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
孟渔没想到,几天后姬元果真给他打电话了。
姬元说,孟老师,我为你接风吧。
孟渔有些愕然。接风?接什么风?他都来这儿小半年了。而且,他和她,半生不熟的,也不是接风和被接风的关系。
孟渔不想去,他一向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他是一个传统的男人,在男女关系方面,还是习惯“凤求凰”的。这“凤求凰”不只体现在求偶最后的那个环节——动物世界里的昆虫是那样的,雄性昆虫为了和雌性昆虫交配,之前拚命地抖擞自己艳丽的尾羽,甚至性器官,向对方发出最明确清楚的信号。这是低级世界的两性关系,简单直接。但人类不这样,人类是进化了的高级动物,会更迂回曲折、更隐蔽地接近目标。“我为你接风吧”,这句话,或者这个行为,在孟渔看来,就属于曲折和隐蔽的接近。
我为你接风吧。
然后呢?——一定还有然后的。
姬元对孟渔,应该没有政治和经济的意图,那么,就是最原始的生物意图了。
可惜,孟渔没兴趣。
但那天姬元一点儿也不知道孟渔的这个想法,她把孟渔那句“不必了吧”理解为省得她破费的客气了,所以就很坚持地说,“尚周记”知道吧?就在学校附近。我们一小时后“尚周记”见。
孟渔还是去了。为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只是因为那天他不想洗被单,他本来应该洗被单的,被单在卫生间的塑料盆里都浸了好几天,他一直懒得去洗。这是一个人生活的代价。要自己做饭,自己洗衣物。他已经不习惯做这些事了。自从结婚之后,他过的基本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老婆是有洁癖的女人,三天两头洗洗涮涮,只要一看见太阳,她就想洗东西。仿佛让太阳空照院子,就浪费了。家庭妇女的庸俗逻辑。他嫌她这样。她从来不会什么也不做的,就那么好好地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更别指望她能像系里的女老师那样安静地坐在太阳下读几页书。他是喜欢看女人坐在太阳下读书的。那几乎是风景了。他对古人云的“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不以为然的,“夜读书”太猗艳了,与其说是读书,不如说是男女的一种媟狎。挂羊头卖狗肉。是一种对书的失礼。好像书是某种情趣用品,一如女人的华丽内衣那样。这过分了。一个读书人,至少应该对书庄重其事。因此,比起“夜读书”,他还是更喜欢夫妇俩一起坐在青天白日下读书,他觉得那种画面更干净,有一种健康和明艳之美,像欣欣向荣的植物一样。但他们家从来不这样,总是他读书,而她在院子里晒这晒那。他们家的院子里在天晴时从来不会清闲的,总是晾晒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冬天是腊肉香肠,夏天是衣裳鞋袜。在六七月盛夏的艳阳天,她甚至会像张爱玲的《更衣记》那样,把箱子里的陈年旧衣都翻出来晒——只是没有《更衣记》里晒的旧衣裳好看,那些大户人家的绫罗绸缎,之所以年年拿出来晒,不过是对从前富贵的反复温习和眷恋。类似于一种祭奠仪式。表面是晒衣,其实是晒旧时锦衣玉食的好生活呢。可他们家从来没有过锦衣玉食,那些散发出樟脑丸味道的旧衣裳,霉了也就霉了,蛀了也就蛀了,有什么好晒的呢?他真是不明白。
可家庭妇女原来也有家庭妇女的价值。没有家庭妇女,浸在塑料盆里的被单,不论浸多少天,也不会自己把自己洗干净了。他终于明白胡适为什么会忍受小脚泼妇江冬秀了。也因此对一向景仰的胡适生出了微微不屑,就为了一辈子舒服地“吃喝拉撒”,而牺牲更多雅生活的男人,怎么狡辩,也属于“鄙”的那一类了吧。
姬元点了文昌鸡,点了椰奶咖喱蚵,点了蒜香黄秋葵,点了萝卜糕,点了椰丝糯米粑,还拿着菜单不放,两眼炯炯地上下看个不停。孟渔忍不住问,还有其他人?
没有,就我们。
那会不会,点太多了?
多吗?
多了。
可这家和乐蟹做得好吃着呢,不能不点的。
那萝卜糕和糯米粑是不是有些重复了?都是主食。
也是。那划掉一个?
劃吧,吃不了的。
孟老师,你想吃萝卜糕?还是椰丝糯米粑?
我不论。你随便好了。
姬元斟酌半天,终于划掉了萝卜糕。
可还没等那个系蓝围裙的伙计转身呢,姬元又把菜单从他手上要回来了。
我想吃萝卜糕。
那不要糯米粑。
我也想吃椰丝糯米粑。
孟渔哭笑不得。
反正,也不是鱼与熊掌不能得兼。萝卜糕糯米巴之类,咱们还是可以得兼的,是不是?孟老师。
姬元笑着对孟渔说,一副颇欣慰的样子。
孟渔也尴尬地笑,客随主便,他还能对这个半生不熟的哲学系女人说什么呢?
在姬元之前,孟渔从来没有和哲学系女人吃过饭。事实上,非哲学系的女人,孟渔和她们吃饭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孟渔是个内向的男人,孤傲、落落寡合,且生活又素来节俭,不喜欢请别人吃饭。虽然中文系一向有相互酬酢的风气,但一般是别人酬他,他不回酢别人,这当然行不通,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过,“非礼”的时间一长,他就渐渐被排斥在这风气之外了。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在饭桌上应付自如的男人,不像同事孙东坡,独处时焉不拉叽萎靡得很,但只要一上酒桌,突然间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起来,整个人会变得又活泛又鲜艳。所以孙东坡特别贪恋人群,贪恋酒桌,有事没事,就学曹操,来一回“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但孟渔不一样,一个高校的副教授,囊中羞涩,一个月经得起几回“我有嘉宾”呢?而且,在人群里,孟渔总是不自在。孟渔喜欢自个儿待着,哪怕吃饭,哪怕喝酒,他也喜欢自酙自饮。他老婆也喜欢他这样。男人不到外面应酬,总是好的。她经常用她的方式鼓励他。你看看孙东坡,整日在外面都吃成啥样了?肠肥脑满的。孙东坡原来也很苗条的,像孟渔一样,但现在双下巴都有了,真是肠肥脑满的;或者说,哪家哪家的芋头不能吃,是用有毒药水去皮的,哪家哪家的藕不能吃,是用硫磺漂白过的。她总能在第一时间掌握这些消息,好像她在食品监管局工作。他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用意。她这个人,虽然没多少文化,心思却很缜密很复杂。不就是希望他别出门吗?要他只在家里吃饭。他本来不喜欢出门,但他实在不喜欢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更邪恶的是,她甚至鼓励他孤僻。他只要和谁稍微走近一点,即使是男的,她也不喜欢。她会有意无意中伤那个人。有一度他和同事孙东坡和老鄢来往稍微密了些,她就想方设法离间他们。她说起他们的语气,会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恶意;更别说系里的那些女老师,只要有机会,她就会不遗余力地诋毁她们,用她自以为隐晦的方式。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希望他孤僻,希望他与世隔绝。但他确实感觉到她不喜欢他和别人多接触,她似乎恨不得把他像鸟一样关在笼子里,然后罩上一块黑布。是不是他孤僻了与世隔绝了,就只能依赖她或爱她?他这么揣度,这揣度有些阴暗了,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往好里想她。是不是夫妇久了,都会生出一种怨气?
在他和女人吃饭有限的经验里,孟渔以为,女人吃饭都是很秀气的。
朱茱吃饭就秀气。这辈子,除了姆妈和老婆,朱茱可能是和他吃饭次数最多的女人了。在朱茱的老公沈一鸣到美国访学的那一年,他真是和朱茱一起吃过无数顿饭的。像夫妇那样。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尽管那时“举案”的是他而不是朱茱——这回想起来有些白璧微瑕了,但他还是觉得好。不知为什么,他和老婆在一起时,会恪守一些男人的原则,所谓男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之类,但和朱茱在一起,他就不讲究了,什么都想为朱茱做,只要朱茱喜欢——至少那时是那样的。有什么关系呢?京兆尹张敞不是还像丫鬟一样,为他的妇画眉么?这是恩爱夫妇之间的一种好法。他喜欢他们在一起时看上去像夫妇,过寻常日子的夫妇。他还清楚地记得朱茱坐在他对面细嚼慢咽的样子,也清楚地记得她家的食具,淡绿色的用来盛姜蒜的小碟子,碗只有枇杷大,他那时这么说的时候,朱茱怪他太夸张了,“你见过这么大的枇杷?见过这么大的枇杷?”她把绘有淡黄色细花的饭碗举到他眼面前,问他。她拿碗的手,修长圆润,白如柔荑。不像他老婆的手,青筋暴露,男人的手一样。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可一想起来,还和昨天一样。
老婆虽然长得粗糙,吃饭甚至比朱茱还秀气。他们第一次在师母家吃饭的时候,她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吃,师母说她像吃“猫食”。师母家养了一只猫,是只叫“南子”的母猫,这名字是导师取的。孟渔不知道导师为什么要给自己家的母猫取一个这么名声不好的名字。南子吃鱼时就这样慢条斯理的。一条小鲫鱼,它用它的樱桃小口,能吃上半个时辰。吃一口,捋一下胡须,吃一口,又挼一下胡须,就好像淑女在用绣花手绢擦嘴,妩媚得很。冬天天冷,鱼容易凉,导师守在边上,每隔一会儿就用微波炉把鱼加热一下,他怕南子的胃受寒。南子的身体不好,导师煞有介事地对他们说。导师是个很严厉的人,没什么人情味的,没想到,对一只猫却这么温柔体贴。师母有时会假装吃醋,说导师对那猫比对她还好。导师竟也不否认,兀自抱着南子在怀里摩挲。孟渔猜师母或许不知道历史上南子其人其事的,要是知道,怕就真吃醋了。说不定会在南子的鲫鱼里下砒霜呢。女人嫉妒起来都是不可理喻的。不过,也或许知道呢。上了年纪的妇人,都有睁只眼闭只眼的智慧,也自有一套让婚姻保持体面和有趣的方法。导师看猫,师母看导师看猫。这犹如卞之琳的诗了,“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谁在当中得到的乐子更多真是难讲的。师母说吃东西慢的人有富贵相,命好。师母那时正撮合他们,所以对老婆所有的行为都加以牵强附会的美化。后来孟渔知道,校医务所的女护士们都是这么吃东西的,不是像猫一样天生仔细优雅,而是故意这么吃。慢条斯理地吃饭是有诸多好处的,无论是从瘦身的角度,还是从养生的角度,还是从女性审美的角度。医务所的女人,一个个都是很会做女人的。怎么吃,怎么穿,怎么说话,怎么走路,都讲究套路的。像文人写八股文章,或演员在台上唱戏,起承转合,唱念做打,都是程式化动作。他特别憎厌看这样的八股文章。每回看到老婆把青筋暴露的手指,翘成兰花状,然后嘬了嘴用匙子小口小口喝汤的样子,他都作呕。
