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村

2017-08-10 21:55梁翠丽
四川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老妪小村

梁翠丽

留村是个村落的名字。

一个古老的小村落。

它也真不辜负一个“古”字。它的“古”有备而来,不慌不忙,完全是一种姿态。除了时间意义上最早可以追溯到元代之外,更源于该村“伊川世系”古老的血缘关系。回首宋明理学浩荡之际,“孝悌为圣、至诚事亲、家正国治”的精神气质,早已作为一种血缘素质,奠定了伊川家族立家治世的风骨,因而,在留村祠堂里,醒目的“伊川世系”就成了小村的金字招牌。

这小村,确有些与众不同的来历。相传,留村在唐朝时便有人聚居,那时叫孟家山前村。唐末黄巢起义时,一起义军头领遭唐军追杀落难至此,被村中一程姓老妪藏于柴草堆中。当唐军将领以老妪身背孩子要挟时,老妪跪于将军眼前说:“你别杀我背这个,背这个是我的侄,没爹没妈,领这个是我的孩子。”那将军一看,这个老妪太过仁义,就松开了孩子。起义军头领躲过一劫,欲以宝剑相赠被谢绝。临行前,该头领告诉老妪在门框上插柳枝以区别于其他家,起义成功后定会派士兵前来屠村,以报复不对其施救的村民。果然,不久起义军便带兵前来。那时村里仅六七户人家,老妪挨家相告,在门口都挂上了柳枝。他手下一看,家家户户门口都有柳树枝,便没有了杀戮对象。最后问,往东是否有村,回答说没有,义军就带人西行了,把这个村以及村东的小村,也隔过去了。后来,孟家山前村就改名叫留村,另外免于屠戮的村就叫了渠隔,以此纪念那位仁义的老妪。

这故事那么良善,那么温义,竟与小村的气质不谋而合。虽只是传说,但宁愿这是真的。

又据村西程氏家族石墓碑文记考,元朝至元年间,程氏祖伯通由河南洛阳迁徙至此定居成村。因此处襟山带水,风景贞静,符合家族风貌,盼后裔世代留居此地,故命名留村。据此,留村应有近700年的历史。

不管怎样,小村的出身,决定了它与众不同的气质,让它终而成了“明星村”,惹得不少游人奔至此,一睹小村的容颜。

我来留村,已是深秋。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与同行的几位画家朋友,有如误闯桃花源的渔人,几经转折,才找到古树掩映中的小村落。

留村的容貌是安详的,安详的留村有自己的精气神儿。古朴的海草房,在深秋的风中,疏疏朗朗地摇曳着,宛如长长的须发,透着温和与爱意,极其平淡地遮覆了时间的流风遗韵;村口的几棵百年老树,苍郁坚韧,落叶铺地,如如不动地守护着小村;黑褐色的古墙、仄逼的石板路,更增添了小村的静谧。走进小村,宛如遇见了一饱经风霜的白衣秀士,终老归隐于山林,从此世事不问,一任天地明媚,古风浩荡,抖落于肩头的全是儒雅。

那儒雅是学不来的,渗在骨子里,成了留村独一无二的精神风貌,有着别于他处的、原则意义上的差别。除非,你是布衣一袭,将自身投染其间,像个谪仙那般,经千百年的浸染,才不过学得一二。

只想沉溺,只想发呆,只想安静地嗅一嗅小村的气味。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静,无一处不入画。

留村的安详,透着温暖,每一细节都妥妥当当地安放在当处,绝无违和,丝丝扣扣都散发着迷人的光。

村口的树荫下,聚集了几拨谈笑聊天的老人,安静的古老,让皱纹里的岁月,都透着熨帖;有小孩子围在大人们膝前,呀呀笑着,偶尔一两声童音入耳,竟是那么清甜;年长的妇女,嗓门大着互相喊着,说一起去河里洗衣;村里亦有小商贩叫卖,可吆喝声一点也不急促,就那么自由自在地偶尔喊上一两句“无花果咯,柿子咯,来看看喔”,那有一搭没一搭的叫卖,让人怀疑他买卖的诚心。一问才知,原来卖果子的亦是村里人,自家产的多了,随便拿出来卖,有外人进村,偶尔遇见,要买,就行个方便;村里人买,多半是送吃了,并不一定要收钱,无非是给了邻居,何况,一个村里的人大部分是“程氏子孙”,相当于一家人了,更有贴近心意的和睦与友善,并不见外。

时值深秋,正是瓜果飘香时。远远看见海草房的屋顶,冒出硕果累累,宛如橙黄的小灯笼,可爱地挂在树上。走进人家院内一看,嗬,简直惊艳!无花果、葡萄、猕猴桃应有尽有。好客的主人家,见我们喜欢,就摘了各种果给我们吃。一时间,我们成了饕餮的吃客。或者真是饿了——那种源自内心精神需索的饥饿?不管怎么说,每个人实诚地宛如在自家,吃起来,竟毫无淑仪,谁让村里人这么大方好客哪!

