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涵彧
一
程衅就读于南极第一中学,学校里聚集了权贵富贾与高级人才的子女,而程衅也在挑灯夜战与父母疏通的双重推动下,进入了悬浮班,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奥赛班。环顾周围同学的父母的职业,政客与科学家,程衅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家属于这个社会的中产阶级,而身边所有热衷悬浮跑酷的同龄人统统配备了这双悬浮鞋。
脑海里闪过那双他魂牵梦萦的悬浮鞋,程衅热血沸腾:“您知道那双鞋多强么!秒速级悬浮弹力,甚至可以和悬浮飞行器媲美!极地集团耗费六年时间全新升级,使鞋里的悬浮冰除了具有常规的清洁性、稳定性、循环性以外,还有智能性!”
爷爷撇动的干瘪嘴唇充分表达了不满:“智能性,嗤……你十几年的书读到这破鞋里去了!科学历史书上有没有讲一百二十年前的人工智能浩劫,人类差点儿都玩儿完了,人工智能好歹还是人类发明的,人类了如指掌,但这个破冰不明不白地就出现了,还敢搞什么智能……”
程衅悻悻道:“这个悬浮智能和人工智能又不一样,又不是真有意识活动。赵家老三拆开来看过,是因为每块悬浮冰里都插入了一个小芯片,有自动感知调节功能而已啊……”
“难道你们班所有小兔崽子都去买了?”
“这还用说!全部!所有人!”程衅仿佛有了底气,“我给您数数,赵家的三个儿子,还有那个她妈是西南极州长的,还有涂参谋的儿子,还有……我好歹是家里的独苗!再说,现在离刚上市都差小半年了,爸妈都说价格可以接受!我为什么不能买!”
爷爷紧张起来,稀疏的灰眉毛和干瘦的皮肤纠结在一起:“姓赵的家里也买了,还三双?国防参谋家也有……你们班难道人手一双?不行,不行!你去帮爷爷说说,尤其是提醒赵家人,别把这个智能悬浮冰的破鞋穿到机密场合去……”
程衅只觉得戾气都汇到嘴边,忍不住声嘶力竭:“您反悬浮的大名已经让我在学校千夫所指抬不起头了!您还要让我去告诉他们‘拒绝悬浮冰!?您正视一下现实行不行,现在从公共厕所到公共汽车到科学研究所都靠悬浮冰运转,悬浮冰要是有毒有害的,人类早没了!”
他心神一顿,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只好又低声:“爷爷,别……别用您那自以为是的爱来绑架我。”
爷爷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眼角朝下耷拉着,颇为失望:“程衅,你知道普朗克科学定律吗?一个新的科学取得胜利,并不在于让它的反对者们彻底信服,而是要等待它的反对者们死去,认可它的新一代成长起来。在赵陆督刚刚执政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他我反对悬浮冰的理由,很明显,他没有听进去,还采用各种经济和政治上的手段对我施压,社会依靠悬浮冰平稳运行了这么久,我有时甚至会怀疑我自己的结论,但我依然相信,我是对的。”
程衅有点不耐烦:“您每次唠唠叨叨都说反对反对,倒是痛痛快快地把悬浮冰的坏处告诉我啊,反正我又不会施压!”
