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珠子

2017-08-11 23:12杜杜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母亲

杜杜

1

大雪,硕大的雪片狂飞乱舞,上帝在天庭撕毁文件,反叛天使任这无字天书的碎屑毫不犹豫地飘洒降落,白天、夜晚一样失去了能见度,被天庭的暴动统治了。

肖能剥开窗帘凝视灰茫茫无丝毫界限的天地,大声对母亲说:“妈您听我的,我们正好顺路,您就别逞能了,我们捎您过去!”

“我怎么逞能了?我自己又不是没长脚,公车月票是买来浪费的?”肖母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剁饺子馅儿,那声音是军乐队的阵容,说话声音需要高亢嘹亮,如军号,才能在军乐声中独占鳌头。肖母买了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月票,比正常价格便宜三分之一。乘了多年公车,她喜爱自己的独立和自由。

菲力浦眉头皱了个疙瘩,走到肖能身后,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和你妈就不能说话小声点儿?幸亏邻居隔得远,否则会被报警,告你们骚扰邻里休息。”他怀抱着睡眼惺忪的尼尼,孩子午睡刚醒,小脸儿睡得一半儿白一半儿红,红的那半儿小脸上印着雕花线毯的花纹,小鼻子抽抽搭搭,要哭不哭的样子。

尼尼继承了妈妈的黑眼睛细眉毛,爸爸的白皮肤高鼻梁厚嘴唇。棕发又软又细,却非常茂密,这头发遗传了爸爸的品质,妈妈的数量。

肖能伸手接过孩子,答:“哎呀,我又忘了,小声小声!你提醒得对,提醒得好!谢谢谢谢。”这几句的音量虽然降了几度,却还延续着刚才的惯性,语速很快,炒豆子一样在女儿耳边轰鸣作响。

尼尼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两只小胳膊向往地支巴着,挣扎着想返回爸爸的怀抱。

“对不起,对不起!”肖能赶紧温柔下来,张嘴湿漉漉地亲了孩子几下,耳语道:“妈妈不好,吓着宝贝了,妈妈坏!”她一边拍着孩子,一路颠着晃着,走进厨房,说:“妈,我们等尼尼醒全乎了,就动身,您撂下手里的活儿,赶紧收拾一下,跟我们一块儿走吧。”说完,不等母亲搭话,就逃跑似的上楼,果然听见母亲回嘴的声音响在身后:“我剁完馅儿再走,耽误不了你们。催催催,没完没了!好像我真在拖你们后腿一样,这个妈真难当!”

菲力浦虽然听不懂肖能和母亲用中文进行的唇枪舌战,但清楚地嗅到两人之间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火药味,这对母女,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像一条怎么都砍不断的河流。这条河流在他身边流来流去,菲力浦好像水草一样被河水长久浸泡腌制,也变成了河流稀松平常的一部分,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菲力浦天性温和随意,封闭内向,认识肖能以前只象征性地谈过一个朋友,没几天那女子就耐不住他墙一样的无语和沉默弃他而去。肖能从学校毕业进公司的时候,英语并不流利,磕磕巴巴地讲话,一开口就脸红,一脸红就笑,笑起来眼睛鼻子嘴巴眯眯弯弯地挤在一张本来就不大的脸上,婴儿一样单纯可爱,让你恨不得伸手过去帮忙把那些可爱的小褶子揉平整。单位里的人就都当她是孩子,见了这样的笑脸,再硬的心肠也只好软下来,谁也舍不得跟她过不去。

菲力浦约肖能看电影,两人一个没话,一个语言不好不愿多讲话,约会时就干脆非讲不可的就少讲,能不讲的就干脆不讲。看电影这项活动碰巧禁止喧哗,非常完美地照顾了两人的短处,两人于是看了一场又一场。看着看着,两个单纯的人,都感觉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坐着就很舒服惬意,仿佛认识了很久,彼此不需要语言就可以直接抵达对方的心灵,那里面是相似的善良、单纯和真诚。十几场电影看下来,婚事就决定了。菲力浦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自己这么普通,笨手笨脚,还特别缺乏谈朋友的经验和技巧,却轻而易举地娶到一个清纯可爱的中国妻子,一定是上帝暗中帮了大忙。

换房子之前,两人的小日子平静快乐,上班下班,业余时间看看电影散散步,两人都无可抱怨,经常眼对眼心对心地傻笑,幸福啊!肖能怀孕后,肖能的母亲逐渐增加了来探望的次数,日子才开始发生变化。

肖母能干。每次急急忙忙地来,风风火火地去,进门就找活儿做,勤快的手脚和勤快的口舌都令人应接不暇。她对这个小家气氛的影响,像一股飓风,刮到哪里哪里就失了原来的模样,她走了,飓风刮过的现场需要繁杂的修复工作才能回到原来的状态。最令菲力浦吃惊的是她那永不疲倦的战斗精神,她能冲肖能没完没了地唧唧歪歪,同时激发妻子也变得一样唧唧歪歪。她好像一个罕见的紧张元素,会把妻子变成一个自己不大认识的女人。

那时不住一起,肖母来来去去,菲力浦客客气气,不多想,不多嘴,雨过马上天青,日子仍然基本和平。母爱,是颠扑不破的公理,普世公认,菲力浦坚信。每个人都有妈,每个妈都疼爱孩子,肖妈会有什么特殊化?直到肖妈搬进了小两口的家,菲力浦才渐渐体会到肖妈的巨大能量,她本身就是一场打不完的战争,只要她在,就像中国神话里河底住着的巨龙,只要它轻轻一翻腾,一河巨浪就会汹涌澎湃,无法阻挡。从此,这个家就跟绵延持续的中东局势差不多了,冲突是必然的,和平反倒奇怪了。

菲力浦静悄悄地跟着肖能上楼,该帮尼尼换衣服了,周末全家出动去超市采购下周的食品,是例行公事,尼尼在超市里总是欢天喜地,她喜欢看面前拥挤的人流,更喜欢爸妈每次都满足自己的小零食。菲力浦想到要捎上肖妈,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唇枪舌战的战场转移到汽车里,是最可怕的事,空间缩小,战争无限放大,那个金属闷罐子里,想躲都没处去,开车会变得心慌分神。他悄悄叹了口气,紧跟着妻子进了卧房。

“你妈明天就回中国,你今天一定少说话,别跟她吵。听话!”菲力浦一边帮肖能给尼尼换衣服,一边叮嘱。

“放心!”肖能抬头看了丈夫一眼,眼神柔软。她有点儿恨自己,自己为什么总要菲力浦提醒,才能做得到?她目光中的柔软是五分爱恋五分感激,菲力浦懂得体会母亲的辛苦,他的劝说总是从和平出发,让妻子克制,肖妈应该为拥有这么一个懂事的洋女婿,谢天谢地!

2

肖妈对菲力浦这个洋女婿的确十分满意。这是一个说话会脸红,安安静静没有声响的温和男性,温文尔雅,知情达理,对女儿和颜悦色娇宠有加,对自己比女儿对自己还尊敬,虽然他很少稱呼自己“妈”。一个洋女婿,身体里流淌着洋血,叫不叫吧,肖妈并不在乎。

菲力浦虽然看不惯肖妈,但乐于接受她的与众不同。他对妻子说:“人都是个体,你就是你,他就是他,你妈就是你妈,我们应该接受她是她自己这个现实,无论她怎样与众不同。”生活里躲不过去的事,他就去平静面对,有色眼镜他不喜欢戴。除了看到肖妈明显的缺点,他也看得到肖妈身上数不清的优点,比如肖妈热爱劳动,重视身体力行,六十五岁了,比一个三十岁的壮年人干的活儿还多。老人家整天围着孩子转,围着厨房转,围着洗衣房转,双脚双手永远处于运动状态,这样勤劳的母亲,谁都不能说她是个坏母亲。

可是,他的确私下里疑惑,这个母亲为什么不能在言语上对女儿宽容一些,理解一些,温柔一些呢?从她搬进来,这母女俩的战斗就没有停止过,多么奇怪!菲力浦看出肖母天然的攻击性和传染力,肖能在她面前,下意识的防卫抵抗和脾气指数的迅猛上升成了自然的生理反应,单纯、温和、宽容等美好品德的化学成分瞬间会发生本质变化,温柔体贴变成凶悍无理,善解人意变成吹毛求疵。这时的菲力浦深感自己无能,对肖母对妻子对自己都无能。他除了提个醒儿,能干什么?他像路边的指示牌一样,傻站着指指路,车辆看错路牌上了歪路,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菲力浦的父母都是早年移民加拿大的意大利人,母亲温柔如水,从不大声讲话,他不记得母亲抱怨过什么,不论生病、疲劳、经济紧张、生活艰难还是亲人亡去,她都不会有半句抱怨。一张并不漂亮的脸总是宽和地微笑着,显得圣母一样美丽。“上帝保佑!”她经常默声祷告。由于她永远轻言细语,音量过低,菲力浦只好哼哼哈哈地经常忽略了那低语的内容了。她还总是感谢上帝感谢个没完没了,好像上帝每天都要等够她二百多个感谢才能赦免她的罪孽一样。

潜移默化,菲力浦也总是心存感激,他感激上帝让他拥有了这个单纯善良的妻子,他甚至也感激上帝让这样两个极端的母亲,都成了自己的母亲,她们给了他的生活更多经验和体会。如果少了肖妈的存在,生活的确会无风无浪平淡如水。有了肖妈,添了堵心的争吵和烦恼,也增加了人去面对不安、挫折和矛盾的能力,上帝做事儿总会有他的理由。菲力浦虽然早就不去教堂,但对上帝的信赖是从小就从主日学校稳扎稳打地扎下了根基。“应当一无挂虑,只要凡事借着祷告、祈求和感谢,将你们所要的祷告上帝……”这段经文,他记得很牢。

菲力浦有时也会安静地想一想肖母的问题。开始的时候,他对肖妈的表现又惊又怕,为什么世界上存在这样整天看着自己孩子不顺眼、极力想激怒孩子的母亲?在一起生活久了,他才逐渐发现了这位肖妈深藏的矛盾之爱。她不愿给女儿增添一点物质负担,却总是适得其反地增添了肖能的精神负担,她在用一种不自觉的斗争方式来示爱。她身体的无私付出和嘴巴上的无情暴力,缺一不可,共同组成了她特有的母爱,好像硬币的两个面,缺了哪个面,这枚硬币都不再成为硬币。菲力浦想通了,才开始在两个女人之间斡旋调节。

肖妈从来不对菲力浦发飙,刚刚对肖能的横眉怒目,一转脸就会变成对他的慈眉善目,他天然的震慑力可以在瞬间压制她语言和表情的残忍。她的精神暴力只对她自己的亲生女儿施加,这个女儿似乎是她愤怒之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源头,好像亚马逊河的源头小溪一样,小小一股,流着流着就铸造了未来奔流到海不复还的波澜壮阔。

很多时候,肖能母女两人拌嘴,菲力浦会不吭不响地躲开,中文听不懂,心烦,就当没听见,或者戴上耳机打游戏,与这口唇之战彻底形成音响世界的隔绝。他从心里可怜自己的妻子,可怜的结果只能是百倍的疼爱。肖能是个没心没肺的简单女子,工作勤恳认真,热爱家庭,这样一个好女儿怎么会成为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肖能有时被母亲气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菲力浦就會走过去心痛地搂住妻子,把她拉开。他抬头对肖母瞪视一分钟,这无声而有力的目光立刻奏效,肖母就躲开注视,低头干活儿,鸣金收兵。

在老公面前,肖能基本上言听计从,随和顺服,丈夫疼自己,她明白。一个洋老公,没有中国传统孝道的熏陶,能接受和这样好斗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已经十分不易,还要从中协调母女僵硬的关系,这需要多么宽广的心胸和耐心?自己好幸运!丈夫的意见她便接受,言听计从。菲力浦在两人之间的劝说当然总是从肖能开始,他一个眼神,肖能就住了嘴,或者像刚才那样儿逃离战场。他的提醒是一盆冷水,使易燃体迅速躲开母亲燃烧的火焰。

3

两人迅速帮尼尼收拾利索,一家人收拾停当,就坐在沙发上等肖母。

肖能说:“妈您快点儿,我们在等您了。”肖母这才小跑着从厨房出来,慌慌张张地上楼,楼梯绊了脚,她一只手扶住了楼梯蹬,整个身体几乎扑倒在楼梯上,菲力浦看见肖能想起身,又张嘴准备说什么,立刻用脚捅了她一下,肖能就低头装着没看见。为什么一个六十岁的人要像个孩子一样跑跑颠颠,如果摔伤了怎么办?肖母果然一瞬间已经爬起来上了楼,敏捷得像个特警。

肖母很快就换好衣服,又跑跑颠颠地下了楼,嘴里不停地说:“催,催,催,我说我能自己乘公车,非要捎上我,赶命呢!”肖能强忍自己,嘴巴抿得紧紧的。她想说你明天就回中国,要给亲戚朋友买的礼物还没买好,厨房那点儿事重要,还是回国这么大的旅行重要?这么多人在等您,您还说我们催您,一点集体主义精神都没有,不管什么时候您都得我行我素,这到底都是什么事儿?您要去的地方开车半小时就到了,乘公车要两个半小时,难道我们要捎上您给您节省时间节省辛苦,是大错特错?

