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瑢
四十年前的奶奶不曾想到,紫藤在南方随处可见,开花一如紫云。徐艺长大回到上海,春天特意去中山公园看紫藤,长时间凝望那些紫藤花,眼前浮现奶奶的面孔。眼前的花朵,常让徐艺感动,美得细细碎碎,仿佛奶奶在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叨。
爸爸究竟去哪儿了呢?有次吃晚饭,徐艺试探着问。话未落音,妈妈立刻就炸了,隔墙有耳,祸发齿牙,读再多书有啥用,啊?妈妈说这话时,头往前伸。她夹着一筷子雪里红,送到嘴边又停住,“啪”地一声甩出去,瞪着一双麻黄黄眼睛。若细细去看,能看出她曾经很漂亮。徐艺只觉耳边嗡嗡嗡嗡响,妈妈吃一口,停一停,鼻子里哼一下,筷子头点在桌子上说,怎么不吃饭?等人喂你吗?徐艺不敢抬头看,手里的小勺哆嗦起来,觉得胸口有一只小兔,扑通扑通。那一年,徐艺还不满六岁。
妈妈的脾气越来越糟糕,甚至变得有些怪,人家跟她闲聊,稍没注意,不知道哪句话分寸没有把握好,面孔就一耷拉。时间一长,别人远远看见她,立刻黄花鱼溜边走,能躲则躲。妈妈本来不善言辞,最近越发悒悒不乐,从早到晚没有一句话,看都不看徐藝一下。大多数时候,她坐在窗子边发呆,望着院里那棵老槐树,可以看一整天。正值春夏之交,老槐树枝繁叶茂,幽香四散,太原沿街小贩,叫卖香椿的季节。一场秋雨一场风,老槐树很快便花败叶落,天气眼瞅着就冷下来。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妈妈开始在家里挖地道。镐头铁锹齐上阵,邻居们竟然毫无觉察。她只在晚上才开始行动。妈妈说,挖地道是作战,要讲策略,技术很关键,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十六字方针,革命人代代传家宝,闻一知十,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活学活用,懂吗?徐艺一脸茫然,立在墙角。妈妈说,前线紧张,后方缓冲,英雄流血,我流汗,性质都一样。她神情平缓,素日里皱的眉,彻底舒展,出现少有的笑容,忽然蹦出一句太原话,趁敌不备,深入割倒,敌进我退,敌睡我闹。不到六岁的徐艺,见妈妈开心,自己也很开心,鹦鹉学舌一起喊,闹!闹!
每天天一擦黑,妈妈把中午从食堂打回来的菜饭,一股脑倒进小铝锅,加一碗水,咕嘟咕嘟煮着去。天天顿顿如此。过去每隔一阵子,会用碱面里里外外擦洗一遍小铝锅。有次做烫面饺子,水没加够,糊了锅,没多久,她开始挖地道。糊锅的次数与日俱增,现在锅底子黑麻麻扒满一层,煮什么都一个味儿。徐艺望着眼前这一锅东西,分不出红绿素荤,噘着嘴实在吃不下。妈妈三扒两口,已经一大碗落了肚,筷子一搁,碗都顾不上刷,径自跳进地道,开始闹上了。
投入“地道战”以来,徐艺觉得,妈妈像是把自己彻底忘记了,完全不记得,她还有一个不到六岁的女儿。生活秩序大乱。妈妈白天睡觉时,徐艺独自跑外头疯玩儿去,她不能理解,很要好的小朋友,一看见自己,通通拔腿就跑,像躲瘟神。她在原地发呆。小朋友们跑出去很远了,还回转身朝地上呸呸吐上两口,“黄毛杂种——”徐艺再也不愿意出去玩了,待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墙上地上,胡写乱画,写最多的,是妈妈早前教的三个字——“王八蛋”——“蛋”字笔画实在太多,怎么写也写不好,妈妈当时被问得心烦,教一个简化体的“旦”字,敷衍了事。
