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东 曹晓晨
作者简介: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著有:大融合:亚洲、西方、一个世界的逻辑;劳伦斯.H.萨默斯(LAWRENCE H.SUMMERS),哈佛大学名誉校长,查尔斯·w·艾略特大学经济学教授。1999至2001年曾担任美国财政部部长,2009年至2010年美国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原文The Fusion of Civilizations:The Case for Glob~Optimism刊载在Foreign Affairs(May/Jun 2016);张旭东,吉林大学公共外语教育学院英语教授;曹晓晨,吉林大学公共外语教育学院英语口译研究生。
时下,全球许多人心情难免沉闷。中东局势动荡,数十万人死亡、数百万流离失所;全球范围内随时随地爆发恐怖袭击;东欧和亚洲的地缘政治气氛紧张;大宗商品的超级周期已经终结;中国经济增长放缓;许多国家经济停滞这一切综合因素,令人对当前甚至未来甚为担忧。
历史学家站在未来几代人的角度回顾这个时代,对于当代普遍的忧郁和幻灭感,很可能感到困惑不解。最客观的估计表明,过去三十年人类福祉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在越来越多的地方越来越多的人享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美好的生活。这是偶然意外,因为尽管塞缪尔·亨廷顿曾有过预感,但最近几代人经历的不是文明的冲突,而是文明的融合。
简单地说,伟大的世界文明曾经具有各自独立的特性,现在则愈发重叠具有共同之处。世界各地的大多数人现在拥有像西方中产阶级同样的渴望:希望自己的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找到好工作,生活幸福、事业有成,生活在安定祥和的社会。西方国家不应该感觉郁闷,反而应该庆贺卓有成效地把西方观念的关键要素注入到其他伟大文明中。
西方的启蒙运动引发的理性运动正在向全球传播,各地文化都追求务实、解决实际问题,可望出现基于规则的、稳定可持续的国际秩序。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人类状况会比过去几十年更好,只要西方没有对核心价值失去信心,不从承担的全球义务中退缩。因此,目前的悲观情绪最大的危害莫过于悲观情绪一语成谶,导致恐惧和退缩,而不是试图重振现有的全球体系。
当前时代始于西方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的转型。此外没有其他文明可以居功孕育了现代文明。这不是用良好意愿总体抬高人类,因为向现代文明发展进程中也伴随诸多问题,西方势力在全球范围爆炸般扩散,对其它文化和地区造成了恶劣后果。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依赖科学和理性解决问题的现代观念传播开来,符合全球人口的最终利益。
例如,就在最近半个世纪前,全球经济意识形态发生冲突。苏联前领导人赫鲁晓夫当年可以声称,国家比自由市场更善于给公民提供必需品,但今天这样的观点会被人嘲笑。今天市场经济下中国和印度工人生产力远远超过了当年的中国和印度首任总理尼赫鲁的时代。各国社会均接受了这样简单的事实,工人需要物质刺激来提高生产力,继而使尊严和自我价值得到提升。绝大多数人口具备识字能力,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自由移动,能够接触世界上现有的知识储备。世界约一半的成年人拥有智能手机,现在入网移动设备总量比这个星球上人口还要多。
同时,科学技术的传播,也改善了人的尊严和福祉。大多数人的生活曾经困苦,野蛮、短暂。如今,几乎世界各地预期寿命都大幅度增长。新生儿和产妇死亡率已大幅下降,部分原因是推广了明确的卫生标准,建设了现代医院。据比尔和梅林达·盖茨基金会统计,就在不久前的1988年,小儿麻痹症在125个国家肆虐:今天,只剩下两个国家。除了塔利班和美國的高档社区的几个小区域,疫苗的益处被广为接受,表现了对西方科技益处的普遍共识。
