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胜
奶奶点燃一炷香,叫五月和八月跟她一起跪下,朝神龛磕头。嘴里说,先人老子要宽恕,你们晓得没男人在屋哦。磕了三次头,奶奶把香插进香炉里,回头说,好了起来了。
八月不起来。八月嘟着嘴巴说,我不是个男人么!
奶奶就笑了,扶抱八月站起来,一面拿手抹八月膝头上粘的地灰,一面说,我们八月当然是男人呐,是奶奶说错了。
八月站着不动,黑眼珠子紧盯着神龛。那意思,是要奶奶向先人老子解说清白呢。
奶奶朝向神龛说,先人老子們看着呢,我们八月是个男人呐。只是八月还不会凿纸钱么,八月将来有劳力了,能凿纸钱了,八月就是大男人了。
我爸会凿不?
会。
我叔呢。
会。
八月不好意思赌气了。自己是不会凿纸钱呀。
奶奶从放针线的柜匣子里翻出钱凿子,叫五月端来半盆水,蹲在屋檐下,往磨刀石上一边浇水一边磨钱凿子。等钱凿子刃口磨白磨亮,拿拇指肚在刃口刮两刮,再把刃口放在眼前瞄一瞄,满意了。从屋里抬出宽板凳出来,开始凿纸钱。
纸是昨天买回来的,淡黄色,一沓一沓指头厚书本大小。奶奶放沓纸在板凳端头,拿个三角形的钉钩,钉钩头尾有三个突出的钉齿。头上的钉齿钉板凳上,尾上的钉齿钉纸上,纸被老老实实卡住了。奶奶嘴里又说,先人老子宽恕哈。说过了,骑坐在板凳上,拿钱凿子在纸上比划比划,然后,左手握着钱凿子,安放在纸边,右手扬起木锤,扑地一下,往钱凿子上敲一下,纸立刻咬出个月牙样的弧。奶奶敲了三下,放下木锤,把纸撩起来,看看月牙已经咬穿了整沓纸,又把钱凿子在手里调换个方向,离先前月牙两三指宽的地方,又敲。纸上便留下两个月牙,像个括号。
奶奶扑扑敲打钱凿子,嘴里问,五月呀,你读书了,可晓得清明节咋来的?
五月读三年级了。想一想,除了记得那首“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其他的真不知道呢。
奶奶说,远古时候有一个人,千难万难当上了王,就封赏帮衬过他的人,偏偏忘了一个。后来想起来时,那个人已经藏进山里了,几请都不出来。王就想了个主意,放了把火烧山,想逼那个人出来。结果呢,那个人烧死了也没出来。王伤心后悔了,自己不该放火呀。就告示天下,每年的这一天,全国都不能有烟有火,要吃冷食,要烧钱化纸祭那个人。时间久了,大家就把这一天叫寒食节,叫清明节,要吃冷食上坟祭先人。
八月好奇怪,火烤燎着那多疼呀。自己耍打火机,火苗子只在指头上晃了下,都比打针还疼。那个人咋就不出来呢。
五月有些得意,老师讲过,人要有气节,有些事宁可死也不能做。可什么是气节呢,怎么解说给八月听呢,她自己又说不上。想一想就说,八月,那个人自己宁愿死哩。
奶奶说,以前清明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凿纸钱,扎坟飘子,拿金箔纸银箔纸糊金元宝银元宝。还得在头一天煮一锅饭拌一盆菜,不在清明节燃火烧锅。唉,现在纸钱、坟飘纸都有厂子专门做,走过场糊弄死人呢。也不晓得先人老子用得惯用不惯。我老了,你们给我的,必须用凿子凿,出过力才算尽了心呢。
八月看一眼奶奶,说奶奶你现在就老了呀。
五月拍一下八月,八月咋乱说话呢,老了就是死了。
八月赶紧说,奶奶一直都不老,一辈子都不老。
人都要老的,只是五月八月还没长大,奶奶老不成呢。奶奶说。
一沓纸上肩并肩背靠背排满四排括号了,奶奶换过一沓又敲。敲了一会,奶奶停下来,向上挺挺腰,握钱凿子的手背过去,在腰杆上轻轻敲。五月知道,那是奶奶腰酸了,就躬在奶奶身后,两手捏成拳头,一先一后一上一下给奶奶敲。
奶奶说五月长大了,晓得体恤人了。得了奶奶表扬,五月好开心。敲过了腰,又去敲奶奶背。八月也想得奶奶表扬,跑过去给奶奶揉腿。奶奶就闭了眼皮,很享受的样子。你们都乖呢,奶奶没白疼你们。
奶奶又开始凿纸钱了。奶奶一下一下扬着木锤,扑扑扑敲打钱凿子。你爷以前凿纸,一锤就到底了。凿一回纸下来,板凳上全是凿印子。奶奶老喽,敲三四下也不到底。
奶奶说,以前清明节,你爷凿纸要凿一大背兜。
奶奶说,以前这些活,女人干不得,要冲撞先人老子呢,只能男人干。现今啊,先人老子睁只眼闭只眼吧。
八月一挺腰杆,我也要凿纸钱。
奶奶就笑了,八月呀,等你长大了翅膀硬了,飞得天遥地远了,还有这片心,先人老子才得意呢。
五月不明白,不就凿个纸钱么,女人怎么就干不得呢。爷爷没了,爸和叔又长年在外,地里家里,啥活不都奶奶这女人干么。
奶奶说,五月呀你还小,长大你就明白了。
为啥有很多事,奶奶都说要长大才明白?好吧,五月只能像以往一样,期盼着快些长大。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