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诗人俱乐部”

2017-08-09 22:58杨炼
上海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幸存者海子俱乐部

1989年3月27日,越洋而来的噩耗,告诉正在新西兰奥克兰大学访问的我们:“幸存者”诗人俱乐部里很有才华的年轻成员海子卧轨自杀了。

今天,海子已经像顾城一样,成了一个神话。他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成了房地产广告商们的最爱;他的故乡,成了年轻读者们的朝圣之地;连他某次偶然经过、写下一首即兴诗的青海省德令哈,也建起了“海子纪念馆”,那座花哨的寺庙建筑,被我直接叫做了“海子庙”。但,且不说海子那豪情万丈却远未发育成熟的诗歌才华,对他的自杀,我的直觉是:基于诗人的敏感,他最先被那只看不见的火药桶炸中了,因而不自觉地成为那年最早的牺牲者。如果海子再坚持一个月,他肯定是拥挤人群中最活跃的人物。谁知道呢?如果那样,中国或许会少一个年轻天才的传奇,却多出一个真正成熟的诗人。

“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发起者是我和芒克、唐晓渡、多多等一班老友。1988年,距离当初创办《今天》已经十年,这段时间内,中国思想、文化界虽然极为活跃,但同时,出版、出名、出国,也让一些当年的“地下”诗人们,感觉自己爬到了“地上”,在生存感受上失去了锋利,在作品中变得平庸重复,短短十年,好像我们已经目睹了自己这一代人的衰亡。

1987年,我和友友从北京西郊搬到了东南角的劲松,不期而然地,与当年《今天》的创始人之一和命名者芒克,还有1980年代初就成为好友的诗歌批评家唐晓渡成了邻居。芒克住的414楼,就在我们的413楼旁边,晓渡的家也就三分钟脚程,诗友酒友侃友三合一,来访的朋友们也每每一举造访三家,很快,“劲松三杰”之名,就在诗歌界传开了。

芒克“文革”时一起插队的朋友多多,也时时泡在这里。虽然我和多多1980年代中期曾打过著名一架(以致多年后,我还被某位当时的外国目击者称作“那个流氓”),但那时我们并不记仇,哈哈一笑了事。因为在我们心里,诗歌分量最重。那十年,是我们逐步挣脱幼稚的青春期,走向成熟诗人的十年。

我喜欢这个词:“成熟”。它的深层意味,是不再仅仅依赖外部刺激,而是建立自己的思想、美学,并拥有深化它们的能力。同时,“自觉”这个词,也常常挂在我们嘴边了。我和晓渡常为此做深夜之谈,和芒克则酒后痛发感慨,所有领悟,都在指向保持诗歌创作的精神质地,不让我们写作的初衷,随着岁月衰亡。由是,创建一个诗人群体,就在我们三人间一拍即合!

从1980年《今天》被查禁,经过长长的沉寂,北京第一次又出现一个正式组织的“诗人团伙”。我们决定,它该是一个保持非官方传统的、年轻诗人的俱乐部,由不分亲疏、纯粹凭诗作质量选择的诗人组成。它该叫什么名字?我们反复、激烈地争执了多日,突然有一天,我灵光乍现:“幸存者”!这名字不正标志着衰亡的反面?而且其中蕴含的,恰恰不是颓败哀叹,而是抗争之力。此词出口,多多首先支持,然后芒克、晓渡相继认可。诗歌批评家晓渡,责无旁贷地被公推执笔,写成了题为《什么是“幸存者”?》的献词(也是首期《幸存者》诗刊的代序)。他开宗明义写道:“幸存者是指那些有能力拒绝和超越精神死亡的人”,这直击我们——或当代中文诗——命脉,特别是句子里“有能力”三字,特别获得大家激赏,没错,“幸存”是一种能力!那包括:能够认出身边甚或身内的死亡,且能够抗拒和超越它。

当时的澳大利亚驻中国大使馆文化参赞、小说家周思(Nike Jose),给我们这些英文文盲找出了“Survivor”这个英译,我和晓渡又选中前不久去过的兰州博物馆里一头独角镇墓兽,作为俱乐部会标,它那被我俩半记忆、半虚构“发明”出来的独角,强劲顶穿了四面八方围困的边界,这不顾一切的野性,不正是我们桀骜不驯的精神象征?