理性更为普遍地取代迷信。世界各地的人们现在惯常使用成本效益分析来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结果从农业、建设到社会、政治生活,方方面面都逐步好转。这解释了哈佛学者史蒂芬·平克记录的大多数类型的冲突和暴力的发生率长期显著下降原因。
除了奴役和监禁,人类能经受到的、最有辱人格的状况是贫穷。2000年,联合国秘书长科非.安南公布了雄心勃勃的千年发展目标,到2015年全球极端贫困人口减少一半。该目标实际远远超过预期。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预测,极端贫困人口将在2030年进一步减少,这将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卓越的进步之一。同时,全球中产阶级,预计从2009年18亿到2020年会上升32亿和2030年49亿。全球新生婴儿死亡率估计从1990年每千名活产63例死亡,到2015年减少至32例。这意味着每年新婴儿死亡减少四百多万例。
相反,目前在西方有人非但没有对近些年的发展表现乐观,却经常感到悲观失望,诱因是下面三个方面的挑战:伊斯兰世界动荡不安;中国崛起;西方之间的经济和政治硬化症。但这样的悲观情绪是毫无根据的,因为这三个挑战并非不能克服。
1、穆斯林现代化
从摩洛哥到印度尼西亚,伊斯兰世界拥有16亿人口超过地球上人口五分之一。其中绝大多数人的愿望是跟全球愿望一致的:实现社会现代化,达到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平,享受宁静祥和、卓有成效、心满意足的生活。
跟某些人断言的恰恰相反,伊斯兰教跟现代化能够完全共处兼容。马来西亚建立了双子塔,迪拜建造了哈利法塔,他们不仅仅是架设物质结构,而且还传递一种形而上学的消息:我们希望全方位地融入现代世界。许多伊斯兰社会让女性接受教育。在马来西亚的大学,男女比例为35%和65%,女性超过男性。即使最初不愿意接受现代化的一些伊斯兰国家已经开始接受了。例如,卡塔尔、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目前拥有西方著名大学的分校区。这样的转变,其中一个原因是,亚洲等其他地区的经历已经表明,现代化并不简单地等同西化
比如说,追求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同时仍保留鲜明的文化特色是有可能做到的。
的确,一定数量年轻的穆斯林将继续选择对现代世界叛逆而不是融入,加入激进的伊斯兰组织,极尽所能肆意制造人间浩劫。来自包括西方国家的世界各地约30,000穆斯林战士,,都加入了伊斯兰国(也称ISIS)。但不管他们构成的全球性安全问题多么重大,仅仅与印尼安居乐业的两亿非激进的穆斯林相比,其数目也微乎其微。印尼连续两个当选领导人都致力于国家融入现代世界,其最大的穆斯林组织,逾五千万成员的伊斯兰教士联合会(Nahdlatul Ulama)已经对ISIS的行为和意识形态公开挑战。
因此,真正的挑战,不是伊斯兰世界本身,而是在遏制伊斯兰世界激进主义思潮的同时搞清楚如何加强在那个世界亲现代化的趋势。回想起来,西方国家一直保持沉默是个错误,因为沙特的资金急剧增加了世界各地的激进穆斯林学校的数量。今天,在激进的学校附近投资建设一所良好的现代化学校,竞争合法地位,可能会广泛传播启蒙价值观。这样的项目可以由联合国机构,——如教科文组织和儿童基金会,花适度的成本实施,而且这只是处理问题的众多可行方案之一。
2、中国的挑战
很多人担心的第二大挑战是中国的崛起。但是,中国的成功,也可以被看作是西方的最终胜利。乾隆皇帝在1793年致信英王乔治三世说:“天朝物产丰富,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两个世纪后,中国人明白了,中国社会引进西方现代文明对于中国的重新崛起至关重要。西方文明给中国带来经济飞速发展、新型亮丽的基础设施、空间探索的成功、壮观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等等。
