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文音
他打开厚重的玻璃大门时,早晨凉风瞬间灌入白色衬衫内,他才发觉自己没有扣上钮扣,随手扣着钮扣时,抬头寻找躲在茂密行道树内的鸟群,接着他摆头向在转角处摆早餐的几个人也打了声招呼,趁警察来之前赚学生与上班族钱的早餐摊贩,固定是卖糯米饭团与豆浆的周胖、卖素包子与蔬菜卷饼的小蔡、卖烤地瓜的阿惠,烤地瓜的气味几乎占了大部分食物的味道,这时他的心又开始飞翔到远方了,其实他没有远方,他感觉自己被现实的十字架钉在原地。
早!小陈。背后有人喊他,转身是大楼管委会主委,主委遛狗去了。他腼腆地搔搔自己的后头勺,露出有点偷闲似的不好意思神情,他赶快走回柜台内。这时电梯也陆续走出要上班上学的住户们。早早早,此起彼落,但大部分其实都是他自己的回音。
沁亮的阳光洒在大厦的花岗岩表面上,如河流的光束随着风闪动。阳光忽然被遮住,他从柜台内抬眼,是七楼住户郑小姐正站在柜台前,她那过大的帽子挡住了阳光。
他倏地站了起来,问郑小姐有何事需要帮忙呢?
她说昨夜上顶楼去收晾晒的衣服,却不见一两件,希望他帮忙写公告,警告偷衣服的人法办。她气愤地又兀自说了好久的话,骂那些偷衣服的变态狂之后才转身离去。未久又有一道阴影遮住了光,来了一个也是要他贴公告的住户,说是鸽子常停在房间的窗户外,咕噜咕噜地吵他难以清眠。住户大声嚷说着晚上好不容易睡着,一大早却又被鸽子搞得失眠。
小陈认真地听着他的咆哮,但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对鸽子贴公告。他拘谨地回答是是是!我会注意这件事情。住户这时又大声地嚷嚷起来,他发现住户都很喜欢对他大声说话,好像他耳聋似的。
我叫你写公告,贴在电梯里,告知喜欢放鸽子的住户别再放鸽子了。
我明白了,他恭敬地回答。当大楼保全守卫的第一个原则就是不能让住户客诉你,不然不管你有多亲切,很快就会饭碗不保。住户每个月缴管理费,好像这些费用也包括大爷小姐们想要发发牢骚。
之前半夜那个急急跑来向他说水管漏水的住户也出现了,她从不正眼看他,只因为他不会修漏水。心想,我只是来当守卫,又不是水电工。小姐半夜太寂寞,想找人说话也不是这样啊,他看这女人经过柜台时心里这样说着,但表面上还是拘拘谨谨恭恭敬敬的,唯恐再被客诉。
后来大约又来了几个住户在他的柜台前说着些话,不外都是一些抱怨,抱怨隔壁鞋子放外面,抱怨养狗的叫声,抱怨养猫的臭味,抱怨隔壁情侣晚上吵架或者在床上哼叫,搞得失眠连连,害他只好念佛经打发时间,或者抱怨楼上失眠人一直走来走去,椅子拖来拖去,抱怨隔壁的年轻人喝啤酒,竟把啤酒瓶往外丢,哐当哐当声一直响着,万一砸到卖肉粽的人怎么办?抱怨房客不按时缴房租,抱怨屋主太啰唆竟然还跑来临检房客,抱怨垃圾没分类,抱怨厨余的水滴得电梯走道都是,抱怨运动间的跑步机老是坏掉,抱怨阅报室的报纸被偷走,抱怨有人在公共休息室吹冷气睡觉打鼾,把会客室当家里。抱怨……无尽的抱怨,一栋大楼的抱怨清单,比一家卖场卖的东西还多。
他成了大楼的情绪垃圾桶,好像整栋都是失眠人,都很难搞。
哪些该写公告,哪些又不用写公告呢?小陈望着计算机屏幕想着这些冷僻单调的字词。主委刚好遛狗回来,他稍微陈述了一下抱怨内容。主委笑说,鸽子飞来窗户都有事,那就貼公告问想装防鸟网的住户在月底前登记,可以统一加装。那太吵呢?他问。主委说,就贴十点以后请住户自重,请勿高声喧哗。他点头,心想这种公告文字真是直接简白。丢啤酒瓶的人比较难找出来,轮到你轮夜班的时候你注意看看,看声音是从哪里丢下来的。垃圾厨余的公告,你就去计算机档案找找,之前应该有固定的模式。主委耐心地说着,毕竟他才来上班三个月,仍有很多需要被提醒的事项。
不久前小陈代收管理费就找错了钱,只好自己倒贴。还被客诉他声音不够亲切,没有笑脸迎人,没有帮忙给提太多东西的住户开门……主委说着说着又安慰他说,没关系以后就会慢慢习惯,这需要一点时间。主委讲完一连串话后就走了,他才又坐回自己的位子。