可她什么都没说,她真希望自己是个聋子加哑巴加傻子。经常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母亲没有生出过自己,那么这个女儿就不必让母亲看着心烦,自己也不必时时刻刻捍卫自己,用抵抗的争吵和母亲唇齿相争了。

车轮压在雪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窗外的一切都被风雪覆盖,车辆存了额外的小心,像穿着夹脚的鞋子,行驶缓慢。虽然是白天,车灯都开着,隔着风雪,可以看到前面车辆朦胧的灯光。置身车内,似乎被一个灰白色的幕布罩着,肖能突然觉得自己像在戏台上,一切都好像是戏剧,失了真,失了纯,这是一场演不完的戏。

“慢点儿开。”她对丈夫叮嘱着,然后转身问母亲:“妈,您买完深海鱼油和多种维生素就直接去看张阿姨?我们把您放到张阿姨家,您结束的时候,我们再去接您吧。”

“不用不用,我去老张家不知道会耽搁多久,你们自己忙自己的,我乘公车回去。”

“明天早晨五点钟就得走,您的行李还没收拾完,应该早点回家来,我们接您能节省点时间,天气不好,也省了您辛苦。还是我们来接您吧?”肖能和颜悦色地劝说。

“不用你管就是不用你管,我自己回去!”肖母天生嗓门大,这几个字说出来像敲着两根铁筷子,钢楞钢楞的。

肖能住了嘴,她心里升起莫名的悲哀,母亲从来不能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讲话,无论自己怎样克制自己的情绪,怎样地心平气和。刚才这几句话,她是把每个字都用力在自己的情绪控制下缓慢安排发放的,她的百分之百的努力,就这样仍然会换来百分之百的抵制和抗拒。她知道母亲不愿意麻烦自己,她的独立自主在母亲看来是对女儿最大的支持。可是,肖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看不到,一个母亲如此僵硬凶恶的语气早已造成了蔑视女儿的效果,是对女儿极大的伤害,她的独立自主只给她自己带来了满足,没有给女儿带来任何快乐,相反,这个独立自主经常使生活变得复杂和烦心,造成时间的浪费和不必要的担心,这是一种极端自以为是的不合作,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负能量,彻底破坏了家庭团队的和睦氛围和整体安排。

肖能越想越气闷,悲哀着,车里无声无息,尼尼偶尔发出几声嘬手指的啧啧声。各人想着不一样的心事,没人去制止孩子吃手。

那家中国人开的保健品商店坐落在城市东头,掩藏在一片高大的居民楼背后。门口停车场零星停着几辆车,早被大雪盖了个严实,车顶带了一尺多厚的白帽子,车轮一半被埋进雪里,只剩下中间短短一截车身显示着汽车的颜色和金属质地。

车子缓慢拐进车场,轮下的厚雪发出唧唧呀呀阻挠和抗拒的呻吟声,肖能几乎能感觉到那被压实压扁的厚雪无奈无助的痛苦和悲伤,雪地被动的受伤和母亲面前的自己有多少区别?她的心在母亲永无休止的训斥下,难道不像这被单方面挤压的雪地?你没有权利呐喊,你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能躺在车轮下忍受挤压之痛,默默承受重力,默默地變得结实坚硬,甚至默默地改变着形态和特性。肖能想哭,但不能哭,她瞥了一眼菲力浦,菲力浦凝视着大雪徐徐地飘洒覆盖着车前窗,他顺手加快了窗刷的速度,那些飘雪刚落下就被粗暴地刮到了一边,另一些雪却仍然奋不顾身地飘落,前仆后继。世界就是这样,遵循各自的规律,百折不挠。自然如此,人造的也如此。

车子里播报着本地新闻,说河里发现了一辆淹没的车子,里面有两具尸体,初步认定是母子两人,警察正在爆破冰层,以便把人和车打捞上来。天空中雪花的肆意迷漫不知道还会造成多少事故呢!肖能想象着那个突然失去两个亲人的家属,悲伤无比。有菲力浦陪伴,有可爱的尼尼,有母亲在身边健康地呵斥,比起那突然失去生命的两个人,比起那个突然失去了妻子和儿子的男人,自己是多么幸运!她长长地吸口气,强迫自己笑出声来,扭头和菲力浦对视,挤眯了双眼,说:“这雪,很好看啊!”菲力浦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也笑了,用中文说:“好!”这个字他很努力地练习过,可以说得比中国人还中国味儿。

尼尼正在津津有味地吸吮手指,发出啧啧啧响亮的声音,肖能本来想说她,突然改了主意。她把头躲在车座一边,突然冒了头:“pi-ka-bu!”尼尼看妈妈在和自己玩儿藏猫猫,格格格地笑了,露出一排齐刷刷的小牙牙。肖能的心终于松弛下来,啊,尼尼,如果没有尼尼,日子会怎样无趣?自己小时候,母亲也这样和自己玩过吗?肖能记不起来。她不再去想,她知道一件事,自己绝不会对长大的尼尼动辄训斥谩骂,她不允许自己这样,绝对不能!她要给孩子爱,无边无际的爱,让尼尼天天都感觉快乐,天天沉浸在爱河里不愿意上岸。

十几分钟之后,母亲买好保健品走出来,硕大一个塑胶袋塞得圆圆鼓鼓。“好了,你两个姨妈和咱两家邻居都够了,保健品是最通用的好东西,这年头,生活好了,谁都想长寿!外国的保健品都是正品,不会造假,拿回去最拿得出手了!今天买的阿拉斯加深海鱼油还是特价呢,一瓶便宜三块钱,不错。”肖母进了车,自言自语完,对菲力浦用英语说了句:“菲力浦,我们走吧!”

4

肖母能说几句英语,在华裔老人里是文明进步的代表,和同龄人相比特别超前。她五十几岁就移民出国了,当时肖能还在大学里学电脑软体工程。肖能的哥哥肖刚当时已经在国外学成就业,在通讯公司里做电子工程师。肖母被哥哥办来不久,肖刚就被派到德国工作去了,这一去就安顿下来,娶了德国太太,生了混血宝宝。忙碌的肖刚一直没机会回北美,肖能和母亲更没有机会去德国。肖母就一直和肖能在北美定居。

肖能被哥哥办出来读书的时候刚刚在国内大学毕业,她学的历史,到了国外无用武之地,只能重打鼓另开张,选了最热门的电脑专业,希望以后可以以此找份技术工作,语言运用不多,大可安身立命。哥哥走了,肖母和肖能挤在租来的楼房单间里,妈妈住门厅,肖能住卧室,卧室里一桌一椅一床,窄小封闭,关门学习便于集中精力。门厅反倒宽大舒适,沙发是可伸缩的沙发床,娘儿俩平时没有客人,不必在乎好看,沙发就只当床用,时刻铺展着。肖能上学和娘儿俩住宿的费用基本上靠政府和银行贷款,哥哥有时会寄来一点钱给肖母补贴家用,日子过得难免紧巴巴。

肖母的英文是在旅馆里做工时学会的,单词一个一个蹦出来,语法往往不通,但别人大多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基本日常用语交流无碍。肖母的工作是在旅馆里打扫卫生,叠被铺床,每天要打扫十五个房间,多干还可以多挣钱,虽然辛苦,却是个稳定工作,收入固定。肖能起早贪黑地读书,英文不好,只有把时间加上去才能多出点工夫把功课应付了。有时她筋疲力尽地下了课,会接到母亲的短信,说又多干了两个房间,天太黑了,让她来接她一起回宿舍。肖能拖着疲惫的脚步乘公车到旅店大厅里等母亲下班,旅店的其他华裔员工就会大声地跟她寒暄:“肖能你可太幸福了,你妈真了不起,今天又多干了两个房间,为了供你上学,老人家恨不得把命都豁出去!你可得对你妈好点儿,不能惹你妈生气啊!”

肖能有苦说不出,她多么希望母亲少干两个房间,早点回宿舍去烧饭,等女儿回来吃饭,这样她就能心无顾虑地好好用功读书,她肖能不需要母亲多干出来的两间房的钱去上学,她需要的是休息和精力,母女俩这么晚回去,母亲已经很疲劳,肖能只能亲自动手烧饭给两个人吃,时间一耽误就是两三个小时,这两三个小时她可以复习完整的一个章节啊!这是帮她吗,这明明是害她啊!自己贷款读书,如果没有母亲工作,不过是多贷些款,毕业工作了以后是会有能力偿还的,她不需要母亲拼死拼活为自己挣钱。为什么母亲走到哪里都要炫耀自己的劳苦,非要让自己的孩子背上个沉重的精神包袱,好像是孩子欠着她的,而且永远也无法偿还这笔情债一样?

肖能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华裔清洁工那张开开启启的嘴巴,心中麻木而痛苦。今天考试考砸了,有一道大题没做出来,可能需要补考,如果这样,下学期有可能还得重新选修这门课,她脑子里还时不时闪烁着自己在试卷上写满的程式语言。对面那张嘴却分秒不停地开闭着:“你得对你妈好!你得对你妈好!”

她脑子一片恍惚,一切物质的和非物质的事物都翻卷模糊地搅拌在一起,分不清颜色,分不清形状,分不清内容,她觉得这一堆没有性质的东西已经占据了可视和不可视的所有空间,世界原本就是这样一个混沌的大熔炉,当你想搞清楚什么道理的时候,你是怎么都搞不清的,就像黑夜里你无法用白天去证明白天,又像拿着一片黑色的纸,你无法说明什么是白色一样。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永远是如此,在母亲那边,母亲永远是真理,在肖能这边,永远是委屈。到底谁对谁错,是一个永远无法证明的命题,自己尚且证明不了,又怎么能要求局外人来分辨清楚?她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这是一种大脑被疲惫充满的感觉,一种非要用睡眠来解脱的状态。

“哎,你没听我说话啊?难怪你妈说你不懂事,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你倒不爱听。”这位华裔清洁工是个五十几岁的大妈,从大连来,心直口快,肖能被她的责怪唤醒的时候,并没有责怪她的心思,她却感到了加倍的疲劳,她使劲地摇着头,想把自己摇醒,她多想躺倒在这沙发上睡一觉啊,可是她能吗?她盯视着楼梯,希望母亲从那里赶紧下来,她挺不住了。肖母下楼的时候,她迅速站起来,天没有了,地也没有了,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醒来的时候,身边都是人,母亲的眼睛大大圆睁着,看着她。"旅店叫了911了,你别动别动。"母亲说。

“怎么了,我没事儿啊,走了走了,不要叫911!”肖能挣扎着坐起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晕倒了?奇怪!”刚才那一瞬间的晕厥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检查结果仅仅是疲劳过度。肖能心里怪旅店兴师动众,知道还要付百十块钱给救护车,有些心痛,又怪自己不争气,怎么好好地就不省人事了?这种事儿发生了,也没办法。

两人破例在旅店餐厅买了最便宜的三明治,吃了才往家赶。

肖母说:“没事没事,我年轻时也动不动就昏倒,那时候穷啊,饭都吃不饱,老挨饿。你们现在好多了,不就念点儿书吗?就累成这样了,多吃点儿,多睡点儿,没事儿,该干啥还干啥吧!”

肖能心酸不已,她永远得不到母亲温柔的疼爱和关心,连累昏倒了在肖母眼里都是无所谓的事儿。那夜早早睡了,入梦时肖能满脸泪水,她不知道自己为谁哭,哭什么,她就是觉得累,累得不想醒来。

第二天上课时肖能忍不住走神儿,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对母亲耿耿于怀,母亲这是鼓励她坚强,并不是不关心她,这是一种更高境界上的关怀,是一个打气筒,让她浑身充满十足的干劲,迎接生活的挑战。这样劝说着自己,她就基本上可以时不时地把心思收回到课堂上来努力求知。她告诉自己,自己是幸运的,能有哥哥给自己办了留学,能有母亲在身边陪伴,能读书,能贷款,能有一个未知的未来,这一切都是幸运的,自己能做的,只有好好用功,好好努力,尽早学成,尽早工作。

这样的自我化解在求学的日子里隔三差五就要重温一次,她脑子里那个会鼓励上进、会排遣怨仇的她总能在需要的时候跳出来大显身手,软弱的她和这个坚强的她就这样手拉手磕磕绊绊地读完了学位。肖能没有再昏倒,硬的她赢了软的她,一切沿着肖母所期望的方向运行着。工作顺利找到,电讯通信公司。高科技公司是每个毕业生都向往的单位,工资高,待遇好,她無可抱怨。第一天上班她就遇见了菲力浦,一个说话脸红的白人同事。这个害羞的白人将从此长久地和她一同创造新生活,是她没有料到的。

5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外面大雪仍在肆无忌惮地纷纷扬扬,五米之外就看不清路了,整个世界罩在一个灰蒙蒙的罩子底下,一切都失了真,梦幻一样模糊不清,这梦是沉重、甚至令人窒息的。菲力浦开得很慢,像在试探着什么,那东西却总也试探不着。

这样的天气,等公车会很辛苦。母亲坐在后排,肖能扭头瞥了一眼,看见母亲的眼睛瞪得老大,体态僵硬挺直着坐在尼尼的儿童座椅旁边,像个全神贯注随时准备举手发言的好学生。母亲的帽子是她自己织的毛线帽子,纯白色,一绺黑发从帽子里溜出来,衬着被冻红的面孔,整张脸显得格外年轻,但那双眼睛却假的一样,目不转睛,过分地坚定和刚硬,一下破坏了整体美丽的效果,恶狠狠的。肖能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在嘴里绕了几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来,她选择放弃努力。母亲说不用她接,就不用吧,她的固执己见和独断专行难道是什么新鲜事物吗?她不想在别离前再反复争吵了。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窗玻璃上映出她自己略显疲惫的面孔,她想起两年前母亲擅自从老年公寓搬进家里来的情景。

门铃响的时候,肖能正在给孩子喂奶。

“周日,谁会来?可能又是拉赞助的吧!”菲力浦自言自语着开了门,就被眼前的肖母吓了一跳。只见肖母的肩头扛着两个系着疙瘩的帆布包袱,脚下一边一个塞得满满的大旅行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风大,灰白的头发被刮得没有顺序,一缕儿贴在面颊的汗水之中,一缕儿支巴在蓬乱的头顶心,脸上因为又累又热,放着红光,两团红苹果熟得透透的样子,像个赶集的乡下女孩儿。

肖能抱着孩子下楼来,惊奇地瞪大眼睛:“妈,你,你这是干什么?”

“老年公寓都是些又老又黏的人,我把公寓的房子退了,那些个中国老头儿老太太太无聊了,我不高兴进进出出和他们打招呼,最近那个老廖还动不动就去敲我的门,六十岁了还想谈情说爱呢,烦死我了。你买房子时不是说让我过来吗,我这不是来了,来帮忙带尼尼,我也有个用武之地!”肖母一边低头往屋里搬行李,一边不歇气地说完话,没打一个结巴。

菲力浦虽然没听懂肖母的话,看着肖能目瞪口呆的表情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肖母经常不正常出牌的习惯,他也不是第一次遭遇。

肖能趁着母亲低头搬行李,小声用英语凑着丈夫的耳朵说:“她搬来住了,公寓的房子都退了。”

小两口加上孩子还在发愣的时候,肖母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门口会客室的沙发上了。“好了,其他东西我还得再去搬一次。我住哪个屋?”她伸手摸了一把汗,顺手擦在自己深蓝色的裤子上,直愣愣地盯着肖能问道。

“妈,你怎么没有提前打个电话啊?弄得我们措手不及!”肖能磕磕巴巴地说。

“你这么大的房子,多我一个人算个啥?还用准备?再说,我来是帮助你们带小孩儿、烧饭、收拾家的,什么都不用准备,多我一个人,你们就多了一份福气,福气,谁不想要?打什么招呼?就是怕你们准备才不打招呼的。”

“至少我们可以去接你,这么多、多的东西!”肖能还是磕磕巴巴。

“我自力更生,这么多东西我从公车站拎过来也没觉得累啊!我哪像你这么娇气!”

肖能本能想回嘴说:谁娇气了?我怎么娇气了?一想母亲刚过来,就压制了情绪,没吭声。小两口抱着孩子站在地当中,定格的慢镜头似的,恍恍惚惚不知所措。

肖能的确是还没搬进新房的时候说过一次:“妈,你到时候想过来住就过来住,房子大了,方便。”可她并没有让母亲彻底搬过来的意思,让母亲过来住,是偶尔,不是天天。城里的老年公寓肖母已经住了三年,不是住得好好的吗?地理位置好,整个大楼百分之九十的住户是中国来的老人,平时可以串串门,唠唠嗑,出门买菜、乘公车都是步行距离,离华人社区服务中心提供的各种文艺体育活动、英文学习都近。那是移民来的中国老人们排队等两年到四年才能轮到的房子,怎么说退就退了?也不商量一声。这下可好,母亲说来就来了,虽然一切尚未开始,肖能已经能够感觉到心脏出奇活跃的律动,她的太阳穴噗噗地跳着,血往上涌,脸色都涨红起来。

每次见到母亲,她就是这样紧张不安,从小如此,长大了,症状也从未减轻过,她试图想清楚是自己的问题还是母亲的问题,却从来不曾想清楚。她悄悄告诉自己,镇静!镇静!

