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千
时至今日,当人们再来阅读这个英格兰村庄的自然史,获得的是一种几乎被网络时代的阅读所摧毁的体验。
作家和地理往往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对应关系。有时一位作家能够仅凭文字就成为一个或虚构或实际,或广阔或狭小的区域在文学上的主人,如加西亚·马尔克斯之于马孔多,莫言之于高密东北乡。在英语世界,有一位作者凭借着贯穿自己一生的自然观察记录和通信,把自己和一座位于伦敦西南部,名为“塞尔伯恩”(Selborne)的小村庄连接在了一起。他和几个朋友持续一生的通信,详细地记录了200多年以前塞尔伯恩周边的生态环境、各种生物(尤其是鸟类)的生活样貌。这位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的书信集《塞尔伯恩博物志》(The Natural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of Selborne)自从1789年出版以来,在两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已经被再版了300多次,成为英语世界里被阅读次数最多的著作之一,并且深深地影响了几代英国思想家,如今它已经成为一种世界性的通识读本。
英文词“Naturalist”若以字面意思翻译,或应当译为“自然主义者”,但人们更常把它翻译为“博物学家”——这是一个已经消失的职业,大约可以用来描述对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感到好奇,并且能够以一种科学的眼光进行观察和记录的人。怀特先生正是这样一位标准的早期博物学家,他出生于1720年,于1793年去世,一生正处在大英帝国急剧扩张、在全世界大肆抢夺殖民地的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但作为乡村牧师的怀特,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自己的家乡,以观察自然界的种种细微之处感受其中的美感。
英国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故居“维克斯”现在向公众开放
观察和记录,是怀特表达自己对于自然界的好奇心的方式。他从1768年开始每天都记录自己的自然观察——其中绝大多数是关于家乡塞尔伯恩,当他外出时,同样也会对其他地区的环境进行记录——这些笔记后来被称为“博物学家的日记”。这个习惯直到他在1793年去世,一共只间断过10天,相比之下《塞尔伯恩博物志》只能算是其中极少部分的选摘了。
《塞尔伯恩博物志》实际上是怀特与另外两位同好:自然学家、古文物学家托马斯·彭南特(Thomas Pennant)和伦敦律师、皇家学会会员戴恩斯·巴灵顿(Daines Barrington)的通信集。这几个人之间相互讨论和交流对身边生物和自然环境,尤其是对各种鸟类行为细致入微的观察。不仅如此,几个人还会通过图画和实物标本进行更深入的探讨。在18世纪的英国社会,这几人的通信第一次展示出了一种人类社区与自然界共存的新型关系,而且是以一种极为独特又忠实的书信体文学形式呈现出来。
本书最初出版时配有黑白图画,但是当它被再版时,这些图说往往会被省略,一切都以文字呈现。怀特认为观察比收藏(标本)更重要,因此他被称为最早的生态学家,众多的观察细节和结论在当时的条件下都只能通过文字记录下来。先不谈此书的各种意义,作者的书写本身就可以带给读者一种独特的体验,而他对身边环境的观察方式,至今仍然可以给读者以启发。怀特起初在书写这些信件时并未想过会将之出版,因此其中的文字准确简练,又显得质朴纯粹。
怀特的弟弟,一位伦敦的出版商,在他去世几年之前把这些书信结集出版。在当时这样的著作对读者的吸引力显然也远不如那些在海外进行殖民拓荒的冒险家的记录更吸引人。而这本书历久弥新,在不同的时代能够展示出不同的魅力,是因为它能够激发起人类内心之中对于自然界最原始的热爱和好奇。
怀特对于自己家乡的描写和记录,很难被归于人们通常所说的对于家乡的“热爱”,他以一种科学家的冷静态度把自己所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环境当成研究对象来对待。相比和他同时代的库克船长纵横四海,通过全球航行来丰富当时英国人对于地球的理解,偏守一隅的怀特用自己的观察和记录发现了自然界无穷无尽的丰富性,理解到各种不起眼的生物对于整个生态链条都起着重要作用。