但姬元吃饭的风格,完全颠覆了孟渔对女性吃饭“很秀气”的认识。
也不是说姬元吃饭就梁山草莽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她也是一口一口吃的,虽然不是朱茱那样细嚼慢咽,也不是他老婆那样矫情做作,但也还是正常的吃法——吃的速度,既不太快,也不太慢;一筷子夹的菜,既不太多,也不太少,总之姬元吃饭的样子,并没有太吓着孟渔。
“不秀氣”主要是指姬元的食量。
孟渔记得,他早就搁筷子了,在食物被吃了约一半的时候,他就开始喝苦丁茶了。来海南之前,他从来没喝过这种茶,在家时他习惯喝菊花茶,加一小把枸杞。老婆说这种茶养生,补虚固精。他对养生没兴趣,尤其反感“补虚固精”之说,听起来好像他那方面不行似的。他老婆可能真以为他那方面出了问题,因为他们后来确实疏于房事,总是一两个月也过不上一回半回的。他提不起兴致。老婆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却很努力地为他炖各种各样的养生补肾汤,每天早上给他泡上一大杯菊花枸杞茶——应该说枸杞菊花茶,因为后来枸杞比菊花多多了,红艳艳的,是梅花点点开的景致。古典文学的老周每回都会故意十分认真地盯了这景致看,脸上是男人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孟渔恼羞得很,有一种被窥探了隐私的不悦。他也不能解释什么,一解释,倒像此地无银了。其实老师们都爱喝菊花茶,或者胖大海,这两样东西对嗓子好。学校里的老师,嗓子大多像老生一样嘶哑——天天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喊着,不破嗓子才怪,但没有谁会在杯子放那么多枸杞。孟老师,枸杞作用什么呀?有时老周会一本正经地问他。他恼火得很,但还是会半笑不笑地牵牵唇角,算作答了。老周的嘴,是一惯孟浪的,有为老不尊的德性。孟渔懒得和他多纠缠。
来海南后第一次喝苦丁茶是在系主任老蒲的家里。老蒲的老婆是当地人,苦丁茶泡得特别酽。他一口下去,苦得几乎咂舌。但之后就爱上了。他是个容易爱上苦味的人。尤其中年之后,他更愿意吃苦瓜莲子莴苣之类的食物。倒不是从养生的角度,而是一种“志同道合”的选择,有点儿像陶渊明的爱菊,周敦颐的“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的意思。食物也是有品格的。他觉得那些苦味的食物更清高,更有操守。虽身为食物,却能不媚于世,不悦于人,像那些萧散避世之隐士。他就怀着这种“托物言志”的心态,喜欢着那些苦味的食物。
海南菜他也喜欢,自然,不做作,一派天真烂漫,有一种“豆蔻梢头二月初”的新鲜。
孟渔那天其实吃得也不少了。萝卜糕吃了两块,椰丝糯米粑吃了两个,蟹那东西,本来在外面他不怎么吃的,嫌麻烦,尤其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吃,实在难看相。但它就放在他面前,近水楼台,他也吃了几个蟹腿。而蒜香黄秋葵,因为属于带苦味的“有操守”的食物,所以就吃得更多了,大半盘都是他一个人吃掉的。就算这样,他搁筷子的时候,桌上的菜,还有不少的。
我吃好了,你慢慢吃。他对姬元说。
他也不过是客气一句。两个不怎么熟悉的男女一起吃饭,其中一人——还是男人,先搁了筷子,说起来,是很没有风度的事情。他也知道的。
但他吃饱了——也没有勉强自己继续奉陪这个女人的兴致。
他以为,姬元接下来也会讪讪放下筷子的。
但姬元没有。她接着“慢慢吃”了,直到把桌上的六个菜吃个精光——真是精光,盘子里最后剩下的,只是些葱姜蒜作料了。
孟渔喝苦丁茶的时候,一直在观察姬元。
他有观察生物的习惯。小时候,他家和鲁迅家一样,屋子后面也有个百草园,百草园的颓壁残垣里也有各种虫子,蝉、果蝇、螽斯、蟋蟀,还有水坑边飞舞的蜉蝣。最漂亮的是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一只只像着霓裳羽衣的贵胄公子哥儿,可惜是朝生暮死的薄命公子。他捉了它们放进玻璃瓶里,看它们如何伸胳膊蹬腿,如何打架斗殴——如果瓶里放进两只雄蟲,再放进一只雌虫,是很容易打架斗殴的——孟渔会辨别许多虫子的雌雄,雄虫一般羽毛艳丽,短小精悍,身材苗条婀娜;而雌虫个头较大,尤其腰及屁股部位,十分肥硕,动作起来,有尾大不掉的迟钝,而且吃得更多。它们会一边雍容地吃,一边雍容地交尾。
姬元吃东西的样子,看上去,颇有那些雌虫之风。
孟渔之前是带了想法来的,他觉得姬元之所以为他接风,不过是巧立名目,而名目之下,是她对他有生物意图。
所以他一直冷眼旁观,看姬元如何一步一步地对他实施那意图。
女人吃东西本来是唱念做打的一部分。如果有男人在场的时候,女人压根不好好吃东西。如果是一群男男女女的宴,那饭桌就更不是饭桌了,而是个大戏台子,女人争奇斗艳,搔首弄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所以他老婆会翘了兰花指嘬了嘴小口小口地喝汤;朱茱会害怕鱼刺——那么细的鱼刺呢;五十多岁的马丽会用童声对他说“小孟,我实在吃不下去了”——他们有一次去长沙开会,酒店明明有丰富且免费的会议餐,她不吃——说不想吃,非要和他出去吃当地风味小吃。可一碗牛肉米粉,她还没吃到小半碗呢,就用奶声奶气的童声对他说,“小孟,我实在吃不下去了”。他当时真想扇她一嘴巴的。也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不知道三岁小孩都懂的“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不过,马丽也可能是例外,她是因为研究冰心的儿童文学,把自己研究得走火入魔了。但究其性质,也和朱茱的怕鱼刺,和老婆的兰花指,是一样的。这是一种性别上的情不自禁。女人不论是老是嫩,也不论是雅是俗,这方面在先天都有着一样无可救药的浅薄,和戏剧化的本能。
孟渔总是忍不住,把女人当成他玻璃瓶里的虫子那样来观察。
他喜欢看她们在瓶子里“蜉蝣之羽,衣裳楚楚”的样子。
但姬元却没有“衣裳楚楚”。姬元说“我们一小时后‘尚周记见”,他特意晚去了几分钟,不是他拿腔作调,也不是他没有风度,而是他以为就算他晚上几分钟,姬元也会比他更晚的。但没想到,他到“尚周记”时,姬元已经坐在那儿边看书边等他了。
她清汤寡水土木形骸地坐在那儿看书。孟渔一时间真是愕然了的。
在孟渔的经验里,女人但凡赴宴——也不管是大宴小宴,都是要妆扮的。但姬元没有,既没有盛妆,也没有薄妆,这个孟渔一眼就看出来了。姬元穿一件暗绿色衬衣,旧的,领口都有些泛白了,左眼睑下方,有一块明显的褐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正好坐在窗口阳光下,他看得尤其分明的关系。记得那天他们在香格里拉的大堂里乍一遇见,在流光溢彩的灯光下,姬元的脸上,好像还是干净的,应该没有这块斑。这块斑的直径估计有三厘米吧?就那么枯叶似的堂皇地落在眼角。姬元为什么不用粉遮掩遮掩呢?
孟渔内心生出某种复杂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他隐隐有被冒犯了的感觉。
而且,整个吃的过程中,她也太聚精会神了,太心无旁骛了。他从来没见过吃饭这么认真的女人。仿佛她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件重要的事情还很美妙,所以她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上面,无暇顾及其他。虽然偶尔她也抬起头,愉悦地朝他笑笑,算尽地主之谊。但那笑,和那愉悦,和他无关,完全是美食的“余音袅袅”。是她和美食之间两情相悦的结果。他能感觉出来。
他几乎失礼地盯着姬元脸上的“枯叶”琢磨。那“枯叶”,近了看,似乎更像某种蛾子的翅膀,一种有着棕褐色圆弧形状后翅的蛾,是叫米蛾,还是就叫枯叶蛾?他记不太清了。但姬元浑然不觉,兀自挥汗如雨地吃着——说“如雨”,是孟渔夸张了,但姬元是真吃出汗来了。她的额头和鼻翼在阳光下,有一层细密的汗珠,闪闪发亮。天气还不怎么热呢,他这个男人还吃得悠哉悠哉呢,可姬元一个女人竟然吃东西吃出了汗!
这真是一只奇怪的“昆虫”。
难不成是他想多了,她对他根本没有生物意图,接风就真只是接风?
从头到尾,他们也没聊几句。他没见过这么话少的女人。女人在饭桌,一般吃得少,说得多,喜鹊一样饶舌的。可姬元正相反,吃得多,说得少——比他说得还少呢。
他们间或也聊几句的。她问过他,认不认识哲学系的某某某,或某某某。
他说不认识。哲学系他除了认识搞古希腊哲学的马益老师,其他人,他都不怎么认识。
她哦一声,就没下文了,继续吃。
但那一次接风对孟渔而言,还是有收获的,一种很实际的收获。
姬元家有洗衣机。当他不经意说到塑料盆里脏被单的烦恼时,她建议孟渔把被单拿到她家洗。
他们两家原来离得不远,都在师大教工老宿舍那儿,之间就隔了几栋楼。
他本来应该推辞的,以他孤僻的个性,推辞这种事才是自然而然的。何况他和她也没有熟到可以去她家洗被单的程度。
但他没推辞——想到要手洗那黑乎乎腻兮兮的被单,他那句“不用了”就没说出口。
姬元说,没关系,你来吧,反正我一个人。
这句话按孟渔的理解,和自荐枕席也差不多。但姬元的声音里,又有一种清天白日的坦荡,一种不拘小节的大方,一种没把他当男人的“思无邪”的大剌剌的东西。她的语气,太清明了,没有一点儿带性别意味的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就好像孙东坡对他说,“老孟,来支烟?”
不过是“来支烟”那样的建议,他若推辞,倒小气了。
他自己对自己这么说。
于是第二天孟渔就用一个大塑料袋子,把被单枕套什么的全拿到姬元家去洗了。
姬元家房子不大,二室一厅。作为一个女人的住处,她的厅也未免太凌乱了,饭桌上杯盘狼藉,沙发上也堆满了衣物和书,地上也是书,和横七竖八的鞋,和几只灰尘仆仆的坛坛罐罐。至于室如何,孟渔不得而知。虽然一室是半掩的,如果孟渔愿意,还是可以看个大概的,但孟渔非礼勿视——也没有视的欲望,这间屋子,和姬元这个女人一样,都散发出一种我行我素的潦草和简慢。
孟渔又隐隐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他对姬元没兴趣,而姬元似乎对他也没兴趣。不然,断不能如此简慢。
那她为什么又是接风又是请他上门?
这难道是哲学系女人的独辟蹊径?