肖能怀里的孩子吃了一半奶就被断了口粮,这时开始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哇儿哇儿的哭声小猫一样细弱无力。肖能晃着孩子,还站在地当中发愣。

“孩子饿了吧?快喂奶啊,当妈的,怎么连这个也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肖母皱着眉头数叨着,已经站起身来,伸手要抱肖能怀里的孩子。

菲力浦的眉头皱了皱,他立刻伸手从肖能怀里接过孩子,对肖母说了声NO,就对肖能说:“客房,你快去把客房收拾一下,给你妈住,我先哄会儿尼尼。”

肖母就这样住下了,从此,三口之家多了一个勤快的肖母,也多了一个永无休止的战场。

日升日落,万物悄无声息地向前运动着,肖能想不出日子会走向哪里,她只能尽力克制自己,尽力让大家都开心,虽然她知道这比上天揽月下海捉鳖更加艰难。

6

张阿姨住在当年肖妈住的老年公寓里。这幢公寓位于市中心,旁边就是唐人街,不会开车的中国老人们都对这座楼情有独钟,虽然散布在城市各处的福利楼可以缩短排队等待的时间,居住的楼房更宽敞明亮,各种设备更新,可中国老人都不去申请,死盯住这座旧楼不舍不弃。可想而知,当初肖母放弃那套房间是多么的大义凛然和无所顾忌。

移民出国来的中国老人大多是子女担保办来,来了之后,帮孩子照看孙子孙女,洗衣烧饭,等孙子孙女长大了,就不需要再和孩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大多会申请政府补贴的老年公寓,排队排上一两年,独门独户地住出来。老人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空间,建立自己的老人朋友圈,又和儿女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既不必烦扰孩子们的生活,也可以随时互相照应,的确是华人圈子里最自然、最理想的生活状态。

肖能在公寓大楼门前停下,对肖母最后叮嘱:“那你确定要乘公车回家?我们……”

“烦死了,我说了乘公车就是乘公车,你还没完没了了?年紀比我小几十岁,怎么比我还唠叨?怎么教都教不会!”肖母一边下车一边念叨着。

肖能装没听见,但她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激烈的吉普赛舞蹈,舌头在口腔里火一样地燃烧着,想冲破那个约束着它的牢笼,甚至她的头发都被头皮上火热的情绪烧灼不安,激烈地抖动着,她的眼眶红了起来,鼻翼红了起来,激动地忽闪着,她多想放开口舌跟她大吵大叫一回啊,她想说:“我是为你好,我烦?你就是这样教我的!从来都是一贬到底,把我贬低到和地上的尘土一样下贱肮脏,不可救药!你把自己的女儿贬低成这个样子,你就抬高了你自己吗?哪个母亲会这样?我真想辞职,不当你的女儿了,我不想再受罪了,我受够了!”

可肖能坐在座位上,一动没动,嘴巴紧紧关着,纹丝没动。她恶狠狠地看着母亲慌慌张张的背影消失在公寓楼的大门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菲力浦的手长长地伸过来摸住她的胳膊,轻轻拍了两下,说“:好了,我们去买东西!”他的语气轻松自在,好像刚结束了一个生死攸关的考试,终于轻松下来。他回头对尼尼做了个鬼脸,说:“宝贝,我们去买零食吃,OK,出发喽!”

菲力浦那夸张的快乐语气是为了活跃车里的气氛,也是为了庆祝肖母的离去,肖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她没有权利阻止丈夫欢乐。说实在的,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松弛了下来,她也有权利在肖母不在的时候欢乐欢乐。尼尼发出配合爸爸的声响,吸吮大拇指的声音啧啧啧地毫无掩饰,小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笑声,孩子似乎也明白外祖母的离去,车子里的气氛一下从冬天变成了夏天,死气沉沉的一切似乎都脱去了沉闷的外衣,变作五颜六色盛开的春天。这种兴奋情绪的充满,立刻把车子变成了一个游乐场,爸爸开始哼起了一支莫名其妙的歌儿,妈妈看着爸爸的眼神松松软软的,很舒服很适宜。尼尼津津有味地吸着手,爸爸妈妈竟然没有一个人记着提醒她停止吃手。

购物的经历一如既往的欢乐,全家到了一个卖华人食品的巨大超市,虽然大雪纷飞,停车场仍然找不到停车位,菲力浦拐到街角等了一会儿才勉强等到一个车位。这几年,有华人的地方总是一如既往地拥挤和繁荣,华裔像细菌一样迅猛繁殖,你想不出他们怎么能如此迅速地遍布世界各地,就像风吹着蒲公英的种子走,吹到哪里,哪里就生根开花,漫山遍野黄灿灿了。

肖能还记得刚出国的时候,这座城市还没有很多华裔移民,連亚洲食品也很少见,肖能为了吃一顿豆腐要倒好几次公车到一个小小的华人超市里去买,那个华人超市是早年一个香港移民开的,售货员不懂普通话,只讲广东话,对说普通话的大陆华人总有几分不屑的侧目,这边刚和一个讲广东话的顾客谈笑风生,转脸就一脸冰霜,对普通话顾客歪眉瞪眼。有一次肖能不小心拿了一棵有烂菜帮的白菜,收款时想去换一棵,收款女人竟然夺过白菜,说:“怎么不早挑?你们这些大陆来的人最事儿多,没看见后面那么多人排队吗?”她那高声快速的广东话,肖能虽然没有完全听懂,还是从周围人们的窃笑中看到了鄙视和幸灾乐祸的表情。肖能初来乍到,无心争吵,也只能忍气吞声,放弃那棵令人羞辱的白菜。而如今,华人商场早已遍布城市各处角落,这样巨大的超市也在东西南北各个角落兴起。大陆来的移民越来越多,很多是带着大笔金钱而来的投资移民,说广东话的人都在拼命学习普通话,再也没有人敢对普通话顾客横眉竖眼地鄙视了。钱真是可以让鬼来推磨啊,肖能跟菲力浦讲当年被歧视的经历时,大发感慨。

“对我们来说,都是中国人啊,说什么话不都是华人吗?很奇怪!”菲力浦难以理解。

肖能耸耸肩膀,她也不理解,但事情就是如此,过去大陆人受歧视,因为都是穷学生,现在大陆人受尊重,因为面前站着的可能不是大官儿的亲属就是富商的后代。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物质至上。

华人商场里的商品丰富充实,五花八门红红绿绿,过道能摆满物品的地方都被塞满了,远比单调的西人商场琳琅满目,嗡嗡嗡的人声也异常嘈杂,人们的推车里满满地堆着食品,似乎要闹饥荒,要大量仓储似的。销售点前排的长队延伸到了货架深处,每到周末就会有这样十几条长龙在结款处蜿蜒。这样的购物气氛,在西人超市里完全看不到。更有趣的是,当你站在香味袭人的熟食品专柜前排队,可以从人们的眼神中看到异样的光明,那光明里有那么多对食物的渴望和期待,那种对食物的热情和执着是只有华人的眼睛里才能看到的。这个眼神可能储存在一个非常瘦小干瘪的躯干里,可他眼中的热情,比十个西方大汉加起来都炽烈,放射着难以克制和焦灼难耐的光芒。

肖能面前就站着这样一位。她看着那双注视食物的饥饿目光,心中暗笑。她想起单位同事爱丽莎。爱丽莎每次看到她吃饭,都会露出羡慕的目光:“肖能啊你吃起来像猪像牛,怎么能一直长得像一只轻盈的鸟?上帝太不公平了,你看我,喝喝水,看看饭就长成这个大象的身材。”爱丽莎平时中午只吃水果饭,一只苹果,一小盒优酪乳就是一顿饭。

肖能中午带饭,满满一大盒米饭炒菜,额外还有水果和饮料。那饭包一亮出来,经常比西人同事两个人的中饭都多。她会兴高采烈地说,唉,你要不要尝尝这个?要不尝尝这个?虽然大多时候没有人来尝,她还是乐此不疲地推广她的热心肠和中国饭。吃得多却永远是一副娇小玲珑的身材,的确不能不让人高马大、每天和减肥飙劲的西人羡慕嫉妒恨。爱丽莎并不是个例,和她一样永远在参加减肥中心活动的人们成群结队。可是你面前还是晃着那些巨大的臀部,硕大的乳房和圆滚滚的大腹便便。

肖能在熟食专柜前排了一会儿,终于买到了尼尼爱吃的烧鸭、虾饺、粉蒸排骨和炸茄盒。菲力浦带着尼尼欢天喜地地采购了各式各样的饼干糖果,全家拎着够一个星期的蔬菜水果肉蛋奶,这才排队付款完成了采购。时间已经过去近两个小时。

出得门来,那大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似乎上帝要撕毁的天庭档案含括古今中外历史长河中的所有档案。菲力浦让肖能带着孩子等在门厅里,自己一溜烟逆着风雪跑去把车开过来。肖能看着丈夫健硕的身影一转眼被风雪淹没,心头涌出一股热潮,如果没有这个丈夫进入自己的生活,如果没有他在母亲和自己中间充当润滑剂,日子会是怎么样的?肖能不相信上帝,这时却诚心诚意地向上帝千恩万谢。尼尼在推车里咿咿呀呀,肖能俯身亲了她小脸儿一口,那一刻,她整个人从唇尖到心脏都是甜蜜幸福的。可突然有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烁了一下,为什么母亲不在的时候,自己就能轻易地快乐起来,为什么?

7

到家,天已经擦黑,这个北方国度的冬季五点钟已经开始进入夜晚。路灯都亮了起来,车灯闪烁,大雪任意舞蹈着,与灯光抢夺着行人的注意力,车速缓慢滞顿。

一进屋,室内的温暖就唤醒了尼尼的活跃情绪:“妈妈,妈妈,我要听这个故事!”尼尼手里挥着刚从超市买的一本中文图画书《宝莲灯》。

“你去,你去!”菲力浦对肖能说。

菲力浦把大大小小几个环保袋的食物搬进屋就开始往冰箱里安放,这项工作往往要花十几分钟来做,这边放爸爸的洋饭菜,那边放妈妈的中国餐,比人高出一头的双门大冰箱轻易就塞满了。

两人结婚三年多了,吃东西还是不能协调一致,要改掉多年的生活习惯,身体会不悦、不适和不满,协调饮食习惯也许会成为两人终生的奋斗目标。一盘生菜沙拉夹两片面包就可以让菲力浦心满意足,肖能却无论如何要焖碗大米炒个热乎乎香喷喷的菜。尼尼刚刚开始吃大人饭的时候,很喜欢中国饭,坐在儿童餐椅上,小手黏糊糊抓着大米饭,小脸儿挂着白花花饭米粒,咧着没牙的小嘴兴高采烈的。上了幼稚园以后,除了饺子,别的中国炒菜大米就越来越疏远起来,小朋友们集体进餐,那些统一的简易饭菜具有不可阻挡的传染力,小胃口眼瞧着就往这西方水土西方饮食上靠拢了,一盒优酪乳,一条乳酪,半片面包,一根婴儿胡萝卜就饱了那个小胃胃。

肖能既不是个能干的母亲,也不是个霸道的母亲,她只会追着孩子喂上几口炒菜和大米。每当她追着孩子跑的时候,肖母总是冷一句热一句地念叨:“根本没有威信,一点儿都镇不住孩子,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窝囊孩子呢?我来管吧,又不让,嫌我不会英语,又嫌我惯孩子,你好,你比我可惯得多了,要我,就逼着她坐下吃完才离开,棍棒底下出政权,是真理。好好好,你管,看你这样能把孩子管好!”

肖能憋着不发作,她打定主意,绝对不能让尼尼变成第二个没有主见没有个性、只懂得被动受委屈的自己。她要让尼尼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活在宠爱之中,远离谩骂和羞辱。

从小受肖母的严厉管教,肖能满心委屈。她从小性格温顺绵善,对于长辈的训斥和压制,从来不知道反抗。一味的顺从,血液一样流淌在她血管里。她也从来不懂得保持自己的思想和个性是人类应有的权利。现在懂了,一切却似乎已经成了定局,一贯委委屈屈的女儿,仍然在母亲面前保持持久不变的委委屈屈。她怎么舍得让尼尼接受母亲那扭曲的教育?一百个不能,一千个不能!她要尼尼活得强大、自由、快乐,对父母没有距离感和畏惧感,她要让尼尼活得比自己好,比自己幸福,比自己更像她自己。谁也别想奴役尼尼,谁也别想。

肖母不在,她会略微严厉些,当着肖母的面,她反而对尼尼加倍放纵,从不高声对孩子说话,从不对女儿横眉怒目,她就是要让母亲看到自己是怎样疼爱自己的宝贝女儿,她要让自己变成一个活的样本和教材,让母亲产生反省,感到羞愧和遗憾。她的行动却总是失败,肖母显然一堵钢墙一样滴水不进。相反,肖能的所有表现都可以成为肖母训斥她的工具和理由。但她不准备因此改变策略,她藤一样保持着自己柔软的坚定,在教育尼尼的路上,她坚决地迈着步伐,坚持地走自己规划的疼爱之路。

吃过菲力浦烧的意大利牛肉通心粉,已经是晚上七点。肖能开着电视陪尼尼搭积木,心里忐忑不安。她一遍又一遍地站起来爬到窗口拉开窗帘看。

雪越下越大了,雪片狂乱地飞舞着,碎纸机好像出了毛病,还没完全粉碎的纸片不负责任地任意飘洒,天庭的秘密似乎都要被这些档案泄露殆尽。黑魆魆的天地被白色的大雪涂染得仿佛亮成了半个白天。整个天地灰灰一片,没有声音没有界限。那个灰蒙蒙的大网罩在窗外,屋里的生命被它的严密和笼罩遮盖得严严实实。那个罩子里有个秘密是关于母亲的,母亲正在风雪中寒颤地等待公车的到来,她不停地跺着脚步,擦着围巾上热气结出的冰凌。车来了,她矫健地登上车子,找了最近的座位坐下,摘掉帽子,解领口那个扣紧的钮扣,让自己痛快地舒展筋骨靠在座位上,车上的温暖令她感觉安全,她需要这点儿暂时的温暖来储存力量。车要晃悠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到中转站,然后是又一轮等待,寒冷,风雪,车来了,晃悠,晃悠很久,很久……

“妈妈,你在看什么,我也要看!”尼尼讲的英文还磕磕巴巴,中间夹杂着一两个中文字眼,比如这个“看”字,于是造就了一个很可笑的句子:“妈妈,What are you看?”肖能笑嘻嘻地把尼尼抱到了视窗,母女俩从窗帘缝里看着外面倾斜飘洒的大雪。灰蒙蒙的背景下,窗户成了一面镜子,映出娘儿俩拥抱着的身影,窗玻璃上有着淡淡的霜,肖能拿着尼尼的小手在上面一按,就出现了一个手印儿,再按一个,就又出现了一个手印儿,窗子上很快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小梅花,两人咯咯笑成一团,笑容在梅花里摇曳抖动着。肖能在那欢乐的片刻忘记了肖母。

母亲回到家,已经是八点半。肖能把尼尼甩给菲力浦,她说:“这么晚才回来,我得关照关照她,你弄孩子洗澡睡觉吧,我得帮我妈把行李打好。明早还要早起去机场送行呢。”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没吃晚饭吧?”肖能问。

“雪大,公车开得慢,都延迟了。从张阿姨家出来用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家。”

“说我们去接您,您不让,有这个必要吗?有那么多事要做呢。”肖能嘟囔了一句,不敢再说就住了嘴,半句咽回去的话是“你总是不知道轻重缓急,难道这种时候独立自主乘乘公车玩儿比早点回来收拾行李重要?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着急?”

