义灭亲;当部下丁汝昌宁死不降、为国捐躯,死后却被朝廷加三道铜箍于棺椁且不准落葬时,他悲愤难抑,毅然在家中摆设灵堂,祭奠烈士;当他判定朝廷会派他作为赴日代表签订不平等条约,而他又知道朝廷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对策,却在未考虑好谈判方案时,宁可冒着“抗旨不遵”、冒犯皇上的风险,也不贸然赴京面圣;赴日以后,面对咄咄逼人的日方谈判代表伊藤博文、陆奥宗光等人的步步紧逼,哪怕就是在挨了日本刺客小山丰太郎的一枪,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他依旧不卑不亢地据理力争,为了满清利益,他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少赔一分有一分之利,多争一寸有一寸之益”,借法、德、俄三国“武力干涉”的外力,遏制日本鲸吞中国更多领土的野心,从豺狼手中“赎回”了已被日军武力侵占的辽东半岛,从而保障了中国大陆版图的完整。
扮演李鸿章的演员姚壮飞是位青年演员,但观众在台下丝毫感觉不到其表演上的“稚嫩”。他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了人物的分寸感,对其从内心到外部动作都拿捏得十分到位,既表现了人物的大气睿智,也刻画了其“裱糊匠”的窘迫无奈。
慈禧在剧中扮演的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该剧准确把握住了人物“谁要让我一天不舒服,我就让他一辈子不舒服”的性格特征,将人物位高权重、杀伐决断的跋扈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巧妙地刻画了其洞悉宫廷政治,谙熟驭人之术,惯于在君臣之间玩弄“猫捉老鼠”游戏的统治者本色。单就整台演出的表演而言,扮演这一角色的高菊梅女士的演技无疑是精湛的,为人物增色不少。角色大段的台词被高老师演绎得如行云流水般酣畅淋漓,显示了其作为话剧表演艺术家的扎实功底和丰富的舞台经验。
话剧《甲午祭》在舞台呈现方式上,既是写实的又是写意的,既是叙事的又是抒情的,编导力求在讲好故事的同时,努力塑造出性格鲜明、具有较强艺术感染力的人物形象。力求运用全新的戏剧语汇与呈现方式,以期吸引更多对那段已逝去的历史不甚了解、熟悉的年轻观众也能走进剧场,让观者在重温逝去的那段浸透民族血泪的史实时,既能得到心灵上的启迪,又能获得艺术欣赏时的愉悦。在受到爱国主义教育的同时,也能在美的感化中获得情感上的升华。
横斜在舞台上方作为主题暗示和表现背景的晦暗幕布与歪斜的桅杆设计,尤其那道从幕布上斜着划下来,像是仍在滴血的刺目血痕,给人以持续而强烈的心理冲击,让观众在观看时,从始至终都有一种时隐时现的不稳定与倾斜感,让观众在内心深处对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大清帝国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切身体验。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第九场中的“水师决战”。这场戏无论是主要演员的场面调度,还是群众演员的形体设计;无论是舞台美术的空间处理,还是灯光音响的气氛渲染,都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震撼之美。导演用近乎于绘画艺术中泼墨大写意的表现手法,将以丁汝昌、张文宣等为代表的水陆官兵那种宁死不降、甘愿赴死的大无畏精神渲染得感天地而泣鬼神,给现场观众以极大的视觉冲击与心灵震撼。但唯其英勇,也愈发反衬出大清帝国的腐败没落,也更加深刻地揭示出这场水陆大决战的悲壮色彩。
在场景转换中,该剧利用投影,将背景屏上的相关图文信息与舞台空间内的布景、道具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融汇成一个整体,让观众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导演与主创人员营造出来的叙事空间,产生强烈的认同感。而舞台两边看似散落而坐的候场演员,又时不时将人们从剧情中“间离”出来,引导观众从情感体验转而进入理性思索,从而避免长时间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
剧中几次大的场景转换的音乐设计与处理也颇为别致。中国京剧的婉转高亢和日本军乐的威武雄壮,并非只是该剧整体情绪的补充与点缀,或是简单的场面气氛渲染,而是直接作为主题的隐喻手段,暗示着国家体制的优劣和人物命运的不同,使得该剧的主题能够以音乐的方式得以深化和延续。这是值得称道和充分肯定的。
(责编:张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