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瑞阳
一
香香是个富二代。
他是个男孩子,他的爸爸想让他从小就生活在温柔乡里,所以给他起了一个很有脂粉气的名字。香香的爸爸是个大款,更通俗点说就是土豪。人家说香香家巨有钱,钱多得像沙子,数都数不完。其实,看看香香一家人的长相就相信他们家真的有钱了:香香爸爸肥头大耳,站稳了肚皮还在动,像个相扑运动员;香香妈妈憨态可掬,头直接长在肩膀上,像尊弥勒佛;而香香更甭说了,整个一圆乎乎的大肉蛋。
香香是我的同学加好友,他吊儿郎当的,天天就知道玩,考试的时候只会在自己的试卷上画鸭蛋。尽管他是个学渣,可我们都很喜欢他。香香和人交往的方式简单而又直接,就是请人吃饭。只要他喜欢上谁了,二话不说,拉上就下馆子。我是他最喜欢拉去吃饭的对象之一。香香带我吃遍了这个城市的所有饭店,不管他去哪个饭店,都能“刷脸”。漂亮的女服务员见了他都笑得花枝乱颤,用甜美的声音娇滴滴地喊他少爷,然后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走进包间。而这时,香香都会充分表现出他特有的豪门风范:高傲地挺着脖子,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特别有镜头感,像极了某些初出茅庐却意外暴得大名的三流演员。点菜的时候,香香更是不差钱,好吃好喝的满满一桌子,他看着我们开心地胡吃海喝,很有成就感。每次吃完,香香都很帅气地打一个响指,潇洒地签单。
二
香香的一大爱好是围着女人乱转。这种爱好肯定是遗传,香香爸爸的好色之名家喻户晓,连三岁的小女孩听见他的大名都会吓得花容失色。关于香香爸爸的艳史有无数个版本,男人们经常以羡慕嫉妒恨的心态谈论着,添油加醋地传成许多好玩的故事,如横刀夺爱、第三者插足、霸王硬上弓等。有人讲起来就像讲评书一样,绘声绘色的,香艳而又麻辣。
在香香看来,这些风流韵事丝毫都不能减损爸爸高大光辉的形象。他还经常和我们一起讨论他爸爸女人的数量。香香的爸爸经常这样教育香香:男人酒色财气一个都不能少,少一样就要短寿了。香香妈妈对香香爸爸在外面招蜂引蝶不以为耻,反而得意洋洋地替老公吹嘘。她甚至主动承担起了大老婆的职责,带着香香爸爸的二奶、小三逛商店、打麻将、跳广场舞。更让人咋舌的是,香香爸爸还经常包机带着她们一起出国度假。
在爸爸的言传身教下,香香年纪轻轻便开始了把妹生涯。但其道行太浅,泡妞的水平很是蹩脚。通常,他喜欢上一个女孩,就四处造谣,说某某是他的女朋友。待对方知晓,他就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说:“反正你的名声已经臭了,和我爱好不好。”我们班里的小木瓜就是受害者之一。她找到香香说:“香香,你好不要脸,我怎么能看上你那癞蛤蟆样。”说完就委屈地哭了,非让香香还她清白,还说去老师那里告状。香香一边享受地看着小木瓜梨花带雨哭鼻子的模样,一边撇撇嘴说:“清白值几个钱?再说了,我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又没真的弄你,你就是告到警察那里也没有证据。”小木瓜听了,咧开嘴,要拉开架式放声号啕。香香鄙夷地笑笑,从兜里摸出一大把钞票在小木瓜脸前晃晃,小木瓜立刻破涕为笑,抓过钞票就跑了。跑出几步,还不忘回头给香香甩一个脆响的飞吻,直逗得香香开心地傻笑。
香香还有另外一大爱好,就是喜欢奢侈品。名车、名衣、名表、名烟、名酒……凡是没“名”的,他一律不吃不喝不穿不用。在这方面他极为高调,名牌衣服穿在身上从不剪去商标。他经常在大冬天把袖子高高地撸起来,露出某品牌的手表,直冻得用名牌衣服的袖子擦摇摇欲滴的清鼻涕。香香曾牛哄哄地宣称,连他穿的内裤都是名牌的。有人说他吹牛。香香也不争辩,只是一个劲儿地冷笑,说:“你一个穷孩子出身,哪里见过大批閃电球开花?改天我干一次惊世骇俗的大事,你就知道了。”那人被他污辱了,很是生气,梗着脖子说:“可真是稀罕呢,你穿啥名牌内裤,难道你的卵也高人一等?”香香任他揶揄,沉默不语,兀自在心里谋划着他说的大事。过了几天,学校召开运动会,香香第一次很踊跃地参加,报了百米短跑的项目。运动会那天,香香站在起跑线上,像奥运会冠军一样做着各种夸张的动作。观众席上哄笑声一片:香香内裤外穿,整个一超人模样。发令枪响起,香香一马当先,以第一名的成绩冲刺过线。随后,他志得意满地走向观众席,如英雄般凯旋。香香挥动着拳头,气喘吁吁地对此前质疑他的人说:“看看,我的内裤是不是名牌,亮瞎你的狗眼。”说完哈哈大笑,满是捍卫了尊严的满足感。
三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香香自然也就成了学校里不良少年敲诈勒索的对象,几起校园霸凌事件接二连三地落到他的身上。