小陈一天要这样从位子站起来又坐下去不知几回,住户来说话,他站起来,不然有的住户太矮,根本看不到。邮差快递来了,他得代替签收,又得站起来。一早更得抱着一堆信分别丢进住户邮箱,或者帮行动迟缓的住户开门,按电梯门。别说身体起起落落多次,更多时候还得每一个楼层巡视,到停车场巡逻。只有写公告时,才是一大段比较安静的时间。今天他写了几则公告之后,中午过后到黄昏之前的几个巡逻与收快递空档,他偷偷在计算机前写了几则诗。按下打印键,他看着公告与自己的诗印在白色的纸上。接着他走到电梯,开电梯门后,分别将打印A4纸贴在电梯两边。他心里有点紧张,像是刚新书发表似的紧张忐忑但又带着神秘的喜悦表情走回柜台的位置。
他没计算过了多久,但终于听见电梯在滑动了,有住户进电梯了,他从大楼监视器看见电梯里面的人了,是十一楼的老太太,他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失望,他真希望第一个进电梯的会是傍晚总是一脸疲倦地从十三楼走下来的李淑芳。老太太倒是在等电梯的时间看着电梯贴的纸张内容,她先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有时快速浏览,有时却又停滞着。他没有太好奇她的表情,也看不到表情,只看见老妇的驼背肥厚的身影占了好几个窗口。大婶婆走出电梯门时,他转身惯例对住户说声你好。而她仍面无表情地走出电梯门,他耸耸肩,继续看计算机屏幕。
傍晚,十三楼电梯有动静,他看见监视器拍到李淑芳走进电梯。他紧盯着监视器画面看李淑芳动静,她望着监视器一秒,他瞬间吓了一跳,有点像是被她窥见似的本能地弹退了一下。他看见她望着监视器镜头一秒后,就看着自己的十根指头,像是在欣赏雕塑似的表情,将十只指头一一地举在镜头前,她仔细地望着细长如青葱的美丽指头。整个窗口都是她的手,像京剧女伶的手,仅靠着双手的细节就可以翻转不同的气韵。但今天他不是要欣赏她的手,虽然那是极为赏心悦目的画面,但他此刻期待的是她能注意到贴在电梯两旁的打印纸,他期望她看见不同的风景,虽然都是白色的纸,但今天有不同的风景。但他很失望,从十三楼到一楼的时间里,她都没有好奇任何纸上的文字。
电梯门快开时,他将眼睛从监视器观景窗移开,刚好大门开,走进一个快递,他忙站起,快递熟门熟面地说外面好热啊!还是你的工作好,夏天有冷气吹,冬天有墙壁遮。他看包裹写的是十一楼,名字成真,他想起就是刚刚才走出去的老太太,他想她的名字还真特别,和她的外表不太搭,成真这名字倒颇适合刚刚走出去的李淑芳。她总是扛一个大包包出门,沉甸甸地挂在肩膀上,像是背一个孩子,又像是跑单帮。他好奇她的工作,傍晚出门的女孩,夜晚才归。他曾一度猜想是酒店,但有一回刻意跑去她面前帮她按电梯门时,他却丝毫没有闻到她身上有任何的酒味,甚且干干净净的,就像黄昏刚离开时遗下的茉莉香气。
电梯门一开,李淑芳头也没抬地走进来时,却与成真撞了个满怀。成真手里拿着垃圾袋,撞着了李淑芳。李淑芳狠瞪了这女人一眼,心想见鬼了,半夜两点倒垃圾。他盯着监视器,这李淑芳依然没有看电梯墙上的白纸一眼,她疲惫地阖上眼睛,电梯当一声响时,她的眼皮像千斤重似的竟没睁开就走出那封闭的黑箱子。他想如果电梯停在一半的楼层间她就跌死了。
他将诗偷渡在公告上,却没人读。唉,他叹了口气。
在漫长的夜晚时间里,一般守卫的眼睛不是看监视器就是上网,但他会读书,读书还画线,偶尔埋头写字。住户丢掉的A4纸都是一摞摞的,他用另一面写字,近乎钢笔刻的字像印刷体,他很得意。然后又像当小偷似的进入电梯,将写的A4纸贴在电梯公告栏旁边。
倒完垃圾的成真过了很久才走回大厅柜台,小陈知道她常有半夜散步的习惯,他想夜归人真的会被她吓死,她留着一头杂乱长发,白发和黑发交错杂生,加上又长,很像女鬼。她的脚步声在夜晚的安静中颇好认,像是滑溜冰似的,她的塑料拖鞋滑步在光亮的大理石上,拖沓着,仿佛沉思。那个步履声和她的人像是分属两具躯体。
小陈听见脚步声忙从吃泡面的碗中抬头对成真微笑。本以为成真会站在柜台前和他聊天,她却从宽大的睡衣口袋掏出一个橘子放在柜台上,说请他吃水果。他笑着说谢谢,嘴唇残存着牛肉面的油光。
凡要整修房子的住户都得先将电梯包裹起来,因此所有的公告纸张和包裹电梯表面的保丽龙会合为一体,很多时候几乎没有人在看纸张到底写什么内容,但因为镜子被白板遮起来了,因此阅读纸张的机会理应变多了,但小陈看监视器依然很少人贴近纸张阅读,最多是瞄一眼,那种瞄法大概跟看一眼天空的感觉差不多吧。
他想谁会第一个发现他把公告暗自动了手脚,将他自己写的诗埋在其中呢?