“我没有故弄玄虚,但我不能说,”爷爷每叹一口气,都显得更加老迈一分,“真相是聪明的伪装者。而且,这个真相不光对你,对所有本土居民几乎有着致命的打击,不光是行动,最重要的是……心理。自然科学的本质不像人文历史重在传承,对我们科学家而言,最重要的是探索,科学是没有边界的,只有通过你自己发现、研究、证明过的理论,才不存漏洞,不留遗憾。”
如今长大些,程衅决心要为爷爷平反,却仍然对悬浮冰灭种论存疑。
人类栖居南极大陆已六十多年,从悬浮冰投入使用开始,除了人类使用方法不当等主观原因,悬浮冰奇迹般地从未出错,完美得无懈可击。据肖正明等科学家官方发布的数据和研究报告显示,这一切都源于悬浮冰的清洁性——不会爆炸燃烧产生污染、危害环境;稳定性——悬浮冰的质子稳定恒定性远胜于过去所有稀有气体和贵金属,不会引发重大事故;循环性——这或许是其最优所在——它不像传统的煤炭石油甚至天然气能源,回收再利用的余地很小,悬浮冰完全像是能源的中转站,损耗极小。再加上从程衅初中时就已被开发出,但尚未完全普及的新性能——智能性,悬浮冰变成了白玉无瑕般的存在。
他也明白,为什么实验室里的科学家足够兢兢业业,却始终没有发现爷爷口中的“真相”,因为他们已身心服从了可燃冰有利无弊的论调,并以此为前提至深处发掘其新性能。“这样不对”,程衅想,“科学理论的每一个符号都应该被科学家们打上问号,从来就没有什么理所当然正确的前提,可以令人无法提出质疑,完全遵从。”
程釁低下头,看到自己站立的悬浮冰基点上浮现出的血红色数字——01:00,自己竟然立在苍茫的冰雪荒原整整一小时了,也差点忘记了工作人员交代过的:为了使悬浮冰更加流畅无阻地进行能量循环,最好不要再同一个位置站立超过一小时。
程衅打量天色,决定原路折回,他在保留区的基点上上下跳跃着,伸展腰肢,活动筋骨。
“冷啊……”
程衅能明显感觉到暴风越发紧了,凝结成千万根绣花针划过他脸颊边缘。雪也厚了,有好几次,他都差点无视了被掩埋的基点而栽进雪地,这时他又不得不感激悬浮冰之间强大的斥力令他能够浮于空中,哪怕因为恰好踩到基点边缘而来了个连环后空翻。
隐隐约约地,自然保留区大门的深黑色轮廓已经映入程衅眼帘了,他露出一个苦尽甘来的微笑,加快了步伐朝前跃去。近了,更近了……程衅已经看到了保留区入口处的工作人员,身心俱疲的他现在看谁,都是那么和蔼可亲。程衅松弛了全身的肌肉,整个人瘫在悬浮冲锋衣中,几乎是凭着腿部的惯性和悬浮冰强大的斥力朝前运动的。
“喂……别……看后……小心……”程衅慵倦地凝视着工作人员,他好像在奋力地挥手,还说着什么……当第一串刺骨的冰絮冲进他的鼻腔时,他才隐隐意识到,飓风来了,自己要倒霉了。他迅速缩成一团,任自己随着风的方向高速旋转,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
在飓风面前,程衅就是一朵呕吐着的蒲公英。
程衅不记得飓风是什么时候消停的,只是感到自己已经毫无规律、颠三倒四地吐了几个纪元,即使在悬浮冰冲锋衣的尽力保护下,他仍然感到强烈不适。无奈地看着透明面罩上的各色残羹,程衅知道,不与风雪贴身肉搏是不可能的了。他把肮脏的面罩插在雪地后,才意识到,这是自然保留区里的西北边缘,甚至连悬浮冰基点都没有!
