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思璐
下车还未站稳,那铁皮巴士已经不耐地吐着黑烟扬长而去,挟着满车厢售票员凶巴巴的叫喊以及一车的皮臭味。尘土随风飘起,又慢慢落下。
从村口慢吞吞地踱进,今日阳光很好。那棵枇杷树还是那么老,树下趴着的一条大黄狗似乎是睡着了,不远处妇人怀中的娃娃该是新添的小子。坐在路边的阿公阿婆招呼我:“回来看看?”
“啊,回来看看……”干巴巴、毫无水分的回答。
是啊,回来看看。回来看什么呢?故人已逝,徒留老屋。
老屋,自然是老。古老而最为普通的黄泥石子墙,历尽岁月,已有几条裂纹,如一张张狰狞的怪口,将记忆中高大坚实的墙面吞噬了个干净。瓦是几年前因为漏雨翻修换上的新红瓦,有几分不伦不类的味道。或许即便是一丝一毫的改变,老屋便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屋檐下的阴影里还残存着一片积雪,我坐在屋外那条尚且完好的长凳上,看日头渐渐高起,日光慢慢斜射进来,一点点吞噬掉阴影,正如岁月在侵吞世间的一切。最终,我和积雪都暴露在惨白的日光下,无所遁形。我不想晒太阳,可我也不想挪动,我就只好看着那摊洁白的积雪,毫无挣扎毫无悬念地,化为湿漉漉的水,细细地细细地渗入泥土中,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
阳光仿佛是一只慢吞吞的蜗牛,爬上老屋的窗格,在屋内的地面上撇下点点碎金,有无数细小而密集的尘埃在明亮的光束下飘散。屋内什么也没有变,屋顶的木梁上依旧落满尘埃,桌子还放在墙角,锅碗瓢盆照旧,甚至那只蜘蛛还辛勤地趴在那个小角落里吐丝织网,乐此不疲。
屋内的陈设是记忆里的模样,我在屋外,透过一扇木窗窥视着我的记忆。只要我想,我大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开门,到记忆中一解思念之苦。可我清楚地明白,无论物什是否照旧,都掩盖不了斯人已逝的残酷真相。失去了主角的记忆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独角戏。所谓记忆,只是一段故事经过时间的发酵沉淀,个人单向主观感情的增光修饰后遥不可及的桃花源地。一扇薄薄的甚至快腐朽的木门,门外是我,门里是记忆,却相隔数亿光年,穷尽我一生也无法到达。
人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记忆。再精密的仪器,也无法复原当时滋味;再发达的科技,也无法重现当时光景,它仅仅发生在那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以及特定的人上。
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记忆。我无法保证,记忆于你而言,是幸福或是痛苦,但无论你多么渴望抑或多么痛恨,它就在那里,不来不往,不生不灭,你无法靠近,也無法逃离。世间的任何苦难和不幸,最后都会像积雪一样被泥土吞没,成为一抔尘土。
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记忆。我们,在记忆里沉沉浮浮。岁月之下,记忆中再娇美的鲜花都会枯萎,再高耸的大厦都会倾坍,再眷恋的容颜都会模糊。
某天,你翻开尘封多年的相册,望着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的自己,也许会像我一样发现这个秘密: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记忆。
重回故地,却发现,再也回不去了。全篇围绕着这样一个发现展开。情景再现与内心活动交织,营造出一种淡淡的忧伤和回不去的清醒。全篇字数不多,但却有字字珠玑之感,想来与作者缜密的构思与良好的语言表达能力密切相关。另外,全篇渗透着一种善意的生命思考,隐约中可见作者对过去的怅惘,对未来的慈悲。这种生命的感触简单、真实、普遍,一旦经由个体书写出来,就有成为书写母题的可能。
(清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