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锐像”我们来聊书,没错就是摄影书——这个在摄影界还没有给出明确定义与概念划分的创作行为。通过两位活跃在欧洲的摄影书实践者和出版人——石真与龚颖颖,我们将了解到更多的有关做书的不同侧面。
时至今日,“摄影书”的概念已经进入到各种当代摄影的话语之中,从摄影节上不计其数的摄影书展到专门为摄影书所设置的摄影奖,但凡对这一领域有所关注的摄影爱好者都会说出一两本自己钟意的书名来。与此同时,在被统称为“摄影书”的领域内,我们又能看到诸如摄影师展览画册、作品集、手工书等等分门别类的划分,除此之外,各式各样不同于普通书籍的设计理念和装帧方式也在不断的挑战读者们的舒适区。
近年来,受到西方独立摄影书制作潮流的影响,很多中国摄影师也加入到国际行列中,纷纷选择手工书、自出版和独立出版的方式来制作和出版摄影书。另外,随着越来越多年轻人到西方艺术学院进行专业摄影的学习,他们在学习和创作的过程中直接受到摄影书的影响,并开始潜移默化地考虑将摄影书作为媒介,出版独立摄影画册也成为非常普遍的选择。
本期的主题虽是做书,但我们会跳出摄影书的各种划分方法和设计理念,通过石真与龚颖颖的近期作品和访谈去了解有关做书的不同侧面:为什么越来越多的摄影师会首选书籍作为摄影创作的媒介?摄影书作为创作媒介的可能性有哪些?摄影和书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做书的过程中会遇到怎样的困难?欧洲摄影书行业的现状如何……
对话石真
何:你个人的作品大多都是基于“艺术家书”这一模式所展开的,它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
石:首先我觉得应当把“艺术家书”(Artist's book)和“手工书”(Handmade book)两个概念区分开来,我所理解的艺术家书是以书或纸本为最终呈现方式的艺术家作品,这里的“书”只是一种呈现方式或者创作媒介,如同摄影、雕塑、装置等等,并且艺术家书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不可复制性。而手工书的范围是比较广的,包括很多dummy(样书)在内的所有非工业化批量生产的、手工装帧和制作的书籍纸本都可以归类其中。
以日本陶艺家西村陽平在1990年创作的《日本图书馆》(The Japanese Library)及其之后大量基于纸本的作品为例,他以陶瓷的技巧和烧陶的技术来烧书,使书本上的文字消失,制作出“纸陶瓷”的“书”,这种边界的模糊性和对多重感官的探索是非常让我着迷的。
健全人在感知和接收信息的时候会习惯于依赖双眼,以视觉作为主导,而常常容易忽略其他感官,然而触觉、嗅觉和声音都是带有很多信息的,也是可以唤起记忆的一种方式。我原来做过一本书,纸张经过了特殊处理,摸上去很像少女的皮肤,毛茸茸的,书尾讲到生命与死亡,我就去森林里挖了些苔藓,风干了和一个古董音乐机芯做成小装置放进去,让人们去碰、去闻,这样每个人都会得到自己的感受和理解,一些传达上的屏障也就被打破了。
何:Memories of Things Past是你目前為止创作的重要作品之一,从早先的摄影书形式到最近在OCAT上海馆“听我说”展览上的新版本,对你来说,在做书和做展览过程中有哪些不同的体会?
石:Memories Of Things Past的书我做了很长时间,前前后后改过很多个版本,这个过程里我也在不断地向内挖掘,不断向自己提问:这本书的主要线索是什么?要通过这些线索和人物讲些什么?这其中“我”的角色又是什么?然而这一切探索都是比较隐秘的,因为书的内容和呈现结果都将以作者意志为主导,也就是说我可以选择留给读者解读的关键入口,也可以选择通过一些编辑的技巧在某种程度上“强迫”读者按照我设定好的脉络去走。反观读者这边,当面对同样一部作品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同的解读方式,他们各自不同的路径构成另一张网,与我设定好的路径交叉或者离散,这种像是侦探游戏一样的博弈是很好玩的。
在OCAT展览的新版本里则在试着打破这一游戏规则,形成一种有线索的无序阅读,让观众自己“走进书里”,按照各自的参观顺序来决定作品的叙事路径。这次在展览现场也加入了许多书里没出现过的素材,并且用单独隔出来的小空间还原了故事中客厅场景一角,试图提供给观众一种沉浸式的体验。
何:你是如何看待摄影与书之间的关系的?
石:摄影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制造“证据”的手段,用来证明事物、时间和种种关系的存在与消亡,而书则是由许多“证据”构成的一个独立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是真实的,也可以是虚构的,或者是在两者之间的。
何:可以跟我们简单分享一下你在今年阿尔勒国际摄影节上策划的“中国制造”展览吗?