中国社会即使已经以极大的热情接受了现代文明,但是,并没有放弃中国文化的根。中国人看待现代中国文明,强调其中华属性,没有看到矛盾的地方。的确,中国日渐富裕,中国文化正在复兴。
西方对中国的反应表现为非理性且疯狂,折射出中国事务的二元性。尼克松政府曾热切希望改善与中国的关系,所以当邓小平开放中国,投下双倍赌注,西方为这样的变化拍手称道。美国大方地接纳了进入其市场的中国产品,允许大量贸易顺差,2001年欢迎中国进入世界贸易组织,并保持全球海上航线开放,使中国可以自由开展贸易。所有这一切帮助中国在2013年上升为世界头号贸易大国。美国还慷慨地接纳超过一百万中国学生在美读大学。
然而,中国的崛起也带来深深的忧虑。中国继续由不愿采纳自由民主的共产党执政。中国在与日本以及东盟成员国就东海和南海的领土纠纷打交道已经显示其好战的一面。中国实行侵略及军国主义可能性不能排除。
我们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历程,中国历史表明,北京政府将最终愿意加入而不是替代或拒绝目前西方制定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作为世界第一大贸易国,全球经济体系一旦崩溃中国会损失最惨重。此外,从历史上看,中国人最害怕的是“乱”。这可能会让中国不遗余力地维持秩序,但也会使北京在国际上支持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毫无疑问,随着中国更加强大,它会变得更加坚定自信。这已经成为事实。但是,由于中国尚需要几十年的和平才完成现代化,它有充分的理由在军事上约束自己,避免冲突。
中国社会永远不会成为西方社会的翻版。中国自己的文化太丰富了,无法融入到任何其它文化。然而,走向现代化的中国在许多领域展现交叉重叠的渴求,西方古典音乐迅速传播就是一例。2008年,3600万中国儿童学习钢琴(为美国的六倍),另有5000万儿童学习小提琴。一些中国城市一个晚上听众可以坐满15个歌剧厅。
西方古典管弦乐队蓬勃发展,西式大学兴旺发达,这样的现代中国是多文明融合的典型范例。西方的政治家应该放任此种发展势头,同时对其他领域、如政治领域的变革保持耐心。中国的发展并不一定非要线性前进,但是归根结底应该继续朝着积极方向发展。
3、悲观民粹主义者
当今第三个挑战是西方普遍对于自身体系及未来丧失信心。整个发达国家世界发展迟缓,大部分人口收入停滯不增,经济收入不均衡愈加突出,政治陷入僵局,两派政治阵营均出现民粹主义叛乱,这一切使得普遍认为西方的政治经济管理模式已经穷途末日的看法愈演愈烈。
其中许多问题都是真实的,不容小觑。但问题并没有超出坚定领导者的解决能力,也不能代表西方模式存在根本弱点。所以,我们才会感到过度悲观,以前的衰落论以及担心西方鼎盛已是昨日黄花的悲观腔调都曾给人以同感。其实最大的危险在于,悲观情绪四处蔓延,会一语成谶。忧郁的西方决策者和公众更有可能看到威胁而不是机会,更有可能跟主流世界背道而驰,而不是继续出色地当好排头兵。
例如,这一点突出体现在,反对跨太平洋伙伴关系的声浪日益高涨,跨太平洋伙伴关系是一个致力于在全球广泛范围内扩大和深化自由秩序的重要贸易协议。还明显体现在对移民和难民愈加怀疑,对于关闭边境愈加支持。其它表现还有,曾经是进步国际一体化组织的范例、如欧盟这样的国际机构,也出现松垮解体趋势。
如果西方国家背离它在第二战后创建的、在过去几十年对安全、繁荣和发展起到重大促进作用的国际秩序,这将是一个天大憾事。相反,西方应该努力让这个秩序恢复生机,特别是要走三步棋:一是与中国和印度合作,二是巩固国际规则,三是注重具有积极意义的、被人们对消极趋势的歇斯底里反应淹没了的国际趋势。
为什么是中国和印度?因为两国在发展中国家中人口众多,经济规模大,领导强大有力、具有改革意识,正带着活力、乐观、希望迈向未来。两国都认识到应对全球性问题需要承担更大的责任,比如去年秋天巴黎气候协定表明,两国已经开始承担更大的责任。
尽管中国的崛起一直是当代公认的奇迹之一,印度近年的崛起同样异彩纷呈,因为印度也启动了现代化进程、全球化和启蒙理性主义。一直以来,印度一直保持着世界上最大的民主政体,兼收并蓄文化和民族的纷繁多样,虽然多次遭受恐怖袭击,但镇定自若,保持着自己的价值观。
