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体几何与空房子

2017-08-09 04:08陈再见
湖南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麦克葬礼小说

陈再见

一个人的爱好与爱好之间似乎总有某种内部的联系,写作的人同时也喜欢书画,爱琢磨电影,再不济也知道凡·高、听说过斯皮尔伯格,看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所谓的跨界,基本上也是在文艺这个圈子里跨来跨去,很少见一个作家去研发宇宙飞船的,作家兼职做个书画家,要么转行当个编剧、导演,身边人都有不少,看起来也像是顺理成章的事。不用怀疑,它们之间总有一腿,这一腿时刻存在,倒也不需要标榜出来,在平常的思考之中,就经常有“出戏”的情况,或者说艺术家心里潜意识里的“出轨”行为,它的存在不会给文艺工作者们徒增烦恼,相反,会备感魅力的无限,退一步讲,至少也能当个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者。

我的经历也算贫乏,少时窝在一个村里,除了学会手制各种乡间玩具,几乎接触不到任何“现代化”的器物,倒是在机缘巧合中,坚持下来了一两样爱好,一是用毛笔沾水在红砖上临帖,想过当书法家,终究太难了,没能如愿,后来写起小说,回头看,练书法的经历也并非一无用处,至少它在笔划线条的呈现上让我参悟了一些语言叙述方面的奥妙,两者有相通之处。如果你坚持问,还有呢?我就得想一会了,当然最后得老老实实回答:我还爱看电影。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一直不觉得看电影是一种爱好,看电影的行为太简单也太舒适了,少时抱着草席到巷口占个位置等夜黑下来露天的银幕亮起来,现在手机上买张票电影院就有一个软座属于我,多轻松自在的事情——没为其付出过努力就贸然称之为爱好,显然是草率的。事实上,这么些年下来,从露天电影开始,我看过的电影比读过的书要多得多,思考的问题也不比文学少,甚至有些时候,我的电影品味要比文学品味高那么一些,导致在某些场合,我宁愿谈电影,也不愿说文学。不过从某种心理因素上看,大概也是因为电影是我的“爱好”,说错了没关系,文学几乎成了我的饭碗、衣食父母,就不敢放肆了。

我必须得承认,电影对我的小说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曾听同行说过,在某些作家的小说里经常能看到某部电影或者某位导演的影子。这自然不值得大惊小怪,就像我们在马尔克斯的小说里看见鲁尔福和卡夫卡,在莫言的小说里看见福克纳,在余华的小说里又看见马尔克斯,那个时代的信息相对贫乏,影响大多来自书本,现在肯定不同,作家除了看书,估计都没少看电影吧。反过来说,电影受小说影响更明显,且不说那些改编自经典小说的电影——前段时间还特意重温了《情人》,杜拉斯颓废而暗涌的情调,梁家辉演的富家公子虚弱的傲慢,面对异域女子和正在到来的爱情时那种欲作掩饰的自卑和慌乱,电影也只不过是“复述”了一遍而已。电影导演对伟大作家的模仿,我们姑且称之为艺术家之间的遥相致敬,也有不少实例,正如我题目所列,麦克尤恩的《立体几何》与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空房子》,在我看来,就是两部可以并列起来观看和研究的艺术作品。

