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诗会
记忆在很多时候是喜欢呼呼大睡的,有时它会睡到自然醒,我们也不敢去叫醒它,有时也就醒不过来了,有时无意中的一首诗、一首歌却能打开一扇尘封的大门,这大概就是诗和歌的作用之一吧。
这是一首名叫《1986·冰岛会晤》的诗,全诗是这样的: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就不再讲究卫生与健康
不能赤膊反正也能穿西装
挂不挂领带都一样
一样的形象,一样的波浪
喝啤酒时想到了海
海的一条裤带就叫江
有个岛就能躺一躺
躺累了就坐起来谈谈
谈什么都一样
总有人等着模仿
每说一句话都要好好想想
口吃是不是一种夸张
手插不进口袋和内衣时
就打开电视看看
我们的表情还不错
接下去就选择标准答案
并考虑是否能获奖
明明是写富春江诗会,为什么要冠之以“冰岛会晤”的标题呢?这一方面,是我喜欢顾左右而言他;另一方面,在1986年的10月的确有一场冰岛会晤,是美国的里根总统和苏联首脑戈尔巴乔夫在雷克雅未克谈美苏裁军问题,表面轰轰烈烈但最后好像也没有谈拢,这就跟好多的峰会一样,雷声大雨点小。冰岛会晤和富春江诗会这两者之间当然不可相提并论,但我以为全世界的水是相通的,所以我要用一首诗让它们相通。
那是1986年10月的秋天,受富阳文联的邀请,我们去富春江边参加一个诗会,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参加诗会。跟今天民间诗会一浪高过一浪不一样,这个30年前的富春江诗会是官办的。
这个诗会上我认识了不少著名的诗人和评论家,现在能想起来可写的,就有两位,一位是沈泽宜老师,一位是盛子潮老师。他们两位都已一江春水向东流了,我想此文也是唤醒他们、纪念他们的一种方式吧。
我记得一起去的有“地平线诗社”的朱晓东、徐德华、张锋和任贝等,其中张锋背了一把气枪去,任贝背了一把吉他去,那时气枪在似禁非禁之间。而德华头一天晚上就说,她女朋友演的戏要在电视上播了,于是我们就陪他等在电视机前,等她女朋友一出场,我们都大叫起来——因为长得实在是漂亮,这远比他的诗句对我们的刺激要大。于是,我的诗歌中便有“打开电视看看/我们的表情还不错”这样的句子,后来张锋找的就是女演员,似演过阮玲玉的。至于说“口吃是不是一种夸张”更是有所指的。首先我自己是略微有点口吃的,柯平也有,而盛子潮尤甚,另外伊甸和宁波的张兄也有此特征。那一次也是我们跟子潮的亲密接触,好像就是报到的那一天,子潮来跟我们几个打招呼,他坐在那里先是抽光了他的“三五牌”,然后抽完了我们的“健牌”,整个屋子全是外烟味,那时以抽外烟为时尚。但比烟味令我们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的“框架说”。那时,他已经厦门大学研究生毕业,是我们这帮人中学历最高的。他所说的框架,即他无论谈什么都有一个框架,放得进去是好的,放不进去就是不好的。后来子潮离开我们房间后,我们就叫他为“框架兄”。问题是,他讲话口吃得非常厉害,但后来会议正式发言时,他倒还好,就是觉得他很吃力,我们都为他捏着一把汗。后来二十多年,子潮给我们的印象也一直是这样的,只是那时他的啤酒还不是当茶水喝的。
30年前的沈泽宜老师当然还算年轻,老实说,我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浙江有这么个诗人和评论家,但是一听他讲话,那个音色和腔调一下子就把我们打蒙了。真的,男的也会被打蒙的,更不用说女的了。虽然就普通话来说,他还不算特别字正腔圆,但那些字正腔圆的往往是播音腔,而沈老师能够把那种书上的话都说得那么有感染力,真是了不起。然后我们听柯平说,他是谢冕当年在北大的同学呢,那还得了,谢老师当年可是如日中天,他是“崛起论”的始作佣者,怪不得,怪不得!记得沈老师在发言中力挺“地平线”,说那才是真正的现代诗,尤其晓东君,好像是说他写过的一首叫《第二人称》的诗,说那种迷迷糊糊的意识流才是城市诗人的感觉,这让一批“地平线”诗人听了都像喝高了酒似的。沈老师的厉害不在于说话,更厉害的是他的唱歌。有一晚安排了春江夜游,在船上晓东君负责弹琴,德华、任贝几个负责唱。那一年流行一首歌,是台湾童安格的《耶利亚女郎》,沈老师当晚是第一次听这歌,但他有音乐天赋,这种谣曲式的调子听了三遍就会了。他嗓子又好,懂发声,不像我们只会直着嗓子吼,所以唱到后来分了工,几条青春破锣嗓子负责唱前面几句,到副歌部分的高音由沈老师担纲。而且沈老师还会跳舞,好像就一直在“找她”的状态中,所以不仅仅姜是老的辣,舞也是老的好。当然我们当中也有舞林高手的,比如张锋,后来是杭州著名舞场的经营者,但这些舞场后来渐渐地就成了劳保舞厅,正如诗人也渐渐地要争取劳保一样。
诗会一共开了三天,除了参观郁达夫故居和跟富阳的诗歌爱好者座谈之外,晚上还有令人期待的“内部电影”,是那种镭射的小屏幕,其中有一部我还记得,那就是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演的《雪国》,那在当时看来真的是美轮美奂。后来我还专门买了一本山口百惠的自传,很长时间内成为我的枕边书,因为那上面还是有几幅写真的。
参加诗会的我,当时已发了几首小诗,正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之时。特别是参加诗会的头几天,《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联合举办的现代诗歌大展已经出了预告,我本人有好几首诗入选,特别是卦诗的入选,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件蛮另类的事情。而且更重要的是,像《1986·冰岛会晤》这种样式的写法,在那时已经算是定了雏型,特别是“口吃是不是一种夸张”一句后来被不少人提起,于是我也便有点相信,诗歌也可以是源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的。
1986年的富春江诗会之后,大约隔了二十多年之后,富阳又举办过几次富春江诗会,我也参加过其中的一两次,但于我来说,好像只是充当回忆者的角色了,好像我已经不在富春江,而真的去了冰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