见我们各种欢喜,厚道的主人嘿嘿乐了起来。问:哪里来的?我们这村漂亮吧,东西好吃吧?都是环保的,没有一丁点儿的农药呢。不知怎的,他这淳朴的自豪,竟催得人心一股股热浪涌动。

一行人,有说是北京的,有说是山东的,又有说是东北的,而我这个当地人,吃相竟也如此着急,令他开怀大笑。

怎么?这都是咱当地特產,你没吃过么?

不好意思面对他的真诚相询,只浅笑着说,味道太纯粹了,城里似乎吃不到这么新鲜的,刚从树上摘下来。

他搓着大手,笑着说,好啊,好啊,你们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使劲吃,不够我再摘。

终是吃不完的。

我们爬上了他厢房的屋顶,一个没有屋脊的平台上。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小村,一时之间,炊烟星落,古树参天,整个小村,隐掩在清寂的画境中,有与世隔绝的清雅。

安详,是留村的表情,那表情里的自在,无需言语。

日常、细节,生动、真诚,这是留村。视觉下的留村自带意境,每个零星的片段,都足以打动人心。那些在古诗书里见到的场景,随处可见,简直是步步惊心。

站在农家院前的那小片竹林里,竟不愿意离开,潜意识觉得有前世的光景,千百年来,辗转轮回,再一次的遇见,竟是掏心掏肺的好,置身其间,有近乎沉沦的安静。

同行的两位画家,飞快地摁动快门,尽收美景于心底。想必两位画家,亦如我一般惊艳于眼前的遇见,不自觉地投入其间。瞬间,我们彼此成了眼中的画,动静相宜,与这水、这小竹林再一次定下契约,不是一生,是生生世世。如果还能遇见,当是一场时光里的雅聚。而那时,可以说你在我心里,同时我也在你心里。一个人,大概只有历经了那种灵魂属性的相逢,才知“用你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的妙意。与留村,就是这样一场相遇。

留村的空气好得让人觉得是灵魂里的一袭清流,全身三万六千的汗毛孔,无一处不冒着清新。打在树上的阳光,没那么刺眼,舒服的程度,符合心意;离海不远,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朴实的温润;敦厚的银杏、灰树与刺槐,散发着树木本身的清香,与阳光一道,濡养着五脏六腑。不需要懂得,不需要问为什么,只需要自在地接纳,只需要与之交好,发自肺腑的那种,那空气就会把人带入人之初。

想起了一句诗:山中何事?松花酿酒,纯水煮茶。留村,就是这样一处诗境所在。它是善解人意的,不管什么人来,只要你愿意在这块土地上逗留,都给予同样的宽容与善待。

随处摆下茶台,树下、石板路上、仄逼的小巷子里,都会产生绝美的诗意。泡茶,只需井水就行,村里的书记介绍说,这井水经过化验,是可以直接饮用的,泡茶,自然会泡出真味来。

真是令人惊讶!难怪村里人看起来,都那么淡定而清朗,想必亦是得了水的滋养。

穿村而过,确有一条清浅的小河,河水清澈見底。几只白鹅兀自在水里漫无目的地游着,见人来,简单一声“嘎”算是打了招呼,顾自慵懒下去,丝毫不管游人几何;溪水畔,亦有人家,院墙周围全是各种树,并不名贵,却符合小家碧玉的妆容;院子里,有迈着方步大摇大摆的公鸡,“咕咕”叫着啄食,偶尔仰起头来看着游客,一点也不怕人,只看到眼睛里平和的交流意愿,与之静对,竟可以看到期盼。朋友说,这小村是连鸡鹅都有了情谊的。可不是么,不然,与它们拍照,何以都一个劲儿地抢镜头呢!

遇见村里老人,一路的简单亲切,不问来由,不问去处,来自管来,去自管去,“清风明月待客归”,只要你愿意,我都在,那种踏实的温暖,真有穿越魏晋而至桃源深处的感觉。

留村的美是稳定的,没有那种扑面而来的热情,保持着适当的克制,不张扬。而恰是这样的克制,才是留村,才属于留村。

村西,有个石墓群,据考证是元代所建,仅存10座,零星地散落在田野里,像个沧桑的老人,静静守候着,成了岁月里最长情、最稳定的村民。我没有走近细看那些墓,怕被标注上“文物保护”这样的字眼,冷却了盘踞于此的先人们温暖的初衷。一名偶然闯入的游客,要做的只是虔诚的礼敬和真诚的问候,随意的抓拍,却是万般要不得的。远远地,看了那圆圆的墓石,有光阴侵略的痕迹。可恰恰好啊,不动声色的好,符合村里那种有克制的气质,无侵犯,良善地让人舒服。