“只能做回原始人了……”程衅的自言自语逐渐被牙齿碰撞的哆嗦取代。
跋涉在深达腰部的雪地中,程衅艰难蠕动。大约五分钟后,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半圆冰屋,可以御寒。程衅俯身钻进去,现在正是极昼,透过外头射来的光,程衅发现,半圆的墙壁上错落有致挂满了照片。
照片?这种纸质的物品现在已经十分稀有了,尤其是这里的照片,边缘翻卷泛黄,但照片上的人似乎都精神抖擞,仿佛被这极地的冰雪冷凍了青春。墙上挂着单人独照,也有二人和十多个人的大合照。不意外的,这些照片的背景正是现在的自然保留区,照片上的人明显是南极开发前的第一代,穿着厚实的冲锋衣,全副武装得几乎看不清表情。
在这些被冻得通红的笑脸中,程衅找到了熟悉的一张——
“年轻时的爷爷……是当年科考队遗留在这里的?”怀着难以言说的巨大兴奋,程衅忍不住想在这面墙上慢慢欣赏。
站在墙边,程衅的目光是肆意生长的爬山虎,在每一张老照片上流连。贴在正中的一张是科考队全体的合照,爷爷站在第二排正中间,那时候的他大概三十岁,笑得有点得意,大概是因为左侧站着的是奶奶。而爷爷右侧的那张面孔却真正吸引了程衅的视线——肖正明,使爷爷在科学界被贬为丧家之犬的悬浮冰之父。正值壮年的肖正明的笑脸和现在官方媒体发布的似乎不大一样,多一抹憨厚的真诚。
人的一生大概就是随着自己的地位变化而不断调整的过程,当年只是个和大家一样的科考队员的肖正明,大概也没有胆量摆出一副睥睨众生的成功人士微笑。
视线下移,程衅更加惊奇地看到了爷爷和肖正明的合照,大概是被抓拍的,两人都是忽然转过身的动作,眼底眉间都透着气愤。
越向冰屋的黑暗深处,程衅就越能感到暖意袭来,还有睡意。没有继续往更深处走,程衅索性歪歪扭扭倒下,打算先小憩一会儿。
“真是个傻子,留意睡下了就再也起不来了。”一个嘶哑阴沉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程衅警觉地直起身,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冰屋外的暴风雪似乎短暂地停息了,四下阒静。角落里的人影渐渐显现。看到他的第一眼,程衅忍不住又说了句:“原始人啊……”深陷的眼眶,一大团络腮胡,臃肿不堪的只有第一代人类才会穿着的老式冲锋衣,但胸口磨损严重的冰川状图标让程衅恍然——
“您也是科考队的?”
“原始人”笨拙地点头。不知为何,程衅心里漫过狂喜,他语无伦次地自我介绍:“我,我是程衅,是程光平的孙子!能给我讲讲从前科考队的故事么?关于我爷爷,和肖正……和肖爷爷。”
“原始人”眼里的亮光一闪而逝,转而变为惊恐和狐疑,目光越过程衅直直钉在他身后。程衅微微侧头,看到了一个本来绝不应该出现在这个荒凉之地的身影,他强装镇定,继续看向“原始人”,把声音压到最低:“不是我带他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原始人”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信任表情,微微点头。但他的下一个动作却令程衅猝不及防。他猛地扑到程衅身上,用粗壮的右臂紧紧钳制住程衅的双手,另一只手锁住程衅的双脚,两人朝冰屋深处高速滚去。每隔几秒程衅的脸庞就要和地面亲密接触,四肢百骸都只是一个“疼”字,他只希望站在冰屋门口的那个人可以赶紧使唤手下人来救救他。
终于碰壁停下,程衅使尽了浑身力量挣脱了“原始人”的束缚,头晕目眩,不知过了多久,撞进了熟悉的臂膀里,他一时感到眼眶有点湿热。这个有力的臂膀是初一他笨拙地学打篮球,却被恶意撞成骨折时被给予的第一份依靠,当年瘦弱的他靠在这臂膀上,才不至于太狼狈。
二
如过去的一百多个清晨一样,程衅搭公交上班,去科研所。
远方的天际平滑如视网膜的弧度,探出的太阳一角像小小的火舌舔舐着天幕,火势越来越大,飘忽撕裂的鳞状云朵是四散飘飞的火红色余烬,然而在几秒钟内,它们就将快速地蜷缩、枯萎,化作灰灰红红的一簇簇流云。
