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刚刚开始写东西的时候,大约是因为冲劲十足,在编辑那里夺了一些宠,使得有人对我颇多微词。其中有一句流传在很多人口中的话就是:“她有什么,不就是个柴火妞儿吗?”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朋友对我转述的时候,还有些掖掖藏藏,生怕我恼似的。
可我笑了。“我就是个柴火妞儿,她说得对极了。”我说。
前两天,和一个仰慕已久的文学前辈聊天,这个词又被他用出来。“好好写,认真写,你除了这支笔,什么都没有。你是一个柴火妞儿啊。”说完了又忙注解,“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又笑了。“我就是一个柴火妞儿,您说得对极了。”我说。
柴火妞儿,是对农村女孩儿的一个普通俗称。在农村长到二十多岁,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我是一个典型的标准的柴火妞儿。我也从来没有为别人把我看成柴火妞儿而生过气。把山看成山,山生什么气?把水看成水,水生什么气?把土看成土,土生什么气?把云看成云,云生什么气?同样,对我这个当初整日在玉米稞的拔节声中醒来,在豆苗叶的甜腥气中睡去的人来讲,除了柴火妞儿还有更合适的称谓吗?
虽然被“移植”到城里已经快十年了,但我从来没把自己看成城里人。城市生活使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截肢的人,坐在轮椅上,看着舒服,其实腿脚都麻木得失去了感觉。而到了乡村,接了地气儿,它们立马就活泛起来,弹性十足地走来跳去。眼睛也清亮起来,远远地就看到了黄瓜花上的嫩刺。耳朵也灵敏起来,隔着街门就能辨出哪位街坊在咳嗽。话也稠了,谁家的柴米油盐、婆媳妯娌都有兴趣叨问几句。手也狂了,摘别人家的枣和果子就像摸孩子们的头一样随意。任凭那些安不清辈分的老者和叫不出名字的同龄大着嗓门吆喝,我也大着嗓门回应。在村子里悠来逛去的时候,我常常有一种幻觉: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从来没有。若是在这个村子里成婚作妇,也未见得不如现在快乐。
有这样感觉的人,怎么会生气别人叫她柴火妞儿呢?
其实还常常遗憾地觉得自己把柴火丢得差不多了,已经柴火得很不够了。忆起来,八九岁大约是我最柴火的时候:冬天的夜晚,和伙伴们一起去看电影,早早地便到村委会占地儿,穿着红底白花绿叶子的棉袄棉裤,系着红底蓝格金线的围巾,梳着两把硬刷子,扎着两条脱丝拉缕的红纱绸,酡着两团红脸蛋儿,哆哆嗦嗦地嗑着咸咸的瓜子儿,想想吧,那是多么柴火!那柴火味兒是多么地道正宗!
真的不是赌气,也不是解嘲。我就是柴火妞儿,我喜欢柴火妞儿这个名字。我甚至觉得,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亲切更温暖的名字了。做柴火妞儿的时光多好啊。鞋上沾着草尖儿的晨露,脚脖留有麦茬儿的划痕,指缝衔着野菊的香气,嘴角溢着棉桃的笑容……朴实,干净,纯粹,自由。对我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时候吗?
然而再也回不去了,无论多么想。这些柴火的细节和历史我不怎么提起,不是以之为耻,而是因为懂的人不多,也是因为想在心里品味和珍惜,想把这些柴火味儿细细地反刍进自己的文字里,和时光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在游戏里昔日重返,好好地,好好地待一会儿。
我是土地小小的女儿,我是一个柴火妞儿。这是我最认可的乳名。这个乳名,是我毕生的,也是最本质的骄傲和荣光。
【赏析】
“傻里傻气”的柴火妞儿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自己,仍是地道正宗的柴火妞儿。所以,面对微词的贬损,山不生气,水不生气,妞儿不但不生气,反倒觉得这是她最本质的骄傲和荣光。因为柴火原生态的纯粹让她感到亲切温暖,那里有朴实快乐的生活。多重压力下,身心俱疲、自怨自艾的人们何不去享受自由、纯粹的“柴火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