“我不明白有事要做?我都是安排好的,什么都不会耽误,用你教我、教训我吗?”肖母厉声道。

肖能躲进厨房,把刚才给母亲留出来的饭菜放进微波炉去温热。肖母慌慌张张的已经轻装上阵,换好了宽松的家常服装,围裙套好,就拿出出发前还没完工的饺子馅儿忙乎起来。

肖能把热好的饭放到餐桌上说:“妈,您又在干什么?吃完饭,我们该收拾行李了,今晚要早点睡觉,明早四点多就要动身去机场了,您现在去弄饺子馅儿干什么?”

“我要给尼尼包好饺子冻起来,这事儿必须今晚干了。你少管闲事!”

“今晚重要的事儿是收拾行李,明天要上飞机,您这是主次不分,尼尼没有这些饺子不会饿着的!”肖能强压着胸中怒气,基本上还是和颜悦色:“而且,您应该先吃饭!”

肖母咚咚咚走到餐桌跟前把肖能热好的饭端到饺子馅旁边,用勺子舀了大大一勺,吃了起来,嘴里繁忙地咀嚼着,手里呼噜呼噜地搅拌起饺子馅儿来,酱油咸盐香油虾皮手起瓢落往饺子馅儿里添加着,一转眼厨房里弥漫出诱人的香味来。

香味却无论如何无法让肖能产生一点美妙放松的感觉,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使母亲放下手中的筷子,静心吃饭,然后去收拾行李,她头晕眼花身心俱疲,可对肖母毫无办法。心脏正在忽悠忽悠地上下乱跳着,像要奋勇地从嘴里跳出来。她用手使劲按着胸口,想要按住那发疯的心跳。从旁边观看,你可以看出她的脸泛着潮红,眼神里放射着紧张的光芒,目光落在任何物体上都会被轻易地弹回来,那是一种没有自信的逃避,一种缺乏根基的松动,一种魂不守舍的疲倦和无力,一种无法形容的焦虑。她很想赶走这讨厌的紧张不安的感觉,可做不到。她站起身来,看见肖母又舀了一勺饭在嘴里猛嚼,一边奋力地搅拌饺子馅儿,突然的眩晕和厌恶几乎在这时把她击倒。

这样不行,决不能这样看着母亲飞快的动作和亢奋的样子,太令人紧张了。她收回目光,起身离开,必須对肖母不理不睬,如果她熬夜收拾行李,大不了是整夜不睡觉,不睡觉就不睡觉吧,肖能只能放弃努力。

8

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这么晚的周末,是谁?她接起来。是同事钟荃。钟荃工作单位在肖能隔壁,隔着隔断,两人可以一探头就打开一个话匣子,两家的家长里短你一言我一语的就知道个大概,几年同事下来,两人变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肖能,你知道我女儿参加竞技韵律体操比赛穿的那种紧身体操服吧?”钟荃问。

“看过照片啊,很漂亮的。”肖能很惊奇钟荃会在周末晚上打电话来聊体操服。

“记得体操服上那些闪光的模拟水晶钻石珠子吗?”

“记不清了,就是觉得亮晶晶的。”

“那都是自己贴上去的水晶珠子,在这边买很贵的。我想,你妈马上回国,能不能给我捎一些回来?”

“那有什么不行的?但你得给我妈看看是什么东西,要不她不知道买什么啊。”肖能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义不容辞的,何况水晶钻石占不了什么重量,又不是带扇玻璃窗回来。

“太好了!”听得出钟荃的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快乐。“那我这就开车过去,给你妈看看是什么东西,好吗?”

“好呀好呀,你赶紧来吧!”肖能想,母亲现在情绪这样坏,再晚,还不知道会怎样给同事脸色看呢。她有一丝紧张,母亲不会让同事难堪的,一定不会。

钟荃敲门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肖母站在厨房操作台前包饺子,她刚跟母亲发生了一点口角,两人正憋着劲儿。

肖能在楼上呆了一小会儿,心情平复一些了,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帮帮母亲,就又下楼来,说:“我来帮您包,我们快点儿包完,好收拾行李。我们坐到餐桌上包好不好?又舒服,空间又大,这么站着,多别扭!”

“你嫌别扭,就别包,帮点儿忙怎么那么多事儿?我这么个老人,今天从早忙到晚,没看见我饭都是抢着吃的?为了走了以后尼尼还有饺子吃,这么晚了还在拼命干活儿,我还没有抱怨累,你倒想舒服了,站着包怎么就不舒服了?”肖母的声音已经到了音量的边缘,再升高就要爆破了一样。

“您,您這是胡搅蛮缠!明明不必要的事,您非要干,还都是别人的错!能坐着包为什么要站着包?”肖能气得冲撞起来,这一晚上,她受够了,简直有点忍无可忍!正在这时,门铃响了,钟荃来了。

肖能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起身开门,回头对母亲说:“我同事来了,我希望您给我点儿面子。”

钟荃进得门来,被肖能引到厨房。钟荃喜滋滋地掏出体操服说:“阿姨,我得麻烦您给我在北京买点儿东西。”

“天,你要捎东西,怎么不早说,这么晚了才吭气儿?”肖母头也没抬,就蹦出这么一句来。

钟荃一下子愣在地当间儿,伸在包里的手定在半空中,嘴张得老大,面孔一下僵硬起来。

肖能也愣了,她想不到母亲和自己刚才的争吵真的会延续到钟荃身上。她满脸红红白白的不成样子,身体四肢非常尴尬地支棱着,站在地当中,像个没放对地方的家具。

钟荃迅速把体操服往包里塞着,脸骚红了,说:“那,那就算了,我不用您捎了。”说完就低头往门口走去。

“唉,你这人真是,我又没说不给你捎?快给我看看是什么东西,我给你买就是了,你怎么说走就要走,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都是出尔反尔的?”肖母一边擦手,一边追了过来,伸手去拉钟荃。

钟荃躲闪了一下,动作并不坚决,她显然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决断地拒绝这位长辈。肖母已经顺手把那还没完全塞回去的体操服拿到手中了,迅速地翻了几下,说,“就这些珠子?好了,我知道了,我去了立刻就给你去买。没问题。”说罢,就把沾了很多面粉手印的体操服塞进钟荃手里,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对不起了,我不是忙着么?得赶紧给尼尼把饺子包完。”

钟荃迷迷糊糊地把体操服塞进包里就已经走到门口了,肖能这才苏醒了一样急急忙忙跟了过去,拉了她衣袖一把说:“别介意,我妈今天累了,你千万别在意!实在对不起,她刀子嘴,豆腐心,一定会给你买好的,你放心。”

钟荃穿好鞋子,直起身来,眼里有一层很深的疑惑,蠕动着嘴唇,她用极小的声音说:“你妈每天都这样?太可怕了!”说完,拍了拍肖能,摇着头,消失在夜幕下的风雪里。

肖能关了门,顺势靠在门上,听到外面钟荃发动车子渐渐远去的声音。这个世界太无聊了,她突然想,有什么意思?自己实在太笨了,谁都哄不了,母亲每天看不上自己,动辄呵斥,这下把同事也得罪了。为什么自己就镇不住局面,为什么?只有明天去单位好好安抚钟荃了。现在,现在还得去帮母亲把这该死的饺子包完,然后熬夜帮她收拾行李,再早起送她上飞机。生活为什么总是如此手忙脚乱,如此紧张无奈,明明可以松弛自由的日子总是如此暗淡无味,好像新鲜蔬菜不懂得立刻下锅,非要腌制发酵之后去享受那陈腐霉烂。

肖能磨叽着走进厨房,悄悄地站在母亲身边包饺子,听见楼上尼尼和菲力浦隐约的说笑声,菲力浦一定在给孩子讲故事,如果自己也能和那父女俩儿挤在一处有说有笑该多好啊!

“你用不着拉拉个脸,我回去立刻给她买那水晶珠子就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肖母一边迅速地把饺子馅在手里那片皮子上压实,一边念叨。手里那两根筷子因为用力太大,似乎有些弯曲。

肖能无力申辩,她只想快快地把这无聊的饺子包完了事儿,她不能不拉拉个脸,她没有任何力气让这张疲惫不堪的脸松弛快乐,她心力憔悴,还在做着一件百般无奈却毫无意义的事情,她觉得自己机械的动作好像行尸走肉。她心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妈,你快点走吧,快点走了,我就可以不必顾虑地睡睡觉吃吃饭走走路了,我多么渴望那个没有母亲管制,没有专横训斥的自由生活啊!但迅速地,她又在批判自己了,你怎么可以这样混蛋,怎么可以这样不孝,简直是狠毒无耻啊,竟然想摆脱含辛茹苦的母亲,你算什么人啊!她对自己简直咬牙切齿了,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了。她几乎哭出来了,她真想到一个荒山野岭去放开喉咙大哭一场,像矫健的苍鹰或者像个自由的苍蝇,都行。可她连一个石缝儿里的蚂蚁都不如,她无声无息,自己闷着难受。她无权放声呻吟,那样她太娇气了,她无权大哭大叫,那样,她太蛮横了,她也不能表达自己的思想,因为她会侵犯母亲,太不尊敬了,她更不能跟别人抱怨,因为那是她的母亲,她太不懂得容忍了。但母亲呢?母亲有做一切事情的权利和自由,她可以独立自主,可以居功自傲,可以想干啥就干啥,可以把女儿像一件东西一样随手乱放,随口乱骂,只是还没有出手就打罢了。

整个包饺子的过程中她的心灵就是如此这般撕扯着斗争着,一会儿站到母亲一边,一边端详着可怜的自己,一會儿开始对自己开展批斗会,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地声讨母亲。

饺子终于包完了,她庆幸自己始终没有开口,虽然母亲还是时不时在念叨着什么“我走了以后这饺子够尼尼吃十几顿呢,你别嘴馋偷吃啊!”“我回去住姨妈家,姨妈如果和你通话,你可不能像跟我一样没大没小地犟嘴。”“我一走五个月,你得学会给菲力浦烧西餐,我回来要检查你的手艺,他大多时间自己烧西餐,你不管不问,算个什么老婆?”

肖能把饺子分成小包冻起来,就上楼帮母亲整理行李。菲力浦和孩子都睡了,钟表已经指向十二点。肖母上了楼就从来不再大声喊叫,好像那些楼梯是她声音的开关,一上楼就把音量关了,侵犯孩子和菲力浦的事,肖母一般不做。肖母的房间夹在尼尼和主卧房之间,房子不隔音。

肖能进门时,肖母和满地的东西挤在一起,原来已经收好的东西都重新翻腾出来,肖母拿着新买的保健品在箱子里左摆右摆,看见肖能进来,她说:“你来干什么?去睡觉!我的忙谁也帮不了,不是四点半走吗?你到点儿送我就成。我自己慢慢收,你甭管!”

肖能犹豫了一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出来。她必须对肖母放心,不放心也得放心,一切都必须按着她的意思办,半夜三更,肖能不想把丈夫孩子吵醒。肖能摸黑上了床,尽量不碰菲力浦。菲力浦正发出均匀的鼾声。月光穿过大树的影子,透过虚掩的窗帘照在房顶上斑驳一片,仿佛幻灯打出来的梅花印,那些影子里闪闪烁烁地闪现着母亲的面孔,是母亲笑着的面容,那样的面容她难得一见。她闭上了眼睛,努力地睡去,那几个小时的睡眠却一直半梦半醒,始终不能沉入令她放松的梦境,她便感觉根本不曾睡去一样。

四点钟,闹钟粉碎了夜的静寂,菲力浦和肖能同时醒来。肖能坚持自己去送母亲,让菲力浦在家照看尼尼。母亲显然一夜未睡,肖能出了主卧房的门来,母亲的门已经大开,箱子打得齐齐整整,两个中号箱子,一箱换洗衣服,一箱礼品。菲力浦已经把车子发动着,热着车,发动机的声响划破了静夜,在路灯下跳跃的尘埃里沉重地叹息着。整个社区还在沉睡。菲力浦帮着把行李搬进车里,悄悄叮嘱肖能路上小心,不要再和母亲对着干。

路灯悠悠地亮着,街上安静得像一幅图画,没有车辆,没有行人,从车窗望出去,甚至没有温度。肖母出门时和菲力浦道别之后,再没出过声音。两个人默默坐在车里,肖能开车目视前方,肖母也同样目视前方,从旁边看去,两个人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脸上木讷的表情也一模一样,那是一种无法否认的基因连结,是任何高超的表演和训练都达不到的默契和谐。唯一区别的是肖母没有抬起两手控制方向盘,她没必要控制物体的方向盘,她只需要控制着肖能生活的方向盘就行了,肖能不过是一个驾车的司机罢了,路往哪里走,都是肖母说了算。

肖母知道机场停车费出奇地贵,死活不让肖能进停车场,肖能只好把车开到机场入口,帮母亲把行李拿了下来。肖母说:“我自己进去,用不着你陪,你赶紧回家,争取再睡一会儿,我到了北京安顿好了,你就来个电话。”说着,肖母推起盛了两件行李的推车就走,好像这不是隔着太平洋的分别,而是到隔壁串门儿。肖能看着肖母的身影闪进旋转门,她站在幽暗的路灯下等着肖母回头。肖母出旋转门的时候动作很急,行李车咚地撞在门框上,她使劲扭着身体和推车,努力了好几次,才顺利推进了机场大厅。她身上的米色大衣显得笨重陈旧,那个停下来重新摆放行李箱的身影弯曲得像一个不情愿的风中旗杆,肖能眼里涌出一层水雾,“妈!”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肖母终于推着车子开始往前行走,走了几步,才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来,显然里面亮,外面暗,看不清楚,她定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肖能站立的身影,她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高高挥起手来,虽然肖能听不见她的话,从嘴形看得出是在喊“回去吧,回去吧!”

肖能开车回家的路上,眼泪流了一脸,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但这泪水流得让她心里松弛了许多,啊,她想,我是爱母亲的,不管她怎样凶悍,母亲走了,心里就抽搐地疼痛,这不是爱是什么?抬手抹干眼泪,她打开摇滚广播电台,绿日摇滚组合刚劲的重金属音乐立刻充满了车子,她跟着那强劲的鼓点儿点着头,空荡荡的马路上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飞快移动的音符,跳跃,兴奋,但混乱不堪,动感的音乐掩盖着无奈的疲惫和忧伤。车灯射在不远的前方,前面漆黑的马路立刻被这束光刺破,车子如剪刀一样裁剪着夜的黑布,静静前行。

9

肖能虽然一夜没睡,还是按时起床去上班,她惦记着钟荃会怎样反应。

菲力浦和肖能在一个大楼上班,分属不同楼层的两个项目组。两人总是同出同进,早晨先把孩子送了幼稚园,再直奔单位。肖能到的时候,钟荃已经到了。肖能在钟荃隔间门口停下来,说:“钟荃,你早!你还生我妈的气吗?”

