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辜玢玢

如今我倒像一匹特洛伊木马

里面藏满种种可怕的爱。

每天夜里它们都会杀将出

疯狂不已

等到黎明它们又回到

我漆黑的腹内。

———[以色列]耶胡达·阿米亥

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就自己一个人，灯都关了，房门也紧闭着，索性爬下床，喝杯水。从房间到客厅，经过三个空巢的房间，房间里床铺、衣柜、电熨斗都整齐地摆着，就连拖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房外。然后走下楼梯，二十级的台阶，踩上再停顿三秒，刚好需要一分钟。我端着一杯水，往下走，寂静得只剩下厨房电冰箱在嗡嗡地响。那感觉就像蔡明亮电影《你那边几点》里的慢镜头，小康也是这么颠倒时差地走着。

小城镇就是安静得不可理喻，从窗户往外看出去，杏黄色路灯静穆地一字排开，就像被托着的一颗颗无心睡眠的心脏，眈眈地痴望着。对面的人家都熄了灯火，那河对岸的念姑娘家灯火还亮着吗，或者还可以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盖茨比那样，望见灯火時发现它隐藏的绿光吗。或者这都是想象。像气球一样膨胀的身体，占据整个脸庞的粉刺，还有时不时散出的汗臭味，这些莫名而生的附加物让我的步伐变得沉重而苍老。下班后，我必须假装收拾东西在办公室里再待上半个钟头，等到垃圾车轰轰地靠近，才像垃圾一样滚上街道。斑马线上的绿灯亮起，三三两两的人群，拥吻的情人、自信满满的职业人、喝得烂醉的流氓就像水一样从我半米外的空间流动而过，我是圆周里硕大且空洞的圆心。这时候才明白，疼痛往往是因为太清醒。清醒地知道这半米的距离隔绝了什么，就像河中的丑石，不断地有水擦身而过却从不停留，丑石不能心动，更不能流泪，唯一的宿命就是被人忽略，乃至遗忘。

似乎就在无知无觉中离过去的生活远去了，念姑娘永远地存在于五寸的方形相框中了。或许对于念姑娘而言，另一个人消失在世界里，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海里，不需要多少的挂念。自己呢，夜夜梦到在奈何桥前将孟婆汤一饮而下，凡尘一洗而尽，却偏偏夜夜醒来眼前浮现的都是念姑娘的面庞。对于我这种胖子而言，求爱似乎只是旁人在茶余饭后用以谈资的笑料罢了，他应该像猪圈一样，把自己密实地圈养起来，自己参与自己的喜怒哀乐。

日子就像白面粉一样平白无躁地过去了，人就是铐着双手双脚地在时间的风车上没有停息地转动的轴线，好比走在单轨的铁路上，无需思考方向或者目的地，而人就这样被抽空了灵魂。偶尔会哭，没有间隙地抽烟，会拿烟蒂烫手，烟蒂丝丝地在手臂上晕开一个个黑洞，那迷幻的感觉竟然和被念姑娘亲吻了脸颊一模一样。甚至有的时候站在阳台上会不自觉地感觉自己飞了起来，那应该是像纸飞机一样轻飘飘地在空中游荡着，我应该像拥抱念姑娘一样张开双臂，云朵托着我，那些曾经嘲笑我的人应该带着欣羡的目光仰望我，我是所有人聚焦的焦点，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自在与尊严。但这些都是想象，我厌恶手臂上留下来的黑印，更厌恶只敢想象的胆小的自己。

加了安眠药的温水喝起来还有略微的甜味，阳台上的摇椅均匀地摇动着，我仿佛回到了我的幼年时光。我躺在小床里，外婆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一边摇着小床，一边哼着《望春风》，外婆唱着唱着就呜咽起来，小床也不摇了，我睁着眼地看外婆颤巍巍地抹掉眼泪。那时候想，快快长大，长大了一切就好了。到如今，终究是长大了，外婆走了，人就像这栋空房，所有的东西都有序地摆放着，却再也没有人入驻过。充溢的脂肪垃圾一样在我体内堆积着，油腻腻地冻结着感官神经，人变得孤独，变得冷漠，变得弃世者那般脾气残暴，变得无可理喻。白天是这样，生活安静到只剩下粗重的呼气声，可到了夜晚，念姑娘就窜到我的世界里。念姑娘没有穿鞋，她的脚丫细而小，远远看着是日本锦鲤在水里游动，近看光滑得像天蚕丝丝巾。她一抬脚一落地地渐渐靠近，玲珑的踝骨就像宣纸上晕来的墨，踝上系着的铃铛恰好垂在踝骨上，铃铛轻盈地扬起，然后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念姑娘每往前走一步，冥冥中有种莫名的东西在挠着我的脚心，说不清是麻还是痒。念姑娘走到我的跟前，我想捧起她的脚踝亲吻时，她却徐徐地退去，退去又逼近，逼近又退去，如此反复。我抱着头痛苦，漆黑的夜搂住了我，我感觉到摇篮般的安全。

青年的时候信仰自由，把平等挂在嘴边，自信地以为博爱可以改变自己，甚至改变世界，然而，时间就像一把刀，硬狠狠地把理想的外壳层层剥落，那鲜红而充满温度的血肉在黑夜中就像猫的眼睛，光亮中带着不可捉摸的眼神。

A是唯一和我吃过饭的同事，每次在饭堂遇见，他总像久别的故友那样搭着我的肩，喊我兄弟。那天还在饭堂碰见，他告诉我他收到另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了，开玩笑地类比那家公司的薪酬有多高，他笑哈哈地一口饭也没吃。我端着餐盘扒饭，一边故意把口中的软骨咬得吧唧吧唧响，一边在心里诅咒他。我抬头看他时，发现他得意大笑的表情夸张得可怕，就像张大嘴巴的骷髅头，陪酒小姐似的笑声矫情而猥琐。我“啪”一声地扔下餐盘就走，让A消失的念头火苗一样在我脑袋里窜动，当我听见自己哧哧的粗重喘气声时，恍惚也听到了魔鬼的淫笑声。我拼了命地逃跑，直到将房门重重地锁上，才面条般地瘫软了下来。回神过来，觉得镜子中的自己陌生得让人悚然，突然间无法确定自己的心。

间隔闪现的奇怪而可怕念头是潜藏已久的魔鬼，每到黑夜就杀将出来肆意疯狂，庆幸的是酒精可以麻痹，香烟可以安慰，等到黎明，魔鬼乖顺地回到我漆黑的腹内。我就这样站在阴与阳的分界线，时而阴暗，时而阳光；时而善良，时而丑恶；时而可怜，时而可怕；时而想用爱拯救自己，时而想与世界同归于尽以结束自己……就像电池里的正负两极，极端地住着两个世界，一个是魔鬼的世界，一个是凡人的世界，它们在黑与白中交叉着出现，让我绝望而又希望，平静而又疯狂。但我爱惜，因为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