午饭的时间到了,妈妈还睡着,徐艺肚子里叽里咕噜,蹑手蹑脚到处找。能往嘴里塞的,她都吃。她找到一只干裂的莜面窝窝,左边啃啃,再换右边,凑合着咬下来一块,实在太饿了,嚼几下就咽,窝头卡在嗓子眼,张着嘴巴,抻直脖子,憋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自来水,终于咽下。冷水一击,徐艺咳嗽起来,抓过一条脏毛巾捂嘴巴,要是妈妈醒来,可就惨了。饭桌下有一块豆腐干,隐隐浮起一层白毛,捡起来,水冲一下,塞进了嘴巴。碗橱深处有小半把干挂面,已明显泛了黄,一伸手,两只蟑螂仓皇逃窜,徐艺捂住嘴,头皮一阵发麻,决定煮熟了再吃。“生病闹肚子,妈妈可顾不上给我吃宝塔糖。”她自言自语,微微难过了一下。以前每过一阵,妈妈会从学校医务室领一小包宝塔糖,回来给她驱蛔虫。宝塔糖甜甜的,还带了点奶香,最后一次吃是啥时候?想到此处,徐艺不由瘪了瘪嘴,努力隐忍,没让眼泪落下。人小灶台高,一没留神,酱油瓶子带到了地上,啪一声四分五裂,酱油洒了一地,她屏住呼吸仔细听一听,还好还好,妈妈呼噜呼噜,还在开火车。她长长舒了口气,拿簸箕撮了地道边的土,消灭罪证。
刚刚清理好,有人敲门。她一愣,是奶奶进城来了。徐艺一头扎进奶奶怀里,委屈地啜泣,哭得很小声,使劲憋着。望着眼前堆成小山的碎砖破土,奶奶摸着徐艺说,俺来就好了嘛,她想干甚就干甚哇,俺一直担心,土堆满家,亲疙蛋咋办?你大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哎,蚂蚱腿上的疖子,能挤几两脓水水?好在关了门,是自家刨,外人看不见。徐艺抽抽搭搭,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奶奶,点一点头。
祖孙俩悄悄掩上家门,来到院子里,徐艺破涕为笑。这趟进城,奶奶带来了几只鸡。两只芦花,还有黑白两只,体型娇小,站在芦花鸡边上,像童养媳。徐艺伸手摸一摸,问奶奶,鸡咋那么小?奶奶说,这叫元宝鸡,徐艺跪在地上细看。那只元宝小母鸡,通体羽毛雪白,冠齿红如火焰。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鸡。从那以后,这两只元宝鸡,成了徐艺最好的玩伴。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生活,可以变得这么美好。
妈妈自言自语,时间紧,任务重,没工夫多啰嗦,要向王坝氮同志学习,不然逃不出去。徐艺认识王坝氮,他本叫王忻生,早前跟妈妈一样,都是语文老师,此人普通话不敢恭维,总把麻雀叫做麻巧儿。上他的课,老师学生通通忍不住大笑,教室乱成一锅粥。后来,王忻生被调去教化学,把名字改成了“王坝氮”。只要上他的课,一扭头,刚在黑板上写字,就有学生模仿——“麻巧儿,麻巧儿”。没想到他一点不生气,笑嘻嘻转过身来说,日你外亲爹,哪个混蛋小子学俺咧,狗日的王八蛋。时间一长,大家背后习惯叫他“王八蛋”。
全省展开汾河修大坝竞赛活动,各学校派代表团参加,热情高涨。不甘示弱的王坝氮,过于投入,一脚踏空,从十来米高的脚手架上摔下,幸好下面是刚挖的虚土,只扭伤了腰,把大家吓得够呛。校长专门召开表彰大会。王坝氮戴着大红花站在主席台上,面泛红光,朝台下不断鞠躬。如今他早已不教化学,升职做了教导处主任。
妈妈就这样每天挖地道,一点不觉累,一挖几个钟头。徐艺有时躲在角落里,看她浑身大汗,头上脚下。心情好了,妈妈会唱歌——“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看杏花/待到五月杏儿熟/大麦小麦又扬花/九月那个重阳你再来/黄澄澄的谷穗好象狼尾巴。”徐艺喜欢这时候的妈妈,觉得回到从前。只有在唱歌时,妈妈的口音会带一丝扬州味道,她不懂啥南北之分,但喜欢这歌声,比太原话轻软,眼前好多小鸟跳出来,翅膀扑棱扑棱,叽叽喳喳叫得欢。正等着仔细往下听呢,歌声戛然而止。徐艺耷拉着头,回里屋找奶奶,听见妈妈在小声嘀咕,有文化咋?夹紧尾巴呀!