现在还很早,司机和售票员正谈笑风生,在递给程衅罗汉1.0悬浮头盔时,还在轻笑,随口提醒着:“系安全带。”
程衅将头盔戴好,由于他是第一个乘客,所以不需要太大的向上攀爬动作,而只是随意地悬浮于公交底部一层——脚下是一个能量持久强悍的悬浮冰基座。
下一站,几个老太太上车,她们颤颤巍巍地从售票员手里接过老年人专用罗悬浮头盔,两人一排,稳稳站在公交底部。程衅自觉地做出向上蹬的动作,给老太太们让出老弱病残专属的低层悬浮区,跃到二层,小心翼翼地悬浮在老太太头顶的头盔上。
南极大陆公交车的原理就是这样,节约空间,新上车的乘客踩着悬浮乘客的头盔侧边向高处空位踩。最令人头疼的是老弱病残们,因为要给她们让出底下的安全区,上头的乘客要不断向更高处跃起。
自三年前科学家第一次成功分离悬浮冰的轻型与重型开始,轻型就被使用于罗汉头盔上。之所以称它为罗汉头盔,自然是因为在高达三十层的公交车中,一个人悬浮在另一人头顶,远远看,几十人歪歪扭扭成一条毫无美感的曲线,像高难度的叠罗汉游戏。轻型悬浮冰减轻了乘客承受的压力,也防止在急刹或突然加速等紧急情况下,过于笨重的头盔会伤害到乘客的颈椎。
第四站到了。
三个大爷靠近售票员。在他们领取头盔时,程衅注视着他们浑浊的眼睛,看见里面积满时间的淤泥。他想起赵蛤偷偷告诉他的,现在全球升温的速度已经让政府把原本拟好的《升温警报书》丢进碎纸机,免得在诺亚方舟计划的最后时刻,带来不必要的人心惶惶。形势紧迫,赵陆督更加心急如焚了,把科研所的一众科学家们逼得神经衰弱。
一向冷静自持的程衅也有些慌张了,人类可以撑过这一场浩劫吗?依照爷爷那激烈反对悬浮冰的态度,它一定有其可怕的坏处。然而到今天,程衅也颇寄希望于赵陆督的诺亚方舟计划了。
他强迫自己想些别的。
想什么?程衅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要为之付出终生的问题:悬浮冰的缺点在哪儿?在科研所工作了一百多天,他进行了无数次解剖研究和对比实验,也没有丝毫进展。悬浮冰似乎,无懈可击。
从前程衅只听尼采说过,如果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任何风都不会是顺风。可如今他的方向明确到每天清晨睁开眼,“悬浮冰之害”五个大字就会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不也依然深陷迷雾?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一阵疾风刮过,程衅立马感到脚下不稳,他急急地左右晃动两下身子,所导致的严重后果是:深黑方形包中的单片夹滑出,在空中连环跳跃,最终,里头珍贵且不可告人的研究数据在令人无所遁形的日光里四散飞翔。如果大家把这些数据翔实地宣传悬浮冰有害论的“传单”细细阅读,说不定他还没揭下悬浮冰的面具,就先被揭下科研所最本分科学家的伪装了。
这些飘飞的纸张仿佛是苹果,而悬浮冰化身夏娃,在空中失控地飞旋。这时程衅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公交车,在许多老人悬浮的头顶上。程衅迅捷地蹲下身,在一片混乱中摸索到了悬浮公交配备的紧急按钮,两根几乎透明的安全带从悬浮头盔两侧抽出,贴合而紧密地把程衅和他脚下的绝缘头盔绑定在一起,剧烈的晃动让敏感的悬浮头盔感应到了危险,于是头盔自动脱离了程衅脚下尖叫的老太太的头颅,成为了程衅的专属悬浮器。脱离了脚下倾斜晃动的“叠罗汉”公交,程衅在半高空松了一口气——
“嘭!”一朵猩红在半空开放。
程衅惊奇地低头,看到五分钟前还挂着笑容的老太太与一只失控的悬浮头盔相撞,血花四溅。刹那间,时间与空间的维度好像不存在了。血滴在下坠,他却在上升,可是那圆滚滚的红慢慢占据了他整个视野,成为一轮红日,灼烧着南极大陆冰蓝色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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