虽然中印同为亚洲大国,但两国差异极大,以至于要驾轻就熟维系真正的国际秩序,能够做到跟两国密切合作、向两个国家学习,已经是一个重大进步了。西式大学及西方管弦乐队在中国遍地开花,为中国与西方之间搭建了新的桥梁。在美国的印度社区异常红火,搭建了美印之间的桥梁。所有这样的合作突显了不同文明融合的过程。
与中国和印度相反,俄罗斯则停止了彻底接纳现代文明,虽然前苏联比中国和印度的现代文明进程起步更早。俄罗斯对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踌躇不前,对投身基于规则的现行国际秩序可以促进自身的发展不以为然。然而,北京和新德里越是繁荣兴旺,越有利于说服莫斯科去追随。
西方与发展中大国密切合作的同时,也应该加大力度,去建设一个坚强的、大体上基于规则的世界。2003年,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说,美国应该努力“创建一个遵循规则、相互协作的世界,有朝一日我们不再是世界上军事、政治、经济超级大国,它能符合我们行为习惯“。假如克林顿的同胞们肯接受这样的建议,那么大多数其他国家的公民也愿意。而这可能更容易实现,许多人都不相信那么容易。
当今很多全球多边框架,都是西方奉献给世界的珍贵礼物。然而,西方大国也确保这些机构从未过于强硬或过于独立,以至于给机构缔造者带来麻烦。联合国秘书长一直是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产物,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领导人只从美国和欧洲选出,这些金融机构的支配权偶尔被利用来达到额外的经济目的。上述政策应该重新斟酌,因为该体制是否合法取决于能否达成这样的共识,即规则由大家共同制定,公平合理地实施,而不是迎合少数人的利益。如能为各大国际机构选出坚强有力的领导者,避免机构的运行遭到破坏或被政治操纵,将是一大进步。
西方政策制定者最终应该努力突显世界各地发生的好事,而不该对坏事喋喋不休。近几十年数亿人摆脱贫困,尽管军事冲突已经减少。全球愿望趋同意味着绝大多数国家希望看到,在重塑全球框架的过程中,进化击败革命。出现紧迫的跨国问题,应该推动利益交汇,齐心协力找到公认的解决方案。各个国家都不乏大批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这将有助于政府不偏离正确的轨道。
有充分理由相信,随着实用主义、回归理性变为常态,世界的状况将继续改善。西方大学推动这种趋势发展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這不仅是他们的课程已在世界各地复制使用;现代研究型大学的整个生态系统都被复制了。正是这些西方风格大学毕业生,相继地把现代方法引入教育,公共卫生,经济管理以及更加宽泛的公共政策。全球管理咨询公司也促进了进步发展,他们把最佳惯例和优秀思想从西方推广到其它地方,更多是从其它地方推广到西方。这样一来,即使曾经濒临绝望、不能正常运转的国家,如孟加拉国和埃塞俄比亚,现在也满怀信心地进入了现代社会。
总之,尽管每日头版头条渲染前景暗淡,实际上整个世界是愈加聚合而不是分崩离析。到目前为止,主要是西方把遗传物质注入其他文明,推动着多文明融合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化和思想的传播很可能朝向两个方向。美食业已经是这样了,全球影响彻底渗透西方的厨房,类似的影响也会发生在文化领域。
还会面临挑战。甚至有可能遇到重大挫折。各文明之间的融合以及与之相关的社会和经济变革,在某些人看来似乎可怕,煽动者可以趁机利用流行的恐惧感做文章,即使是在发达工业国核心也如此。但是,日益开放和开明的社有可能避免这种危险。在二十一世纪,支配世界的将是思想的权威不是权威的思想。总之,人类历史注定按既定进步方向前行,这个进程已将人类的状况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