地道现在越挖越深了,一米见方的洞口,圆不圆,方不方,已经挖了近四五米。妈妈发现了徐艺,朝她招招手。徐艺站着没有动,身体往后缩一缩。妈妈说,行进的方向,要不断调整,盘山公路十八弯,蜀道难于上青天,敌人不容易发现,审时度势最主要,傻干愣闹,不如巧夺,你总是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明白了吗?等到妈妈熟睡,徐艺难耐好奇,又实在胆怯,缠着奶奶下去看。奶奶把矮脚板凳扔下地道。徐艺说,奶奶我先下。她在地道边一坐,兩条小腿晃晃,又不敢往下跳了。奶奶扶着她,徐艺脚尖试探了几次,踩到矮脚板凳。奶奶说,慢些,徐艺已经往边上一蹦,跳了下去。她仰起小脸,笑嘻嘻地说,该你啦。奶奶剜了一眼,想要俺一条老命,对不对?徐艺说,奶奶要是不下来,今晚就不跟你倒土。奶奶找了一块破塑料布,往后衣襟上一裹,绕到前面打个死结说,哎,天爷活祖宗啊。奶奶个子高,坐在洞口,一双小脚往下一探,踩在矮脚板凳上。
地道比想像中宽敞,徐艺猫着腰往前走,奶奶连跪带爬,发现地道前伸约三四米,开始朝右拐,徐艺问,挖出去是啥地方?奶奶说,看看就行了,咱欢欢儿上去。土腥气厚重濡闷,四处弥漫着菜窖里的潮湿气息,徐艺说,不要上去呀,还要再耍耍。奶奶双手一摊,一屁股坐在土里说,黑咕隆咚,有个甚好看?刚才咋就忘拿手电了呢,徐艺听信奶奶的话,往回走。
奶奶托住徐艺的小屁股,徐艺连蹬带爬总算上去了。奶奶站在地道边好一阵子喘,拿过扫帚,浑身上上下下扫着土说,瞎子种树,不管死活。徐艺学奶奶,也胡乱拍打着说,拐出去是哪里?奶奶思索着,点上一根烟卷儿。
没一会儿,妈妈醒了,又唱了起来。徐艺身体绷直,嘴巴微微张开,又看见那些小鸟,一只一只又一只,翅膀忽闪,可惜扑腾没几下,一眨眼不见了。徐艺揉一揉眼睛,站在原地还在等。妈妈脱了棉衣,滑下了地道。
这几天总下雨,下着下着就变成雪,不成形,扑簌簌的小清雪。已经很冷了。徐艺不喜欢这种阴冷,到处湿湿滑滑,稍不注意就崴脚,比数九隆冬,更让人难熬。两只元宝鸡渐渐长大了,今天第一次下了蛋,徐艺很开心,拿出来看看,手心里一点温热,又小心地放回去,等她叫奶奶来看,前后最多几分钟,鸡蛋消失了。徐艺趴在地上,对着鸡窝左看右看,“我的鸡蛋……”她哭起来。是被元宝鸡自己吃掉喽,奶奶把徐艺搂在怀里,摩挲着说,不哭,咱们重垒个大窝?奶奶走到老槐树跟前,抬手仰望。树叶早已掉光,枝桠光秃秃的。奶奶说,这棵槐树是你爸种的,你爸爸每年都要晒一些槐叶,揉碎了,跟麦麸皮、谷糠和一起,做成饲料喂鸡喂猪。徐艺想到不久前,妈妈呆看槐树的画面。愣了一阵神,徐艺说,爸爸去哪儿了?