麦克尤恩是我喜欢的作家,他在二十六岁就写出经典之作《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立体几何》是这部小说集里的第一篇。我开始写小说那几年,有一次投稿给某编辑,我的小说叫《变鬼记》,编辑回我,建议我看下麦克尤恩的《立体几何》,作为小作者,我必须得听话,当即买回来读了,于是知道,同样是写人物身上的“变”,麦克尤恩就要变得惊心动魄许多。我当然不敢和麥克尤恩比。但我可以拿金基德和麦克尤恩比,至少在我心目中,他们有可比性。金基德是我喜欢的韩国导演。我对韩国电影有偏爱,最开始是被奉俊昊的《杀人回忆》吸引过去,后来看了他的《母亲》及其他作品,接着又看了金基德和李沧东,这三位韩国导演在我心目中都有不可替代的作品,奉俊昊的《杀人回忆》,李沧东的《密阳》,金基德的《空房子》,是他们的代表作,也称得上经典作品了。事实上,我们衡量一部电影的好与坏,跟衡量一部小说的标准项可能不太一样,但感觉却是相同的。好小说和好电影给人的感觉,无论是舒适还是冒犯,其流畅又带着异质的叙述方式,感动也好,震撼也好,启智也好,最终都会让你久久无法平息。余华说,衡量一部小说是否优秀,就看该小说能否给你留下后遗症。“后遗症”越大,作品的“力”就越大。其实一切艺术形式都遵从此律,我们读完《红楼梦》念念不忘决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篇幅,看完《辛德勒的名单》也决不仅仅是场面的残酷,总有一些另外的东西、外延的东西在发挥作用,“骚扰”着我们,也正是那些另外的和外延的东西,一部艺术作品才立得起来,没有一部作品是仅靠“字面之意”流传下来的。从这点看,我一直觉得小说和电影在“言事达理”上是异常接近的艺术形式,或者说,电影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小说的延伸和再度阐述,它的出现如同小说的“后遗症”,只是经过百年发展,这“后遗症”通过自身的孕育、裂变和进化,脱胎成了另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且还有分庭抗礼的架势。这自然也是我们的“误解”,是资本的极端化聚集让我们产生的恐惧心理,也可以说是羡慕嫉妒恨的复杂情绪,尤其是“脆弱”的小说家们。事实上,电影在本质上一直乖乖地依附在小说身边,或者说生长在小说体内,它轻易不敢脱离小说自立门户,这是它取巧的地方,也是聪明的地方。因为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讲什么故事、如何讲故事都是重头戏,《杀人回忆》那样的故事就是作为小说也同样经典,它们拥有相同的“核”;李沧东的《诗》在粗粝现实里涌现出来的诗意,让人感动而震撼。一个老人突然想写诗,于是参加各种诗歌培训班,生活的方式和节奏一下子被改变了,以前出门可能步履匆匆,连马路上的车都来不及看,学习诗歌后出门遇见一朵花,却能停下来,蹲下去,好好地看一看,闻一闻了……这些细节似曾相识吧,因为它们经常在小说里出现;李沧东的《密阳》通过一起凶杀案件表现出对国民基督热潮的评判和质疑,在主题上的深掘上一点也不比书本轻浮。我们小说家一直所注重的语言、叙述感觉,在电影那里,便是镜头语言,两者同样相通,如同书画大家看似随意实则高超的“线条”。我们平时阅读,一部小说看进去,三五段,基本上就可以判断其语言的好坏,或者说合不合胃口,电影也如此,几分钟,也能做出个大致准确的判断了。所谓的艺术相通,便是此理罢。

有人大概会因此提出疑惑:那么,文学,至少是小说,会不会在不远的将来被电影所取代呢?这样的担忧也并非多余。对于广大观众而言,取代不取代无所谓。小说家呢?自然是十分紧张的事情了。以我一贯以来不是很成熟的想法,媒介的更新发展,新事物逐渐代替旧事物,从社会发展的规律上看是必须的,如数码对胶片的替代,电子书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把纸质书替代。这种替代不值得恐慌。且不说替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人这一辈子远远活不到能够见证一次彻底而完整的替代。事实上我们担忧的应该是一种艺术形式对另一种艺术形式的替代。就像好多小说家选择去当导演,资本的诱惑也好,说到底其实是挡不住观众的诱惑。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读者少了,观众多了。不过,往深了想,这种担忧也是多余的。更让我们小说作者慌乱的,应该是我们的小说创作开始跟随市场上的三流电影走了,编三流的故事,传达烂俗的心灵鸡汤,小说越来越故事化、电影化,甚至有作家把小说当剧本写,还没写就想着会被某位导演看中,能卖版权,能被改编了。恰恰相反,有情怀的导演根本就看不起这样品质的小说。说起来三流小说也只配给三流导演改编,优秀的导演永远只盯着优秀的小说,他们心里很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是小说独到的意识和气味,要说编故事,他们比小说家更专业。多少经典电影改编自经典小说,自不必细说,回头我们再讲金基德在《空房子》里对麦克尤恩《立体几何》的致敬,则需要细心的观众才能看出来,发现它们之间的“小秘密”。麦克尤恩在《立体几何》里借用文中曾祖父日记里提出来的“无表面平面”的几何原理,让“妻子”凭空消失了,他是用“消失”来消解婚姻以及生活的无奈和无意义;金基德的《空房子》,整个片子同样充斥着那种陌生而诡异的气氛,少年泰石无所事事,靠着贴广告传单来辨别住户在不在家,把陌生人家当旅馆,像自家人一样做家务、洗刷一新,帮别人家把衣物被席都洗好晾好,然后拍照留念,直至遇见了幽怨的少妇善花……最后通过一段狱中舞蹈,导演让少年泰石隐形起来,很明显,金基德企图是用“隐形”来解决婚姻的矛盾与人性的贪欲。两位伟大的艺术家通过同一种办法解决了两种人性的难题,各执一端,可谓是异曲同工。

