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南 山
在卫星地图上翻找了半天,才算找到这片山谷,虽然地图上并无山庄的标记,只看得见大片深深浅浅的绿。缩小画面,能看得出周围山脉的走势,一波一波,像巨型的浪涛在大地上推进。
难以置信,我曾经就住在这巨浪间细小的褶皱里。整整一月,群山围裹,我仿佛端坐于莲花的中心。离得最近的这一座,我不知道它叫什么,或许它原本也没有名字。它在山庄的南侧,就叫它南山吧。秋天深下去之后,山上枝疏叶落,现出山腰一块平整的巨石,上书一个偌大的红色“寿”字——东篱未必有菊可采,也不能奢望当真寿比南山,但只是每天对着它看看,已经很好了。
这南山的走向,是从西北斜往东南,中间拐出的一个圆弧,让山脚下一条从北边过来的小河改而东流。至于我住的这栋小楼的西墙,就紧挨着它东北侧的山脚。大约是山庄施工的时候,削去了最下方的一部分山石,有两三米高的山体近乎垂直,构成一道天然屏障。这画屏上树根裸露,满覆青苔,有时我从其下走过,抬头看上面的那些树,总觉得它们立足不稳,险些就要滑落下来。
到达山庄的第二天一早,我跑去南山探险。山上建了座凉亭,并铺设了游览栈道,绳索上贴着五颜六色的三角小旗,勾勒出安全的探险区域。我沿着小旗一路辗转腾挪、就高伏低,受到惊扰的小飞虫纷纷从它们的藏身之地弹出来,在我前后左右乱飞一气。栈道曲折,一侧的山石和杂树枝干堪堪擦到我的肩膀,老树根上的青苔色泽鲜润,散发着夏天将尽的衰腐气息。而另一侧,透过枝叶间隐约的缝隙,偶尔可以窥见山脚下的小河,河面上缭绕着乳色的晨雾。雾色薄淡处,河水跳荡银亮的波光,眩人眼目。
我在那条山路上奔走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沿着一道谷地下得山来。那是积年的山洪冲刷出来的天堑。曾经的洪水想必气势惊人,它们从山顶搬运来这么多巨大的石块,顺带着还把两侧的山体削成了峭壁。这些巨石如今长满青苔,它们之间的缝隙里隐约流淌着纤细的泉水。我正漫无目的地东看西看,不远处的峭壁上突然有什么东西蓦地跳起来。当它再次起跳,我看清那是一只松鼠,浑身的毛皮呈深褐色,一旦它停下不动,就整个地隐身在那峭壁肥沃的土色之中。也许,它刚才正在崖下饮水,却被我的到来贸然打断。我觉得它正在悄悄观察我,于是主动打了个招呼:“嗨!早啊!”一定是我的普通话说得太差,它未予理睬,又跳了两跳,在峭壁上方的树丛间消失了。
过了一天,我决定改变探险路线,离开凉亭和人工砌成的石阶,奋勇向山上攀缘了一程。这条山路隐现于杂草丛中,坡度陡峭,肯定超过了七十度。很有可能,它是当地人采摘山货踏出的小径。我的攀缘运动进行得十分短暂,一旦停下来回望来路,心下登时气馁,检点自身的技术和装备,都不足以保证到达山顶并安全返回。虽然那条通往山顶的小径孩子气地充满诱惑,但中年的理智让我草草收兵。我小心翼翼地抓住两边的树枝,一点一点往下蹭,这个过程相当缓慢,中途有了意外收获——草叢之中竟然藏着一朵蘑菇!虽然它的伞盖比一元硬币大不了多少,但仍然是个慷慨而巨大的馈赠。我小心地把它摘下来,仔细地嗅了嗅,有点儿香,是一股厚而钝的、近乎木质的香。它平坦的伞面呈浅淡的褐色,我就此猜测它可以食用。在我的老家郑屯,山里并不生长蘑菇。唯一常见的菌类生在房前屋后阴湿的旮旯里,细脚伶仃,名唤“狗尿苔”,有毒。
年少时的经验往往延续一生。年少时留下的空白,需要用什么才能填补?如果年少时我们只认识了“恶”,成年之后,又如何在这世上辨认出万千好人的面目?时至如今,我对蘑菇的认知仍停留在菜市的摊床上:杏疱菇、金针菇、香菇、晒干的山蘑菇。这最后的一种,我只在纸页上见识到它们繁盛的家族。
这山里多雾。第一眼看见淡蓝的群山之上晨岚飘荡,我忍不住惊呼出声,下定决心此后每天早起跑步——必须做出点什么改变,才能不辜负这短暂的仙境。跑步自是没能坚持下来,但晨起看雾却成了习惯。偶尔起得迟了,那山岚也仿佛有灵犀似的,要一直等到我看上它们几眼,方才慢慢飘散。有一天,我看见乳白的雾岚像一道厚重的长方形帘幕,悬垂在南山的山坳中间,好一会儿,它一动不动,但色泽却在变浅,好像许多层纱帘正被看不见的手从后面一层层揭开。突然之间,雾帘飘然四散,而云朵在天上却越聚越多,有几朵云凑到一起,变成一只巨大的鲸鱼,向东方的天空慢慢游去。