诗人俱乐部当然得有刊物,第一期《幸存者》诗刊,彻底返回了“今天”和当年民主墙杂志最早的油印传统,黑纸封面上,“幸存者”三个黄色大字,都是晓渡和我冒着酷暑,在我劲松家里,撅着屁股喷涂上去的,满屋刺鼻的化学颜料味儿中,友友守在一旁,给大汗淋漓的我们扇扇子、递西瓜,终于三百册诗刊印就,正式“出版”。

说来也是神奇,这本1988年手工制作的刊物,时隔近三十年,竟然还在我手中“幸存”着一本,虽然纸页泛黄,墨香不再,但翻开目录,那些名字就带着当年青春的气息,破壁而出:首页上“幸存者”三个字,下面一个“一”,标明这是起点。再下面署名:“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和时间:1988.7。

第二页是“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宗旨。到今天看来,这“宗旨”也既明晰稳重,又开阔前瞻,几十年过去,并未因时过境迁而褪色。它只有三条:一、本俱乐部为纯民间性的艺术家群,但不是一个艺术流派;二、本俱乐部致力于维护和发展诗人的独立探索,并通过诗人间的交流,促进这一探索;三、本俱乐部注重艺术本身的价值、诗人人格的力量、艺术思想的交锋和立足自身重创传统的努力。

第三页开始,是刊物目錄。第一部分开篇,是晓渡的《什么是“幸存者”?》(代序)。第二部分诗作,由芒克刚完成的长诗《没有时间的时间》(三篇)打头,接着是多多的《诗三首》、雪迪的《火焰》三首、黑大春的《夏天好像是一天》(外二首)、大仙的《诗二首》、张真的《诗二首》、林莽的《诗二首》、海子的《饥饿仪式在本世纪》(长诗《土地》节选)、西川的《暮色》(外一首)、王家新的《与蝎子对视》(二首),而我的《化身为水》(三首)与《戈雅一生的最后房间》压轴。第三部分诗论,刊出一平的《诗的反叛与建造》。

这些诗,三十年后翻阅时,已大多经不起重读。其中的例外,是芒克和多多。

芒克本来是《今天》时代最纯粹的抒情诗人,他那些仿佛从血肉里冲撞而出的诗句,令人过目不忘,例如《天空》里的“太阳升起来/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例如《路上的月亮》里:“生活真是这样美好。/睡觉!”可是,当他忽然拿出长诗《没有时间的时间》,真的令所有人大吃一惊。什么时候,芒克竟蜕变成一个充满形而上哲思的智者了?!芒克的这首诗,一反过去意象的绚丽跳跃,而浸没于一种沉思的语调中:“这里已不再有感情生长/这里是一片光秃秃的时间……”(《第一篇:序》),语言仍干净、直接,而口吻却彻底脱离了青春期,换成了彻底的成年人。这从开头已定下调子的整首诗,伴随着循环往复的层次推进,一刀刀剥开存在的皮肉:“我可以有我/我也可以无我/我活着需要的是有/而不是没有/没有比没有更能够把我摧毁……”虽然,芒克原版也时时浮出水面:“一条河流的肚皮/在急速地摩擦河床”,但归根结底,芒克沉稳下来了,他从1972年二十出头开始写诗,到1988年已有十六七年“诗龄”,这首长诗让他一举脱胎换骨,开始了三十七岁之后的“晚期”写作。