石:今年四五月份的时候,L'Artiere出版社的出版人Gianluca & Gianmarco Gamberini找到我,问我在阿尔勒摄影节期间想不想一起做一个临展书店。Gemberini两兄弟是我创作与工作中非常亲密的朋友和搭档,在一起工作的三年时间里我们一起做过很多有趣的项目和活动。
这次的“中国制造”是2015年我做“真姨书房”以来一次新的尝试,改变了以往以话题和内容为主导的选书方式,尝试与阿尔勒摄影书奖选取同步的时间节点,节选了从2016年9月至2017年6月间完成的15位中国年轻艺术家的作品,试图通过这些最终呈现的纸本来阐述我个人所理解的独立出版、自出版和艺术家书。
展览的地点选在了阿尔勒摄影学院旁边,开始前我一直处于一种非常紧张的状态,担心出现各种意外,但幸好最后一批书赶在展览开始前两小时顺利到了。开幕酒会那天大约有一百多人,很多朋友、藏家和同行都来了,摄影师拉里·芬克(Larry Fink)还用口琴吹了首舞曲送给我们,特别开心。
何:最近你提到摄影书工作室的计划,目前进展如何?
石:“真姨书房”的项目一直在缓慢进行着,前段时间收到了伦敦泰特美术馆策展人的邀请,可能明年会在那边做次关于中国摄影书活动。法国这边在阿尔勒摄影节做完“中国制造”之后也收到很多好的反馈,年底会跟一位很期待合作的策展人在巴黎做下一个展览,暂定的主题是“亚洲现象”。
“真姨书房”除了现在已有的独立出版物分享以外,下半年还会陆续做一些欧洲独立出版人、独立书店、艺术书展和活动策划人之类相关的访谈,同时也在准备之后的“真姨书房”出版计划,希望能有机会把更多好的中国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带到欧洲来、把有趣好玩的欧洲独立出版相关的东西介绍回国内去。
石真
1989年出生于山东济南,现居巴黎,以摄影、手工书及混合材料为媒介进行创作。
真实与记忆的复杂关系是石真在创作中想要表现的核心内容。她借由自身经历的探讨出发,从自我向外看,期冀能够在时间的存在中找到回忆与现实的平衡点。然而,时间的存在与消亡悄无声息,在生命主体中“存在的真实”与“消亡的虚幻”难辨真伪。如果“现在正在消失”,那么过去与未来都可以被定义为一种徘徊于时间中的记忆,只有“存在”是静止的,它是这个表象世界中真实的体现。
石真的作品得到国内外广泛展出,近期展览包括上海OCAT“听我说”(2017),法国La Gacilly摄影节(2017),巴黎Circulation(s)摄影节(2017),瑞士沃韦Emergency艺术空间(2017),法国阿尔勒摄影节(2016),上海abC艺术书展(2016),连州摄影节(2015)等。
石真曾获法国La Gacilly新锐摄影奖(2017),台北Wonder Foto Day评审奖(2017),法国Tribew摄影奖(2016),阿尔勒摄影节摄影书奖提名(Photo-Text Award)(2016),英国Mack First Book Award提名(2016),并入选2017年度挪威Sunnhordland美术馆艺术家驻地项目。
Memories Of Things Past
作品介绍(节选)
Memories Of Things Past是一个基于真实历史资料的非虚构影像作品,以一本19世纪比利時家族日记为源素材,混合了文字、图像、信件、照片、历史资料、艺术家手工书等多种媒介为呈现方式,试以探讨真实与回忆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与界线。
几年前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在比利时布鲁塞尔一个跳蚤市场的垃圾堆里捡到本日记,封面上标有“LLDM 1953 Diary”字样。日记作者为女性,以“LLDM”署名,记述了整个家族1872年至1954年间五代人的故事:LLDM在19世纪末的蒸汽游轮环球旅行,欧洲文化沙龙的黄金年代,两次世界大战,巴黎世界博览会,上层社会中的女权运动萌芽等。其中家族往来信件、老照片、历史资料均保存完好。
2016年初开始着手以此日记中所记载的线索对LLDM及其家族进行系谱研究(genealogy),后通过档案及历史资料对比,逐步将日记中的人物和故事线索一一还原。
日记原本以1872年12月12日作者LLDM出生为起点,结束于1953年12月,LLDM于翌年去世。但对比调查中发现日记中存在一系列疑点,这些疑问构成了Memories Of Things Past这个作品系列探讨的出发点,使“我”得以获得旁观者和参与者的双重身份参与到故事中来,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Memories Of Things Past的艺术家手工书创作。
对话龚颖颖
何:你近期创作的两个系列Moonflowers, one by one, the wind rustles them和18:53 23-01-2011都是以书的形式来讨论关于家庭、记忆和碎片的概念,选择以书的形式展现的初衷是什么?