那天,我和香香在球场上打篮球。玩得正欢,一个叫虾米的流氓加入进来,横冲直撞。他屡屡把篮球扔出场外,还多次将香香肘击在地。这绝对是故意挑衅!我忍无可忍,朝香香喊道:“揍他!揍他!狠狠地揍他!”香香从地上爬起来,和虾米对峙。两人面对面逼视对方,香香长得人高马大,虾米在他面前就像一棵发育不良的豆芽菜,可恶而又猥琐,若动起手来,香香胜券在握。这时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虾米在学校里作恶多端,民愤极大,大家都盼着香香好好地收拾他一顿。特别是几个被虾米欺负过的女孩子,幸灾乐祸地站在人群里,眼巴巴等待香香为她们出气。这本是香香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她只需三拳两脚,就能把虾米打得满地找牙。可是香香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握起的拳头也松松垮垮。虾米揣摩着香香的表情,突然嚣张起来,他不断撞击香香,说:“你打啊你打啊!”香香象征性地招架了几下,虾米变本加厉地说:“行啊!你敢打我!你敢打我!”他就势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假模假式地哼哼着:“我要去医院!我要去医院!你真的敢打我!”这时,围观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齐声冲香香喊:“揍他!揍他!”这时候,香香却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扔在虾米身上。虾米见钱眼开,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数着钱美美地走了。剧情如此逆转,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满场的人惋惜地散去。我气愤地问香香:“为啥不狠狠地揍他?”香香说:“他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爸爸说过,钱能摆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香香又说:“我妈说过,我是单传,我们家钱多人少,碰上坏人要舍财保命。”看他那怂样,我真是打心眼里鄙视他,便狠狠地骂他。他不耐烦地说:“别吵了!别吵了!万一虾米腰里藏着刀子,刚才要是真打起来,我可能现在早就死翘翘了。”endprint
四
也正应了那句话: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
一天上午,香香没来上课。这有点反常,尽管香香学习不好,但他却很少翘课。翘课就会挨打,他爸爸可一直是望子成龙的。我打通了香香的电话,电话那头他蔫蔫的,说:“我在学校呢,你到操场来找我吧。”
我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发现他正躲在一个旮旯里闷头抽烟。走过去,看到他满脸悲戚,挂着泪痕。我吓了一跳,这是咋地了?香香以前可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香香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猛烈地咳嗽几下,说:“我爸爸昨天晚上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说完就号啕大哭,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原来,本市的市长、市委书记因腐败相继落马,他们供出香香爸爸是他们共同的金主。看香香哭得昏天黑地,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人生如戏!很让人无语。
家道中落,香香整个变了个人儿,天天灰头土脸的,再也不见往日的光鲜亮丽。以前那些天天围着他转的所谓的哥们儿姐们儿也不见了影儿,现在他的身份是大腐败分子的儿子。
可香香到底是香香,一时间还改不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到哪里搞钱去?为此,他很烦恼。香香想来想去,说:“我们去找花猫借钱去!”他把烟头用力地摔到地上,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花猫是天上人间夜总会的头牌,我老觉得那个地方的女孩儿都不太靠谱,可香香信心十足地说:“没问题,她是我的马子,说过要对我好一辈子。”
我和香香来到天上人间。香香振作精神,像往日趾高气扬地站在那儿。可门口站着的一堆儿小姐就像不认识他似的哗一下都散了。一个保安歪歪斜斜地走过来搭话:“干啥的?”香香说:“找花猫。”保安倒背着手,上下打量了我们好几圈,问:“找她干啥?”香香说:“她是我女朋友。”保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一脸地不屑。