多多发表在《幸存者》创刊号上的作品,有明确的出生日期:1983年。这些诗,相比起他1970年代白洋淀时期的早期诗,已经显得大大成熟。这里依然充满了他那些“打人”的意象:“母亲的棺材/开始为母亲穿衣/母亲的鞋,独自向树上爬去”(《笨女儿》),“当我从茅坑高高的童年的厕所往下看……当一个飞翔的足球场经过学校上方”(《我姨夫》),“再往我身上浇点儿/蒜汁吧,我的床/就是碟儿……”(《吃肉》),总是十足的能量,总是用不完的青春愤怒,总是俄罗斯味儿(蒜汁味儿)浓烈的句式,多多的成熟就是他坚持不成熟——坚持嚼生肉!难能可贵地,他把这能量保持到了白发苍苍,可也让人觉得他好像始终在写同一首诗。没关系,至少,他把抒情诗人当到了底,也由此成了“白洋淀诗派”中瞄准同一个方向跋涉最远者。1983年啊,这位三十出头的“老诗人”,已经在喷吐生命尽头那些词汇的火舌!

海子后来声名大著,可他当时还籍籍无名。他交给首期杂志的诗作《饥饿仪式在本世纪》,说实话不能令人满意:“饥饿是上帝脱落的羊毛/她们锐利而丰满的肉体被切断暗暗渗出血来/上帝脱落的羊毛因目睹相互的时间而疲倦//上帝脱落的羊毛/父、王、或物质/饥饿他向我耳语”……嗯,确实不行,海子太年轻,还不懂得艾略特那句“诗是经验”深含的睿智。野心、豪情支撑不起长诗这顶帐篷,援引古典经籍,如果没注入自己的独特血肉,也会显得大而空洞。海子的可惜,在于他的历练之途,本来应该比别人更长久深远得多,而一旦他穿过自身这座炼狱,不是没有可能创作出和他理想相符的大作,但这根生命的麦苗,被时代过早刈割了。

有朋友提到,海子的死,和他在某次“幸存者”俱乐部讨论他诗作时多多对他的批评有关,我不记得那次讨论,或许那是在我们离开中国之后进行的?我记得的海子,是那个有张娃娃脸,却经常留着一把络腮胡子的海子——一个“孩子”!他娃娃似的微笑,藏在胡子底下,羞涩、内向,甚至胆怯。可当他谈起诗歌,却会忽然冲动起来,好像终于放出一只藏在身体里的猛兽。因此,我能想像,如果“幸存者”的老大哥们,对他满怀期待的诗作表示不满,会造成多大的心理打击。但,这就是“幸存者”,我们预先说定,在这里没有情面,只有诗歌!对诗歌的坦诚高于一切。由是,当诗作风格几乎极端相反的多多,对海子迎头痛击,我能想像,海子脸上一定挂着尴尬的笑容,却在坚持为自己的诗歌抗辩。不,真诚的谈论诗歌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他不会死于狭隘的虚荣心,因为诗与虚荣绝不兼容。只要是批评得真诚到位,我相信他会咀嚼、吞咽、消化那一块块掷来的石头,并把它们转化成创造的能量——哪怕吃石头的过程有点儿艰难。

我坚持认为,海子的死,是1988年那个特定时间的造物。前面谈到1980年代重重反思酝酿的火药味儿,刺激着中国,更令敏感的诗人浑身难受。我没法不把两个海子放在一起:那个温柔微笑的,和那个选择最惨烈死法的,两者如此决然的不同,又因为这不同而加倍突出了悲剧性!在海子这里,选择死亡——而且是如此酷烈的死亡——和热爱生命是同一个概念。这里的生与死,毋宁在以最极端的方式互相支撑。他选择的地点:山海关,一个尽头;铁轨,一种无尽,也正在以潜意识里最大的逆反,形成最强的张力。我隐隐感到,或许“幸存者”这个名称,启示了海子去“创作”那首炫目的生/死之诗。恰恰以拒绝幸存,去抵达“幸存”的极致!他这首终极之诗的语境,比“幸存者”俱乐部辽阔得多,那个中国历史上最强烈(最“诗意”)的节点,被他抓住了,写成了一首绝无仅有的诗,一首照耀今后“幸存”人类的诗。他一定知道,或生或死,他和“幸存者”俱乐部里的伙伴们,一直分享着同样的命运。在最后时刻,我猜他会想到“幸存者”诗人们。他和大家都在一首大诗之内。死亡的寒意,不会阻隔真正诗歌的温暖。