孟渔真是遇到了一只前所未有的奇葩“昆虫”了。
洗衣机洗被单的时候,他们就坐在阳台上喝茶。姬元家有个大阳台,大到与这小房子不相称的程度。阳台一分为二,一半用玻璃封了,里面有桌有椅还有个原木简易书架,另一半露天,除了两根晾衣绳,几个衣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孟渔的被单,就被晾晒在那空荡荡的半边。
这太阳,很快就干了。姬元说。
孟渔没有阻止她。他的房子,只北面有阳台——一个几乎不是阳台的阳台,两平米而已,晾几件衣裳都促狭了,确实晒不开被单的。
有时夜里,他睡不着,拿把椅子到那儿坐坐,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而姬元家,即使半边阳台,也相对宽敞得很。
这半边,是顾春服坚持要封的。本来我想阳台全露天,但顾春服不喜欢。顾春服想要全封,我不喜欢。折衷的结果,就是这样:半边封,半边露天。
顾春服——
我前夫。
也是。这房子还是能看出婚姻生活的痕迹。虽然邋遢,但生活器皿一应俱全,那些坛坛罐罐,当初想必是用来装干果米豆的,也可能用来腌各种瓜果蔬菜,他家就有许多这种坛坛罐罐,比姬元家还多,大大小小的,摆满了厨房。他老婆喜欢熬各种养生粥,黑米薏米黍米、赤豆花生芝麻核桃。他家晚上,基本就吃这些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粥,就着各式各样的腌菜:酸豆角、糖醋萝卜、芥菜香干。他老婆说,芥菜不仅开胃消食,还能抗癌。他老婆知道所有抗癌的食物:芦笋、甘蓝、花椰菜、红薯、胡萝卜——但他真是吃烦了这些东西。
书架上大多是哲学和文学书,波伏娃的《女宾》、苏珊·桑塔格的《反对阐释》、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还有鲁迅的《朝花夕拾》——孟渔没想到,姬元竟然读鲁迅。
是以前读的书。我现在看阿加莎、爱伦·坡、松本清张。
好像是这样。书架最下面一层,还有其他地方散落的,都是这类书。
上次在“尚周記”,姬元看的,孟渔记得就是爱伦·坡的《黑猫》。
这些书,你别说,还挺有意思——现在,有意思的事可不多。
这一点孟渔也同意。
书架最上层,还有几本不同版本的《生物学》教材,还有一本《生蚝养殖》。
那是顾春服的书,他是搞生物学的,海洋生物学。
孟渔注意到,姬元说起前夫的语气,特别自然而然,平淡得很,没有一点儿激烈的怨怼,像乐府《有所思》里的那个“当风扬其灰”的女人;也没有一点儿悲怆,像《上山采蘼芜》里的那个“上跪问故夫”的女人。倒是有几分像“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那个女子的老实本分。
不知为什么,孟渔下意识就把姬元当弃妇了。
一个像姬元这样粗衣陋服姿色平平的女人,在这个浮世绘般秾艳的时代,应该很容易成为弃妇的吧?
而这个家——孟渔略略一打量,就有弃园之荒芜感。
后来孟渔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
是姬元先要离婚的。姬元说,不是他不好,顾春服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如果遇到一个合适的——或者说正常的女人,是可以过正常的婚姻生活的。就算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她和他结婚,不是因为爱上了他;他和她结婚,也不是因为爱上了她。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她三十三了,他三十六,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两人见了几次面之后,虽然没有华年的怦然心动,也没有盛年的天雷地火,但也没有互相厌恶,这就是婚姻的基础了。世上的夫妇,有多少是从爱情开始的婚姻?而所谓爱情,不过是肉体相互吸引的另一种说法而已,一种更体面的说法。可肉体相互吸引最靠不住了,它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神出鬼没的,你拿它毫无办法,倒不如一开始就没有,是不是?她女友苏冯堇语重心长又循循善诱地教育她。事实上,顾春服就是她帮姬元介绍的,在姬元调到海南来之前,她就已经开始打他的主意了。他和她老公是同事,周末经常到她家吃饭的。当然是苏冯堇邀请的。苏冯堇打从读书时起,就喜欢请人吃饭,她是擅长且热衷做漂亮的女主人的,那种伍尔芙笔下的“房间里的天使”。像达罗威夫人和拉姆齐夫人那样的。美丽、优雅、温柔,让所有男客人垂涎三尺。姬元知道。但苏冯堇要姬元领情,你不知道,一个单身男博士,行情有多俏?我不帮你盯紧点,就被别人抢走了。这个姬元也相信,苏冯堇对别的女人,可能不怀好意,但对她,倒一直是真心相待的。女人和女人,也是要相契的。她们俩就契合得很,这也是奇怪的事,本来她们俩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可以说南辕北辙,但偏偏就成了闺蜜。她能想像苏冯堇为了帮她笼络住顾春服如何煞费苦心的样子,为了在顾春服面前美化她如何舌绽莲花齿如瓠犀的样子。
所以姬元结婚,亦有盛情难却的意思。她实在不忍拂了苏冯堇的好意,苏冯堇不惜动用老公的关系帮忙把她调过来,然后把顾春服当宝似的献给她,然后殷切地等她领情,她不能不知好歹。而且,她那时也正处于人生的特殊阶段,心灰意冷,弱柳扶风——她本来不是弱柳的体质,一直像白杨般挺拔的,但那时不一样,真是一株东倒西歪的蒲柳,很容易就倾斜在某种硬实又温暖的所在——顾春服当时给她的感觉,就是又硬实又温暖的所在。
后来她才知道,顾春服的处境和她也是差不多的,他之所以和姬元结婚,也有盛情难却的意思,可以说,是看苏冯堇的面子,或者说,他过于信任苏冯堇了。苏冯堇是个高明的游说者,她避实就虚,把姬元吹嘘得天花乱坠。她不吹嘘姬元的外在——相反,她对姬元的外在,作了相当谦虚的描述,谦虚到顾春服乍见姬元,倒有几分“惊艳”了,他之前做好了见到一个丑女的心理准备,不然,苏冯堇说什么“好女人关键不是秀外,而是慧中”。那话的意思,不就是姬元没有“秀外”么?没想到,姬元一点也不丑,眉清目秀,身体匀称。而苏冯堇吹嘘的姬元的内在,也就是那些“慧中”,什么聪明,什么不俗,什么“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怎么求证呢?
就算可以求证,姬元的身上,也确实具备这些品质。只是,这些品质对婚姻生活有什么作用呢?
婚姻中的女人不需要聪明,尤其还是貌似哲学的聪明——动不动就一本书,一支烟,或坐或站在阳台发呆,这样的画面,顾春服后来真是看够了。
就算看够了,顾春服也没有提出离婚。他是温良恭俭让的君子,做不出那种杀伐决断的事,只好委曲求全。姬元不做饭,他就做;姬元不收捡,他就收捡;姬元挥金如土,他就勤俭持家;姬元不屑人情世故,他就帮着礼数周全。总之,一年的婚姻生活过下来,顾春服原来一头的鸦鬓都斑白了不少,几乎有“朱颜辞镜花辞树”的萧瑟秋意了。
姬元倒还好。她本来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之前对婚姻也没有太美好的憧憬,因此对她而言,婚前婚后也没有太多不同,她仍然读她的书,恍惚她的恍惚,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或闷闷不乐。偶尔心血来潮,也会下厨房做几个菜——一般都做得不怎么样,好在顾春服不挑嘴,总是吃得一干二净。顾春服是个很配合的人,虽然不主动,但也不扫人兴致。她建议喝酒,他就喝一杯,她不建议,就不喝;她谈兴来了,要和他说话,他就说几句,她不想说,他就不说。
如果不是在苏冯堇家见过顾春服红光满面春意盎然的样子,她以为他就是那种清淡的人,像藕和莴苣,像黄莲素,天性里有清热败火的功能。他们两家周末经常聚会,一开始,苏冯堇打电话过来约的时候,姬元还担心顾春服不乐意,因为顾春服看上去,不是那种热衷社交生活的男人,而且苏冯堇是她的女友,本着“他是他,她是她”的原则,她不能用她的生活来绑架他的生活。但后来发现,她多虑了。因为顾春服对这种聚会,比她还积极还兴奋呢。聚会一般是在周六,他一到周五就开始春江鸭暖般蠢蠢欲动了。有时苏冯堇的电话打晚了,他就坐立不安,从厨房到客厅,又从客厅到阳台,来来回回走个不停,把姬元都走得不耐烦了,干脆主动给苏冯堇打电话,“冯堇,这个周末怎么安排呀?”他这时就会对姬元特别温柔,甚至会过来抱一抱姬元,用他刚刮了胡须的下巴在姬元的耳背蹭一蹭。这种小儿女的宛转情态在他们之间是很少发生的。他们夫妇相处的模式,一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顾春服平时端谨稳重,不苟言笑,但有意思的是,一到苏冯堇家,就又言又笑了——不论苏冯堇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让顾春服眉开眼笑春风满面。
她这才反应过来,顾春服和她结婚,是爱屋及乌的意思。
他是以金岳霖爱林徽因的方式,爱着苏冯堇呢——一种客厅里的道德的爱慕方式。
她提出离婚,没说原因,他也不问,两人就心平气和地离了。
没发生任何争执。一套单位的旧房子,因为是姬元父母出资买下来的,也是姬元父母出资简装的,所以还是姬元住。至于其他,姬元说,你需要什么,拿什么。
两人的共同所有本来也不多,一年多的婚姻,还没来得及繁衍出太多的东西。况且,两人都不是那种积极建设的人。所以顾春服最后也没拿走什么,除了他的四季衣裳,和他的书。
书还有些没拿干净,也或许是他不想要了的书。但姬元也没丢,就任它们在那儿搁着,反正也占不了多少地方。万一哪天顾春服又需要了呢?
