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玲
傍晚,月下散步,遙遥地闻到了橙花香,一缕缕幽幽的香气在夜空中萦绕,橙花正身姿绰约地舞动着裙摆。我踩着晚风悠扬的调子,从橙树下徐徐走过,有一朵花瓣儿轻轻坠下,与大片大片的橙花,一起鋪展在泥土之上。
这一片橙花的海洋!
花儿落到地上,花魂埋进土壤,我也埋入了土壤。像一张巨大的网,橙树的根扎满土地,向四面八方伸展。一棵橙树、两棵橙树、无数棵橙树,在土壤下相互纠缠。橙树在呼吸,脉搏在跳动,我的血肉跟随橙树,回到故乡的橙树下,那片深沉的土地。
那故乡。
故乡的橙树也开花了,白色的花瓣,一朵分成四片,簇着拥着缀在枝上、叶上。青苔色的枝干,青青绿绿的新芽老叶,在风中撑开亭亭一张硕盖,把白的花儿天星般串在空中,风一来,一树花香闪着跳着藏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心田。
橙树立在院子边沿,正对老屋门口。老屋有青色的瓦顶,木色的墙梁,低低掩映在后山的青杠树下,和院前的翠竹林间。一袅炊烟从烟囱中缓缓升起,一个老妪长长地咳嗽两声。炊烟在屋顶渐淡渐无,老妪捧一小斗玉米谷粒,从门槛内跨出,蹒跚来到橙树下。手一扬,方斗中的谷物撒向四方。一只公鸡来了,两只母鸡来了,后面跟着一群母鸡。一只猫追赶出来,一只狗追赶着猫,两个孩子追猫也追狗。老妪满足地笑笑,走进屋去,橙花在身后飘飘落下。
花落尽就结果吧,橙树总是这样。才冒出来的青涩的小果,碧碧的、小小的、浑圆如珠翠,挂满橙树枝头。经过整个夏天雨水的滋养,果子一圈圈肥大,果皮一层层转黄,成了实实在在的橙子。两个孩子站在下面痴痴仰望,老妪就拿来一根竹竿,对着结蒂之处轻轻捣鼓。一个橙子,就这样落下来了。
家家户户都有橙树,或在院沿,或在屋后。一个橙子落下,两个橙子落下,所有的橙子都落下。老人小孩争着抢着装入袋中,自己吃,送人吃,年底团圆夜,儿女回来了,父母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炉火旁,回味一年的风霜雨雪。仿佛又回到了橙花千树,橙花遍地的时候。叶落归根,花落归尘,劳燕还巢,倒也是十分欢喜的。
去年冬,我坐在炉子旁懒懒地翻书,母亲将一只袋子放在我面前,冲我神秘一笑,我打开一看,“啊!”我忍不住惊呼,“橙子!”
母亲说:“你奶奶放了一年,就等你回来吃呢。我尝过,甜!”
我们早已搬家,不曾想还能吃到老屋门前的橙子。我早迫不及待,三下五除二扒去外皮,剥出果粒放入口中。“真甜,妈妈,今年的橙子怎么没有以前的大了?”
母亲说:“你回去向那橙树问问,你们都长大了,怎么橙子偏长小了。”
我撇撇嘴,嘴里塞满了橙子:“懒得理你。”
母亲不依:“怎么办呢,你奶奶不理橙子,橙子就长小了,你不理我,我要长老了……”
我心中一阵惶恐,生怕母亲苍老。可无论我理与不理,母亲依然一年年苍老。一股难言的忧愁笼罩着我。橙子真甜,小小的一个,甜中带着苦。不知道明年、后年,还能不能吃到存了一年的橙。
土地在橙树下聚集,延伸;聚集,又延伸,一寸寸融入橙树中,在时光的河流里,幻化成一粒光点,淡出我的视线。心头的橙树,却从一粒种子,迅速枝繁叶茂,在血脉中盘根错节,年年花开不败,年年硕果累累,给我清香甘甜,给我洒下阴凉,也给我橙花般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