“我什么时候生你妈的气了?那是你妈,又不是我妈,我犯得着生气吗?”钟荃笑嘻嘻地说。

“听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还在生气。唉,我替她给你赔不是,她好歹都会给你买到水晶珠子的。”

钟荃伸手把肖能拉近,说:“哎,你真可怜。我长这么大,我妈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说过话,我是真的没见过你妈这样的妈。我倒不生气,我是替你难受,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过去动不动就牢骚你妈几句,那时候,我不明白你妈的状况,心里悄悄怪你对自己妈不好呢。是我该道歉,误解你了。”钟荃的手一直抚弄着肖能散在肩膀上的头发。

肖能把目光避开,她知道自己眼圈已经红起来:“我妈也没那么糟糕,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怪就好!我这就放心了。”肖能说着赶紧离开,走进自己的隔间,才抬手把已经流出来的一滴眼泪擦了。伸手打开电脑,她知道只有工作起来才能忘记和母亲相关的一切。

肖能是第二天早晨上班之前给姨妈家去的电话。她知道母亲不会给自己打电话,自从几十年前家里有了电话这台现代交流工具,从来都是她给母亲打电话,出国以后,更是如此,国内打电话不如国外电话卡经济实惠,一张五元的电话卡,可以打四百分钟,相当于一分钟一分钱。

姨妈性格沉稳,说起话来不慌不忙,但充满权威。“你妈只睡了一小觉就出去了,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替你去完成。你這孩子真是的,你妈大老远回来,你还给她安排任务,什么事儿这么急?老太太时差还没开始倒,就先替你忙活起来了,你可真幸福,有个这么惦记你的妈妈,你可得好好待你妈!”

肖能立刻就想摔电话,不摔姨妈,摔母亲。她又开始背债了,母亲即使远在中国也要让全世界知道她肖能是欠着母亲一大笔债的。她好像那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五百年不得翻身,孙悟空还有师父来度化,她肖能有谁?这是永世都不得翻身了,谁来为她揭去那压石头的魔贴?可她不能放电话,她是成人,她需要冷静和克制,需要对姨妈礼貌有加,需要尊敬长辈的谆谆教诲。她的声音莫名其妙的沙哑起来,像磨毛了边缘的锉,那是她要爆发怒火的标志。她赶紧岔开话头,说晚上母亲回来再打电话过来,就撂了电话,心里已经在跟姨妈大声诉着苦了:“世界上没有任何任务是我交给母亲让她下了飞机就立刻去完成的,同事让捎点东西并不是我招揽来让我妈去受的罪,我没有让我妈不倒时差就去逛街,我也没有让她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儿来做。她完全可以倒头睡觉,品品国内的香茶,和姨妈您唠唠嗑。是她自己的心放不下,把这件事当成大事儿,和我没有关系,我没有罪,我没有!”

第二天是周末,肖能吃了早饭就给母亲打电话。

“我买了四百多元的水晶珠子,昨天走了整整一天,东打听西打听,别提多少冤枉路了,两年没回来,这北京面貌全非了,路都不认识了,好在地铁和公车路线变化不大,后来到了永定门外那个百荣国际小商品城才找到卖这种小玩意儿的。完成任务了,你赶紧告诉你那个同事啊,别好像我不办事儿一样。”肖母接起电话,呼笼统就把这件事儿汇报清楚了。

“……”肖能本来想问问妈妈时差倒过来了没有,听母亲急急忙忙地说这件事,立刻什么都不想说了,她的心咚咚咚地跳起舞来,和无数次给母亲打电话一样,一听母亲急急忙忙的声音,她就会产生这样令人不安的生理反应。

“不过,我在那挑珠子的时候,发现我没看清楚那体操服上珠子的规格,只好凭印象买了,这个是水晶圆光珠,8毫米的,我想啊,体操服上黏贴那是要人远远的被看见,就挑了大一点儿的。你赶紧告诉她,看我想的周到不?"肖母兴高采烈地说。

肖能哑口无言,她突然想起钟荃似乎说过那些珠子是有规格的,当时就那么几下拉扯,当然看不清,那天不快的场面立刻幻灯片一样浮现在眼前,她心头腾地燃起火焰,下意识地说:“妈您光顾抱怨人家告诉得晚了,根本就没有顾得上看规格,这样瞎买一气,买错了有什么用?不知道您就先别买啊,买错了还不是费力不讨好?在国内买东西又没法子退。”

“什么?我瞎买一气?我买了这些珠子能吃能喝还是能发财?错都在我是不是?这一整天的辛苦是为了什么?我,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不孝之女?”肖母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肖能好像感觉到火焰顺着电话线烧灼手掌的滋味,她很想一把就把话筒扔得远远的,最好是扔到太平洋里去永远不被打捞出来。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别怪姨妈说你,你妈在外面辛辛苦苦忙活了一整天,你怎么一打电话就惹你妈生气?算了算了,先放了电话吧,你问问规格,我得安慰安慰你妈。”是姨妈抢过了电话,她果断的声音不容商量,接着,电话吧嗒就断了。

肖能握着话筒的手猛烈地颤抖着,耳边电话嘟嘟嘟的响声似乎放大了无数倍。一口气堵在她胸口,她张着嘴,那口气却纹丝不动,死死地坚守阵地,呼不出来。她觉得身体几乎快要被那膨胀的气体撑爆炸了。她扔了电话,咚咚咚地跑下楼,鞋也没穿就冲出门去。

外面是秋天艳红的风景,门前的枫树红得灿烂,刷拉刷拉在风中抖动着,温度里已经储存了凉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深深吸了口凉气,才终于长长地呼出那口憋闷的气,眼泪顺着面颊哗啦流了下来,有个恶毒的念头闪过大脑,如果没有这个妈该多好,别回来了,我和你决裂!她恶狠狠地想着,好像有一把尖刀握在自己的手里,一块一块地剜着心上的肉,她痛着,但同时也快乐着,她恨死了,恨得咬牙切齿。贱啊,肖能你为什么这样贱呢?为什么你要在电话里埋怨母亲?为什么你不能忍气吞声?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你永远只知道自讨苦吃!

不知过了多久,尼尼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来:“妈妈,你在外面干什么?”

肖能擦眼泪,回头看见菲力浦抱着尼尼站在门口。她赶紧低下头来,嘟囔着“没事儿”,转身从父女俩身边挤进门去。她知道菲力浦同情的目光又大雨一样淋在她身上,这雨淋得很让人舒服,让她感觉安全。她等父女俩儿进了门,才靠上去,紧紧抱了孩子和丈夫,说:“Sorry,Im sorry!”

10

肖能叹着气,进了房间,来到电话机旁。得问问那些珠子的尺寸。

“唉呀,肖能,对不起,不用你妈买了,我在网上自己找到一家合适的网店,已经订购了。什么?规格?是4毫米的。早知道这样简单,也不用那天去受你妈那顿气。哈哈哈!”钟荃的笑声乱刀乱针一样飞进来戳扎着她的耳膜。她默默地放了电话,没提母亲跑了一天的路买了8毫米的水晶珠子,说出来能怎样?让钟荃感觉不适?让母亲的辛苦被认可?除了哑巴吃黄连,这事儿还能怎样?

她没忍住,抓起电话告诉了母亲规格买错了,如果能退不妨去试试,便放下电话,静静坐在沙发上发呆。阴天,房间里也像有一片乌云沉沉地压着,让人想伸手去把这块沉重的云撕碎撕烂,光明,她多么渴望光明。她起身开了灯,房间立刻亮了起来,人造的光明微微颤抖,但毕竟明亮让人感觉安慰和温暖,她低下头,不自觉地笑了笑。

菲力浦撺掇着尼尼端着一本图画书来找妈妈讲故事。肖能蹲下身体抱起孩子,用中文说:“好娃娃,妈妈这就给讲故事。妈妈绝不能让我们小尼尼过上妈妈这样的日子,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儿,永远快快乐乐的。”

那天,肖能整夜在半梦半醒中辗转反侧,似梦非梦的东西在她四周包围漂浮着。有那么一阵,肖母的眉目变成了毕加索的抽象绘画,伸缩、挤压、变形,三维立体。那些重叠的眼睛,翻转的鼻孔,开放的耳朵,蹦蹦跳跳地在她身边闪烁,她看到自己大睁着眼睛,目不暇接地跟随着每一件漂浮的器官从眼前飞过,她想叫“妈”,可是不知道该叫哪一件。她于是犹豫了,哪一件都是妈,哪一件又都不是。她觉得自己应该拯救母亲的分离和散乱,她应该把它们集合拼接,重新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母亲。可是那些飞驰的部位不肯停歇,快得超过她的决心。她闭上眼睛,等待着什么。等待什么呢?她想自己是在等待那些飞奔的物体飞累了飞不动的时刻,可它们似乎永远不会疲劳停歇。她突然想到应该张开双臂用一张大大的床单把这些分散的部位归拢拦截起来,它们也许会听从她的重新安排和归整,把眼睛放回眼睛的地方,鼻子放回鼻子的部位。她会把那张薄薄的嘴唇安排成微笑的模样,她还会让那一对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慈祥和笑意。可是,一切都是空想,它们还是不停地飞舞,上下左右,无规无矩,速度越来越快,她觉得自己的神经跟着这些变换着形状的器官舞蹈起来,好像地心的吸引力一样抓着她的一切,她被吸得跟着跑,跑啊跑,跑啊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逐渐地分离成碎片,眼睛掉了出来,牙齿正在一颗颗地脱落,头发一片片地散布在空中,一切都和母亲的面部器官搅和在一起了,它们磕磕绊绊地舞蹈着,相互撞击,露出丑陋无遮拦的姿态,眼睛横着竖着,滴着黏稠的眼泪,鼻孔朝天,鼻涕鼓出沸腾的气泡,她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观察着这场没有控制的舞蹈秀,每个演员都是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器官。这个完整的混乱场面之外,自己是唯一的观众,可又不知道自己藏身何处。她只觉得心里像被群蚁撕咬着,千疮百孔,而那些无情的器官却仍然对自己这颗破碎的心无动于衷,它们在瞎忙着什么啊?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啊啊地大叫了出来。

肖能被菲力浦摇醒的时候浑身是汗,她一迭声地说着对不起,伸手轻轻拍着丈夫的胸口,说:“你睡,你睡,我做噩梦了。对不起,对不起。”

早晨,她头痛欲裂,心里恨恨的不知道想干什么。尼尼把牛奶翻了,她举起手掌,做出恐吓的姿势,她知道如果不是努力控制,那手掌几乎瞬间就可以落下。她一边蹲着收拾到处泛滥的牛奶,一边恨自己,一切不快来得莫名其妙,难道什么坏事正在发生?她知道自己在恨,可是恨得没有对象,她多么渴望那个对象啊!最好是一个玻璃杯子,她可以随便地拿来摔碎,或者是一片白菜叶子,她可以咚咚咚几刀就切成碎末,或者是一颗软不拉几的心脏也好,她可以使劲攥在手心里,攥得它变形,攥得它滴出鲜红的血来。

肖能沉默了三天。她上班努力工作,下班轻言细语地和菲力浦讲话,笑嘻嘻地陪尼尼玩耍。

三天之后,肖能才又拿起电话,那时,她已经心平气和。姨妈不在家,是姨夫接的电话,说姨妈陪母亲出去晨练了。难怪母亲愿意回国,时差还没倒好,就开始晨练了。国内的热火朝天这样快就和精力旺盛的母亲同步前进了!难怪自己总是无法令母亲满意,自己什么时候能有母亲这样用不完的精力,能如此快地适应环境就太好了。不行就是不行,这个笨女儿永远也不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如果自己本事大点儿,也许母亲就不会这样对亲生女儿动辄呵斥了。

她和姨夫随便聊了几句,就放了电话。她松了一口气,如果每天打电话都不用和母亲说话,也很好。母亲知道自己在惦记她,又不会产生冲突,两全其美!

这几天,钟荃在单位还是和肖能叽叽喳喳,但一切似乎都变了些滋味。隐约之间,肖能总觉得钟荃有了居高临下的姿态,钟荃妈也变成了她话题的主角。她很骄傲地说:“我妈给我来电话,问寒问暖的,我每次和我妈都能聊一个多小时。她可真慈祥,我想放电话都找不出理由。我好幸福,有这样体贴的母亲。”

肖能不知道该怎样答话,她睁着不太大的眼睛,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自言自语:“菲力浦的妈妈也是这样的。”至少她还有个菲力浦的妈妈可以用来充实自己的话语。

钟荃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他妈是你婆婆。”

肖能迅速收身回到自己隔间里,她哑口无言。她想专心工作,可专心不成。她想说,我妈能为了你这个同事的一个电话,就把北京的大街小巷跑遍,她虽然没有轻言细语,但她有着一颗谁都比不上的善良热情之心。可是肖能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一如既往地说不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她恨自己的笨拙。

心,悬浮着没有着落,她突然很想母亲。不知道她时差是不是已经倒了过来,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也像自己惦记她一样惦记着女儿。几天来她总是在设想和母亲的对话,那是一段温柔平和的母女聊天,丝毫争吵都没有。她的手多少次伸到话筒上,又缩了回来。母亲走的几天,她对母亲的抱怨一点一滴地消逝着,她想起母亲的好,母亲的勤劳,母亲总是尽量不给自己添麻烦。越想越自责,自己是不孝而任性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母亲那张很少微笑的面孔在这些美好的想象中逐渐变得慈眉善目了,她甚至想象出母亲也像钟荃的妈妈和菲力浦的妈妈那样,轻言细语地跟自己说了一个钟头的话。哇,多么好啊!她打定主意,晚上回家就给母亲打电话。

这里和国内相差整十二小时,晚上,也就是国内的早晨,肖能还没吃完饭就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又是姨夫:“你妈和姨妈去串门儿了。”姨夫一边清嗓子,一边说。“你放心,你妈说你不用打电话了,她很好。水晶珠子的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那她们几点回来?回来之后我再打吧。”

“没准儿。她们没说几点回来,你好好上班去吧,不用打了,一切都好。”姨夫又咳咳咳清了嗓子。“您病了吗?”肖能觉得姨夫的咳嗽里有些奇怪的做作。

“啊,没有,没有!”姨夫吞吞吐吐。

“那我晚上再打吧。”肖能说着就放了电话,心里突然忐忑不安起來。

一觉醒来,肖能还在被窝里,浑身酸痛,又是一夜似醒非睡的噩梦。她伸手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仍然是姨夫,又说母亲和姨妈去晨练了。

肖能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和丈夫的中饭准备好,一家人开车去上班。她心里疙里疙瘩,不安,空气一样环绕着她。她对正在开车的菲力浦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连着打了三天电话都和我妈说不上话。”

“不放心就再打吧。”菲力浦什么时候都是平平静静的,他没有不平静的理由,肖母不是他母亲,他也没有听到姨夫的干咳。

11

肖能是第五次听到姨夫接电话,才彻底不饶不让的。姨夫经受不住央求,坦白了真相:“你妈不让告诉你,怕你着急。她去退那些水晶珠子,在商城门口被车撞了,一直在住院,姨妈伺候她,你不用担心,腿骨折了,其他都没事儿。你可千万不要赶回来,千万千万。不然你妈会气死的,你知道她的脾气。我没搂住这事,一定会挨你妈批斗!”