又一天,山中下起小雨。雨声淅沥,把对面那排小木楼朱红的屋顶洗得鲜丽异常,楼前通往河边的甬路黛青发亮,映出南山的一角阴影。而东边的山谷里云奔雾走,山巅浮于云海之上,时隐时现。南山因为离得近,山上的杂树枝叶清晰,有绿有黄有褐有红。浑圆的山顶一缕淡蓝的薄雾,呈现出Photoshop软件里的涂抹效果。我久久立于廊下,看眼前山景须臾变幻,只觉得生在山中,得见此景,已是不枉的了。但是景物熟识,便可能熟视无睹,美景也成了围城。转眼到了半下午,倏忽间云收雨住,阳光从南山上方斜斜地扫过来,把满山的雾气扫得干干净净。
我在山庄里住了一个月。谁说山中无甲子?山中的季节凸显于每一株草木之上,远比城市里的时间流逝得清晰真切。“我们是时间的表盘,面上显现时间的流逝。”而山的秒针比我们大得多了,嘀嗒,嘀嗒,日夜不停。最后的那几天下午,我舍不得回到桌前写字,就坐在山庄里那架秋千上闲荡。对面的群山色泽丰美,阳光织就的五色毡毯轻轻搭在我的背上。我希望时光凝止,而我永远坐在这儿,看云彩一点点聚集在头顶,再悠然散尽。就这样,松脂滴落,地老天荒。
小 雅
这条河从北到南流过来,将这个名叫“北方周庄”的度假村剖成两半,到了南山脚下,它突然折而向东,把东边的那一半庄园裹在怀抱中间。我住在河西一幢由原木打造的二层小楼里,楼上“作家书邸”的匾额出自某位作家朋友之手,而楼前的石刻则是一位前辈作家所题。那是一块巨大而光滑的鹅卵石,高约两米,很有可能,就来自旁边的河床里。山中温差大,太阳一落,气温陡降。黄昏时分,我吃完晚餐回来,把手掌贴在这大石之上,慢慢地滑落下去——那些字,它们还存储着阳光的暖意。
山庄的甬路两旁也垒了山石。这些石头形态色泽不一,有立有卧,也有的斜倨如佛,但石质皆致密而润泽,涂了油一般。我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十分有限,参观过的地质博物馆总是过眼即忘。不过这样一来,每一块石头都来自未知,都恍如初见。一路上我用眼光扫着这些半人高的石头,慢慢踱去餐厅吃饭。山里的时光不疾不徐,没有什么非办不可的要事,就像走在我身旁的这条小河,去留随意。
说是小河,河上的几座桥以及石砌的堤岸却高出水面丈许。问了当地人,果然这季节正值枯水期,而盛夏之季,河水最高时几与堤岸平齐。其时山洪下冲,湍急的流水膂力惊人,将上百公斤重的巨大石块从远处的山间一路搬运至此。这些千奇百怪的巨石有的垒作一处,有的下端深埋进河沙之中,准备安营扎寨的样子。我踩着它们向水流靠近,去翻拣水中光滑的卵石。我发现有的石头虽块头硕大却立足不稳,它们身下某处的河沙被流水掏空,在下一场洪水到来之前,它们要么换一种姿态安身立命,要么继续向下游迁徙。沉重如石,随波逐流竟也会成为宿命?在山庄附近几百米长的河床上,我来来回回搜寻了几天,可惜收获甚微。作为旅游区,这些河床可能已经被人翻找过无数遍——三公里之外,镇上的奇石店里一块巴掌大的山水石,标价上万。
我找到一块扁圆形的石头,可能是花岗岩,一颗颗玉米粒大的灰白和暗绿的小石子被时光的压强参差锻压在一起,又打磨成微型蒲团的模样。另一块就比较奇异,形状像一只厚底的鞋子,幼儿脚掌般大小,色泽接近古老的青砖,横截面上是一圈圈荡漾的水纹。鞋底光洁无痕,鞋面正中则凸起奇怪的花纹,像某幅壁画的局部,又像阳刻小篆笔画的一部分。莫非这山中藏有汉墓?或者类似的古老建筑物?被我发现的时候,它端端正正地安坐在一块大石之上,显然是被人放在那里的。我把它抓在手中,一枚沉甸甸的鼠标,大小和弧度刚好贴合我的手掌。