同行的画家朋友们说,这才是原生态的画。看来,我们是在画中游了。

出于对先人的尊崇,我们去拜访了村里的“程氏祠堂”。依旧是海草房,踏实得令人眼热。阒静的院落,分区鲜明,静而净,有岁月的仪式感,仿佛瞬间回溯到了久远。祠堂内记录程氏一族迁居于此的时间、辈分传承、家风家训等,告诫子孙后代不得违逆。参与介绍的程氏后人说,每年春节,村民自觉齐聚宗庙,祭拜先祖,按辈分排列,仪式庄严,平日里,亦是要按照祖训为人处世的。问及村里的村风,他连说几个“好得很”,最后还说,祖先都是名人,我们怎么能给先人抹黑?

说这话,他淳朴而真诚的表情,毫无水分。一行人,顿时安静。不自觉地,竟有些哽咽。我知道,这样的感动,源于内心的心悦诚服。

基于这样的家族风俗,留村人世代忠勇有义,恪守祖训,与人为善。祠堂里,记载着那个虎胆英雄、一级英模程远超的事迹。正直年轻大好年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已是身经百战的指挥官,到底,镌刻于心的勇毅,让他身先士卒,倒在了战场上,血染的风采,誊写了程氏家族不老的精神信仰。

巧的是,为我们作介绍的村人,是这勇士的亲眷。他带着我们去拜访了勇士唯一存世的亲人——他的哥哥。

循着蜿蜒的石板路,来到了老人的住所——一处古旧的海草房。那屋,似是被时光遗忘了般,落后于这个时代不知多少年。依旧是五六十年代的陈设,依旧是博物馆里可以看到的被褥,多处补丁。桌上的老瓷茶缸,破旧的边沿依稀可见 “毛主席万岁”的字样,时代感极强。见人来访,那个老人,笑呵呵地迎接我们。说明了来意,他不断地摆手说,家国需要,牺牲在所难免,没啥可说的,没啥可说的。然后是大笔墨的沉默,暗淡的光影下,他眼神里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片刻说,只是可怜娘,弟弟走后,娘守着一把念想,直至老去。他些许的悲凉,依旧源自一片孝悌之心啊。

见证了他的清贫,看到了他的矍铄,一行人不由得动容。需怎样的坚守,才让这老人尚可以如此豁达地驻世?

遥想程氏先祖程颐曾告诫子孙说:“天下之治,正家为先,家正则天下治;治家之道,以正身为本,身正而家治;家人之道,利在女正,女正则家道正。”

劈空而来的声音,正解了留村。终于懂得,留村留住的是程氏先人们,用世世代代的实修精神,写下的生命奥义。生命中,凡有克制,必成大美!

时过境迁,光阴百代。守候在这里的人们,以及那些满是光阴痕迹的海草房、拴马石、古石墙,都成了厚厚的典籍,它们和一代代的留村人,一起回到了结绳记事时代,把宽厚守信、慈悲包容、清廉正直、忠勇有义的祖风遗训牢牢地刻在了留村人的骨血里,终而形成了独到的精神面貌,让每一个靠近这里的人,自然产生一种亲切的皈依感。留村,因而才在时代的背影中,有了质感的力量。至此,突就明白了留村祖先命名的深意。

不能多想啊。一念倾城,再念倾心。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这样一个桃源画境般的小村落,只觉得时间凝固了,有地老天荒般的感觉。天地初开的朴素与清浅的觉知,濡养着此间山水。在古风遗训中走了近千年而至此的人们脸上,自有环境熏陶的影子,普遍散发着适当的安逸与岁月静好的舒朗,成了他们的精神长相。一幅现代人的农耕生活画卷,就在眼前铺开。同行的画家朋友,在此处有一画室,她说,适宜隐居。问及画室的名称,说:归鸿居。

归鸿居!竟是那么恰到好处、恰如其分地符合留村的意象。如果累了,就回来吧;如果倦了,也回来吧。不管你飞了多远,不管飞了多久,只要想回来,留村会给你一个灵魂诗意的栖居地,会让你随时看到一种守望带来的安抚与接纳。

终是去了归鸿居。两位画家即兴写生,写了留村的画境,笔墨流转下,更是一颗皈依宁静的心境。

还好,还有留村。它会一直在,为那些红尘中疲于奔竞的心灵,守住一脉气息。那是点在人们心上的一缕乡愁,是一张永久有效的船票,只要你想,就随时可以归航。

想必,我这颗笃厚的心,留村是知道的。喜欢这里,风物盏盏,都是心意。我来,似故人,归去来辞,亦是赴一场前世的约定。我们早已约好,千年不改,初心永在——无论世事如何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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