肖能迷糊着放了电话,她头脑眩晕,下意识伸手推着菲力浦:“完了完了,又是为了那些水晶珠子,我妈出车祸了,骨折,我得回去,必须回去,现在就买飞机票!”

飞机起飞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她的心还停留在刚才和丈夫孩子告别的辛酸里。尼尼显然还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快三岁的孩子还从来没有和母亲分开的体验,她蜷缩在爸爸怀里,本想继续睡觉,陌生的机场环境却迅速激发了她的好奇心。小人儿直起身体,大眼睛盯着排队的人群努力端详,每个人脚边都有那么些个形状各异的大箱子,脸上都有些漠然又欣然的表情。

“他们为什么都拿着那么大的盒子?”尼尼用英语提问。

“不是盒子,是箱子。”菲力浦说。

“什么是箱子?”

“箱子就是出远门的时候专门用来放衣服用品的东西。”菲力浦答。

“妈妈为什么没有那么大的盒子?”尼尼对箱子这个词显然不以为然,继续用她的盒子。

肖能格格格乐了,伸手抱过尼尼,使劲亲着,说:“妈妈走得急,去看生病的外婆,没有来得及买东西,所以只拿了这个小箱子。妈妈走了,尼尼乖乖听爸爸话。妈妈给你打电话。”

“打电话?”这个玩具总看见妈妈用,尼尼还没有过亲近的机会,眼神呆着,小脑子很费力的样子。肖能抬手弯了三个中间指头,拇指和小指一伸做了话筒搭在耳边,说:“你会从话筒里听到妈妈,你跟妈妈说话,妈妈也听得到你,可好玩儿了。”

菲力浦在登机口抱着肖能很久不放。“一定要克制,记住,你妈断了腿,你更不能跟她意气用事,我不在你身边,没人提醒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肖能眼圈红了,克制着没流泪:“你自己没法儿接送尼尼的时候一定要给赵阿姨打电话请她帮忙,不要不好意思,我妈住过来之前,不都是她帮忙打理吗?我尽量早些回来,单位请了两周假,应该够了,情况稳定了,立刻回来。”

两人结婚后同进同出,从未如此分别,心头不舍在眉眼间流淌回旋,久久不去。尼尼在爸爸怀里做了中间人,被夹得尴尬,小人儿不哭不闹,静静地搂着妈妈的脖子,多少明白这特别的双人拥抱很是奇特,三个脑袋挤在一处,给机场添了一幅上好的和谐风景。人们从周围绕着走路,免不了多瞟两眼。肖能勉强松了手,一步三回头进了登机口,尼尼一手搂着菲力浦,一手横着挥舞着再见,画着小小的弧形,似乎在帮爸爸扇风乘凉。再见,孩子,再见,老公!肖能窝了一泡泪,直到坐稳了才放松让它流一流。座位订得急,在过道中间,被两个陌生中年男人挤着,她赶紧伸手擦了泪。谁的一生不经历几次分别,自己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虽然这是第一次和丈夫孩子分别。

肖能没有通知国内就动身,下了飞机也没给姨妈家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就往医院赶。

出国以后一直在求学打拼,工作、结婚、生子,母亲在身边,哥哥在德国,也就有了理由不回国一探。如今高楼错落、鳞次栉比。车多人少,高速公路七盘八绕,一圈圈层层又叠叠。肖能的想象力远远跟不上北京的变化,此时不像回国,反像出国。置身在计程车里,宛若外星客下凡,脉搏七上八下,窘困得心慌。

随身一个小拖箱,并不累赘。

姨夫坦白得彻底,开销不小。母亲是胫骨骨折和腓骨错裂,用了钛合金加压钢板和带锁的髓内针固定,手术费一万多,住院费一天一千元出头,几个月后取钉子,还需一个小手术,再另收费。肖母国内的退休金都是姨妈帮着领,人民币比价低,在国外指望不上这点儿钱,这退休金便积蓄出几万元。姨妈做了主,手术材料都用了高级的进口材料,身体里面用的,哪敢含糊?手术顺利,肖母一生吃得起苦,术后麻药劲过去,痛得一头汗也是无声无息。肖能叹姨妈果断,安了心。她摸了摸包里揣的几张旅行支票,准备随时找中国银行兑换了补贴给母亲付医药费,买营养品。

母亲的病房在三楼,一个朝阳的四人病房。床上的病人合眼微鼾,靠窗,阳光暖洋洋地洒了一床,拉满到脖颈的白被单亮得晃眼,往下看却从半当中伸出一条腿来跷在一个悬吊的支架上,白石膏打得硬梆梆,只露出一截脚尖。这腿从那被单下分离出来,一截白木头,哪还像是身体的一部分?站在母亲身边,眼泪早淋得肖能整张脸湿漉漉,像刚从水里拎出来的。

肖能在床角推开被子挤了半个屁股坐下,静静端详熟睡的母亲。旁边床上一个中年妇女直盯着肖能看,一会儿又去盯那手提箱,终于开口问:“是女儿?”

肖能怕吵醒母亲,不答言,只点头。那女人再问是从国外来?她就点头不做声,下巴朝母亲方向努了努。那女人知趣便住了嘴。病房里很安静。肖能自顾自看着母亲,细细地想心事,母亲的点滴好处就无限放大开来,每一样都能推动眼泪的生产,她就一会儿抬手擦一下,干了,过一会儿,又湿。

“哎呀!怎么是你?!你姨回去炖骨头汤,还没回来?你姨夫怎么这样快嘴?说了不让你回来,你偏回来!”肖母醒来,一眼看见肖能的红眼眶,虽然又高兴又心痛,还是没忍住声张,声音一如既往地高亢尖利,其他病床上的病人和陪护就侧了脸看过来,耳朵支得老长。

“刚下飞机吗?还拎着箱子呢!”马上有人问,想必都知道这女儿在外国,人们的目光里就都有些許异样的关切和羡慕。

肖能只是抿嘴笑笑,并不多话,只低声对着母亲怯怯地说:“妈,你别怪姨夫,是我逼着他讲,你手术,我回来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肖母碍着人多眼杂,没有训斥,一贯的反对习惯这样难忍,脸都憋红了。她低声嘟囔:“浪费机票钱,你回来就能帮我长骨头?算不过来账!尼尼怎么办?扔给菲力浦一个人,你舍得?真是!”

肖能听得清清楚楚,也装听不见,只是傻傻地笑着,给母亲端水喝。

肖能接替了姨妈的陪护工作,姨妈专门负责煲汤送饭。肖能晚上在床侧支张椅子,直溜溜坐着合上眼,醒来时歪歪扭扭地一摊,浑身酸痛,似乎从未睡过,站直了伸个懒腰,松了绑似的舒服。母亲尿短,硬梆梆的石膏腿举着,难得下地折腾,医院给配备了可以塞到臀下的躺便器。陪侍最主要的任务是胜任这个工作。肖能从来没想到母亲有这么重,少了一条腿的分担,人便如此无助,那样风风火火的一个人,躺倒便倒成一摊沉重的肉,一塞一抽都要两人一二三配合着使劲儿,心中多少不忍和愧疚,恨不得替母亲受了这罪。于是,任凭母亲怎样唠叨,都不回嘴。

姨妈并不比母亲少唠叨,母亲唠叨了的她替她重复着,母亲没唠叨的她要补上,自己不在时,姨妈张罗着里里外外,单小便这一桩辛苦差事,也够她那半百年纪经受了。如此,肖能在姨妈跟前就连身子也不敢站直,比对母亲更要加上额外的尊敬和小心,凡事点头称是。

病房里别人的陪护不在,肖能主动帮忙,笑眯眯的脸,再累,也是笑眯眯的。肖能出去倒尿,病房里就你一句我一句夸肖母有福气,女儿脾气这样好,孝顺,勤快,又不吭不响的,怎么就闯去了国外,难怪嫁了老外,在国内怕也是要男人抢呢。听起来,肖能的性情成了她唯一的好,模样乖巧、读书一流、工作认真,倒都被忽略了。肖母嘴上谦虚着,心里爽,时不时还要补充一番菲力浦和尼尼的好。人们又感慨,现如今国内的女孩子,择偶标准都变成这样了:有车有房,父母双亡,外面做处长,回家进厨房。达标的少,于是剩男剩女都成堆。肖能这样温顺娴淑的女子自然是稀罕宝贝,一进一出,频繁沐浴着人们赞赏羡慕的目光。

母亲在外人面前增加了许多克制,竟少有地和颜悦色,姨妈送饭来,肖母和肖能一递一让,那模样是从来没有过的和睦。

肖能在楼道里伸伸腿脚,站在玻璃窗前看着医院门口拥挤川流的人群,虽然在三楼住院病区,楼道里贴着大大的“静”字,楼下的喧嚣仍然背景一样响着。国内这热闹,即使在医院里也是一样,更不要想象商场饭店了,肖能那局外人的感觉就越发强烈起来。忽然想到热闹的母亲因为这手术温柔安静了,心里就蜜腌了似的舒服起来。战争消失,迎来了和平时代,倒希望母亲多住几天院,有外人帮衬,有环境烘托,让这和平就持久些吧。

12

消炎吊瓶和止痛针总算可以停了,肖母坚持要出院:“没来由地给医院扔钱,咱们不是富翁,我脑子没病。石膏六周才能拆,反正是养着,现在我都能拄拐杖上厕所了,不住了,赶紧回家!”

出了院,肖母就催肖能回家,没了顾忌,憋久的口舌突然有了自由,言辞刻薄起来毫无界限:“你如果再不回去,我就不认你这女儿了。”

肖能胸中突然塞进个火球来,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看着拄着双拐的母亲站在床边哆嗦着,舌头打了结,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孝顺要从“顺”开始,她懂,只好一边上网查找回程机票,一边打点行装。来的时候不知道要耽搁多久,买了昂贵的单程机票。这一来一去,砸进去不少钱。肖母死活不让肖能兑换旅行支票,口口声声:“你如果敢留下一分钱,我就给你带回去两分钱,你听好了!那边房贷那么多,嘚瑟啥?我的退休金还不够我在这边五个月的生活费?给我留钱?笑话!何况我还有房产呢,这几年那房租也积蓄了不少。”肖能哑口无言,在姨妈家一句不敢犟嘴。肖能父亲去世早,却留下一套单位分的两室一厅,肖母出国前拿了大红本,产权自主了,房子空下来一直是姨妈照看着,地理位置好,出租方便,的确赚了些钱。这几年房价大涨,这套房少说也有几百万的身价了。可是自己力出不上,钱也不给,心下不安,碰上肖母这样决断,也只有无奈。

移民身份熬够十年,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就可以拿到加拿大的政府补贴,工资一样月月进账,掐指算算,还有两年就可以享受这天堂般的福利了。这几年肖能生活稳定了,肖母每年都回国住住,只呆五个月,超过五个月,在加拿大的居住年限就无法连续计算,移民的老人们把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这次腿伤成这样,这五个月呆在国内,真不知道是祸还是福。

肖能询问了大夫,到母亲回程时,腿伤基本无碍,恢复期间会辛苦一些,需要很多复原运动。这边一切都需自费,肖能突然大着胆子提议:“妈,要不你跟我回去休养吧?那边医疗免费啊。”

“不回!石膏还没拆,不折腾。我的事儿我自有主张,你甭管!”肖母一如既往地坚决。

母亲怕到了国外给女儿添麻烦,肖能怎能不知?这边姨媽姨夫都退休了,有时间招呼,休养期间老姐妹做伴儿唠嗑,比在国外孩子上班走了一个人干巴巴口对心、心对口舒服自在多了,于是不再强求,也不敢强求,怕惹出战争来。况且后期取钉子的手术回到原手术医院比较合适,跨了国,医疗技术有差异,也是给医生出难题。

这中间,肖能带着水晶珠子去了一趟百荣国际小商品城。国外买了东西,过两个月仍然退得来钱,在国内哪里行得通?好说歹说换了4mm规格的,打算回去送给钟荃,讨个人情,钱也不要她的。这一包水晶玩艺儿,搞得母女二人伤心伤神又伤了身,钟荃那边竖了隔膜,肖能的委屈没处诉说,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一错便一路下滑出溜成这个样子,六十多岁的母亲吊着个石膏腿,撇下老公孩子跑回国来的肖能,花儿霜打了一样,蔫头耷脑,一脸黄昏。

两次菲力浦来电话,肖能都没出息,没说话先掉泪,听见尼尼咿咿呀呀的声音,恨不得变了电波从这根电线里穿越回去。尼尼还小不懂电话是怎么回事,听见妈妈电线过滤过的声音和平时不同,全不当肖能是妈:“不是,不是妈妈!”菲力浦怎么连哄带骗她也不肯和这个电话机里的妈妈说话。父女那边叽歪着,这边肖能又疼又爱,脸上早又挂了一张瀑布。

菲力浦撂电话时放低声音说了句:“早点回家吧,我们想你。我爱你!”肖能一动不动,耳边是滴滴滴连续的忙音,电话冻在手里,人已经呆了。两人生活了好几年,头一次隔山隔水听这三个字,心儿立刻零距离,魂魄早飞回去又搂又抱了。

肖能悄悄兑了一万元人民币塞给姨妈,怕姨妈不收,就说是给母亲买营养品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告诉母亲。姨妈脸上笑着,夸肖能懂事儿,又说肖母对女儿太严厉了,她一定好好劝劝,孩子大了,不该这么唇枪舌剑地刺戳了。肖能低头笑,想着姨妈训起自己并不比母亲逊色。姨妈一生未生育,本来也是把肖能当半个女儿看待的,毕竟没做过母亲,说话大多都似蜻蜒点水,碰不着心灵深处,风一样轻飘飘的吹过去罢了,这次因为母亲,才露出和母亲不相上下的训斥能力。肖能记忆里姨妈总在过年时给自己一百元压岁钱,多少年不曾增长,即便那一百元也到不了肖能手里,早被母亲扣留了。要说亲近,是谈不上的。可自己不在身边,儿女当做的活儿都摊到姨妈身上,嘴短口软,肖能对姨妈的满心感激,不掺一点虚假。