我将这两块石头带回住处,放在电脑旁。过了几天,我在镇上买到两斤野生榛子,于是明白,世界万物,真的皆有其因缘。当当当,当当当,磬声响亮,幸好小楼里只住着我一个人。而生榛子的美味,亦如童年。 秋气渐深,山中草木沁凉,气温之低超过我的想象。河面上却仍旧有鸭子游来游去,它们以豢养家庭为单位,分成五六只到十几只的多支游泳小队,轮番下水训练,彼此间并无厮混。秋江水寒鸭知否?我忽然想到,山庄的地图上将这条河标注为“小雅河”,很可能是笔误。一条山野之河何以有此雅称?而叫“哑河”也几无可能——纵使在眼下的枯水期,这条清浅的河流仍在日夜喧响。果然,“雅河”之名始于一九五八年,在此之前,远溯清代,它名叫“鸭儿河”——野鸭子的鸭。
它是不是最终汇入了浑江?也许是的。从空中鸟瞰,群山之间,黛青色的浑江像一条剧烈盘曲的狂蟒,望之心悸而目眩。
小时候,我和我的伙伴们发现了一个秘密:集中精力盯住面前的流水,片刻之后,脚下的大地倏然一震,开始向前缓缓行进。如今,长久地注目于河水,我发现水中的色彩如此丰饶。对面的南山倒映水中,红的黃的绿的叶子,白色黛色青色的枝干,流水的笔触晕染开这五色斑斓,是一幅大师级的油画。而在河流的拐弯之处,河床中以石块垒起一道矮堤,从山庄的桥上看过去,这一段流速舒缓的河面水色幽碧,宛如一个小小的湖泊。一天正午,我在这小湖靠近岸边的地方,发现一条足有一尺长的大鱼,它周身漆黑,躲在一块大石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那鱼把尾巴向侧旁缓缓摆动了一下,又定住。像一根胖大的指针,在流水的钟盘上移动了一个格子。
离那大鱼藏身的地方很近,河堤下方的石隙里,长出了两棵树。它们刚刚高过路面二三十厘米,看上去更像是一蓬大草。在山庄里住了多日,我才注意到它们,这两棵树长着巨人手掌般的叶片,和饱满修长的荚果。又过了几天,我突然发觉它们似曾相识——是了,去年春天,在我书房的窗下,突然长出一棵大草,只一季,就蹿到了一米多高,草尖堪堪顶到了窗台上。到了秋天,它结了许多长长的荚果,一串串垂着,随风摇荡。我母亲过来看我,进门便说:“窗下的那花很好啊!”什么花?不过野草罢了。喜欢养花的邻居也留意到了,过来相询,我仍答以“野草”。而今在数百公里之外,一条山野溪流边,我突然明白,那所谓的“野草”,生于钢筋水泥的楼体与坚硬的路砖之间不足一厘米的来缝之中的,竟然是,一棵梧桐!
世事何等奇异。奇异的不是曾经近在咫尺却素不相识,而是,某些事物的影子竟会跟着你一路走过山山水水,在某个时刻,突然清晰地映现于那遥远之地。
小 镇
青山沟,这个辽东小镇的名字里长出草木与河流。在它的四周,环绕着多个近年开发的景点:虎塘沟、青山湖、飞瀑涧,还有一个“中华满族风情园”,甚至,还有当年的杨靖宇抗联指挥部遗址。
望山跑死马,山间道路曲折,景区分散。在山中住了整整一个月,这些景点,我竟一个也不曾去过。有几次到镇上,仰头看着三岔路口处竖立的大幅广告牌,想,哪天去看看吧,却迟迟没有行动,直到返程。但是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所谓景点,多半是借助照片和想象即可以基本抵达的;而有些事情,却超乎想象和经验之外。几年前,我第一次到香港,被我妹妹沙琳拉去太平山——夜色里的东方之珠灯火璀璨,港地富豪集体于此建宅,或许也为的是欣赏这肉眼可见的繁华吧。我们转了一圈,山风遒劲,人多如蚁,于是匆匆下山。沙琳问我有何观感?嗯,壮观,繁华,这些词汇干瘪,但感觉也就止于这些。倒是下得山来,漫步穿过深夜的街道,仰头见一轮明月低悬,一棵棕榈树繁茂的羽状巨叶闪闪发亮,让人没来由地生出感动来。彼时冬夜朗朗,清风微拂,眼前的风景与北方大异其趣,却也丝毫不觉得自己身在异乡,这却是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及的。后来再去香港,参观了港大回来,方知校园后面有一条小路,可以一直步行到太平山顶,无须排几个小时的长队乘坐观光缆车。然而行程堪堪已近尾声,只得抱憾而返。
在青山沟,我寓居的山庄距离镇子有三公里,提供一日三餐,但买水果只能去镇上。我背着我的藏蓝色帆布大包,步行半个多小时——如果心无旁骛,单程三十分钟就够了;倘若四下张望以享风景,至少要多花上十分钟。后来和山庄里的工作人员熟识了,借了辆自行车,往返时间大为缩短,但若论兴味,自然远不及步行的。