他可以从监视器屏幕看见进入电梯者是否有认真读着,但几乎大部分的住户都匆匆忙忙,总之截至他交班前,都没人和他聊起这件事。
他照例去巡逻大楼后面的防火巷,正巧楼上有人砸了啤酒罐下来,啤酒铝罐扫过他的耳际,刮了他一个耳光似的疼,他有点火大,拉开后门,走进警卫室后,他倒带监视器画面,想查是哪一户丢出啤酒罐。在倒带时,他看见电梯里许多人在朝监视器做鬼脸,一副你看吧你看吧的模样。也看到有人在电梯里伸出咸猪手,或者亲吻,他听说电梯是票选最刺激的做爱场域呢。
白天娃娃车停在大楼大门时,他看了墙上的钟一眼,四点,大楼的孩子归来。
小陈向小朋友打招呼,偷偷问他你有沒有看到电梯里面的字。
小朋友说有读啊,我妈煮一手烂菜,就跟你写的诗一样。
他觉得小朋友真是残忍的动物。但也怪自己太寂寞,竟然问起小孩了。
有时他也当抓耙仔,暗地会偷偷告诉房东,某层楼的女房客常带不同男人回来,不太安全,万一在你的屋子里闹出凶杀案以后房子就难交易了。也有房东将钥匙给他,麻烦他带人上去看房子。他觉得自己像管家,或者仆人。
监视器是这栋楼的人生缩影,他看着住户来来去去,而他自己真不知在守卫着什么。他不免疑惑起自己的人生,感觉自己不过是只看门犬啊。
他最怕遇见包租婆,这个包租婆在这栋楼有好几间房子出租,他常搞不清楚她到底住哪一间,因为她是哪个客人搬出去,她就移到哪一间,总是有空房让她暂住,直到下一个房客。这里距离城市上班区不远,虽然周边是低矮等待翻修的公寓,但像这种有电梯又有管理室的大楼很抢手,包租婆通常住五到十天就会换到另一间。小陈常想这栋楼真是够写小说的了,可惜他不会写,他觉得自己只会写诗,但仍仔细观察着每个人,心想说不定哪天仍可以拼接出什么来,也许可以得个文学奖,或许就可以不用当守卫了。
那个李淑芳的房东就是包租婆,他想这李淑芳竟然受得了这肥婆?包租婆大部分的居住时间是在一间大房子里的一小间,但也只有极短的时间。她把两间房子打通隔成小间,一长排走廊分割成一小间一小间的,房客有男有女,每个小间都是一个独特的小世界。包租婆是个年约六十几的剽悍老妇人,每回经过大厅,小陈见她下垂的胸部像木瓜,她从不穿内衣,走起路来两个奶甩来甩去。据说她在台北黄金地段还有很多小套房。
这包租婆有那么多房子,自己却到处流浪。她居无定所,哪个房客搬走了,她就暂居哪个空屋,每次出现都拎个红白条塑料袋,在楼梯间埋锅造饭,惹得住户客诉连连。他光是听她的故事就耳朵长茧,尤其刚报到的前两个月,每个大楼的失眠人都来他的柜台前,像说着什么厨余故事似的往他耳朵倒残渣,害他偶尔想偷懒打个盹都不行。
小陈,我跟你说,你年轻可能不知道这社会形形色色,你听过帮派吧,这肥婆儿子就是混帮派的,但却长得很帅,有一回来我们大楼参加尾牙聚会,他还带了很多食物,听说是他们家最善良的一个,肥婆的女儿是驻唱小歌星,也很不得了,听说早年在外私生一子,用报纸包着放在肥婆的门口。成真站在柜台上和小陈说着话。
小陈在心里听着心想,这简直比社会新闻还劲爆。
你问我怎会住到这种人的房子?告诉你,这肥婆聪明,她的房子之前租给一个广告公司,设计还不错,而且这老太婆招租时,十足装出一副慈祥和蔼的伯母样子,就把我们都骗了啊。平常这单身的成真可话不多,但一说到房东却非常气愤。
小陈想这包租婆厉害,可以把一个沉默诡异的人也加入口水战局,把每一张嘴都变得八卦。
聊天时光,柜台电话响起,这才把环绕在他柜台周围的住户们冲散开来。
对不起,我得接电话。小陈说。
住户姗姗然离去,好像被小陈赶走似的。
管理室您好,小陈接起电话说。
管理室小陈吗?对方说,一个年轻的女生声音。
是啊!请问您是?小陈说。
我是住顶楼边间那一间的李淑芳。
小陈听了顿时心脏停跳好几拍。电话线那一头续说着,我今明两晚都不能回去,你可以帮我上去喂猫吗?