这些,都是姬元断断续续告诉孟渔的。
他们现在时常坐在姬元家的半边阳台上喝茶,或坐在某家饭店一起吃饭。姬元总能发现哪家哪家的哪道菜好吃——“特别好吃,孟老师,我们去吃一回怎么样?”吃了一回之后,姬元又要吃第二回了,“上次那个什么什么菜,太好吃了,孟老师,我们再去吃一回如何?”孟渔一开始还有些别扭,孤男寡女的,没事总在一起吃饭,不合适。但姬元的态度,大方得很,一点儿也不扭捏,完全是“君子坦荡荡”的作派。孟渔一个男人,也就不好意思“小人常戚戚”了。系主任老蒲偶尔在周末会给他打个电话,请他去他家“坐一坐”,一起讨论讨论课题的事儿,他们有一个合作的课题——也就是因为这个课题,老蒲才把他调进来的。但孟渔不太喜欢去老蒲家“坐一坐”,每回都是拎上几斤枇杷去,然后喝一肚子苦丁茶回来。老蒲的夫人,喜欢吃枇杷,第一次接过他买的一箱枇杷时,就一惊一乍地说,“天哪!小孟,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枇杷?”这真是自作多情,孟渔哪里知道她爱吃枇杷。但朱茱爱吃。她家客厅方几上的那个青花大碗里,放的总是淡黄色枇杷。“你不觉得它们像齐白石的画么?”他还记得朱茱歪了头打量枇杷的样子。他其实不怎么吃这种水果的,嫌寡淡,水一样。老婆间或买一次,也是用来煮冰糖枇杷百合汤。她说枇杷生吃会释放出微量氰化物,虽然不足以致命,但吃多了,总不好。他虽然讨厌老婆的养生之道,但不知不觉中,还是受了不少影响。他现在一个人住,有时会拿水果当饭吃。枇杷当然是不能当饭的,所以他不买。但每次看见,他还是会怔怔的,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那天他去老蒲家买枇杷,也是鬼使神差。没料想,歪打正着,竟让老蒲的夫人如此欢天喜地。于是就成惯例了。每回老蒲要他过去“坐一坐”的时候,他就买上几斤枇杷,就在小区门口的水果摊上。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老大不乐意,仿佛这个满脸褶子和雀斑的女人也喜欢吃枇杷是件奇怪的事,几乎亵渎了“齐白石画一样的枇杷”。他也知道这么想是莫名其妙了,但他还是忍不住。
比起去老蒲家“坐一坐”,孟渔觉得还不如和姬元去哪家饭店吃哪道菜呢。姬元这方面真是专业水准,她建议去吃的东西,还从来没有让孟渔失望过。每回约好了某家饭店,她都先到,然后挑外面或窗前的位置坐。他还没见过这么爱晒太阳的女人。难怪黑,难怪脸上会有那么大块的褐斑。这也是他对姬元如此冷淡的原因之一。他不喜欢肤黑的女人。姬元告诉他,她之所以调到海南来,百分之五十是因为海南这玻璃一樣明亮的阳光。还有百分之五十呢?孟渔问——是后来问,那时他们已经交往甚密,有点儿无话不谈的意思了。当时他没接话茬,只是笑笑,很有修养地沉默以对。孟渔自己知道,这和修养没什么关系,他只是用这种笑而不言的方式来表明他对她没兴趣。这个女人喜欢不喜欢阳光,为什么来海南,他一点不关心,而且也要让她知道他不关心。这是他不厚道的一面,他看上去温和敦厚,但骨子里也有文人的狷狭刻毒。姬元问他,孟老师为什么调到海南来呢?他学她说,百分之五十是因为海南干净的空气。这也是可能的。他们原来的那个城市,如今雾霾问题严重,空气质量指数常年是轻度污染,在秋冬季节连续多日没有下雨的情况下,就重度污染了。有许多退休教授,都在海南买了公寓,来这边养老。那些没有退休的教授呢,就学候鸟,也纷纷在寒暑假时飞过来租套公寓待上几个月。说过来洗肺。所以孟渔调过来的理由,百分之五十是因为“海南干净的空气”,和姬元百分之五十因为“海南玻璃一样明亮的阳光”一样,都是又现实又浪漫的好答案。还有百分之五十呢?姬元问——也是后来问。他们那个时候的谈话,还没有稠密起来,而是疏疏落落的。她问一句,他答一句,或半句。
“这个菜怎么样?”
“不错。”
——仅此而已。
孟渔不想深入他们的谈话,也不想深入他们的关系。姬元呢,好像也是这样。他不知道她是识趣,还是对他亦没有兴趣。反正她从来没有就某个问题喋喋不休。他答一句也罢,半句也罢,甚至半句也没有,她那边也无所谓似的。“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他们那时的谈话,确实有点儿这种疏落清淡之韵味。
孟渔喜欢姬元的这种“疏落清淡”,一种类似于喜欢苦瓜和苦丁茶的喜欢。
两个半生不熟的男女,在一起聊天犹如一起跳舞,是宜疾不宜徐,宜密不宜疏的,因为一徐下来疏下来,彼此会尴尬会不自然。而姬元这个女人,身上却有一种让人慢下来疏下来也不要紧的东西。这一点,孟渔打一开始就感觉到了。孟渔这个人,和姬元正好相反,身上总有一种让人莫名紧张不安的东西。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沉默寡言的个性,也许是因为打小形成的自傲或自卑,反正他和别人相处起来,就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拘谨。即便他和朱茱好的那段日子,他也没有真正轻松自在过,他的情绪一直有些焦躁,有些昂扬,像一张拉开的弓,有着很饱满的张力。那是另一种紧张不安。他天生缺乏“众乐乐”的能力,只能“独乐乐”的。
但和姬元一起,竟然一点也不觉拘谨,和“独乐乐”也差不多。
或者是李白那种。花间一壶酒,独自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和姬元,就如李白和影和明月,虽然也坐在一起,但一点也不妨碍彼此的自得其乐。
这也是天作之合了——虽然这合,只是喝喝茶吃吃饭而已。
就因为只是喝喝茶吃吃饭,才更不容易。
没有情欲掺杂的男女相处,就如没有钟鼓铙钹配音的清唱,是更有难度的。
这一点,孟渔也知道。
而且,姬元不单这点好,她身上还有一个让孟渔惊讶的品性,或者说美德。那就是她从不要孟渔的回酢。她请了这一回,下一回还是她请,请了下一回,下下回还是她请。
孟渔偶尔也过意不去,把伙计叫过来,要结账,但姬元比他快,还没等孟渔看清账单,姬元已经把钱付给伙计了——她竟然不对账的。
她不多说话,这点和他老婆不一样。他老婆在饭桌上是时常抢着买单的,“我来我来”,她尖着嗓子说。但十有八九是买不成的。她这方面是很机灵的,很会审时度势,挑那些已经有了坚决买单的主的饭局,才去抢——自然抢不过别人的,她的包总是层峦叠嶂,等到她翘了兰花指把钱包从那层层叠叠中捻出来,别人早已把单买了。“你真是,我说了我来的”,老婆最后,还要亦嗔亦怨地说上这么一句。
而朱茱,从来想不起买单的事。就像《罗马假日》里的公主一样,她总是仪态万方地坐在那儿,等别人买。仿佛那是天经地义。
姬元的路数,孟渔还从没经验过呢。
姬元到孟渔家做客是后来的事。
他们那时已经交往三个多月了,限于食友性质的交往。他们在一起已经吃过无数次饭,也喝过无数次茶了。
也一起抽过无数次烟。姬元抽烟,孟渔倒也不惊讶。搞哲学的女人,总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认识姬元之后,孟渔对哲学系的女人下了这么个结论。
不过,在姬元那儿认识了也是搞哲学的苏冯堇后,孟渔意识到他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因为苏冯堇和姬元完全不一样,呈现在玻璃瓶里的样子,据他观察,似乎是一种新品种的昆虫——也不全新,有点儿像他老婆和朱茱的羼杂,一半像他老婆,一半像朱茱。
孟渔以前是没有烟瘾的。和孙东坡他们在一起时,他会人云亦云地抽上一支,或半支,他习惯在烟还有半截时就摁熄它,老鄢心疼不已,如果那是他带来的好烟,就更心疼了,他会“啧啧啧”地批评孟渔奢靡浪费。孟渔独处时一般不抽烟,除非有了特别值得庆贺的事,才仪式般地抽一支。或因为想朱茱想到不行——有段时间,他真是被朱茱弄得“寤寐思服”。
真正成为老鄢那样的烟鬼是在老婆出事后。当某天——他记得那是个春天,因为窗外的桃花又开了,他正站在办公室窗户前怅惘,一个妇人来敲他的门,他开始还以为是老鄢的老婆,老鄢的老婆孟渔远远见过一面,也是这种枯藤老树般的样子。结果不是,人家是校医院某某医生的老婆,过来警告孟渔的,要孟渔管好自己的老婆。什么意思?孟渔一时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管好自己的老婆?妇人用略有些鄙夷的语气对孟渔说,为什么?因为你老婆在外面乱搞。乱搞?和谁?还能和谁?和我老公呗。孟渔更觉得荒唐了。和这个女人的老公?这怎么可能呢?妇人看着可不年轻了,那她老公,不是更老?难不成他老婆和一个老头搞上了?自古嫦娥爱少年,而孟渔的老婆却爱上了她家老头,所以那妇人才语气鄙夷?甚至还很诡异地有点洋洋得意。女人这种生物,真不可理喻。妇人甚至还工笔似的描绘了过程。妇人的老公某某,是妇科医生。孟渔的老婆一开始找她老公看乳腺小叶增生。乳腺小叶增生怎么看呢?自然要摸。她老公这个人,她是知道的,有洁癖,不怎么愿意碰有病的女人,一般建议她们去省一附医院做磁共振成像检查,或乳腺钼靶X线摄影检查。但孟渔的老婆说她不相信机器,更相信某某医生几十年的临床经验,求他摸,他也不好拒绝,同事嘛,于是就摸了。哪知道,孟渔的老婆被摸上瘾了,之后天天去。要不是有天她突然去他办公室找他,她还真以为他在办公室看报纸呢——之前她问过他的,怎么下班了不回家?他说在办公室看了会儿报纸。谁知道报纸是人家的老婆呢。
那妇人走之前问孟渔,你老婆是你来管呢,还是我来管?
孟渔那天坐在书房抽了一夜的烟,其实也没有那么痛苦,只是一时有些茫然失措。那个妇人要他管好自己的老婆,可怎么管呢?女人又不是狗,可以用绳子拴在院子里。系里老苏家的狗,有段时间专门跑到隔壁老周家的院子里出恭,早上一趟,晚上一趟,就在老周家的石榴樹下。那段时间正是石榴开花的日子,周师母每年这时候喜欢和朋友在树下茶叙的——老周夫妇早年在英国留学过,所以他们家有喝下午茶的习惯。老苏家的狗,平时也不往老周家跑的,偏偏挑了石榴花开的时候去,好像也知道赏花似的。结果周师母那个季节的茶叙被老苏家的狗破坏了——实在没法叙,因为树下总有一股子狗屎味。周师母就气呼呼地跑到老苏家,警告老苏夫妇,要他们管好他们家的狗。苏师母也觉得有“狗不教”之理亏,只好把狗拴在院子里。可孟渔总不能也把老婆拴在院子里,她要上她的班,下她的班——至于什么时候下班,他之前一直漠不关心的,早也罢,晚也罢,他从不过问,她也不说。他倒没疑心过她,她回家晚了时,手上总会拎些东西:某种时令蔬菜,一袋苏圃路的馄饨皮,他老婆总是舍近求远到苏圃路去买馄饨皮的,她说那儿的馄饨皮里加了蛋清和高粱面,更有韧性营养也更全面,或几个“一箪食”的包子——他早上习惯吃两个菜包子,就一碗馄饨或水泡饭什么的,所以她总惦记着头天晚上为他准备好。
而且,她尖着嗓子议论社会风气时,那么道貌岸然那么三贞九烈,怎么可能做这种“不要脸的事”——那些婚姻外男男女女的事情,统统被她定义为“不要脸的事”,而那些男男女女,也统统被她定义为“不要脸的人”。就连先生鲁迅,在她这儿,也是个“不要脸的人”。他觉得好笑,她倒是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平等,什么反封建包办,什么恋爱自由,她不管,杀无赦。
而且,他也犯了推己及人的错误——在他看来,她实在没有做“不要脸的事”的资质。女人的长相决定女人的道德水准,越媸越道德,越妍越不道德。它们之间基本是一种负相关关系。一个女人,如果长成汤唯那样,还想道德,几乎就是“噫吁唏,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了,而如果长成凤姐那样,那么想不道德,也是“噫吁唏,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原来和孙东坡老鄢在一起时,大家就爱这样胡说八道。
可原来审美之事,也是“各花入各眼”的,不能用儒家推己及人那一套。他真是小看他老婆了。难怪她神情里有一种“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的硬气。原来她已经找到另一个屠夫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竟然没察觉。要说,蛛丝马迹也是有的,如果他用心一点的话。他老婆比以前更平和了,他在书房看书的时候,再也听不到厨房里哐哩哐当摔摔打打的声音了;她也有段时间不口诛那些男男女女了,几乎有大赦天下的度量了;她的衣裳,尤其是上衣,更紧身了,把她两个柚子似的胸,凸显了出来,大有呼之欲出之效果。他还以为她在穷兵黩武呢,所以更加视而不见。
没想到,她另辟蹊径了。
这事无论如何他应该有所反应的,按那个妇人的说法,“管管自己的老婆”,可如何管呢?冲到医务所去把那某某医生打一顿,然后再把老婆打一顿?这种市井套路,于学院似乎太喧哗了。学院里的男女,遇到这种事,一般是冷处理的。要雪泥鸿爪,了无痕迹。像之前沈一鸣和朱茱一样。也不知那时沈一鸣是怎样做的。这事也不能去请教。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早上老婆进书房时,发现一烟灰缸的烟蒂,吓一跳,然后一如既往地开始抱怨和教育孟渔,说抽烟不好,会得肺癌,会得咽喉癌。他猛地抓起烟灰缸砸向她身边的三脚木架,玻璃烟灰缸和架子上的陶瓷花钵相撞,“”地一声之后,碴子飞珠溅玉般碎了一地。他几乎松了口气——这应该算一种管教了吧?