奶奶不答话,自言自语地数落着。徐艺想,家变大了,元宝鸡就不吃鸡蛋了?奶奶在院子里四处走动着说,院里也用土重新垫垫,垫高些,看不出啥。徐艺说,那咱们不用半夜三更倒土了。正说着,院门外像有人在说话,她趴在门缝往外望,朝奶奶招手。奶奶说,夜里不出去可不行,白天不能倒,这么巴掌大块地方,能想啥办法。徐艺说,天天晚上倒土,我瞌睡死了。
每天午夜以后,确保四邻五舍都已熟睡,徐艺跟着奶奶,悄悄溜出门,找地方去倒土。时间早,人多眼杂,目标大,有次十一点钟出去,迎面过来一个人,路口街灯忽明忽暗,这人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回头说,黑灯瞎火,一老一小,不嫌冻得慌?夜深再行动,能想到的近处,都已经倒遍了。学校后面一条干涸的臭水沟,倒了七八趟。奶奶说,不能连着倒了,再倒沟要填平了,缓几天再看看。沿街几排行道树,每个树坑里分别填过两趟土。奶奶说,不敢填太满,引人怀疑。隔一条街过去,有个小区垃圾站,倒了四五趟。奶奶说,不敢紧住一个地方倒,再这么下去可咋办,撵不上你妈挖得快呀,昨儿个夜里那地方,今天指定不能去了。
学校大院斜对面,有个工地,好几年不变样。奶奶领徐艺晒太阳时,去过几趟。奶奶说,是个废荒工地,应该没人管。不料才刚倒了两趟,一个老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远远扯着嗓子吼,谁?闹啥?奶奶拉起徐艺转身就跑,筐子也顾不上了,奶奶脚小跑起来速度不慢,徐艺差点被什么绊倒。回到家,奶奶捶着胸口说,乖,快给奶奶点根烟。徐艺好半天还心惊肉跳。奶奶缓一缓说,你妈可倒好,管自己闹,把俺们害够呛。徐艺站在地道口,小心往里看看说,我实在累死了,这么多土,啥时候才能倒完啊?奶奶默默吸烟。白雾四散,月光薄薄洒了一地,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耳边传来叮叮当当。奶奶拍拍裤腿上的土说,能咋办,不让她闹,还不定裹出什么乱。
徐艺此刻抬眼看了看奶奶说,老头那么晚还不睡,我们才倒了没几筐啊。奶奶盯着地道发呆。妈妈挖出的土越积越多,几乎要堆满外屋三分之一,简直无从下脚了。刚开始那会儿,挖得还不熟练,妈妈制定任务量,是每晚不得少于六筐。徐艺把筐子放倒,爬进去说,外头太冷,我不去了。奶奶想了想说,今儿个夜里,倒够十趟,给买一种糖,去不去?徐艺来了兴致,给我买巧克力?奶奶说,啥?徐艺嘴巴一撇说,反正你没吃过。奶奶笑着说,好好好,俺娃听话,说买甚就买甚。食品店里那种半圆形巧克力,徐艺垂涎已久,有个老师曾塞给她一块,第一次看见糖果长这样,不知如何下口,伸出舌头舔一下,没啥味道,老师笑说,咬呀,咬着吃,徐艺小心咬一小口,腻滑感自舌尖流到舌根,把大半块都塞进嘴里,一不小心咽下去,嗓子眼一股甜香,又带点苦,说不清楚。妈妈站在地道口探出头说,你们磨叽啥?还想不想逃出去?徐艺不吭声了。奶奶回头看了妈妈一眼说,俺刚才看了看,隔壁家电灯还忽忽闪闪,再稍歇个歇,只管闹你的。妈妈于是又钻进去了。
朔风刮了一天,此刻能看见窗外半空的星星,寒光闪闪,徐艺偎在奶奶怀里不说话。奶奶关了灯。装土倒土,靠手电筒借光。黑暗中,奶奶幽幽地说,你大大是腊月生人,耐得住冻,去年给他做条棉裤,新絮的棉花,也不知道你妈记不记得,棉裤捎去没?徐艺说,爸爸为啥不回家?奶奶没吭声。徐艺说,去什么地方倒土?奶奶说,换一处地方。奶奶在腿上拍了一巴掌说,对了,你妈办公室背后有块树林,现成的好地方嘛。徐艺一脸迷惑。奶奶说,有人吊死在树上,后窗户早就拿木板子钉死了,人拉鬼撵,哪个不怕死的敢去,俺咋没想到。徐艺的身体一抖说,会不会撞见鬼?它吃不吃小孩?奶奶拉过徐艺一搂说,听话就不抓。徐艺说,我听话。奶奶说,坟地里赶集,鬼圈里拉弓,阎罗王也闹不过小鬼子。徐艺“啊”一声。