我没有钥匙,小陈说。但其实他很想进去看看李淑芳的房间。
你跟包租婆拿啊,李淑芳说。
小陈想,不知包租婆流浪到哪一个房间了,不过任何一个老是爱说八卦的住户应该都知道吧。挂上电话后,电梯走来的住户果然就说那八婆啊现在住我们后巷的那栋楼,听说有人搬出去,她就又搬去住了,你去就找得到她。她隔壁也有房子?小陈心想为何偏偏都是这种人才有钱呢,心里很不是滋味。
穿过都更的后巷,玉兰花的香气扑鼻,但暗沟却是腐朽臭气。后巷是一排排等待都更的拥挤公寓,就是那种连着楼梯到底的三层楼加盖顶楼的房子。
小陈走进公寓就听见包租婆炮声连连,在一楼骂女儿包在报纸里送来的私生子,又是龟孙又是兔崽子地叫嚣着。传说这私生子已经六岁,闹脾气不想上学。小陈说明来意,包租婆又骂了李淑芳这破麻,一定是跟哪个人睡了,才不回来。包租婆边在木头柜找着钥匙边骂着破麻,破鸡巴。听得小陈耳朵都红了。
喂,我跟你说,你别再写那什么烂诗了,偷偷贴在那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诗还影射我,你别以为我不懂文字好坏,我年轻时也写诗呢。包租婆吐了口烟在小陈脸上,他感觉在被羞辱,又纳闷地想谁影射你了。
拿去吧,留纸条给那个李淑芳,告诉她再带男人回来老娘就要她滚蛋。包租婆递给小陈钥匙,说完就掐着孙子的耳朵,空气一时弥漫着哭泣声与叫嚣声。小陈落荒而逃,回到大楼,差点在大理石地板滑倒。
夜晚时,他趁空档按电梯上楼。你好,你好,小陈向同进电梯的住户打招呼。由于电梯也有住户同搭,他不好意思乱望电梯周遭,任电梯载着他上李淑芳楼层。只感觉包裹着保丽龙的电梯,像是停尸间似的白光,他忽然感到生命如此寂寥,在电梯的上上下下里,每个人都通往不同的隔间,每一扇门都躲着不同的故事。
当他转开李淑芳的套房,他闻到充满松节油的浓烈气味。原来李淑芳画画,这他竟一点也不知。
大家都在用灵魂画身体,那么我的灵魂呢?我的灵魂不值钱,我的身体每二十分钟也没值多少钱,我不过是个卖身人,虽然我想当艺术家。他偷看着李淑芳桌上笔记本写的字,原來她是人体模特儿,小陈这时突然好想也去画画,不知道她的画室在哪儿,又或者彼此见了会很尴尬吧。
帮李淑芳喂好猫后,通话机就响了。另一个守卫阿辉来了。关门前,小陈望着这单身正妹的房间,竟家徒四壁的,只有猫。这让他感到荒凉得可怕。
连续代班的疲惫,让这一天的小陈非常累,交接给下一个守卫阿辉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件制服了。在交班给阿辉前,他还得去停车场巡一巡,然后从地下室走到每一楼层再巡视一番。他又特别到顶楼晃了一下,其间还去大楼户外的晒衣场抽了根烟,望着大楼下的人生。
走到成真那一层楼时,小陈立即知道这是她的房间了,因为她的门口好认,不仅因为门口贴着内有恶犬的字样,还因为从门缝里可以闻到浓浓的烟味。她已经被客诉很多次了,她还是依然故我。他好奇地贴耳倾听着门内的声音,他听见来来回回的踱步声,一阵沉默后,忽然听见这中年妇人放声大哭的声音,那哭声把他弹离了门面。他吓着了,没想到成真这样的严肃妇人也会放声大哭。
这时电梯传来上升的声响,他忙转身佯装着巡视,和走出电梯的一个男子打了一个照面。他好奇地往那巡去,遭男子白了眼,他赶紧进了电梯。
电梯没人,他望着顶上的监视器,他的脸这时会暴露在一楼的监视器里。