这时候,花猫从天上人间懒洋洋地走了出来,爱搭不理的。香香像是见了救命稻草,要去抱她,她却一抽身躲开了。香香说:“我现在碰到难处了,借点钱给我吧。”花猫翻了翻白眼,说:“这年头还有借钱的,稀罕啊。”香香说:“花猫,你讲点良心好不好!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啊!要不是我捧你,你哪有现在这么红啊!”花猫懒得再理他,一摇一摆地走了。香香的面子碎了一地,这简直太伤自尊了!他恨恨地朝花猫的背影吐了几口唾沫。
五
香香很快就尝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滋味。先是他爸爸公司的股东欲独霸公司股权,拒绝香香妈妈接手公司事务;接着香香爸爸多年的合作伙伴纷纷上门追讨欠款;还有香香爸爸的那帮女人,各自收拾金银细软逃之夭夭;最后黑社会也趁火打劫,找上门来敲诈勒索。而香香爸爸公司的股东为了达到霸占公司的目的,竟雇佣黑社会扬言斩草除根。江湖险恶,香香无路可走,只能远走他乡避祸。
我到火车站给香香送行。为掩人耳目,香香把自己打扮成民工模样,背着一个大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他说先去新疆姥姥家避避风头,里面是他家的全部家当。我和香香坐在候车室里沉默了好久,想说点什么,可又无从说起。临上车,我买了一些矿泉水、面包、火腿肠,让他带上。香香恨恨地嚼着一根火腿肠说:“等着吧,总有一天老子会回来的!”我把香香送上车安顿好,特别提醒他一定要看好行李。我俩都有些伤感,此处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火车汽笛长鸣,我在站台上目送香香远去。香香把脸贴在车窗上,眼泪流了下来。
此时,我们谁都没想到,香香的命运将随着这列火车急转直下。
六
香香在火车上看着他熟悉的城市越来越远,竟一时悲上心头。他打开iPad,認真浏览了一遍他所有女朋友的照片,然后毅然决然地一张张删除,下决心要和过去作别。他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百无聊赖的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这时他想到了喝酒。
香香落寞地来到餐车,坐在那里,突然就有了以前那种花天酒地的感觉。他很豪气地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借酒消愁起来。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直醉得不省人事,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香香被列车员晃醒,他到站了。香香伸了伸懒腰,站起来去取行李。可行李不见了。他使劲儿地揉了揉眼睛,行李的确不见了。香香完全被吓醒了,他没人腔地喊起来:“警察快来!警察快来!有人打劫了!打劫了!”乘警闻声过来,被他满身的酒气熏得捂住鼻子,例行公事地做了笔录,让他先下车等消息。
香香下车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像踩在棉花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绝望至极,丢了行李就丢了他们家最后的家底。他走出车站,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突然觉得好累,便一屁股坐在了候车室的台阶上。他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恨老天如此不公,怎么自己就这么倒霉。他终于信了,祸不单行。
就这样坐到中午,仍是一筹莫展。太阳毒毒地照在香香身上,汗水像无数条毛毛虫在他的皮肤上横冲直撞地爬着,似百爪挠心。大半天滴水未进的香香,肚子咕噜噜叫着,好饿。这时候,酒劲彻底发作,胃里似翻江倒海,呕却呕不出来。香香强忍着痛苦在台阶上躺下来。身体慢慢虚脱,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自己置身于某个高档餐厅,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漂亮的服务小姐正服侍他大吃大喝……他正沉浸在虚无的快感中无法自拔,突然有人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几脚。他缓过神来,正要骂人,却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保安正凶神般地瞪着他,他一下怵了,磨磨叽叽地爬起来,弱弱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打人?”