从这个角度看,我倒不担心电影会“消灭”小说。甚至于,以后的电影,会更依赖于小说,或者说,在镜头语言、气氛叙述、故事处理上更接近于小说,资本当然可以把某些电影往俗气粗鄙的方向引,但大家心里公认的好电影,还是在往艺术的方向靠,而艺术的方向,自然就是小说正在行走着的方向。小说肯定是先电影一步在艺术的道路上行走。我倒是有个感觉,小说和电影会走得很近,近得不分你我,相互纠缠,但它们是独立的个体,也因为独立,所以会相互影响和牵制,这是好的,就像金基德对麦克尤恩的致敬,在我看来,也是好的,是值得我们感动的。

昆德拉说过这么一句话:发现小说才能发现的。也就是说,小说有所能发现的,也有所发现不了的。其实不仅是小说,任何艺术形式都有它的局限性,文字比之绘画、摄影的直观细微,自然要逊色;比之电影的画面、色彩、时空调动,也有所不及。但绘画、摄影、电影等在志趣、情绪、心理、思想等则要远远不及小说。

允许我讲个小情节佐证——前不久,村里一位发小的父亲患胃癌去世,我回去参加葬礼。回到家里,听母亲说,某某,我的一位堂哥,最近也查出食道癌,没有治疗的意义了,在家等死呢。记得几个月前回家,还在家门口遇到过我这位堂哥,他当时精神不错,和我打了招呼。第二天,我随着送葬的人坐在巷口,等待一場冗长的乡村葬礼结束。葬礼的程序虽然简化了,该有的仪式还得有,念经、奠酒、过桥,一个个程序走下来,已经快到中午了。我回头时,突然看见我那患病的堂哥,骑着个电单车,停在我身边,支好,坐了下来。他已经瘦弱得不成样子,我起身要扶他,他说不用,还能走路。他以前很壮实,现在跟个纸人似的。我不敢问他的病,他坐下来后,也没说话,眼镜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的葬礼现场。我给他烟,他摆摆手说戒了,抽了晚上会不停咳嗽。我明白他的意思,不是怕死,反正要死了,没必要戒烟,让他难受的是咳嗽,咳嗽比死还难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彼此沉默。我偷偷观察了他,他满是褶子的喉咙上,喉结一直在动,看样子那里让他很不舒服。他双手叉握在一起,不时搓动。显然,有些动作是不自觉的,是身体的虚弱让他做出了一些类似紧张的举动。他一直盯着葬礼看,好像是第一次,饶有兴致。我突然悲从心起。一个将死的人特意出来看一场先行一步的葬礼,他抱着什么目的呢?他肯定知道,不久后,他的葬礼也要在这里如期举行,如同舞台剧,没上演之前,要排练一遍?或者说,他想在别人的葬礼里,看到自己的死亡,因为他再也看不见了,包括自己的死亡。人对死亡的恐惧,说到底就是对生的依恋啊。这一幕胜过任何东西对我的冲击和教育。村里还有风俗,人死后,七天内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到了第七天,下到奈何桥洗手,结果脱了层皮,才知道已经死了,于是很悲伤很恐惧,想哭。所以,头七这天,活着的亲人要先哭,死者才能找到回家的路。不能让死者先哭,死者一哭,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因为没了方向,悲伤让他们失去了方向。我努力揣摩当时我的堂哥在想什么,他心里的恐惧和渴望。他死后,是否也会错以为还活着……

那么,好,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我发现了,就有义务把所发现的写出来,也唯有小说能够饱满地表现出如此简单却又复杂的情景与情绪。这大概就是小说独有的魅力。小说家如果有义务的话,至少要将小说的魅力传承下去,而不是本末倒置,转而去追求那些小说所局限或者鄙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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