他看着保丽龙上贴的诗与公告,但纸却不洁白了。他偷贴的诗被接龙了别的诗句:
午后,等待大雨来像是等待情人来
午夜,仍不见他的踪影
午时,死的一颗心,没有香味
他认出是成真的笔迹,因为她常来签挂号。但旁边又被连写了三个烂字。
他也认出是包租婆写的。
读过他偷贴在公告里的诗的竟是她们俩。小陈失笑走出电梯前,他撕下了诗,静静地看了一下公告,世人需要的只是公告文字就够了。李淑芳从来没有读他的诗,她回家后都累瘫了。
阿辉看见小陈,劈头问说怎么巡得这么久?
他苦笑一下,没有回答,径自走进管理室小房间,他把制服换掉后,穿回T恤、牛仔裤,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他转头看了吊在墙上的制服一眼,像是告别。
小陈觉得这三个月怎么漫长得像做了三年。
仿佛从后巷依然传来包租婆叼着烟,气呼呼地骂着那个私生子、骂兔崽子的画面。他经过时想起每个房客搬走时她都会找刺龙刺凤的黑衣人来,硬把房客的一些东西抢下来据为己有,真的是一个奇特的包租婆啊。
他不适合写诗,他突然明白了。
小陈在那里工作时发生过地震,一连数个礼拜,因此只要进那间大楼他都觉得地板在晃。还有一个酒鬼住户,每天都一身酒气,大楼也住了一对母女,小套房里养了七只狗四只猫,大楼后巷子里有一些PUB,夜夜笙歌,到了凌晨四点多,必然有喝醉的青年男女,哭哭闹闹着一路穿过夜的街心。
他想起自己去巡逻时的寂寞暗影。
他是个胆小的人,很快就离开了这栋楼,他不知道自己能守卫什么?他觉得自己无法管理任何事物,这栋楼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啊。据说后来的守卫是个酒鬼,酒鬼似乎比写烂诗的诗人好。
他在自己的租处阳台外面抽着烟,台北师大商圈外的七楼老旧公寓也是挤满了异乡人。有学生在打麻将,或是玩计算机游戏。他忽然悠悠想起李淑芳,想起大楼旁的都更公寓里有一楼的住户种了一棵两层楼高的玉兰花,仲夏夜之梦似的飘着香,那个后巷的每日早晨总像是欢场女子卸妆之后,一到入夜又转成了欢场女子的容颜,杂处的人生挤在一栋老去的楼。
而那棵玉兰花是方圆几里之地唯一的清纯。
就像李淑芳。
他想自己也许不该写诗了,他想去有着李淑芳的画室学画画,他忽然想像着李淑芳的美丽裸体,只有去画画才可以一睹芳魂。他想自己不也可以学学李淑芳当个卖身人吗,既然写诗的灵魂没有人要阅读,那么年轻的身体或许可以赢得注目?他又想自己当守卫不也是一种卖身,以身体守卫着住户的身家财产,只是谁要读他的诗,谁需要诗呢?如果他去学画画,当然他最想画的人是李淑芳,他希望可以看见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如猫的灵魂,穿梭大楼神秘无声。
但李淑芳的画室在哪儿?他摇摇头,把烟丢在地上时,心想总问得到吧。
人行道上的仲夏夜玉兰花香气又飘进鼻息,他抬头望月色一眼,他回到屋内,倏地把桌上的白纸都揉成了团,忽地往窗外一丢。
谁乱丢纸团啊,真没公德心。下面传来路人的声音。
小陈听着,笑着。阳台吹来凉风,墙上的日历翻飞,他想起了曾砸他头的啤酒罐,想起了李淑芳,想起了成真,想起了包租婆……大楼熙攘的声音瞬间灌入他的耳膜,但声音听起来却仿佛很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