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吾经

张晓林

韩吾经自小是个具有双重人格、浑身充满矛盾的人。孩童时代，他生活在杞县乡下，等到高粱收割以后，只剩下蒿草的田野里就会露出很多老鼠洞。韩吾经带着一帮穿着开裆裤的半大小子，用铲子将老鼠洞挖开，捉住大老鼠。他亲自下手，把一粒硕大的黄豆塞进老鼠的肛门，用针线缝合起来，然后把它放进别的老鼠洞里。

拍打着手上的泥土，韩吾经兴奋得两眼放光。他说：“大老鼠一会儿就会发疯，它会把窝里别的老鼠都咬死！”

一顿饭的工夫，韩吾经指挥着半大小子挖开了鼠洞，果然，洞里的老鼠全死了，就连还没睁眼的老鼠崽子都被咬得血肉模糊。想来那只大老鼠死时非常痛苦，眼睛整个地凸出来。看着这惨烈的一幕，他突然落下眼泪。他把这些老鼠埋在一起，然后，跪在地上，给老鼠磕了三个响头。

时常，韩吾经的父亲远远望着自己的儿子，会有恐惧袭上心头。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梦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梦里，一个玄衣老者对他说：“只有将你的这个儿子送入禅院，才能除去他满身的暴戾之气！”韩父呆坐良久，接连抽了数锅旱烟。烟雾缭绕中，这个中年壮汉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第二天，韩吾经被送进杞县城郊的寒召寺，做了方丈静无禅师的小沙弥。

十年后，有一天静无禅师把韩吾经叫到跟前，说：“正逢乱世，你还是出去做点事吧。”递给他一封事先写好的信，让他到开封交给相国寺的静空方丈，好给他提供一些必要的照顾。不久，通过静空禅师的疏通，韩吾经进入河南省政法学堂，研习法典。

随后的几年里，韩吾经在开封变得几乎无人不知，并且成了年轻人的领袖，一些崇尚武术的青年都围着他转悠。他们私下里传言，韩吾经的武功已高深莫测。消息不胫而走，洛阳有一个姓孙的拳师找上门来，要和他切磋武艺。那武师走进韩吾经的住处，一拳下去，将院内的一摞青瓦砸得粉碎。韩吾经站在门口，微微而笑。寒暄过后，二人在当院摆开了阵势。孙拳师出招凌厉，招招直逼韩吾经的要害。韩吾经双手袖在背后，只一味地躲让。孙拳师见韩吾经轻看自己，咬咬牙，手下不由使出了狠招。突然，孙拳师觉得胳膊一麻，拳头上的力量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韩吾经，双手依然袖在背后，根本没有看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出的手。孙拳师羞愧而去。

自省政法学堂毕业以后，在国民政府的司法部门干了一阵子，韩吾经便辞去了公职，在白水巷开起一家诊所。很快，他就被开封民间传为神医。

1938年，日寇攻陷开封。晋城人高止山出任开封市市长。一天深夜，高止山派人将韩吾经请到了自己的官邸。他非常高傲，见韩吾经走进来，依旧坐在沙发里，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把手伸出来，等候韩吾经给他把脉。韩吾经站在那里，平静地微笑。

高止山这才起身作揖，谄笑着给韩吾经让座。把过脉，韩吾经的脸色凝重，说道：“你的根器上是不是多出一窍，每天子时常流脓血？”高止山脸色骤变，一下子显得十分虚弱，问：“此为止山的隐疾，即便是内人也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韩吾经淡淡地回答：“刚才把脉的时候，发现你左手关脉脉象沉缓，说明你肝的第四叶有一天漏，天漏所遗秽物必从下边泄出。因是天设，必有地造，故知之。”

高止山把两锭黄金推到韩吾经面前，求医治良方，并说：“下月初五我将改任南京市市长，望早赐方药！”韩吾经笑笑.说：“不需要用药，此病瓜熟蒂落，到南京就好了。”高止山大喜。半月后，高止山到了南京，是夜，根器脓血如注，暴病身亡。

韩吾经关了他的诊所，隐居在城西的一处园子里，开始苦练书法。他忽然喜歡上书法，其原因令人费解。那是一个暮秋的黄昏，他出诊归来，路过安远门，忽然停住了脚步。安远门旁边，有一家字画铺子，匾额上用金字楷书写着“壶天阁”三个大字，落款是“王德懋”。原来是夷门书法名家王德懋的手笔。这时候，恰有一只孤雁南飞。韩吾经站在匾额下如痴如醉，比照着那三个字用右手的食指在自己的臀部来来回回画了无数遍，直到那三个金色的字逐渐隐没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当天晚上，韩吾经回到诊所，在昏黄的豆油灯下，在包药的黄草纸上一笔一画地苦练“壶天阁”三个字。当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的时候，那些写着“壶天阁”三个楷书大字的黄草纸已和他等身高了。

后来，韩吾经托人说合，想拜在王德懋门下学习书法，却被王德懋拒绝。

一段日子里，驻守在开封的日本兵每隔几天都会无缘无故地死掉一个，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出原因来，唯一的线索是死者脸上布满恐惧，好像临死前碰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那个外来的胖翻译睁大了他的金鱼眼睛，眼珠几乎要从镜片后面掉出来，他颤抖着说：“开封这地界真邪！”不久，胖翻译竟然疯掉了。

韩吾经突然失踪了。

新中国成立那一年，有人见他在开封的一条无名巷子里，一手掂了一小桶黄胶泥水，一手握一支由麻缕子制成的巨大毛笔，在地上很洒脱地挥毫写字。但已无证可考了！

选自《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