老婆却一点也没有理亏的意思,凛然道,没什么,不过是他初一,她十五而已。
而且,她的十五,比他的初一,正派高尚多了。他是喜新厌旧,属于道德品质败坏;她不同,她是为了健康,可以说是一种养生之道。和喝海带豆腐汤,喝肉苁蓉当归赤芍蜂蜜茶的性质是一样的。她这两年,一直在炖这种东西,当药喝,为了治她的乳腺小叶增生。她的乳腺小叶增生越来越严重了,右边的肿块一开始摸上去只是粟粒般大小,后来如豆了,再后来就如樱桃了。也就是说,她的小叶增生可能已经变成囊性增生了,而囊性增生是很危险的,极有可能转化成乳腺癌。她们这个年龄的女人,是最容易得乳腺癌的,她的同学某某某,和某某某,一个已经因为乳腺癌切除了乳房,左右两个都切了;一个不肯切,在用药物治疗,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她也怕呢,因为那个樱桃般的肿块,她怕得要命。可肉苁蓉什么的,都是辅助性的,治标不治本。真正有效的,还是要保持内分泌调和。而内分泌调和,需要规律的夫妻生活。《健康女性》杂志上有一个美国专家也说,充分的爱抚,以及美好的高质量的性生活才是防止乳腺癌最好的方法。所以她去找某某医生,完全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治病救人。她右乳边樱桃大小的肿块,经过某某医生这一段时间的治疗,已经变小变软了许多,差不多又成豆子般大小了。不信,你摸摸。
他不摸。他已经很长时间不摸它们了。老婆的小叶增生他是知道的,她隐约提到过,她对自己的身体病痛一向是轻描淡写的,她喜欢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健康的样子。但对他的身体,喜欢小题大做。只要他稍感小恙——几声咳嗽,或喉咙略略有些痛,她就会大惊小怪,然后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唯恐他不知道自己娶了个护士似的。有时他觉得她好像盼望他生病呢,他一生病,她人就活泼多了,几乎有些欢天喜地的。
按他老婆的说辞,她和那个某某医生只是治疗和被治疗的关系,而且治疗还卓有成效——她右胸上的樱桃般大的肿块,已经变成豆子般大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不但不能打某某医生,还要弄面“妙手回春”的锦旗送给他?
他几乎有些钦佩起老婆来,这个女人,真是临危不惧。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理直气壮!还能振振有词!
他不知道某某医生的老婆在办公室到底看到了什么,她在描绘这部分时倒是语焉不详的。也是,怎么详呢?他也不能问。“在办公桌上看的不是报纸”,在办公桌上看?那是怎么个看法?
那女人走之前,问他,“你老婆是你来管呢?还是我来管?”
他真是不想管的,可以的话,他愿意让她来管。
问题是,她管得了么?看她枯藤老树般的样子,能是他老婆的对手?
估计也就是去找医院领导哭闹一回,或几回?
那样的话,就闹得纷纷扬扬了。
到时,他怎么办?
他老婆也不是没有给他留余地,说只要他保证和她过規律的夫妻生活,能让她的内分泌调和,她也可以不再去找某某医生治疗了。某某医生已经说了,估计再治疗几个月,她右胸的豆子大小的肿块,就会变回粟粒大小了,再治疗几个月呢,粟粒就有可能消失不见了——当然,如果夫妻生活不规律,不及时排淤散郁,它又可能长回来。
真是有理有据有节!
可规律的夫妻生活,要用什么数字来衡量呢?
难道像学校里要求老师发论文那样,一学期要多少多少篇,一年又要多少多少篇,定量考核?
再说,她内分泌调和的事情,他怎么保证?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再去找某某医生治了。她说,挟天子以令诸侯般。
他无语。
还不能提离婚。他还没开口呢,她就先深谋远虑地把他的这条路堵死了,“他初一,她十五”而已,如果他要离婚,她就要把他过去的“初一”宣扬出去。不就是鱼死网破吗?不就是同归于尽吗?她不怕。
他知道她不怕,她这个人,骨子里就泼。虽然时不时用兰花指做出一副柔弱宛转的样子,但她不是兰花,是苍耳,人一粘上身就弄不掉的虱马头——他们那个地方叫这种讨厌的植物为虱马头。
他不能到这个时候还把朱茱牵连进来。
还有女儿。他一直不怎么亲女儿的。女儿长得太像老婆了。紧窄的额头,长下巴,闽粤人的皮肤和颧骨,也是一块黑乎乎的“糖醋排骨”。他亲不起来。他老婆以为他封建,重男轻女,“乡下出来的嘛”,他听到她这么对女友吴六朵说,他也不辩解。但女儿却和他亲,喜欢看他的脸色行事。一遇到他和老婆意见相左,她就旗帜鲜明地站在他一边,像小狗一样忠诚。“看看你女儿”,他老婆嗔怨说,她最喜欢把“你女儿”挂在嘴边,好像不这样说他就不知道是自己女儿似的。他一直以为女儿是更爱他的,还略有些不劳而获的赧然,因为每天照顾女儿一饮一啄一梳一洗的都是老婆。他后来才知道女儿的曲折心思,她是用这种方式帮她妈妈呢。女儿似乎打小就觉察了父母关系不太好,所以用一种近乎无间道的方式来努力巩固他们的家庭关系。
他有些心酸。女儿小小年纪就这么老成世故,这么不天真。作为父亲,总不能说一点责任没有。
他不能再给女儿雪上加霜。怎么说,那也是他女儿。
而且,他也有自知之明,他斗不过她老婆的——也没有和她斗的精神。
于是走为上了。正好这时认识了老蒲,是老蒲主动联系的他,说在某学报上拜读了他的大作,十分欣赏他的学术观点和研究能力,问他是否有意调到他们学校。他们教研室这几年在学术梯队上有些青黄不接,老的老,像他,已经“廉颇老矣”;小的小,又尚在“牙牙学语”的阶段;而像孟渔这种如狼似虎年华正好的少壮派,他们教研室,几乎没有了。
他后来才知道老蒲调他是假公济私。虽然他说教研室青黄不接也是实情,但老蒲之所以如此急不可耐地调他过来,还是为了他自己。老蒲手上有一个国家重点课题,经费三十几万呢,加上学校一比一的配套,就六十几万了。六十几万的经费已经以各种名目报销了一大半,结题的时间也快到了,但他结不了,因为没有研究成果。没有研究成果却把课题经费花了,那是学术诈欺了。和包工头拿了钱不盖楼女佣拿了钱不干活是一回事,都是诈骗。这些年,高校已经有些教授因为这个出了事,有的被开除教职,有的甚至坐牢了。教授坐牢可不是开玩笑的。老蒲这才想出收了孟渔的计策,因为孟渔的那两篇论文,研究的内容和发表时间正好吻合老蒲的课题。只要孟渔加入他的课题组,愿意把他的这两篇论文算他们一起研究的成果,再抓紧时间在C刊上两人联名发上一两篇论文,按期或者往后拖延个半年一年结题应该就没有问题了——拖延个半年一年还是可以的,老蒲去科研处转寰转寰,再说,搞学术研究嘛,也不是农民种土豆,哪有那么精确收成的季节。所以老蒲才“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般地相中了孟渔。
这也是天赐良缘了。一个想要,一个想给,于是一拍即合了。
所以孟渔仓促来海南,也有走麦城的意思。和姬元差不多。
孟渔的客厅几乎只可容膝,还幽暗。也不知这房子是怎么设计的,客厅像过道一样,一边是厨房,一边是房间,没有窗户,只靠房间窗户的光线来照明。孟渔平时一个人,房间的门不关,就有一门框的光线很集中地照进客厅,时长时短,如《西游记》里照妖钵的效果一样。其他部分愈加黑暗了。这也是孟渔为什么迟迟没有邀请姬元到他家来的原因之一。到了他家待哪儿呢?两个人在半明半暗的客厅坐着,无端地生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来。房间倒是相对明亮和宽敞,可他们这样的关系,总不好待在房间里。
好几回他们从外面吃饭回来时,先经过他的楼。姬元问,你就住这栋?他说,是。硬是没有开口请姬元上他家坐坐。这有些无礼了。但他不管。不知为什么,打一开始和姬元交往,他就表现得有些无礼。
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对女人谈不上殷勤备至,像孙东坡和老鄢他们那样,只要见了异性——也不管是怎样的异性,一概表现出一副“氓之嗤嗤”的嘴脸。他不这样,他总是有些冷淡的,除了朱茱,他似乎还没有对哪个异性特别热烈过。
但他的冷淡,也是在分寸和礼仪之内,是学院派彬彬有礼的冷淡。
可在姬元这儿,他明显不讲礼数了,有点儿欺负姬元的意思了。
也许因为姬元这个哲学女人不拘小节,也许因为姬元身上散发出了某种可以随便对待的气息?
反正他不在乎。姬元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与他无关的。他没有一丁点要取悦姬元的想法。
这一回请姬元,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引起的。他们有一次在某家饭店吃饭,点了一道杂鱼煲,杂鱼煲热气腾腾,姬元又吃出一额头的细密汗珠,一绺汗黏黏的头发耷拉下来,从眉毛中端,有几次差点儿就拂到鱼煲里了。姬元把它拢上去,它又耷下来,她又拢上去,它又耷下来,如此反复再三。他在一边都看着急了。这个女人的耳朵,是怎么长的,怎么会夹不住头发呢?他这才发现姬元的耳朵似乎比别人的浅。尤其和他老婆比起来,他老婆的耳朵特别深,且往里凹,看上去像一只大牡蛎。这是达尔文的“用進废退”么?