这一路上要经过许多做游客生意的农家院,兼营食宿,规模不一,风格上彼此模仿。有一家规模大些的,临街建了座纯木打造的凉亭,大约招徕游客甚众,另一家也开工仿建。轩敞的庭院里堆了许多木材和原料,斧斤叮当,电锯尖啸,空气里回旋着松木的清香。那香一圈一圈的,像无数的水泡随开随灭,人从这水泡间穿过,感觉又是温暖,又是寒凉。
另一家的院子里搭了一大篷茂盛的葫芦架,院墙上蹲着几只即将熟透的大葫芦,端庄圆润,直径足有二十厘米。一时心血来潮,跑进去问那庭院的主人,讲定每只大葫芦十五元钱。那主人的表情有趣,是这小镇的另一重山水。从农耕转向经商,他努力扮演起精明的商人角色,但是这努力乔装的狡黠出卖了他——越是努力,反倒越远离了圆滑。
这里的快递并不负责送件上门,需要自己到镇上某处去取。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地方,对方让我在路口等候。耐心地等了十几分钟,终于望见一个女人从巷子深处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了,穿一身干净笔挺的工作服,表情严肃。我接过包裹道了谢,转身欲走,被女人叫住,说我还欠她五元钱快递费用。包裹并非到付,怎么还有额外费用?我一时有点发懵。与我一起等快递的年轻女孩,轻车熟路递过五元钱,向我投来疑惑的一瞥,离开了。按女人的意思,是她将包裹分拣出来并送到我的手中;但是这难道不是每一个快递工作站的本分?何况我为了取件还赶了六七里路。简短交谈完毕,我表示愿意付费,如果真有这样的规定。但女人把脸转向一边,对着空气说:“啊……我想想,你这快递是汇通,不用付费了,你走吧。”
这是小镇的可爱之处。这可爱难以说清。它宽厚、狡狯,它细细咀嚼和咬啮,但是并不凶狠。一种可以理解的夹缝里的生存,像长在山石缝隙里的草木,有一点点无奈,却也知足和坦然。山水遥迢,相对闭塞的空间模糊了某些边界,它因而是钝的,不像城市里的衔接那么锐利。我突然想,或许我可以在此地买个房子,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养一只猫,三五只鹅,每天开门见山,读书,写作,中年的世界由此删繁就简。
一旦有了这样的念想,心境便生出微妙变化。当年苏东坡决定卜居阳羡,看中的正是阳羡民风淳朴,“此邦多君子”,连同那里的山水也觉得亲近,认为它们看起来像极了自己的老家眉山。而我走在那条通往小镇的路上,游目四顾,竟也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那种心情,与一个去赶集的农妇大约并无不同。
那天从镇上买了水果回来,路上遇见一位老人家,身材高挑,神色空茫而笃定,是一个人走在自己的地盘里才有的模样。我向她请教路旁的那种植物叫什么名字——那半人高的灌木顶端,结了许多黄豆大小的绛红色果实,煞是醒目。她热心地帮我折下几枝,让我带回去插瓶,却也说不出是什么植物。她说她八十五岁了,姓周,就住在山庄旁边的那几栋房子里。如果我要去找她,那容易得很,随便问谁都打听得到。
隔了几日,我在镇上多买了一份水果,准备去拜访我未来的乡邻。八十五岁,正是我祖母故去时的年纪,虽然她瘦小、伛偻,与周姓老人毫无相像之处,但在她们之间,好像确实存在某种奇怪的联系。这世上,一定有許多既未谋面也不知晓彼此存在的亲戚?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相似的血液,和螺旋高度重合的基因。他们有同样的小固执、小病患,同样在某一个时刻心潮动荡,然而口不能言。
可我终究没有去,理由是感冒了。然后,好像错过了某个时间,一切就显得不合时宜。但是等我下一次来到小镇——如果真的有下一次的话——她会不会像我的祖母一样,已经永远离开?
那些日子,我漫步穿过小镇,就像……一棵树缓慢生出它的年轮。看不见的圆环是隐身时光中的老唱片,盘绕在一棵树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