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淑苓
我的第一只手表是小学六年级时得到的。那其实是父亲的旧表,修理之后,拿给我佩戴。可松紧的白铁表带,表面大约像现在的十元硬币那么大,已经有点儿黄斑在上面。这个老旧的男用表戴在小女生手腕上,确实显得突兀。我一方面喜欢它,一方面又怕引起同学的侧目。
果然,去到学校,立刻引来同学围观。1974年的岁月,手表仍是很珍贵的,尤其对小学生而言,一班五十人里面,只有一二人有手表。
“哇!手表耶!”
“准吗?现在几点了?”
同学七嘴八舌讨论着,我也忍不住吐露兴奋的言语:
“当然准了。我妈妈特地拿到表店校正过的。而且我爸爸都用过十几年了,从来没有出毛病……”
“你爸爸的?难怪,这么大。”
“哈哈,女生戴男生的表!”
“干嘛笑人家?总比你没有好!”
上课钟响了,这场手表的笑闹才算终止。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耳边听到的不是老师讲课的声音,却是那一声声的“哈哈,女生戴男生的表!”我把眼光瞄向好友小慧的手腕,她早已有一只表,表面非常小巧,就像一个指甲片那么大,配上真皮表带,是只秀气的淑女表。
那才是女生戴的。我心底泛起一阵辛酸,可是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毕竟,能够拥有一只手表,虽然是旧的,虽然是男用的———总比没有好!
后来,我开始注意周围女性长辈的手表,不知道是否潜意识里希望从那里接收一只女用表。我也才发现,母亲似乎一直没有戴手表。
母亲说,是有过一只方形女表,可惜从前有次抱着我时,表带松脱,就这么掉了,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我听了更加怅然,如果不是那样,我所接收的,应该就是那只方形女表,方形的,多么与众不同,想必比圆形的更加高贵别致。
外婆的手上倒是戴了一只圆形的女表,银灰色的,看起来也历史悠久的样子。老实说,我是有点儿觊觎那只表。
有天,外婆突然拉着我的左手,抬起来看了看,说:“女孩子家戴这么个大手表,你爸爸给的?”我点点头,不晓得她用意何在。她移过目光看着自己的手表,这动作使我怦然心动。“可惜,外婆这只表也旧了,不准了,不然就可以给你。没关系,以后长大自己赚钱再买新的。”她一边说,一边拍着我的手背,露出十分慈爱的笑容。
我因为希望落空而悻悻然,但外婆和蔼的言词和笑容,却使我宽慰不少。就把这当成是我心底的秘密吧,直到我真的能够自己赚钱买表,否则我谁也不说。
上了中学以后,我得到第二只手表。仍然是旧表,却是我梦想已久的淑女表。白K表带,圆形表壳,表面是绿色的。这个颜色,使我认定这表是个吉祥的象征,因为北一女的制服也是绿色的,戴着它,仿佛离第一志愿的名校不远了。
这只吉祥表果然伴我金榜题名。绿制服配绿手表,真是“帅”呀!
这只表来自于我的二堂嫂,那时她刚和堂哥订婚。聘礼中有一只崭新的女表,堂哥对新娘子说:“新的给你,旧的给我。我家堂妹到现在还没有像样的手表。”堂哥把手表交给我时,我几乎要跳了起来———虽然是旧表,却是女用的,正符合我的渴求。那天夜里,我盯着绿色的表面发呆,上面有点儿荧光反射,像黑暗中的一颗绿宝石。我反复思索,平日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堂哥,怎么会注意到我的手表?
高三那年,我又得到一只表,这是第三只了。
第三只表,还是个旧表,只不过是个很新的旧表,才用过半年而已。某个亲戚戴着戴着,忘记搁在哪儿,以为遗失了,就重新买表。新表买回来,倒又在抽屉里找到旧表,所以就转送给我。
现在,我一下子拥有两只手表了。母亲教我戴比较新的那只,更旧的绿表就收到抽屉里。
第三只手表伴我进入大学,那已是八十年代。其实早在高中时,全班几乎人人都有了手表。到了大学,几位家境富裕的同学,或是比较时髦的同学,也都拥有二只以上的手表。甚至还有女同学故意戴着特大圆形潜水表,以表现她们“巾帼不让须眉”的帅气。最拉风的是电子表,数字荧屏和各种计时功能,戴的人可神气呢!
也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拥有一只“新”表。
大四那年的农历新年,父亲手头突然有一笔盈余,于是决定给全家人都买只新表做纪念。记得踏入钟表店的刹那,老板放电般的眼神,也点燃了我多年潜藏的梦想,我要选购一只自己喜欢的、精美又耐用的新手表!
严格说来,1984年,我二十二岁,才拥有第一只真正属于自己的手表。这只表是方形的,黑底白点的表面,我第一眼便看上它———因为它就像我想象中,母亲因为抱着幼小的我而遗失的那只表,现在终于把“它”找回来了,日夜都戴在我的手上。
我拾回一只想象中的表,也拾回一颗童心。
这只表足足伴我十年,直到1994年的某天,我把表放在衣服口袋里,洗衣时忘了取出,才使它“寿终正寝”,被收进抽屉里。为此我懊恼了半天,原本期待它可以伴我至少二十年,至少再传给我的女儿使用。
只是,在距离拥有第一只(旧)表的二十年后,在用坏第一只新表的十年后,我才用自己赚的钱买下一只表———這时我已经是大学副教授了。我周围的朋友,譬如做贸易的某某,手上早就是卡迪亚、劳力士等名牌,有几对夫妻档更是“名表成双”———手表,在迈入九十年代的社会,已不是简单的计时用具了。
当我说起这一连串手表的故事,旁人纷表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十年都用旧表?怎么可能一个新表用十年?更叫人疑惑的是,不管何时,我永远“只有”一只手表———朋友说,你也未免太“死忠”了,又不是什么名牌,就算名牌,也可以几个轮流戴呀!
其实也不用名牌,电子表、卡通表、造型表,满街随处可见的手表专柜或是地摊货,手表就像雨伞一样,是个“身外之物”,随时可买,随时可换、可丢。
我想,我只是念旧,我眷恋“只有”一个手表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