正聊着,墙上的挂钟响了几下。奶奶走到门外左右看看,“嗯”了一声说,咱们欢欢儿闹,拿过铁锹,没几下就装了大半桶。徐艺把玩具小桶里的土拍瓷实说,干嘛弄一半?奶奶把铁锹往土堆上一插,手扶后腰,慢慢直起身来说,太满闹不动嘛。手电筒打开,朝地上照照,灯光有些弱,在手心里磕了几下。奶奶说,明天记得买新电池啊。徐艺说,买巧克力糖。她们深一脚浅一脚,约摸着朝小树林的方向走。昨天大风过后,紧接一场雨,土路泥泞不堪,奶奶脚下一个踉跄,铁皮桶几乎扔出去,她低声地骂。徐艺脚下打滑,玩具小桶差点甩出去。奶奶连拉带扯说,靠屁吹火哟。徐艺爬起来,裤子上都是泥。小树林越走越近,北风一吹,耳边飒飒有声,仿佛有人在哭。徐艺的声音发颤,真有吊死鬼吗?奶奶就近找了棵树,把土倒出来,小脚踩了几圈说,这地方好,抓紧时间能多跑几趟,树多,地方也大,说完拉起徐艺,头也不回转身疾走。唱个歌好呀不,有俺在,你怕个啥,奶奶说。徐艺低着头嘟囔,还唱还唱,等下又有老头跳出来要骂。奶奶已经小声唱起来——“家住直隶保定府,俺的名字马二虎,俺爹带俺到太原,日日推车卖烧土,烧——土喔。”
阴雨天不能出门,奶奶无事可做,坐床头腿一盘,开始卷烟。她烟瘾大,得空就来一根,徐艺爬上床就犯困,永远觉得睡不醒。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她听见奶奶说,你大大以前,一有空就给俺揉烟叶,加几滴香油,就不发霉。
奶奶卷烟用的废报纸,是早前从学校带回家的。那时妈妈已被停课,每天往办公桌前一坐,王坝氮就跟过来,指着一沓稿纸说,今天交待啥?仔细想清楚。一位与妈妈甚好的老师,趁人不备悄悄透露,写检举揭发爸爸黑材料的人,正是王坝氮。徐艺找一处犄角旮旯,不吵不闹,捏着一截粉笔头,在地上乱划,划过几次后,她意识到那是“王八旦”三个字。
奶奶凑近徐艺说,欢欢儿起来。徐艺睡得迷瞪,答应着,不情愿地爬起来。奶奶说,每一张报纸,你妈都要查,有没有最高指示,让她查。徐艺下床,晃悠着走到外屋。地道比昨天又挖深了一点,妈妈站在过腰的地道口,呼哧呼哧喘气,接过报纸,哗啦哗啦翻,上下左右仔细看,额头都是汗。真是热死人,妈妈抬起胳膊,在脸上抹一把,报纸搁边上,脱毛衣毛裤。妈妈说,从小培养方向,革命才有出路,向王坝氮同志靠拢,出大力流大汗,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徐艺一脸茫然,站在地道边,耳边噼噼啪啪响,盯着妈妈胸前隐约两座小山,眼前的回忆,熟悉而又遥远。妈妈聚精会神地翻报纸,自言自语,没有“最高指示”?徐艺接了报纸,妈妈在身后幽幽地说,朝阳初上,东方欲晓,天边泛出鱼肚白……
徐艺回里屋趴在奶奶耳边小声说,我妈要睡觉了。妈妈把靠墙立着的大木盆放倒,打半盆水,哗啦哗啦,洗臉、洗头,快速擦抹身体,换下脏衣裤袜。晨光微熹,徐艺知道,妈妈准备上床了。她这一觉,要睡到上午十点钟以后。奶奶管这段时间叫“放风”。三个人都能轻松一阵。
徐艺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来了。她自言自语,外边,有什么鸟咕咕咕咕一直叫?小鸟知不知道每天晚上我很晚才睡?奶奶说,是郭公,你大大叫它斑鸠。徐艺踩着矮脚板凳,朝外张望着说,它叫什么呀?奶奶说,闹腾,一公一母远远地叫,你大大有文化,说是婆姨汉子对唱。徐艺没转身,盯着窗外发呆,心里发愁,每天半夜找地方倒土的日子,究竟还要多久啊?奶奶说,早前汾水出太原城,往西南,第一道关口,就咱阳曲县,汾水穿过整个村,你大大当年读书,每天天不亮出门,爬过几道山,东北头到西南端,走得腿断,山上郭公多着哩。徐艺说,要是上学了,每天晚上不睡,白天怎么办……