龚:近些年来,由于摄影器材的普及使摄影媒介变得非常大众化;在“人人都是摄影师”的时代,我们每天都面对着各种照片图像的充斥和累计。我喜欢花时间思考摄影作为一个艺术媒介,在当今社会文化中的位置和功能,希望通过我的创作来还原每张图像所需的空间和时间。这两本书,都是各从一张原始图像出发而完成的。以书这样的形式——一个实际的物体——给予每个读者观众私人的浏览空间,翻书的过程和时间也是体验一张图像的经历。
何:你认为图像和书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对你来说,做摄影书过程中最困难的部分是什么?
龚:从平面设计角度来说,图像一般是书或出版物的一部分。但对我来说,我是希望通过出版物的形式来讨论图像,就像上面解释的那样。
最困难的部分,应该是找到一个称心的合作伙伴吧。摄影艺术家和平面设计师之间,有时是最好的伙伴,而另一些时候,则是最大的敌人。如果我计划创作摄影书来完成一个项目的话,是喜欢和平面设计师合作的;因为除了在制作和设计上的实际帮助之外,他们会给我带来一个不同的角度。我的这两本书都是和同一个设计师一起制作完成的,但我们在最近的一个项目上发生了较大的分歧,所以很有可能不会再一起合作。如果有在阅读本刊并对影像刊物有兴趣的平面设计师,可以和我联系。
何:据你所知,荷兰摄影书出版大致是怎样一种状况?你在阿姆斯特丹留学期间多大程度上参与到其中。
龚:在荷兰,摄影书的出版社出版和独立出版都非常流行,也有一定的艺术基金支持。专注摄影书籍的出版社有Van Zoetendaal、Kessels Kramer Publishing等;独立出版的则有比较小型的Dutch Independent Art Book Publishers和Knust Press等。一年一度的Unseen摄影博览会会定期举办Photo Book Dummy Award。另外,更广泛一些的艺术出版社Roma Publications和Experimental Jetset也有非常多的摄影好书。
我留学于阿姆斯特丹Gerrit Rietveld Academie的摄影系;学校里配有专门的出版物工作室,所有学生都可以在那里自己制作完成他们想做的书籍。在留学期间和毕业这两年间,我都一直在参与摄影书籍的制作和推广。在今后也还会制作更多的出版物吧。
何:请给我们推荐三本你最喜欢的摄影书吧。
龚:第一本给大家推荐荷兰视觉艺术家伊丽莎白·托纳德(Elisabeth Tonnard)的《一个游泳池》(One Swimming Pool); 这本書是个可以放在书架上的便携式游泳池;制作灵感来源于爱德华·鲁沙(Ed Ruscha)早年拍摄的泳池照片。如果你小心地取出这本书的每一页,相互并排放置,可以拼出一个小型的游泳池。整本书是用浆糊于书的侧面粘合在一起,让页面方便取出;不过拼出了这个游泳池后,也就没有这本书了。
第二本应该是埃瑞克·卡瑟斯(Erik Kessels)的《芸芸众生相:7》(In Almost Every Picture 7)。卡瑟斯一直以来收集大众民间影像,并把它们制作成为出版物,这本书是此系列的第7本。它从游乐场射击馆的角度,按照时间顺序,展现了一位来自荷兰蒂尔堡的女人的一生。1936年,当时年仅16岁的她拿起游乐场的手枪,在射击场对准目标射击;当她击准目标时,会自动触发靶子里的相机快门,把她击准那一瞬的姿势记录下来,作为奖励。从此以后,她每年回到游乐场的射击馆,一段长期的恋爱史由此开始了。
最后一本我很喜欢的摄影书是大家应该都比较熟悉的苏文(Thomas Sauvin)的《双喜》(Until Death Do Us Apart)。苏文的“北京银矿”项目收集了50万张从北京边缘垃圾站逐年抢救回来的废旧底片。在庞大的资料库里,苏文编辑收集了这些中国婚礼上的“敬烟”照片;在整理这些档案材料的同时,他同时用一种俏皮的方式制作了这本《双喜》摄影书——书被设计成烟盒大小,侧面涂装成金色,书套是个双喜的烟盒,可以像一包烟一样装在口袋里。苏文在遗弃的图像中发现了惊人的文化意义,为逐渐消失的中国仪式提供了独特的一瞥……
何:能否跟我们分享一下你接下来在斯沃琪和平饭店的驻留期间的项目计划?
龚:应该还是会做一本书吧。这次回来会驻留半年的时间,第一是希望在欧洲生活6年后,能够回国探索一下自己的身份;第二,当时是继续创作:驻留期间计划采访、拍摄、记录一个世家的历史,记录和制作出版物的同时也希望探讨一下中国出版业的信息审查制度。这会是个比较有争议的项目,暂时不知道能不能按计划顺利进行。直觉告诉我说,这是个走一步算一步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