对姬元的吃相,孟渔真是不敢恭维的,但姬元不在乎,只一个劲儿地去挑鱼煲里的芋艿,她说她特别喜欢这杂鱼煲里的芋艿。好吃,好吃。她十分朴素地赞叹着。一点儿也没有文化女人的花哨用语。他们中文系的女人在饭桌上,如果要夸赞某道菜,绝对不是这么个夸法。那要和《红楼梦》宝黛作海棠诗比才般的花团锦簇,斑斓纷呈,不可能就一句句“好吃,好吃”了事。但他一个“好吃”的芋艿也没吃,自从老婆说过,外面饭馆的芋头都是用药水浸泡去皮的之后,他在外面就不吃芋头了。姬元还以为他在承让呢。“你也吃呀,孟老师。”她一直叫他孟老师,这让他感觉轻松。这个女人并没有因为他们走近了些就自作主张亲昵地称呼他。不像有些女人那样。他原来有个师妹,只是因为他向她借过两次书,他就成她的“渔”了。人前人后总“渔、渔”地叫着,好像他们之间私交多密似的。他后来就敬而远之了。他不喜欢那种蹬鼻子上脸的女人。
好吃,好吃,姬元说。
他一时大意,说了句,这算什么,我做的,比这个还好吃。
是么?姬元扬起脸,不相信似的看他。
他这才发现他说的那句话是有问题的,带了扣眼,像说书人的“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正好那天他在菜市场看到了很新鲜的三花鱼和黄骨鱼,于是就给姬元打电话了。
反正,也该请请姬元了。
他庖厨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那时为了把沈一鸣比下去,他像做学问一样,很是认真地研究过一段时间的菜谱,尤其鱼菜。在资料员姚老太太夸张的言说里,朱茱爱吃鱼,沈一鸣爱做鱼,两人是天作之合。他不爱听这话,做鱼吃鱼而已,说什么天作之合。他一向有些嫌弃姚老太太,话多,喜欢在资料室大放厥词,也喜欢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赞美某些孟渔讨厌的男人。比如沈一鸣。比如沈一鸣做鱼。他不服。所以几乎用“烹小鲜如治大国”的力气,暗暗和沈一鸣较量,也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我是不是做得更好?是不是做得更好?
是。
想起当初和朱茱的语带双关的对话,他又走神了。
要不是灶上的汤钵盖子突然卟哧卟哧拉警报似的往上沸腾,那锅杂鱼煲就煮老了。什么东西一老,就没有看相了。
姬元倒是百无禁忌。他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她就像那些趋光的植物一样,十分自然地把枝桠伸展进了他的房间。他的房间是整间屋子唯一有阳光的地方。或许对姬元而言,只要有阳光,那就相当于外面吧?其实他房间里也确实没有什么私密的东西,一桌一橱一床而已,床上的被子是整理过的,因为姬元来,他之前还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不是“为悦己者容”的意思,而是一种习惯。
这是你夫人么?
他没想到,姬元看见了他电脑桌面上的照片。那是朱茱的照片。有一次,她赤脚盘腿坐在她家沙发上看书,他拍的。照片上的朱茱,穿一件烟灰色小背心,一件孔雀蓝绿色细条纹棉麻短裤,头微微地低着,饱满的脑门花朵般熠熠生辉。他当时从厨房洗好了碗过来,一时有些看痴了。他实在喜欢朱茱居家的自然而然的样子。好像他们在一起已经过了半辈子,之后还要在一起过上半辈了。他那时真以为他们会好上一辈子的。
这照片原来藏在某个很隐蔽的文档里的。自从来海南后,他就把它放桌面了。这样看起来方便。反正他一个人,可以想看谁就看谁。他现在时不时地还会看一看朱茱的,就如时不时会翻一翻那些他喜欢的书一样。没有当初的心旌摇荡血脉偾张,是“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静好。他忘了合上电脑了。
孟渔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夫人真美。姬元说。
他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欢喜。以前他和朱茱去菜市场时,那个卖荠菜的女人也曾把他当作朱茱的老公。他喜欢这样的误会。
他又多了一个和姬元在一起的理由了。
朱茱原来是不能说的。这一直是个遗憾。多少次听孙东坡老鄢特别是院长他们谈论朱茱时,他在一边都有如鲠在喉之痒。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朱茱那时就是他的一件锦衣,一件只能穿在里面的绮罗绫缎。
可姬元,神谕般地启示了他,原来可以谈朱茱的,不但可以谈,还可以登堂入室地谈。
朱茱在这儿凤凰涅槃了。
姬元呢,也多了一个和孟渔在一起的由头,“你的杂鱼煲,真是做得好,真是做得好——好到,让人忘记了人生的痛苦。”
孟渔笑。这个女人,到底还是哲学系的女人。
好像她的饕餮,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饕餮,而是一种避世方式,是“隐于食”的意思,和阮籍好酒、陶渊明好菊是一回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客厅小,在孟渔家的姬元显得个头更大,尤其是她的后臀,可以说肥硕了。雌性生物多是这样,那些蚂蚁、蜜蜂、螳螂之类,几乎都有一个相对于自己身体近乎庞大的后半部。
那些低等生物之所以有一个这样的身体,是因为繁殖所需。姬元不繁殖——他们虽然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但姬元年龄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单身,怎么繁殖呢?又不是竹节虫和蚧,可以孤雌生殖。
他好像記得姬元说过自己原来“身体匀称”的,那么她现在这个昆虫般的身体,是因为长期“隐于食”的结果?
如果不来海南,就吃不上这样的杂鱼煲,姬元说。
他们原来的地方,没有这样新鲜和天然的鱼。他老婆说过,那些鱼类,特别是价钱相对昂贵的品种,螃蟹、甲鱼、鲑鱼之类,都是服用了激素和抗生素的人工养殖鱼。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至少他们在自我放逐之后——还有这健康干净的鱼抚慰他们。
可这鱼丽之宴,真的能让人忘记人生的痛苦么?
和朱茱分手后的第二年,有一度他反复过。
那时朱茱已经搬回了家,看上去又和过去一样了。
也不是完全一样。她再也没有和沈一鸣出双入对了,而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有一回,他在主教的走廊上遇到朱茱,朱茱又要和以前一样,当他是陌生人,直直地过去。他突然拦到她前面,问,你怎么样?
朱茱不说话,也不看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往边上一侧,擦肩而过了。
他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般,也奇怪,明明是他先离开她的,但他这时候却觉得是朱茱抛弃了他。
这当然莫名其妙,但朱茱的决绝,确实伤到了他——越到后来,他就越觉得受伤。
她真爱过他么?如果她对他有过深刻的感情,那么,就算他不找她了,难道她就不能找他吗?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不是搞古典文学的么,难道不懂《诗经》里百转千回的情意?
可如果朱茱不利落,他真想她藕断丝连般三天两头来纠缠他?
似乎也不想。
那样的话,更让人憎厌的吧?
可他情愿要那样的憎厌,也不想这样被朱茱弃若敝屣般。就算他不爱她了,但他希望她还爱他。
他知道这是胡搅蛮缠。朱茱何错之有?他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哑巴吃黄连般,还要她怎样呢?
但他就是委屈,就是不甘心。
你怎么这样?
你怎么这样?
你怎么这样?
每次见到朱茱,他都要拦上去寻衅似的这么问一句。
他希望朱茱盛怒之下把他骂个狗血喷头,然后——再挽留他。
也不是要和朱茱重归于好。或许不要吧?他到后来,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朱茱固执地一言不发。自从分手后,朱茱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个字,斧劈刀削般缄默。
他没想到朱茱是这样铁石心肠的女人,不是说“郎心似铁,妾意如绵”么?她怎么一点儿也不绵,这么斩钉截铁?
女人一狠毒起来,世界就寸草不生了。
是不是雌性生物都这样?蜘蛛、螳螂、蝎子,它们可以一边和雄性交尾,一边吃雄性;或者更势利更狡猾的,会耐心地等交尾完成,然后趁雄性昆虫尚在交尾后的满足和精疲力竭中,再吃掉雄性。世上更残酷的生物其实是雌性。
他和朱茱分手后,在身体深处,一直有这种被啮咬的痛。
苏冯堇是因为听说了孟渔的杂鱼煲才过来的。
姬元说,她和苏冯堇现在其实不怎么见面了。自从和顾春服离婚后,苏冯堇和姬元的关系就有些疏远了。苏冯堇的老公,好像有些怪姬元不识抬举,他本来也不太喜欢姬元,这女人邋遢,还没有眼色。以前之所以容忍姬元在他家频繁进出,一大半是因为看同事顾春服的面子,现在顾春服都不来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他不希望姬元总往他家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婚姻态度那么不严肃的女人,你整天和她厮混在一起,把你带坏了怎么办?也要和我离婚怎么办?他这么对夫人苏冯堇讲。
苏冯堇当然不相信姬元会把她带坏,她和姬元做朋友也不是一天两天,姬元是怎样的女人,她还不清楚?但后面那句“也要和我离婚怎么办?”苏冯堇听了还是很受用。她是个很玲珑的女人,能掂量远近和轻重。既然老公明确表态不喜欢她和姬元来往密切了,她即便装装样子,也要疏着姬元的。
而且不久后她生了儿子,过起了真正意义上的婚姻生活,也不可能有太多时间和单身女友厮混了。
但姬元并非像苏冯堇老公认为的那样没有眼色,她其实也是有眼色的,只是有时候,她不看别人的眼色而已——也不是狗,也不是婢,为什么总看别人的眼色活呢?
姬元不上苏冯堇家了。但隔上一些日子,苏冯堇还是会给姬元打个电话,或抽空到姬元这边来一回,和以前一样,胡言乱语上小半天,过过瘾。其间接到她老公的电话,“在哪儿呢?”“菜市场呢。”见姬元在一边似笑非笑,苏冯堇放下电话解释说,“这是婚姻生活的艺术。”
好像她苏冯堇的普通的婚姻生活,是梵高的向日葵一样。
孟渔这个人,苏冯堇早就知道了,也早就嚷嚷着要见一回。但姬元对此不怎么积极。就一食友,有什么好见的。
不是其他友?
不是。
为什么不是呢?反正你现在单身,不是白不是。
我单身,人家不是单身。
那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时候变成道德的女人了?
就算我不是道德的女人,可人家是道德的男人。
姬元这么说,苏冯堇更要见孟渔了,她最喜欢见道德的男人了。不道德的男人就如翘嘴白,或非洲鲫,只要钩子上有那么一丁点儿食,也不论是什么食,苍蝇也好,蛆虫也好,它们不挑嘴,一瞅见,就呱唧一口,咬了过去。钓那种鱼,没意思。有意思的是钓鲤鱼这种难钓的鱼,它们潜伏在水底下,又警觉,又安静,从不轻易咬食。就因为不轻易,所以才更有钓它们的乐趣。
苏冯堇其实不吃鱼。她爱的,是垂钓。钓上来,扔回去;再钓上来,再扔回去,乐此不疲。
那天在姬元这儿一见孟渔,苏冯堇就知道这个男人属于鲤鱼类的。他近乎傲慢地话少。
听姬元说,孟老师是个好厨子。
特別是杂鱼煲做得好。
我和姬元怎么就嫁不了你这么贤良淑德的男人?