窗外鹁鸪叫不停,徐艺耳边传来,是“倒土倒土倒土”。妈妈睡得熟,呼噜呼噜。徐艺从矮脚板凳上跳下来,耷拉着脑袋走到饭桌前,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没精打采地嚼着。奶奶说,咱们要出去再找找,今儿个夜里,往哪里倒土。奶奶一口牙齿早已掉光,吃一口馒头,拿过二锅头瓶子,嘴巴对瓶口,咕咚一口。徐艺小声说,真那么好喝?奶奶好酒,喝一种麦秸秆自酿的土酒。入口烧烈,呛嗓子眼。徐艺拿过瓶子凑近鼻子闻闻,立马吐了吐舌头说,比实验室里的酒精还难闻,有股六六粉的味道。奶奶抿着嘴巴笑笑,眼神闪烁着跳开,没有吭声。
徐艺想起老宅前院枣树下,拴着的那头老毛驴,她抬起头望着奶奶,心往下一沉,毛驴老了没有?奶奶说,你大大啊,是小和尚念经,有嘴没心,天王老子该知道,他冤枉。徐艺说,奶奶你醉了。奶奶紧抓酒瓶沉默着,手背上血管纵横
。她抬头看看徐艺说,紫藤眼瞅要开花,你大大每年,少不了画几回,老宅子墙上,有不少花鸟,有枝有叶,有花没花,他都喜欢,给四邻五舍画呀,一个人瞎忙活嘛。徐艺转过身怯怯地问,爸爸究竟去了哪儿?他知道我们在干啥?奶奶夹过几根绿叶菜放在小碗里说,俺娃多吃菜,长得快,长得好看。徐艺把菜叶子往边上一拨拉,屁股扭扭,哼唧着说,我不要吃菜叶子,长大要上学,晚上要早睡觉。奶奶自言自语,你大大是一天夜里,从家里被直接带走了的,那时候,你还只有这么一扎扎来长。奶奶伸出一只手,估摸大拇指到中指之间的长度。
所有关于爸爸的往事,一点一滴。他的形象更加摇曳而复杂。忽远忽近,亮起来,暗下去,在徐艺的眼前堆叠晃动,好像深秋冬日里的太阳花,一朵一朵缓缓地开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她忍不住咳嗽起来,从胡思乱想中渐渐回过神,眼睛一眨不眨,仍然紧盯着。奶奶说,你大大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可不想到头来,嘴上惹出祸来。徐艺一句没听懂。天安门城里有一种小吃,叫啥啥饼,奶奶说,是紫藤开花时才有的小零嘴,你大大有次京城出差,给俺带回来一包。徐艺咽着口水说,肯定很好吃。奶奶摸摸徐艺的脑袋说,味道和槐花的意思差不多,更香些,等开春槐花大开,奶奶给你做。
如果天气好,等妈妈睡着,奶奶带着徐艺四处兜兜转转。学校大院附近,有一家国营食品店,营业时间一到,店门大开,柜台上一溜一溜摆满玻璃罐子。徐艺抬头看看奶奶,马上又低下,嘴唇咬紧,心有不甘地磨蹭。奶奶买几粒西瓜球糖说,来,给俺娃解解馋,别的咱们也买不起啊。徐艺心满意足地笑了。妈妈开始挖地道以后,已经彻底不去学校了,工资减少近半。王坝氮有一次代表校领导来家里慰问,他皱眉掩鼻,站在外屋门口招呼奶奶过去,一脸严肃地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就让她好好在家呆着吧,跑出去也是麻烦。奶奶不吭声。王坝氮又说,洗心革面要触及灵魂,重新做人怎么做,首先要触及皮肉啊,说着指一指满屋子的土,这些东西,绝不允许随便乱倒啊,不能影响别人。奶奶站在边上不住地点头。王坝氮临走时摸摸徐艺的脑袋,跟奶奶强调一句,千金难逃丫鬟命,甚是甚啊,一码归一码,她该交代的问题,还是要交代清楚,心存侥幸过不了关。地道已经挖了四五个月,妈妈钻在没过头顶的地道深处,正挖得如火如荼。徐艺躲到奶奶身后,恨恨地盯着王坝氮,心里小声地骂,王八蛋,王八蛋。
窗外寒风凛凛,太原已经步入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有天早上,奶奶带着徐艺出外上厕所,回来后发现,妈妈不见了。刚才明明已经躺床上睡着了呀?