时隔多年,网上朋友不知从何处发来照片:海子的通讯录。里面赫然记着:“杨炼,北京海淀区国关一号楼117号”和电话:28,5630(叫),最后那个字,是指位于我住的那座楼二层上的公用电话,必须请接听者下楼来“叫”我。这地址本也提醒了我,想起那次海子和其他几位年轻朋友的来访,别人上前热情招呼,海子羞怯地尾随在后,以致我对那次造访的记忆,也被笼罩在筒子楼道的暗影中,海子的脸,小小圆圆尖尖的,躲在眼镜和胡子后面,盯着我看,满含微笑。

接着,1988年夏天,我们在北京西便门附近的都乐书屋举行了“幸存者”首场朗诵会。那是间地下室,倒是与我们被称作的“地下”诗人身份颇为相符。那天到场的诗人不少,可也有重要的缺失,例如芒克,他正在法國,享受浪漫美妙的法兰西美酒。例如多多,忘了为什么他也不在。我记得,是因为我替他朗诵了那首《吃肉》,似乎这开了“幸存者”由替身朗诵诗作的先河。第二年,又一场著名得多的“幸存者”诗歌朗诵,我自己成了远在新西兰的缺席者,大胖子博士刘东替我朗诵了《诺日朗》,我能想像,他那能吼出意大利美声唱法的肺活量,催动着《诺日朗》血淋淋的长句,澎湃而来,能把观众们紧紧挤压在座椅靠背上。

“幸存者”诗人俱乐部经济能力有限。首先,那时我们个个囊中羞涩,且不说芒克这等专业“无业游民”,就连我,虽然领着一份中国广播文工团创作室旱涝保收的工资,说到绝对值,也只有每月七十余大洋。相比我,友友算是我们中的女财主,因为她算“啃老”先锋,吃住都在家里,工资纯粹结余。于是,她理所当然成了诗歌赞助者,我的油印本诗集、每月买书的超支、时不时“老莫”(北京莫斯科餐厅)小搓一顿的经费,大多来自她的小金库。

不过,这次诗歌朗诵会的经济来源,主要只有两项:一、俱乐部成员缴纳的每人十元会费,凑成小二百元银子;二、英国记者马珍特别赞助的一百元外汇卷,被我们很有经济头脑地举行了一场“拍卖”,换取出价最高的人民币。王家新出价一百七十人民币“巨款”,成了赢家。这两笔钱,让我们能买两瓶泸州老窖、许多瓶二锅头和好几箱啤酒,首场朗诵会,在足够的酒精烘托下,举办得热烈激情,以致将近三十年后,王晓,我的小诗集《黄》的责任编辑,还在提到他那时在场的激动。相比之下,我和晓渡,记住的反而是蹬三轮车运酒去“浇灌”诗歌的感觉!

我的新西兰和英国护照上,有个奇怪的东西:在我的出生地一栏,赫然写着“北京”。怎么回事?我所有的文学履历上,不是都印着出生于瑞士吗?原来,这里也有故事。

1988年夏天,我们在劲松的日子,真是堪称激荡。诗人们在“幸存者”里严肃讨论,出了俱乐部,却立刻变成一个疯狂的“团伙”,在朋友家、在驻京老外们的“豪宅”,经常举行从豪饮开始、到打架结束的晚会。其中,澳大利亚驻中国使馆文化参赞周思家,就是我们经常聚集之处。周思真正的专业是小说家,他说话温文尔雅,受到夸赞还时时脸红,因为祖父曾到中国传教,他也和中国结下不解之缘,在自己家里招待这批文学叛逆,能让他直接感受到中国未来跳动的脉搏。虽然每次晚会,他家不免损失惨重,不仅酒柜、冰箱肯定被劫掠一空,连沙发腿儿也常被高高跃起又狠狠摔下的艺术家身体砸断,而周思总是带着原谅地挥挥手,一笑了之。就这样,随着时间过去,他自然而然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作为澳大利亚驻华大使馆文化参赞,周思手中颇有权力,其中之一,是决定邀请谁参加中澳作家交流项目。嘿,这次,他决定邀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项目让一个中国作家访问澳大利亚半年,机会太难得了,得让个有意思的人去呀!”