保安骂道:“这是什么地方!要饭的敢在这里躺着睡觉!”香香很是委屈,自己竟被当成要饭的了。可不容他申辩,保安便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说:“快滚吧!快滚吧!不滚会挨揍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香香只好悻悻地走了。他漫无目的地晃悠着,两腿像灌了铅,努力地拖着。对他来说,现在最迫切的问题就是吃饭,他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来到一家小吃店,坐下来,歇了一口气,想吃一碗面。可要命的是,一掏口袋,竟身无分文。他朝老板尴尬地笑笑,只好讪讪地走了。
香香又晃晃悠悠地捱了一个下午,庆幸的是他在街边的公园里找到了一个水龙头。他一下趴上去,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痛快。喝完,他抹了一下嘴巴,长长地打了一个嗝。片刻,竟觉得生活如此美好。endprint
天快黑的时候,他彻底顶不住了,两眼饿得发绿。他想,现在必须吃到食物,否则自己就要饿死了。有一个小孩啃着面包从他面前走过,他真想一把夺过来塞到自己的嘴里。他从来没有因为一顿饭如此煎熬过。
碰巧的是,有一个商贩推着卖熟肉的车子走了过来,停下叫卖。那四溢的香气立马把香香吸引过来,他深深呼吸了几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得搞到一块肉充饥。
满脸横肉的老板在卖力地吆喝着,摆在他面前的几块肉发出诱人的暗红的光芒,卤汁从车上滴答滴答地流下来,砸起的尘土都散发着香气。香香在不远处窥视着,不时地吞咽着口水。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想偷,但肉摊前人来人往,偷到手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他决定去讨食。
香香鼓足勇气走上去,好在天色已暗,能多少掩饰一下他尴尬的表情。他想,反正这里没人认识我,干脆豁出去了。肉摊老板正心无旁骛地做着生意,他算计着今晚能好好赚上一笔。香香冷不丁凑上来,吓了他一跳。他厌恶地上下打量着香香,一边比比画画地割着肉。
香香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肉摊老板说:“我很饿,送给我一块肉吧。”他的话音里带着乞求。接着他又指着肉摊上的一块没有多少肉的骨头说:“这块就行。”肉摊老板看都不看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香香吃了闭门羮,不爽,说:“老板,你可真小气。要是以前,你这种街边肉我都当作臭狗屎。”
老板一下被激怒了,扬手给了香香一个大巴掌。他下手极狠,香香的嘴角都流出血来。香香急了,带着哭腔说:“至于嘛,不就是一块肉吗?你他妈的要把我打死吗?”他愤而还击,两个人打成一团。又累又饿的香香当然不是肉摊老板的对手。肉摊老板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招招直奔香香的要害处。这样纠缠下去,香香肯定会被打死的。幸好围观的人拉架,把两人分开。香香喘着粗气坐在地上,满脸是血。他想起了临行前妈妈说的话:香香,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香香想,现在自己是全家唯一的希望了,要是自己死了,全家可就真的没指望了。他爬起来,想走。可肉摊老板不依不饶,骂骂咧咧地冲过来,再次往死里打他。香香想,这样下去,我肯定会被打死的。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他瞅准一个空档,拼命掙脱肉摊老板铁钳般的大手,冲到肉摊前抓起剔骨刀,使上全身的力气朝肉摊老板刺去。一刀、两刀、三刀……刀刀带着仇恨,深深刺进肉摊老板的身体,猝不及防的肉摊老板倒在了地上。香香看着肉摊老板痛苦地抽搐,疯了般哈哈大笑起来。
警察到来的时候,香香还在握着剔骨刀傻笑。他赶在警察抓捕他以前,迅速拿起一块肉塞进嘴里,硬生生地吞了下去。这一刻,他觉得胃里真的好饱。
七
知道香香出事,是在几天之后。几个警察到学校里来调查香香的情况。没有人能相信,曾经的纨绔子弟香香会变成杀人凶犯。想起与香香分别时他在火车站说的“我会回来的”那句话,我十分心酸与悲伤。每天早上,我都会早早到校,把香香的课桌擦得干干净净,他用过的课本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静静等待着他的主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