怀特认为坚守一地实际上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观察方式。他在1770年10月中写的一封信里就曾经提到,相比于那些游历各处的人来说,只负责观察一个地区的人更有可能获得关于自然界的知识。每一个国家,每一个省份,都应该有它自己的记录者。正是因为怀特一生的忠实记录,他的家乡塞尔伯恩,这座看上去平淡无奇的英格兰村庄,至今仍然吸引着全世界的游客前去观光。这些游客的消费就足以让村子里的酒馆和商店生意兴隆,怀特的故居也早就被改造成了一座博物馆。但是在他生前,他对于自己的乡民并未表示出太多的与之深切交往的意愿。
除了去牛津大学奥利尔学院读书以及担任学院的学监之外,怀特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塞尔伯恩的祖宅以便进行自然观察。这位世界上最早的博物学家、物候学家和生态学家之一,观鸟爱好者,终生未娶,对乡农邻居们也缺乏兴趣,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家乡的自然生態之中。将爱好变成了终生的事业,在很多人的想象中或许是极为快乐的事情,实际上怀特也经常感受到孤独,否则也不会以极大的热情与几位难得见面的朋友保持常年的通信习惯。
在1767年8月写给托马斯·彭南特的一封信的开头,怀特就写道:“我从小就痴迷于博物学,可惜从未碰到志同道合的邻居。少了能促我进步和专注的同伴,我所取得的进展,实在是微不足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样的情形不难想象。对身边未开化的乡民,怀特并没有隐藏他的看法,他曾经在信中描写当地人偷猎的过程,“从前偷猎过鹿的村民,有几个尚未去世。不久前,他们还常常借着酒劲,吹嘘年轻时的‘壮举。比如,去鹿窝守着母鹿产崽,等到小鹿一落地,就立刻用小刀削去小鹿的蹄子,以防它逃跑,等小鹿长得够大、够肥了之后,就把它宰掉;在月光下的芜菁地里,错把附近的人当成鹿,朝对方射击;以意想不到的原因损失了一条猎狗。损失猎狗的经过如下:几个家伙怀疑,母鹿把新下的鹿崽藏在某处茂密的灌木丛里,于是带着一条杂种猎狗,打算来个突然袭击。受惊的母鹿收紧四蹄,腾空而起,跳出灌木丛,落地时,刚好重重地踩在猎狗的脖子上,导致后者当场身首分家。”
《塞尔伯恩博物志》中所收录的书信,大部分内容都是记录作者对当地鸟类的观察。其中不仅提到了上百种的鸟类,关于它们迁徙的时间、叫声的特点,乃至是食物对于羽毛颜色的影响,作者全都凭着强烈的好奇心做了详细记录。这绝非兴之所至,而是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心血,“几年前,我见过一只养在笼中的红腹灰雀。那是只雄鸟,从田里捉来时羽毛全是彩色的。大约一年后,它的羽毛开始渐渐变暗,4年下来,竟然成了漆黑一片。这期间,它主食大麻籽。食物对动物的颜色,影响可真大啊!家禽毛色驳杂,应该也是吃食繁杂,且不同寻常的缘故。”
对怀特的后辈,如托马斯·卡莱尔和弗吉尼亚·伍尔夫这样的作家来说,一部家乡自然史可以为他们展示出生活本身的精妙之处,一种智力生活的乐趣,以及选择一种全新生活方式的可能性,而对于出生晚于怀特约一个世纪的查尔斯·达尔文来说,这样一本清新的自然之书所带来的启发自然更是重大。
读者们可以发现怀特和达尔文这两位相隔近百年的英国博物学家的很多相同之处。怀特在信中就曾经兴致勃勃地描述自己捉鸟、养蝙蝠、捉老鼠的故事,还提到了他如何研究一只隼的瞳孔和虹膜的颜色。达尔文在阅读《塞尔伯恩博物志》的过程中也确实得到了相当多的乐趣和启发,他还为此写下读书笔记,并认为每一位绅士都应该成为鸟类学家。两代博物学家的视野,在一个世纪之间从家乡一隅扩展到了全世界,从几十年的寒暑扩展到地球数百万年来的物种变迁——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如何评价《塞尔伯恩博物志》的重要性似乎都不为过。
不仅是对于鸟类的观察,怀特对家乡生态环境的观察涉及了方方面面,而且并不缺乏世界性的视角——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他经常可以从各种生物的出现时间判断其迁徙和生活习性,他还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中发现了海洋生物的化石,他由此意识到地质形态随着时间发生变迁。以现代的标准来看,这份书信集虽然还不能算是严谨的自然研究科学报告,但在其中充满了大量数字记录。怀特精心测量了家乡沃尔默湖的周长和总面积,并认真记录当地的降雨量,统计家乡每年的出生死亡人数和性别比例,这些数字如今都成为研究当时当地生态和人文环境的绝佳资料。