这对我当然也充满吸引力。因为有《诺日朗》1983年被批判作广告,我的诗引起翻译家们注意,一批作品被译成了外文,之后,1986年先被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请去,又从香港转道欧洲,第一次漫游了德、英、法、荷、西(班牙)、奥(地利),满满的一大圈!沉浸在欧洲浓郁的文化芳香中,反衬得“文革”后的祖国,实在一片破败!但这也加强了我反思历史、在深处打通古今的信念:“文化”没有错,错的只能是筛选文化的“个人”——《人的自觉》,派生《诗的自觉》,我一篇文章、一部小书即以此命名。

澳大利亚在地球另一端,它的文化也和欧洲迥然有别,那更好呀,去看看!可这回我遇到了麻烦。

谁知为什么,这次对于澳大利亚的正式邀请,我的单位迟迟不发给我护照。没有理由和解释,就是不发。我干着急也没用。好在,周思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他每天给我单位打电话,催问“为什么?为什么?”墨尔本的文学节节目单已经印好,广告已经发出,活动一星期后就要举行,而这位中国诗人,现在还坐在北京家里!催,催,催!直到那天早上,我突然接到通知,要我去团里办公室,进了门,党委书记把我的护照往桌上一扔,还有一句话:“快去快回,把嘴管严点!”哇,成啦!

打开护照,哟,出生地怎么写成了“北京”?管他呢,半年一年之后,回到这儿,这本护照就在垃圾桶里了。出生在北京或瑞士,有啥关系?!

嗨,谁知道,太有关系了。一年以后,在历史的漩涡中,我决定申请、并得到了新西兰永久居留,再过两年多,新西兰政府特别批准了我和友友的新西兰国籍,到领取新西兰护照时,我傻了眼,原来那新西兰护照必须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以前的官方文件走,就是说,它得照抄我中国护照上的出生地,而不管那是对是错!唉,出生于“北京”,就这么如影随形地开始跟着我漫游世界了。这改不了的错误,只能一错再错,再后来,基于同一理由,它又衍生到我的英国护照上,我就这么成了个真实存在的“形而上人”——能够同时出生于两个地点的人!嘿,诗人啊,什么古怪的事都能遇上!

不过,话说回来,归根结底这问题仍然是:有啥关系?北京或瑞士,与诗人有关吗?写诗的人,唯一的出生地只在他(她)的诗里。有诗,有好诗,被无论哪儿的人读到,你就存在。反之,诗之外——“诗人”压根不存在,出生地写得再清楚也没用!

友友的邀请信,也有故事。因为那时我们并没有结婚,所以周思尽管帮忙,却对友友使不上劲——她和我没有法律关系。没办法,我们只好向另一位澳大利亚朋友老陶(Bruce Doar)求援,请他以个人名义邀请友友访问澳大利亚。

其实,老陶根本就在北京,是北京某单位聘请的外国“专家”,已经在北京混了好多年。1980年代北京既颓废又激情的生活,很对这位澳洲老嬉皮的脾气,他最著名的故事,是“文革”中刚到北京,住进友谊宾馆,推窗一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窗外花圃里,满满长着大麻!哇!到天堂了吗?!他准备先睡一觉,明早去大丰收。谁知正做着美梦,忽然机声大作,他惊跳起身,原来窗外来了剪草机!天!怎么回事?工人回答:“这房子好久没人住,刚来了外国专家,要把花园剪一剪。”老陶抱着头,几乎哭出声来:“草?这是我的大麻呀!”