找了一上午,听人传言,在迎泽公园,发现一个女人。她情绪饱满,摇曳生姿,站在湖畔跳“红色娘子军”。吴琼花遇见洪常青那一段。女人浑身一丝不挂,迎着朝霞,身后杨柳轻摇,挂满霜花,风一吹,繁密枝条像孔雀的尾巴。公园清洁工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据说以前是某高等院校的英文教授,第一时间发现了赤裸狂舞中的疯女人。老头本打算上前,想到自己的身份,作罢。等他跑了几条大街,找公用电话报警后再返回时,已经有晨练的人,三三两两出来了。众人围聚边上小声嘀咕,指指点点,表情复杂。有人试图用棉大衣去裹,女人手舞足蹈,仰面大笑着跑开,继续跳,大声地喊,“时间不多了呀,时间不多了呀,再晚就逃不出去了呀……”
徐艺跟奶奶是在派出所见到的妈妈。她身上裹着一件男式警用军大衣,蜷缩角落,仰脸望着天花板,看一会儿,笑一下。徐艺瞪大眼睛躲在奶奶身后,默默地看。妈妈的面孔很白,嘴唇发紫,蜷起小腿,抱紧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颤。徐艺心里说,你冷不冷啊?觉得有点难过。她第一次发现,妈妈的脚腕那么纤细,大衣下面露出一小截,秀气的脚趾头朝上微微勾起,脚底板乌黑一层。警察让奶奶签字领人。自打進来,妈妈口里一直断断续续说着同一句话,“逃不出去啦,逃不出去啦。”迟疑了一下,奶奶不好意思地说,俺不识字。警察代为签名,奶奶伸出右手食指,在规定位置按了红指印,警察再三叮嘱道,以后她的身边,可不能再离开人了啊,否则后果自负。
派出所距离学校大院,大约一站路。徐艺跟奶奶领着妈妈,步行回家。三个人默默一路。接下去的几天,生活恢复往日的寂然。奶奶说,至少你妈妈不再挖地道了。有一天,趁妈妈熟睡,奶奶把她留了多年的辫子剪了,眨眼变成两根短把子锅刷。麻花辫乌黑发亮,粗可一握,它们静静躺在地板上,徐艺默默看。奶奶轻声说,你小时吃奶,一定要摸着这辫子,没有就哭,咋哄也没用。徐艺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把。妈妈没觉察自己身上有异常变化,像很喜欢那两把锅刷。奶奶彻底放下心。但徐艺觉得奇怪,看见妈妈现在每天梳头,要从一侧,左边或右边,溜光水滑的头发硬生生拽出一把,头顶上突兀起来,像黑芦花的鸡冠。妈妈扭过头来问她,好看吧?好不好看?徐艺一吓,躲到门背后,听见妈妈对着镜子笑嘻嘻地说,时间紧迫,赶紧后撤。
天黑前,妈妈抱着芦花公鸡,走哪儿抱哪儿,看见人就嘻嘻笑,见谁都重复同样的话——“再不抓紧时间,我们就逃不出去了呀”。芦花公鸡一身黑衣,油亮水滑,腿上绑着粉色蝴蝶结,那是奶奶买给徐艺,打算过年时扎小辫儿的。妈妈抱着大公鸡,绕学校操场快步走。一圈一圈又一圈,走走停停,跟黑芦花说话。有个学生胆子大,跟在妈妈身后亦步亦趋,听来听去,听不清楚,不甚明白,他回来后拾人牙慧,“王坝氮那地方,火气可真他妈大,需要赶紧找个人来拔上一拔……”众人哈哈。
徐艺回到家,把听来的传闻,有样学样说一遍。奶奶始终沉默,烟卷儿一根接一根,屋子里雾气腾腾,呛得睁不开眼睛。徐艺想爬床上玩,她才刚踮起脚尖,外屋传来挖土的声响,她停顿一下,忽觉身体轻飘,腾地一下飞到空中。她看见坐在下面的那个自己,头顶缓缓升起一股白烟,很快又化作天边的一朵灰云。徐艺大声地说,奶奶,明天又要下雨啦!说完朝着光芒万丈深处,忽忽悠悠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