他对于涉及生态的方方面面都非常重视,还曾阐述人们不应该轻视和嫌恶植物学:“人们对植物学的嫌恶由来已久,他们认为这是门仅供娱乐和锻炼记忆的学科,并不能提高思想或增进真正的知识。如果这门学科仅仅局限于系统分类,那这样的指控的确无可厚非。但渴望消除这一诽谤的植物学家绝不该满足于整理名录,而应该冷静地学习植物,探究其生长法则,检验有效草药的功效和药力,并促进其栽培。此外,植物学家也应该是园丁、耕作者和农夫。但分类也不能舍弃。如果没有分类,自然就会成为无人可探究的荒野。不过,分类应该从属于植物学追求的本体,而非其研究的主要目标。”——在当时怀特就已经注意到了植物学对于各国贸易和航海业的深远影响。
把对于自然界的敏感与作为一个科学家的本能反应结合起来,是怀特在全书中展现的最为杰出的品质。即使是在空谷和树林间散步时,作者一旦听到狗吠、号角和鸟儿鸣叫的回声,也会立刻激起他极大的兴趣,并且马上开始在不同的环境中进行测量,探索产生回声的最佳环境,并且把自己进行试验的过程以及得出的结论兴致勃勃地写给朋友。而在结尾处,作者又忍不住附上了一首描述回声的诗文。
时至今日,当人们再来阅读这个英格兰村庄的自然史,获得的是一种几乎被网络时代的阅读所摧毁的体验。现代人早已习惯了动画、视频,早在宽带网络普及之前,“没图没真相”就已经成了一句流行语。家乡的景物风貌,自然环境的变化,野生动物的生活状态、迁徙规律,各种鸟类的形象,现在尽可以用一张张图片详细地表述。但在《塞尔伯恩博物志》中,唯有把文字的力量发挥到极致,才能把情况描述得准确而详细,不仅如此,往往还需要读者加以想象。或许在一开始阅读时读者会感受到些许的不适应,但是当习惯了作者冷静简略的文字风格之后,读者就会体验到一种想象力被激发的愉悦。
作者的书信往往极为简短,文字大多都是白描。但当兴之所至,怀特同样不吝于抒情。他描述蟋蟀在夏夜的叫声时就这样写道:“让我们感到愉悦的声音,并不总是甜美动听的。同样,刺耳的声音也不会总是惹人不快。我们迷恋或讨厌某种声音,更多是因为这种声音带给我们的联想。因此,蟋蟀的叫声虽然尖锐刺耳,落入某些人耳中却极为动听,还会让他们满心都是乡间夏日里一派生气勃勃的欢乐景象。”这样的文字实在难以让读者不去向往英格兰的乡村去游览一番。
这样一部完整的书信集,也反映了当时英国作为“有闲阶层”的乡绅们的生活面貌。作为几百年来对全世界影响最大的国家,当人们谈到英国,通常会把焦点集中在工业革命,以及这个国家积极甚至是野蛮的对外扩张。实际上,对于英国这样一个内部社会极少发生剧烈动荡的国家来说,乡绅阶层始终是一个维系着整个英国,并且为整个国家产生出源源不断的创造力的一个重要群体,直到现在,守着一份祖辈留下的产业,生活无忧的乡绅阶层依然活跃。
一位作家(尽管怀特可能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位作家)通过文字与自己的家乡产生关联,从此一个地名在读者的心目中自然也就多了一层含义。正如一提到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人们自然会联想到英格兰西北部风景秀丽的湖区。塞尔伯恩这个村庄的名字也早就与怀特成为一体。直至今日,这个英国村庄仍然是观鸟爱好者们的好去处,而跨越两个多世纪的时间,读者们也仍能够从怀特冷静的文字中感受到英格兰乡村的独特美感。在怀特的描述中,在英国的乡村人们依水而居,依赖附近的湖泊与河流作为水源,各种鸟类、水鸭、野鸡、狐狸等动物也就随处可见,与人在自然中共存。这样的一份地方志是怀特留给家乡的宝贵遗产。
随着人类科学的进步,科学与人文的分化越来越大,各学科之间的分工也越来越精细,博物学已经成为历史,现代社会中不会再出现博物学家。但是如怀特这样对于身边自然界的一切都满怀热忱,对于鸟类的好奇和热情胜于一切的人却将永远都存在。其中的原因,大概可以用怀特在一封信中所引用的法国科学家伽桑狄的论述来解释:“相比人类的声音或乐器之声,他之所以更喜欢鸟儿的鸣唱,并不是说前者不能给他带来愉悦,而是因为人类音乐的起承转合会扰乱他的思维,吸引他的注意力,打断他的睡眠。而鸟儿的鸣叫则不会带来这般困扰,因为无法模仿的声音不会扰乱心神。”——这种无法模仿的声音,就是大自然的声音。
(The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rne)
作者:[英]吉尔伯特·怀特
译者:梅静
出版社:九洲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7月
作者:[英]詹姆斯·库克
译者:刘秉仁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出版年:2013年4月
作者:[法]夏尔·亨利·德萨利纳·奥尔比尼
譯者:铃兰图书编译
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
出版年: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