这话,近乎调戏了。“我怎么就嫁不了你——”是苏冯堇常对男人说的一句话,好像有一点点“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在里面。一般的男人听到这里,会受不住。也是,这种话,出自美人苏冯堇之口,类似于人参鹿茸了,平时吃惯了粗茶淡饭的人,这乍一大补,如何吃得消?身子立刻就虚了。
但孟渔却没什么反应,阴沉地笑笑,算作答了。
从头到尾,孟渔就对她说了句“你好”。
事后她特别后悔,自己说太多了。说太多的女人,男人容易看轻。
那个叫什么孟渔的男人,你最好离他远点。
苏冯堇之后对姬元说。
为什么?
没用。
没用?
他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姬元的“问题”,在苏冯堇看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找男人。快马加鞭地找,时不我予地找。芬芳的肉体是很容易衰败和腐朽的,体内的卵子也是会枯竭的,所以女人要赶在肉体衰败和腐朽之前,在水母般透明美丽的卵子枯竭之前,找到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最好可以结婚,其次可以恋爱,其其次可以上床。
或者不上床,而上其他地方。
姬元以前和汤弥生在野外“与子偕藏”的事情,苏冯堇全知道的。所以她这么调笑姬元。
可孟渔有老婆,不可以结婚;又讷于言,不可以恋爱;又性无能,不可以上床。这么个“三不”男人,对姬元一丁点用处也没有。苏冯堇飞流直下地说。
姬元吓一跳,孟渔性无能?
好吧,是“可能性无能”。
为什么他“可能性无能”?
他身上没有生意。你还记得我们毕业那年大冬天去游莫愁湖么?就是那感觉,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灰飞烟灭的萧条。
苏冯堇,你这是叔本华的直觉,还是三仙姑跳大神?
我这是乌鸦食腐。
你嫖过妓么?
那天姬元突然问孟渔。
他们之前本来在聊朱茱。因为什么谈到的呢?好像是从豆豉谈起的,很漫无边际的交谈。他们总这样,酒足饭饱之后,一人一杯茶,一人一支烟,然后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孟渔说,他的家乡,从前是不吃酱油的,吃豆豉。六月天时,家家门前都会晒上一大竹筛酿黑豆,晒干了,封在坛子里,吃一年。蒸肉蒸鱼蒸泥鳅,就用一匙盐,几瓣蒜,一小把豆豉,那个鲜!可不是“李锦记”之类的酱油能比的——他家后来蒸鱼什么的,都用“李锦记”了,因为方便。但每年春节或暑假他回老家时,姆妈总要他带上几块腊肉,一坛豆豉,就一小坛。他姆妈年纪大了,扛不动大木甑和大竹筛了。只要我还活一年,你就吃一年,姆妈说。但姆妈八十多了,他还能吃几年她做的豆豉?说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
朱茱就爱吃他做的豆豉蒸鱼。
他常做的,是豆豉蒸鲈鱼,鲈鱼刺少。朱茱怕鱼刺。
最细的鱼刺也怕。
孟渔的语气,好像在悼亡。是苏东坡的“小轩窗正梳妆”那样的悼法,又伤心又甜蜜的。
可岂止朱茱这样。天下的女人都这样。爱吃鱼,又怕鱼刺。张爱玲不就说过,世间一恨,是鲫鱼多刺。然而也有不怕的,《铁皮鼓》里的阿格尼丝,拚命地把整条鱼整条鱼往嘴里塞。德国女人到底健壮。
你嫖过妓么?
姬元突然问孟渔。
这是风云突变的转折,但姬元却一点也没有觉得别扭。那语气,就好像在问“你吃过紫苏炒田螺吗”一样寻常。
他们虽然偶尔也涉及性。但那是就某个小说或电影展开的泛泛之谈,是抽象的理论意义的谈论,有点儿像学术研讨的性质。
但“你嫖过妓吗?”直接把他作为研讨对象了。这是对“看与被看”的一种颠覆吗?女性主义一直说女性是“被看”,那么姬元现在要谈论他,是想把他这个男人作为“被看”吗?
她看,他被看。
是这意思?
孟渔不谈。不是因为怕诋毁自己,而是不想谈。
不谈就不谈,姬元不追问。这也是孟渔喜欢和姬元聊天的地方。可以聊,也可以突然停下来不聊了。不聊时就抽烟,然后一起看着阳台上方的天发呆。
有风从远处吹过来,越过前面的屋顶,把孟渔的床单吹得飒飒作响。
孟渔是嫖过妓的。
有一次,系里请了某个学界权威——也是某核心期刊的主编——来做讲座。老蒲急着要发论文,所以就不惜重金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这次讲座,以及讲座之后的“风土文化考查”。这是雅贿了。什么事都分雅俗的,雅人做雅事,俗人做俗事,贿赂也是如此。送人钱,这是俗贿,生意人之间才这样;送人字画或印章,这是雅贿,文化人或伪文化人之间是这样的。“这是某某大家临的米芾的《蜀素帖》”,这么一说,是何等风雅。不论送的人,还是收的人,顿时有了逼格。当然,送字画后来也俗滥了,因为许多生意人也附庸风雅争相仿效。于是又有了老蒲送的“学术讲座”之类,这是“雅雅贿了”,或者说“后雅贿”,有点儿像文学上的后现代主义,或绘画上的后印象主义。
他们去了老街,因为权威想要看看近百年历史的海南老街的骑楼。他说老街骑楼是海南最具特色的“风土文化”,是他这次来最想考查的。那些骑楼是南洋回来的商人所建,因此很有中西文化合璧的特點,既有中国传统建筑之内敛之朴拙,又有西方巴洛克之浮华之复杂,相当于建筑文化混血儿。但凡混血儿,都妖娆好看。就好比民国时那些大学者,之所以让后世惊为天人,就因为他们一个个学贯中西,是文化混血儿。权威夸夸其谈,想必来之前,是很做了一番功课的。老蒲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孟渔在边上,也陪着点头。系里这次的学术活动,孟渔是全程参加的,这是老蒲对他的关照。毕竟结识权威这样的人脉,对少壮派孟渔而言,是很有价值的。如今在学界混,朝里没有一两个重要的人,就混不出名堂,老蒲谆谆教诲。这个道理孟渔自然也懂,他自己的导师,之所以混到耄耋晚年还寂然无名,不就是因为“朝里无人”吗?那么狷介的个性,总标榜“迷花不事君”的——一个情愿事猫也不事君的人,朝里当然没有人。他自己是不在乎的,是“求仁得仁”,可这也殃及到了他的弟子们。弟子跟了导师,也有点像女子出嫁从夫。夫贵妻荣,从此就过食有鱼出有车的富贵生活。而夫穷妻贱,从此就过门前冷落的清苦日子。他们这些弟子,跟了这个导师,差不多算“遇人不淑”了。一些活络的不安分的弟子,就改投到其他导师门下做博士后,相当于改嫁了。但孟渔一直没有,也不是多想对导师“从一而终”,虽然他对导师倒是相当尊敬的,又尊敬又菲薄。这是孟渔的矛盾。孟渔一方面敬重导师在这个污秽的时代还依然守身如玉的古典操守,一方面也艳羨那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宵小得势之辈,又艳羡又鄙视。
这次奉老蒲之命一起作陪权威,对他而言,亦是如此左右不是。
他也知道这是老蒲在关照他。他原来学校的系里,也经常会有讲座之类的学术活动,以及学术活动之后的“文化考查”,这种好事从来轮不到孟渔,每回都是由系主任的“媚子”作陪那些大人物——所谓“媚子”,也就是系主任的亲信,他们在背后都这么叫那些老师的,“公之媚子,从公于狩”,多么含蓄又多么恶毒的称谓。
其实都知道,这只是拈酸吃醋而已。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文人式的自慰。
就如那个圆眼卞骊,没轮着她时,她也和大家一起“李媚子顾媚子”地损别人,等到主任一招呼她,立刻就喵呜一声欢快地去当“卞媚子”了。
所以这次老蒲让他陪权威,孟渔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生理上的条件反射般。之后又对自己的条件反射生出不满,他早没有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野心,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上青云”了,那何苦还要当一回“孟媚子”?
一日“孟媚子”,就终身“孟媚子”了。
倒不如清高到底。这样至少可以标榜自己“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也是文人的另一条路。
但折腰已是习惯,他竟然不由自主。
于是,他就这样半折不折地十分矛盾地陪着权威,也矜持也周到。像从前那些卖艺不卖身的妓般,有风骨地接客。
他们在游绣衣坊时遇到一个丰满妖艳的长发女子,自称导游,可以带他们看遍老城,或者其他地方。只要他们愿意,什么地方都是可以去的,什么风景都是可以看的。女子隐喻般地说。老蒲哂笑着要拒绝,他在海南待了几十年了,来过无数次老街呢,还需要什么导游?但权威沉吟不语,只半看不看着那妖艳女子的胸,妖艳女子着一件黑色绉纱衣裳,整个上半身隐隐绰绰的,想必那隐隐绰绰引起了权威探幽析微之兴趣。老蒲懂了。老蒲在中文系也仕了多年,这样那样的权威接待过不少,还是颇能善解人意的。女子又循循善诱地问,老师们要不要一对一地导呢?这样方便些,可以各看各的风景,快慢也由人,跑马观花地粗看可以,斯文地细看也可以。她有几个同事,就在这附近街弄里,打个电话不需几分钟就会过来的。价钱也不贵,好商量的。而且还有发票,餐饮、住宿、办公用品、文化用品,这些都可以开的。
老蒲去看权威。权威却已经转了头,看街边的一株鸡蛋花树去了。好像那鸡蛋花树又引起了他探幽析微之兴趣。
那就各看各的吧,老蒲果断地说。
妖艳女子喜形于色,立刻打电话叫来了她的同事,也是两个看不出年龄的妖艳女子。
但孟渔就在大家准备“各看各的风景”之前突然表示,他要把他身边的那个妖艳女子打发走。我习惯自己看,他对老蒲说。
这是煞风景了。
权威的脸色马上暗了下来,颇有龙颜大不悦之意。
老蒲赶紧打圆场说,小孟,人家导游特意赶了过来,这么个热天,讨生活也不容易,你还是照顾照顾她的生意吧。
是呀,老师,照顾照顾我们吧。几个女子急得不行,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她们有经验的,这事只要其中有一人打退堂鼓,其他人就可能鸟兽散。于是一齐莺啼燕啭地哀求孟渔。
孟渔不能不佩服老蒲,明明是这么个不登大雅的行径,经他这么一说,竟然有屈子“哀民生之多艰”的高尚情怀了。
好像如果孟渔打发走那个妖艳女子,倒是不知体恤人民“锄禾日当午”的辛苦。
老蒲还在那儿拚命地对他使着眼色,一副怪他太雏的神情。
后来孟渔还是和他们一样,“各看各的风景”了。
不看不行。老蒲也想看,可如果孟渔不看的话,老蒲就看得不安心。
有些事情,是一定要沆瀣一气的,只有沆瀣一气了,才算弑血为盟,成为桃园结义般的兄弟——那事之前,老蒲叫孟渔为“小孟”的,之后呢,孟渔就成“孟渔老弟”了。而且他也不让孟渔叫他蒲主任了,“我们两个,那么生分干什么?什么主任,叫蒲兄就行了。”
其实那风景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说味同嚼蜡也不过分。
孟渔本来就对游人如织纷至沓来的风景没有什么兴趣。他还是喜欢“雨打梨花深闭门”的闺阁情致。但既然大家都到了这个景区门口,门票也是包的,就姑妄看之吧。孟渔说到底,也是个随世俯仰的人。
之后的票据是老蒲签字后让孟渔去财务处报销的。写的都是“文化用品”。只是,孟渔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他和老蒲的发票上金额是二百,权威的发票上却是五百。孟渔不明白了,难不成这三个“文化用品”还有区别?