肖能要动身了,自己乘计程车去机场,在楼道口和大家一一告别。母亲拄着双拐站在楼梯口,肖能下了半截楼梯,放下手提箱,回头看见肖母坚硬的目光里薄薄地蒙着雾,那坚硬便软弱下来。咚咚咚转身跑回去,大家都还愣着,肖能就抱住了母亲,母亲的身体僵硬着,肖能听见胸口贴胸口的心跳声。松了手,肖能又咚咚咚地下了楼,再没回头,怕被看见自己这张水帘洞。她从母亲突然僵硬的身躯里感觉到她的震动,多少年来肖能几千次想象和母亲拥抱的情景。从记事儿起,她就从来没有和母亲拥抱的经历,有时全家坐在电视机前看情感剧母女相拥的情节,肖能就十分不自在,她多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和母亲脸贴脸地亲近啊!终于做到了,做得突然而坚决,她颇感欣慰,为自己也为母亲。母亲没有把自己推开,庆幸啊,多少次想到和母亲拥抱就有多少次想到自己被母亲无情地推开。母亲没有推她。她第一次没有征求母亲同意就做了一件需要两个人合作的事情。她头一次做了一次主,并成功实现。坐在计程车里,她几乎想振臂高呼,她想跑下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快地奔驰,她想立刻给菲力浦打电话通报。她抱了妈妈,抱成功了!一个小女孩儿吃了蜜糖穿了新衣般的喜悦,在她身体里激荡着,直到上了飞机,她的心都停不下,跳着只有她自己可以欣赏的舞蹈,旋转了又旋转,跳跃了再跳跃。她忘记了母亲打着石膏拄着双拐的伤势,心里只剩下憧憬,等母亲回来,一定要好好待母亲,和和睦睦的。这远大的志向,这时在她理想的大脑里,也变得好像唾手可得了。

肖能回到家,三个人过上了没有母亲参与的日子,都有些不习惯。下班回家,肖能和菲力浦肩并肩在厨房做饭,尼尼在两人腿中间钻来钻去,抱抱这条腿,又抱抱那条腿。菲力浦和肖能胳膊肘碰着胳膊肘有说有笑,话题却转来转去总是不自觉转到肖母身上。

“我是真的想过,请母亲单独出去住,但这话是无论如何开不了口的。”肖能道。

“开不了口就不要开口,人要跟定自己的心。你开不了口,说明心还不到。只要我们避开她的火暴脾气,这样三代同堂,也没什么不好。我看西方父母和儿女的关系平淡疏远,没有你们中国人的家庭关系亲近,并不好!”菲力浦答。

“可是,我觉得你们西方这样不同堂而居才符合人的本性,避免代沟冲突,有助于小家庭的健康和睦,难道不是最人性化的?你想你父母会愿意和我们同住吗?请他们来小住几天,就急着回去了。”

“各家有各家的情况,都不可一概而论。别管那么多,事情来了,就面对它。你妈来了,就接受,她要有搬出去住的心思,我们也没意见,你说呢?”

肖能手上沾着蒜末,伸手搂了丈夫的脖子,这个通情达理的丈夫,能把她的心中的坚冰化得一干二净。

钟荃收了肖能的水晶珠子,执意要给钱,肖能推着,说:“你说在网上买到了,并没有再让我捎,是我自己要买的,提钱就见外了。”钟荃在网上订的珠子是圆滑表面,反光不好,品质不如肖能买的十四面立体多棱的珠片晶亮透明,心下高兴,肖能不要钱,她就给尼尼买了个电动娃娃,两人都知道是迂回着付了珠子的钱,也不捅破。有一搭没一搭,两人还是隔着隔间聊天,隔膜化去了一些,开春的冰河一样,河流虽然携带着冰块流淌,毕竟在流淌,卷携着的冰也渐渐冲刷消融。钟荃说话又渐渐直爽起来:“你妈那种脾气,伤筋动骨也是早晚的事,看她那天从我手里抢体操服的架势,吓死人,性子太躁了。我好奇怪,你妈怎么生出了你这样随和的女儿?”

“我像我爸!”肖能说完就后悔了,这样回答好像承认了钟荃对母亲的评价。其实,她是反对钟荃的,自己的妈再不好也轮不到别人来贬低,何况钟荃仅凭那天晚上小小一个回合,怎么能了解真正的母亲?母亲的腿怎么断的?还不是为了这些珠子?

鐘荃果然得寸进尺:“你爸那么早就走了,别是被你妈气的吧?”

“……”肖能一口气堵在胸口,脸就红了起来,隔了半晌才嘟囔了一句:“你对我妈有误解。”说完苦笑了一下就回自己座位,她没有力量为母亲辩解,也不想再和钟荃争辩。

钟荃女儿受伤是两个月以后。孩子表演时,竟被身上掉下来的珠子咯了脚,一跤跌得血流如注,教练和家长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水晶珠片从体操服上脱落也是经常事,哪里出过事故?大家手忙脚乱,表演终止了半小时,到医院才把脚底心半颗碎珠片取出来,小脚要慢慢痊愈了才能再去跳体操。钟荃休了一天假,捧着女儿的小脚左研究右研究,不知道该怪自己还是该怪别人,想着就想进牛角尖了,越想越生气。撂下女儿的脚,就给肖能打电话。

“你怎么没来上班,病了?”肖能正在调程式,乐呵呵地说。

“别提了,昨天女儿体操表演,出了点事故。身上的珠子掉下来,偏巧她跳起来劈叉,老高地落下来就踩碎了,流的血够一茶杯,走路也不会了,今天在家休息,我得在家照顾她。”

“珠子?怎么会掉下来?不是熨斗熨上去的吗?”肖能很吃惊。

“谁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是请了专门的裁缝一颗一颗按设计图案熨烫上去的,用刀片撬都撬不下来,表演前还专门检查过,见了鬼!偶尔几片掉下来也正常的,过去也有过,哪里会见血?体操队谁也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你说这东西是不是带了邪气啊?这事儿出的,得有多少巧合?你想想,珠子要掉下来,还正好掉在她落脚的地方,舞台那么大,这就难了,她满场跑着跳着,怎么就跳到它上面了?还得正好腾空用了大力踩在上面,那么小而硬的东西,怎么会一脚上去就碎了?这珠子还得恰好是一个竖着的角度,才能够被踩碎踩进脚底心吧?你说,难道不是邪了?”

肖能接不上茬,钟荃打这电话就是为了给自己扣这么大一个屎盆子?邪气?邪气是什么意思?千山万水的捎回来送人,出钱出力用心耗神,自己这是干了什么?母亲万里之外还吊着石膏呢。电话撂了,肖能欲哭无泪,脑子里嗡嗡嗡都是钟荃的声音:邪气,邪气,邪气。电脑荧幕里程式语言的每个字都好像一个个蝌蚪不停地晃着,她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池塘,被水流,被蝌蚪,被冰冷包裹,浮不出水面。她憋得難受,干脆起身往楼下跑。

肖能和菲力浦两口子虽然在一个楼里,上班时间却都懂得尽量回避,在餐厅就餐也各自和组里同事坐一起,不搭伙秀夫妻恩爱,今天这是破了例。菲力浦被拉到没人走的楼梯里,不等沉重的楼梯门自动闭合,就被肖能抱住,接了一肩膀的泪水。菲力浦听懂来龙去脉,只把妻子紧紧搂了,上下抚摸她后背,可怜这单纯的好心人儿平白无故总是受着委屈,温声劝道:"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了,不要在意别人怎么想。我们管不了别人怎么想,我们管得了自己啊!不哭,别傻了,乖!有我在,不怕。只要我明白你,别的一切都无所谓。"

有菲力浦安抚着,肖能心下渐渐坦然起来。有同事来走楼梯锻炼,狠狠地笑话了两人一通:"夫妻在家还亲热不够吗?"两人才红着脸散了。见了钟荃,肖能强迫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水晶珠子是一片好心送出去的,有人要把正说成邪,由不得自己。

后来钟荃告诉肖能:“我把那件体操服捐了,那可是专卖店买的,很贵的!你也有贡献,上面镶了那么些你给的漂亮水晶珠子。”

“你不怕别的孩子穿了也会扎脚?不邪气?"这难道不是要把邪气捐出去?

钟荃翻了翻白跟,竟笑了,说:“我那是开玩笑,什么邪不邪的,不过是寸劲儿了吧。”

两人已经不能像过去一样无拘无束心无芥蒂地讲话了。肖能认定钟荃很自私,不牵扯个人利益,你好我好,个人利益受损,首先想着嫁祸于人。从此,她对钟荃加了提防,两人工作不需要合作时,就尽量保持独立,实在避不开,凡事请示领导,不和钟荃单独解决问题。女人之间的悄悄话彻底断了,那层隐形隔膜,墙一样隔住了两人若即若离的关系。

恰好公司人员调整,肖能看另外一个小组做的项目和自己对口,就下了决心,申请很快批下来,立刻搬了办公室。以后和钟荃楼道里碰面,寒暄两句,脸上热热闹闹的,心里立着那墙,拜拜擦身而过,也就与楼里叫不上名字的陌生同事没了区别。

那水晶珠子闹心的事儿,蜿蜒着的彗星的尾巴拖拖拉拉,肖能只当和钟荃没有关系,母亲却委实为此受了大罪。

13

伤口肿胀流脓是三个月以后的事儿,骨髓炎。从没主动打过电话的姨妈突然来了电话:“你走后你妈伤口一直肿,拖了两个月。前几天就开始化脓,钢板都露出来了,立刻住院做了消炎清洁去死骨的清创手术,钢板只好取下来,断骨用了外固定方法,现在还在手术恢复中,炎症还没退。你妈整天发烧,大夫说再输两天消炎药,如果炎症不消,无法退烧,怕是要截肢了。”一贯果断坚定的姨妈断断续续说完,早抽泣如碎了的风声。

肖能一听“截肢”二字,晴朗朗的早晨瞬间蒙了黑罩子,幸亏依着床,软软地出溜到地下就起不来了。菲力浦赶紧向单位给两个人都请了假,怕肖能精神上挺不住,要陪她回去,肖能脑子还没糊涂,说:“别傻,我上次回去办了探病的多次入境签证,你办签证就算加急也要两三天时间,尼尼跟着回去折腾?你们去了,语言不通,我还得招呼你们,倒分心,你们别凑热闹了,你在这里照顾好尼尼,我自己走。”菲力浦就让肖能躺下缓缓精神,自己给旅行社打电话,订不到当天的直达飞机,只好迂回从美国转机走。

那天尼尼没送幼稚园,爸爸忙着打电话,妈妈躺着掉跟泪。尼尼没个玩伴,委委屈屈地自己下楼,一脚滑下去,连滚了几个台阶,哇哇大哭,惊天动地。肖能翻身下床奔了出来,菲力浦已经把孩子抱在怀里哄,小膝盖撞了楼梯栏杆,青紫了拳头大,身上身下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伤了其他部位,这才放了心。肖能抬起手连头带脸摸了一把,也不知道是泪还是汗,就势坐在楼梯上,幽幽地对丈夫说:“我这心吓得快要爆炸了。我走了,你看好尼尼,我妈出了事,大家心情不好,凡事要小心,平平安安,我才不会乱了阵脚。”说着,眼眶里又汪满了一泊湖。三个人就在楼梯上搂作一团,不管世界多么大,不尽人意的事情有多少,只要三个人这般搂着,世界就缩成这臂膀环绕的那个圈,这圈子的团结紧密便足够对付圈外的一切了。

仍然是一个小推拉箱,仍然是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路边同样的高楼林立,高速路上同样的车水马龙,肖能却一下老了十岁。坐在计程车里,泪泡眼焦虑地着着火,窗外掠过什么,都想把什么推翻、焚烧,只盼没了障碍,一瞬间飞到母亲身边做了她的腿,天天载着她走路。千万不能截肢啊,截了肢可怎么办呢?那样一个火暴脾气,好强好胜,身体少了一个重要部件,不寻死也会把周围人折磨死。健全着尚且烽火连天,残疾了就要天天发原子弹了。肖能一路想着,自己把自己吓得一声短一声长地出气,世界末日似乎要到了,浑身乏力不支,恨不得此时就闭了眼,省了马上就要面对的辛酸、心烦、心痛。她不停地向上帝祷告,上帝啊,不管你管不管我家的事儿,我都求你帮我这一回,保住我妈妈的腿啊!

肖母躺在病床上,这次是两人间的小病房。肖母脸色潮红,虚虚睁着眼。肖能进门时,姨妈正在床边坐着。肖能出现的一刹那,肖母眉毛挑了起来,眼睛放出光来。姨妈也咧开嘴,给肖能让座位,一边说:“你哥哥也通知了,今晚上到。你妈这回没拦着。”

肖能把手放在母亲的额头上,小烙铁滋地烫了手。肖能眼睛又红又湿,鼻子也抽了起来。肖母竟笑了,说:“哭,就知道哭!你的眼泪能给我消炎退烧吗?我还没哭呢,你倒来勾我哭。”说着眼角流出两缕清泪,滴答跌落在枕头上,洇湿出一个小圆圈。

“妈,我得接您回去,您在加拿大可以接受免费医疗,在我身边也方便照应,总这么拖着姨妈也不是事儿。您说呢?退了烧我就给您买飞机票。咱们回去治疗。”肖能本来想说这骨髓炎一定是手术感染造成的,她对这家医院心存怀疑,话到嘴边还是憋住了,这话说出来没人喜欢,崇洋媚外的帽子会压死人,这是祖国,这家医院是祖国心脏里一流的医院,谁能保证在加拿大骨折手术不会引发骨髓炎?千分之一的机率轮到你头上,就成了百分之百的机率。

肖刚到的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肖刚中等身材,一身休闲衣裤套在适中的身体上,干净利落,一副无框眼镜架在瘦长的鼻子上,灯光下眼神显得朦胧不清。头发刚开始秃,前额两端向后退出圆弧形状,灯光下那两个半圆和額头连成一片,熠熠闪光,似乎头发从来不曾在那里驻扎过。他的嘴唇是刚劲的,棱角分明,不说话已经可以看出他的力量。

这对兄妹站到一起,哥哥明显比妹妹英俊而强大。肖母的笑无遮无拦,握着肖刚的那只手,抖得像机器的震荡,是从心脏发动机放射出来的喜悦电波。肖能无法阻止母亲的偏心,从小她就明白。母亲对肖刚的爱是三月的春风六月的夏雨,对自己的爱则是十月的秋寒二月的冬雪,一年四季轮回不停,缺哪月都不成其为一年,这样天然的分配毫无商量地落在月份头上,月份无权选择。肖能面对自己的角色,基本坦然。她对哥哥尊敬甚至崇拜,肖刚的出色是天生的,他沉稳聪慧,不张扬不骄傲,不用用功就可以得第一名,不用拉选票就可以当班干部,不用拍马屁就讨长辈器重,一路优秀地走过来,他的面前似乎只有坦途,没有逆境。哪个母亲会不喜欢这样的儿子?

肖能心头的苦涩来自母亲的偏向,你看那笑,那颤抖的手,肖能把目光移开,低头摆弄衣角,口腔里酸酸的。

“妈,您受罪了。”肖刚开口道,“不要紧,骨髓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很快就会好的,您放心。”

谁也没想到当年在加拿大分手,一别就是八年,团聚地点会在中国的医院里。肖能想起当年和哥哥告别的那天晚上,哥哥喝了点儿酒,抓着自己的手说:“好好努力吧,既然出来了,回国的可能性就很微小了,把书读完,找到工作,给自己挣个立足之地。别怕,世界正在变小,变得大同。只要这么想,心理上就能找到支点!”哥哥当时有些酒后的感慨和激动,他说:“改变国籍,远离祖国,不靠大同的观念,行吗?抱着民族主义的标杆不放,就避不开抛家离土弃国求荣的负罪感。这么多海外华人,不抱着大同思想,能坦然在国外安居乐业、心安理得吗?”