老陶对我们的请求欣然允诺,他的邀请信也直接奏效,有周思的“内应”,友友拿签证轻而易举。不过,所有住在北京的朋友们都知道,老陶挥霍成性,根本不知道积蓄,他实际上一贫如洗。这样的人也能发出邀请?大家笑道:“嘿,他是最没资格邀请人的人!”

“幸存者”这个名字,不期而然地把住了中国时代变化的脉搏。1989年4月2日,海子惨烈卧轨六天之后,带着浓浓呛人的死亡气息,“幸存者”诗人俱乐部举行了“首届幸存者诗歌艺术节”,并借用北京中央戏剧学院礼堂举行朗诵会,同时出版了一册阔气得多的铅印诗刊。翻开这本薄薄的册子,人们发现,除了诗人,发函祝贺者还包括众多中国著名知识分子和社会活动家,如牛汉、陈敬容、方励之等等。那时我们已经出国,但几年以后回来,还能听朋友们津津乐道:朗诵会现场,人潮汹涌,座无虚席,站着听诗的人延伸到了门外。北京各界思想开明的精英济济一堂,精彩的诗句,如一块块石头掷入水池,电波般辐射出阵阵激情。我的诗《诺日朗》,在刘东的大号男高音演绎下,排山倒海般向观众倾泻而出,“高原如猛虎”加上“刘东如猛虎”,以致多年后,还有朋友提起当场受到的惊吓!

又过了很久,在我回顾的视线中,一条隐秘的连线才浮出水面:語言,巫术般引领着现实,用现实证实了自身,终于又还原为更高层次的语言。当我们最初找到“幸存者”这个命名,它还只是一个词,我们隐隐感到有内涵,但它究竟有多深遂丰厚的内涵?我们并不清楚。其后,现实尾随而来,以海子的血肉、更多被冲洗掉的血肉,把“死亡”推到眼前,具体无比,实在无比!经过这可怕的确认,谁敢说自己不是幸存者?什么写作不是幸存者的写作?

“幸存者”这个词,也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它不绝如缕地贯穿在我们后来的生活里,几乎变成了一个“小传统”,倒着推回去,“幸存”之线,好像在捯出过往三十多年的经历:

2016年9月29日,在北京好食好色文化空间,时隔二十八年,当年“幸存者”三位发起人再次聚首。“幸存”的俱乐部老成员,和诗歌、艺术界新朋友聚会一堂,再次强调了“民间+文化”——民间而不粗鄙,文化而不依附——一个我们始终信奉的思想和美学原则。

2016年12月在沈阳辽宁图书馆、之前2014年11月在上海“中道”美术馆,当年文学的“幸存者”们,创造性转型为视觉艺术家,组织了“诗意的幸存者”美术展览。芒克、晓渡、友友、严力、高晖、李笠……重回大旗下,虽然鬓发斑白,但活力十足,就像我在那篇《诗意的幸存者》小序中所写:“正因为饱经沧桑,艺术才俊美永存。谁与心灵一并还乡,谁和历史一起成长,谁就是幸存者。”换句话说,自觉创造幸存,正是我们的“诗意”。

再向回推,1991年,留在北京的“幸存者”俱乐部成员,又聚集到一起,出版了《现代汉诗》杂志,那油印和白报纸的首期上,开篇就是我在海外写作的四首诗作。“花朵在地下保存着淡红的肉/像孩子死去后一直鲜嫩的鬼魂”(《冬日花园》),“你走去的还是你被变老的那一端/草地上的死者俯瞰你是相同的距离”(《格拉夫顿桥》)。诗说出的,永远比诗人更多、也更好。虽然,我不无担忧,但愿它们别给朋友们找麻烦。而晓渡对此的回答,令我愈加感动:“我们不能只坐着等待啊……”没错,“幸存”与否,全在于一个人主动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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