肖能听得似懂非懂,她觉得自己活得混沌不堪,什么民族主义、世界大同这些高深的哲理是她够不着的东西,哥哥够得着自然有着够得着的活法和苦恼,它够不着,自然少了这份烦扰。她只知道一步一个脚印,不管走在哪个国家的土地上,路都得一步步去走。现在,兄妹俩走到了不同的两个大洲,隔山隔水,也隔着时光和岁月,却终于团聚在祖国的土地上,团聚在母亲身边。她仰望着哥哥沉稳的面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肖刚的出现如明星进入会场,虽无欢呼雀跃,人人脸上挂着专注的目光,人人都在期望他来掌管大局。肖刚十分果断,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切,和大夫具体商谈治疗方案。原则是鲜明的,截肢先不做考虑,加大力量消炎保腿,保守治疗。

或许是儿女双双在眼前带来的兴奋,或许是持续大剂量的药物作用,第二天,母亲脸上的潮红就开始退下,体温一路降下去,腿部肿痛开始消退。又过了两天,肖母精神头见好,竟半坐起身,眼神透出以往的晶亮,病似乎好了一半。她突然抓住坐在床边的肖能的手说:“看你哥多行,什么事儿到他那儿都有解决办法,你得跟你哥学学。”

肖能望着妈妈,又望着哥哥,笑了,脸蛋儿挤成一团,婴儿一样。哥哥站在床边,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暖流就那样从脑顶心儿滋溜闪电一样穿透了心脏,她希望哥哥的手能永远放在那里,这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和爸爸一样。这么想着,眼圈又红了。她没看哥哥,却抬了一只手,搭在妈妈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温度缓慢传递,那一刻,她又回到了孩提时代。

妈妈牵着她的手走在天安门城楼底下,她仰头看了看微笑的主席像,问:“爸爸真的骂过毛主席?”妈妈蹲下来攥紧她的小手压低声音说:“你如果再胡说,我就打烂你的嘴!”妈妈因为父亲的反革命行为和父亲断绝过几年关系,后来父亲出来后得到平反两人重归于好,但父母从此感情淡漠。父亲沉默寡言,低头抽烟,闷头喝酒,恢复公职后在单位也无法担任重要角色,妈妈仍然会时不时提醒父亲,他曾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多少苦难,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多少折磨,他出来也一样是个罪人。三天两头的吵闹从不间断,与其说吵架倒不如说是肖母一个人的高声抱怨,摔盘子摔碗,那是一个人的战争,没有敌方。父亲总是默默地,无声无息,没过几年,就得了肺癌去世了。那些年头,妈妈是普通办公室文员,有父亲的反革命问题牵扯,始终无法升职,人虽然能干,也总是被压制,福利待遇她总是轮到最后,承担着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疲劳。父亲去了,肖母一个人带大兄妹俩,供出两名大学生,很受了些苦。肖能对父亲记忆不深,父亲被放出来时肖能已经十来岁,她喜欢看着父亲沉默的样子,他总是坐在书桌前,悄悄地读书,狠狠地抽烟,她也喜欢父亲摸她的头,他就总是摸摸她,再摸摸她,并不说话。母亲不喜欢肖能偏袒父亲,肖能不懂事,总是替父亲说话:“我爸那么老实实在,怎么会犯罪?”“我喜欢我爸,他不说话我也喜欢他,妈你为什么恨他?”“是我去给我爸买的酒,不是他自己买的,妈妈,你别怪他。”“他抽几根烟就怎么了,为什么你生这么大的气?”肖母就会推搡一下她,说:“他给你吃了迷魂药吗?和反革命穿一条裤子!”肖能照例会哭,肖母也哭。这时哥哥如果在场,就会拉着肖能的手出去玩儿,哥哥会用草叶做成口哨,吹出好听的歌儿来,还会用瓦盆扣蛐蛐。他总有无穷的手段逗着妹妹破涕为笑。他也同样可以让母亲破涕为笑,他走过去给母亲捶背,还在母亲面孔前面做鬼脸儿。哥哥是个家人的开心果儿,逗了这个,又逗那个。

肖能的手还握在母亲的手上,母亲坐直身子,自然地把手抽走了。肖能这才从回忆中醒来,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空空的手掌,忽然意识到她和母亲手拉手的时刻的确十分尴尬,不要说母亲不习惯,连自己也是不习惯的。她冲着母亲笑了笑,抬头看哥哥。哥哥正在拿着一张大夫新开的处方端详着,他的脸在窗影里暗了一块,鼻子正好亮出半个笔直的鼻梁,这是多么沉静安全的一张脸啊!肖能使劲地想,她希望哥哥可以呆在他们身边,哥哥使母亲忘记烦恼,哥哥抹消母亲心里的烦躁和仇恨,哥哥使妈妈忽略肖能的笨拙。自从哥哥回来,母亲没再呵斥过她,这样罕见的和平,对肖能是一种慷慨的赏赐。

儿女团聚,快乐在母亲眉目里飞扬着,这剂世界上最有效的良药,迅速刺激着肖母的免疫力,肿腿气球放气一样,一天天小下来。两周之后,消炎针停下来,肖母终于可以出院了。她终于听从了兄妹俩的劝说,答应跟随肖能回加拿大继续治疗。

一家老小搅扰了姨妈一家这么久,心存感激。肖刚执意要在姨妈住宅楼对门的王府饭庄设宴感谢。

王府饭庄那几层楼雕梁画柱的阔气,金碧辉煌的气派,军队一样往来穿梭的服务生,在国外是见不到的。肖刚和肖能都暗自吃惊,知道价格一定不菲,进了门便退不得,肖刚的沉静盖住了他的惊讶,抱着豁出去的想法,要了包间,总不至于国外的钱拿到国内来花,还小心翼翼,吃不起一顿饭。兄妹俩因为母亲的病,一直不曾联络同学朋友,回国次数少,自然不会有机会见识这样的排场。菜单上来,名字精致得好像博物馆的艺术品,什么千层翠耳、蜀香红驹、华岳仙掌等等,也不知道是些什么食材,兄妹俩就把点菜的任务交给姨夫。姨夫退休前做着个处级干部,吃过不少席,退休几年了,餐饮业的发展风起云涌,这样的豪华饭庄也难得进来,反正比肖刚兄妹见多识广,对照着图片,有荤有素地推荐了几个,都捡了便宜的。肖刚知道姨夫也被菜价吓住了,只好自己点,八菜一汤,最便宜的铁板豆腐都要五十元,图片上五六块豆腐上拌了些虾米酱,盘子摆得跟珍珠玛瑙的珠宝柜台般精致,多半那收费都是收在这摆样儿的工夫上了,食材怕是五元都不到。中档的虾呀肉的点了几样,每样少的也要两百元,一顿饭轻松地冲着两三千元冲刺。肖刚兄妹都知道,在国外,这一顿饭够两个星期的伙食费了。

肖母一反常态,没有参与点菜,也没贵呀贱地唠叨,一切交给儿子,她放心。全家人你一句我一句回顾着肖母伤腿的光荣病史,免不了时而欢喜时而忧郁,水晶珠子的话头就又提起来,肖能说了一句:“妈,本来这么小的一件事,您大可不必着急,好像不去做天会塌下来一样。”肖母一下就火了:“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女儿,我这次受的罪还不够吗?你个白眼儿狼,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大家伸到半空的筷子都停了下来,肖能眼圈就红了,她后悔得想钻地缝。肖刚迅速看了看局势,给母亲夹了一块兔子肉,说:“妈,妹妹随口就那么一说,您别当真,您受的苦我们都明白,是我们不好,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生气。”姨妈也跟着劝,姨夫夹了一筷子茶树菇到肖母盘子里,大叹鲜香,这才把注意力岔开了。肖能无法原谅自己嘴烂,一顿饭闷头吃完,鼻腔里储了满满的货色,就等着出了门把自己藏起来流淌个痛快。

那晚回到姨妈家,肖能藏在厕所里哭,心想,母亲这是马上要跟自己走了,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一切還会回到从前,自己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就越发伤心起来。母亲训斥谩骂自己的神态在她眼前晃动着,心上像载着陨石,就更猛烈地哭起来。终于哭痛快了,才洗好脸,镜子里看着眼睛不太明显红肿,才出了门,看见哥哥在帮妈妈打点行李,就悄悄立在门口。就听哥哥说:"妈,我妹妹那么老实,您就别说她了,现在她也不是小孩子了,都做母亲了,您不能再把她当孩子那么管教了,就算我求您。"

“你说我怎么能不管,她到现在都好像长不大的,做事说话没深没浅的。我也不是想说她,就是看着她、听着她,就忍不住。"肖母解释道。"如果她有你这样利索省心,我哪里还用多嘴。好好好,我听你的,儿子,不说就是了。”

肖能听了,也不知道该进还是该出,想到哥哥的好,又想到妈妈的偏心,鼻腔又满了,只好转身又进了厕所。她听到哥哥从箱子底下抽拉打包带的声音,锯着锯一样,心脏也好像被锯着,兹拉兹拉的,痛。未来很迷茫,一切没有定数。

夜里肖母入睡后,肖能被哥哥叫出来,两人躲在阳台上聊天。肖刚说在打听给母亲申请移民德国的手续,但德国的移民政策一贯很紧,这个想法怕是不容易实现,母亲跟着肖能在加拿大定居看来只能是长久对策。

“我对不起你。”肖刚悠悠地说。“我也没办法把整个家搬到加拿大去,你明白吗?你嫂子吉娜是土生的德国人,不肯离开德国,你侄女萨林我也不可能丢给吉娜一个人管。我没有办法回加拿大了。哥哥对不起你,让你承担母亲的责任,让你受苦了。我只能时不时接她过来探亲。她那样的性格,你就当她是病人,别认真,别老哭,你长大了,对不对?好妹妹!”

肖能低着头不响,她知道哥哥什么都明白,母亲对他的偏心和对自己的尖刻,哥哥从小就看得很清楚。她把头靠在哥哥胸前,抽搐着肩膀。兄妹就在阳台上拥抱着,无声无息,月光落在他们头上,清清凉凉的,世界很安静,却似乎到处都是声音,从哥哥的心里到妹妹的心里,不停地诉说着什么。她爱哥哥肖刚,她不怨他。没有办法,这不是谁的错,谁都没有错。

肖刚买了迟几天的飞机票回德国,叫了计程车先把母女送走,又是一番生离死别的依依不舍。肖能和肖母过了安检找到登机口,安心坐在候机大厅等侯。肖母还沉浸在和肖刚分别的痛苦之中,唉声叹气,时不时擦擦眼泪,嘴里自言自语:“这一儿一女,一个嫁了老外,一个娶了老外,都整出混血来,再往下,更不知道中国是什么了。我这到底是命好还是命苦啊!”肖能接不上嘴,不做声。她默默想着母亲的话,心中一片茫然,这不正是世界大同的微型缩影吗?连血统都不纯粹了,能不大同吗?民族的概念越来越模糊。可她对自己充满怀疑,自己明明就是中国人,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改不了这黄头发黑皮肤的外貌,改不了中国人勤恳刻苦的精神,改不了抚养照顾老人这中国习惯和传统思想,菲力浦显然被她同化的程度是高过她被他同化的程度的。这么一想,她忽然就高兴起来。

座位对面,坐着一对母女,八九岁的女孩儿一刻也不肯停歇,在座位中间跑来跑去,时不时旋转着。肖能开口问那孩子的母亲:“您这孩子学跳舞的吧?转起来很美丽很协调。”

“是,是学艺术韵律体操的。”

“哦!”肖能很吃惊,她想起钟荃的女儿。

肖母听着两人的对话,目光也随着那孩子转来转去,脸上有了点儿微笑的神采。她把自己的拐杖挪到一边,让自己的身体坐得舒服了,让直视那女孩母亲的目光没有了阻挡,她问:“这孩子就是跳那种穿水晶珠子体操服的艺术体操吧?”

“是啊,就是那个。平时训练不穿那么漂亮的衣服。表演和比赛时才穿。我这次专门买了很多水晶珠子带回去,很划算的,在国外要贵四五倍呢。”

“就是那种四毫米大的水晶珠片?”肖母追问。

“哦,有很多种规格呢,要看设计什么花样,来选择珠片的大小。我买了四毫米、六毫米和八毫米的好几种呢。在国内买太划算了,干脆多买些。您看,我还在她现在穿的裙子上熨了一圈上去呢,是不是很好看?”那母亲等孩子转过来就拉住孩子的裙摆给肖母和肖能看。

孩子却不肯停顿,早又咚咚咚地跑走了,转着她美丽的圈。

肖母和肖能的目光就追隨着女孩儿远了又近,近了又远,直了又弯,弯了又直。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在女孩的身体上闪烁跳动,那圈水晶珠片就折射出七彩绚丽的光来,横的竖的,变幻缠绕。时间似乎也在舞蹈,随着女孩的裙裾蝴蝶一样飞旋着。女孩儿时而碰了这个叔叔的腿,时而又碰了那个阿姨的脚。女孩的母亲终于起身去阻止她,女孩只是不听,躲避母亲的身姿轻盈灵巧,格格格的笑声泉水一样叮叮当当,在候机大厅里快乐地回响着。

肖能和肖母挨着坐,姿势一模一样,轻轻往前倾着身体,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的模样也像商量好了似的,两人的目光步调一致地追随着女孩移动的身体,女孩裙摆上靓丽多彩的反光在两人的眼睛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好像一部电影正在四个电视荧幕上同步上映。那电影是一段难解的彩色梦境。那貌似一致的银屏下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梦境,如两条被水晶珠片镶满的线段,时而笔直交叉,时而弯曲绕行,它们带着各自从太阳借来的光芒在不同时间不同角度任意发散自己的光辉,有时两束光辉一经碰撞就会发出巨大的爆裂,闪电一样亮如白昼,雷鸣一样发出巨响。它们单独的轨迹又是那样清楚干净,时而刚硬,时而圆滑,在阳光里时而绿了,时而红了,时而又蓝了,闪烁着,闪烁着,不熄不灭。谁知道这反光的世界什么时候可以旋转着交替成一个和谐的光集?那一定是一个完美的诡异变化的集合。世界上没有不完美的颜色,从来没有,只有不完美的搭配,大多是人为的错误搭配。

开始登机了,肖能扶着拄着拐杖的母亲跟着队伍缓慢前行,小女孩闪烁的裙摆已经被登机口吞噬不见,母女俩搀扶的身影也很快就消失在流动的队伍里。

这是个明媚的晴天,飞机在飞向世界的另一方角落。机舱空气里飘散着清洁剂的芬芳,机窗外的云层宣厚洁白,团团叠叠一动不动,母亲在身边打盹儿,脸上的皱纹像被什么拽着,朝她倾斜的方向统一地垂着,那是一张安详的脸。肖能的目光移向窗外,看着奶油般大团的云朵,她感觉身体很轻很轻,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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