在财务处,一个嘴尖如鹬喙身体滚圆如鹌鹑的女会计要孟渔在发票的背面把“文化用品”具体是什么写清楚,“文化范围那么大?不写清楚,谁知道是什么?”孟渔愣在那儿,一时不知道写什么。鸟女人很奇怪地看着他,“这发票上经手人不是你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写什么?”孟渔尴尬地从财务室走了出来,外面的等候室里正好有一个老师也在填写报账单,他过去搭讪,想看看人家是怎么写的,然后好依样画葫芦地写一个。他排了半天队,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那个老师倒是很客气地给他看了,可上面写的竟然是海参。海参也可以报?孟渔很惊讶。那个老师说,他是搞海洋水产研究的。这个孟渔没法借鉴了。写什么呢?孟渔还是不知道,打电话问老蒲,老蒲不耐烦地说,你随便写,只要不出文化的范围。
不出文化的范围?
要不就直接填“妓”,妓不也在文化范围之内?妓文化研究。
那样的话,他们这几个学者,估计立刻就扬名学术界了。
某某大学教授用学科发展经费嫖妓,某某期刊主编借“文化考查”为名嫖妓。铺天盖地的新闻标题应该是这样的吧?
只是想像一下权威的声名狼藉,孟渔的内心就愉悦了。很短暂的愉悦,犹如男人几分或几秒的生理快感。
当然他也就这么意恶一下。学院派的典型恶法。
最后他一个写了“复印纸”,一个写了“墨粉”,一个写了“硒鼓”。
惠普硒鼓的价格,孟渔知道的,差不多就是五百左右。
鸟女人挑了棕红色的细眉狐疑地看了看孟渔再次呈上的发票的背面,确实都是文化用品,没再说什么就报了。
原来这也是简单的事,难怪老蒲会不耐烦。
可孟渔从此落下一个后遗症,那就是每回看到“惠普”二字,眼前就会浮现出权威那妇人似的粉白脸。
老蒲对那一次“各看各的风景”之事,却从没有直接捅破过。他还是很审慎地守口如瓶,即使在孟渔面前,那一下午的活动,也依然是“老街文化考查”。
偶尔气氛好,似乎可以推心置腹,孟渔也想问问“蒲兄”的——类似的文化考查,“蒲兄”以前有过吗?在那些涂脂抹粉的“文化用品”那儿,“蒲兄”真感覺到琴棋书画之名士风流?
但孟渔终于没问。
没必要的。
其实孟渔不需要老蒲的开导。他并没有感到羞耻。他现在已经不太容易生出羞耻心了。他甚至不会嫉妒,这种人类最普遍,普遍到细胞一样存在的东西,他都没有了——当他得知老婆和某某医生的事情时,他真的没有产生如奥赛罗那样强烈到要杀死爱人的嫉妒心。
他连砸烟灰缸的这个动作,也是戏,演给老婆看,也演给自己看。
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姬元对他说过,她和波伏娃一样,既厌倦了贞洁又郁闷的日子,又没有勇气过堕落的生活。
他现在也是处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他还是人这种生物吗?如果是,为什么他身上没有了人类的情感呢?
或许半人半兽,是这个时代的生物特征?
他下腹处,最近不知为什么,长出了一条很奇怪的疥癣,不痛不痒,硬硬的,是放久了的土豆发了芽的样子,紫红里,有一丝青铜器般的锈色。和姬元眼角的斑也有点像,又不太像,因为姬元的斑,偏褐色,是暴晒过度之后的痕迹;但他的疥癣颜色,紫里带青绿,像是在黑暗潮湿的地底下埋久了才生出的东西。孟渔和姬元说过他身体上的这东西,所以姬元会问他“你嫖过妓吗?”
这是和姬元在一起的另一个好,因为不是喜欢的女人,所以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问。
和姬元交往后他发现,男女关系,最好的状态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太喜欢了不行,太喜欢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迎合。原来和朱茱好的时候,他差不多总是处在花朵绽放般的状态中,很努力地将自己的精神和肉体以最美艳的一面,呈现在朱茱的面前,这种全力以赴的紧张状态,当然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太讨厌了也不行,太讨厌了就会生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烦。他对他老婆,到后来确实是半句话也懒得说了。
但他什么都会和姬元说。他现在越来越习惯姬元了。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淡定散漫的东西。
张恨水说,他最讨厌两类人: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和自以为美的男人。孟渔比张恨水挑剔,孟渔不单讨厌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和自以为美的男人,也讨厌自以为美的女人和自以为聪明的男人。他才是那个玻璃瓶外的看虫人,虫子的心机和纤毫,他都看得分明呢。所以苏冯堇羽色再鲜艳,在他这儿,也没用。
有时他也讨厌自己的洞若观火,洞若观火的男人,就再也没法爱了。
没法爱,也就没法被爱,这是相生相克的,像鱼与水,花与蝶,天与地。
一个人,在世间,如果没法爱与被爱,还有活着的意义么?
什么才是生命的意义呢?
他问过姬元。她不是搞哲学的吗?有一天,当他们又一起坐在阳台看天时,他问她。
姬元说,我只剩下天了。
什么意思?
他不解。
康德说过,世间有两样东西,应该敬畏,一是头上的天,二是心中的道德。但在我这儿,只有天,只剩下天了。
哲学的天,和文学的天,是两个东西吗?他不知道康德和姬元的天是什么,但在孟渔的生命经验里,天差不多就是古乐府里那个女子的“上邪”了。“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没有了“长命无绝衰”,也就没有了天。
而姬元说,她只有天,她还有天。
你的天是什么呢?是食物?“民以食为天”?
孟渔不无揶揄地问。
姬元却突然正色,孟老师,我尊重食物,这是我现在尊重生活的方式。
如果还可以“民以食为天”,倒是不错的结局,就怕有一天,连“民以食为天”也不能了。
姬元郑重地说,姬元很少这样郑重其事的。
仿佛她要和食物生死诀别一样。
人类是可能失去食物的,像失去其他东西。孟渔知道。他老婆隔些日子就会发给他一个新闻消息:某某食物不能吃了,里面有工业明胶;某某食物不能吃了,里面有加丽素红;某某食物不能吃了,里面有甲醛。
那还能吃什么?像树一样,吃风?风也不能吃,空气里有毒;像蚯蚓一样,吃土?土也不能吃,土里也有毒;要不,像苍蝇一样,吃屎?或者锻炼自己的身体,把自己锻炼成蟑螂。这世上如今也只有蟑螂能活了,蟑螂百毒不侵,是毒不死的“小强”。
他这样呛老婆,当然又是“意呛”。想想也没必要,她也不过是习惯成自然了,那些外人听起来情深意长的叮咛,其实不过是她习惯性的“兰花指”而已。
他们的婚姻生活现在就是这样维系的,“最近吃韭菜了吗?最好不要吃,听说那些又绿又嫩的韭菜都是用‘3911农药浸过的,吃了致癌呢”;
“茶你也少喝些,尤其是碧螺春,听说劣质廉价的碧螺春,都加了‘铅铬绿的,这些重金属超标的茶,喝多了,对人体的肝和肾,都有伤害的”。
之后还会把相关的新闻报道,图文并茂地发给他。
她娓娓地在邮件里对他说着这些,和以前一样。他依然爱理不理的,和以前一样。
似乎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也不知她的小叶增生好了吗?那个某某医生还在他的办公室帮她治疗?
应该不会了。那个枯藤老树般的妇人能让他们继续这般治疗和被治疗?她之前不是十分厉害地对孟渔说,“你老婆是你来管呢?还是我来管?”
那她是如何管教他老婆的呢?管住了么?
孟渔有时也好奇。
一种对低俗小说情节发展的那种好奇。
那个某某医生,他后来见过一次。在教工食堂。他听到有人叫那个医生的名字,忍不住转身去看,只看到侧面,男人的耳背和脖子,像拔了毛再风干后的鸡皮,红里带蜡黄,还有他拿着托盘的手,也是鸡爪似的筋络分明。
他差點儿把吃下去的那碗肉丝面吐了出来。
难道就是这个人,这双手,一直在治他老婆的小叶增生?
他想起佟振保——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在知道老婆孟烟鹂和一个“伛偻着,脸色苍黄,脑后略有几个癞痢疤”的裁缝的奸事后,也是这样的憎恶情绪,“怎么能够同这样的一个人?”好像因为通奸对象的不堪,才愈加觉得污秽。
有一种间接交媾的恶心。
难道换一个青春俊少和老婆通奸,感觉就好一些?
他不知道沈一鸣看没看过他,或许也看过的吧,都在一个学校。那沈一鸣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生理反应?他虽然年轻一些,但论外形,和蔚然深秀的沈一鸣还是有差距的,沈一鸣会不会也替自己不值?觉得朱茱跟这么个男人,也捎带着,玷污了他?
男人的心理也真是奇怪。
他刚走的头两三个月,孙东坡打过好几次电话,也没什么事,就是抒抒情,叙几句旧,男人之间也这样的,在一起时关系也没多好,可一分开,倒显出几分山高水长的情分来。
每次孙东坡的语调都很正常。
也就是说,他老婆和某某医生的事,没有东窗事发。
因为如果他老婆和某某医生在他走后闹出了任何风声,他相信孙东坡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的,然后吞吞吐吐,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
孙东坡就是这种男人。在别人的风流韵事里兴奋的学院派男人。
孟渔不知道他老婆是如何摆平这事的。反正这个女人总有化险为夷的办法。
今年过年,要不要去你那边过?你女儿想去呢。
有一次,她在电话里这么委婉地问孟渔。
孟渔不愿意她过来,好不容易才去掉身上的这个苍耳,怎么可能再让它沾上身?
还是我回去吧,姆妈也等我回去呢。再说,这边也没住的地方,他冷淡地说。
他现在住的房子,只是三十几平米的一室一厅,他告诉过她的。
要不要,在那边买一套大点的房子?她试探地问。
——以后再说吧。
她于是不作声了。之后再也没提起过她过来的事情。
她当然也可以不问他,就那么过来,她的身份,至少法律身份讓她是有资格这样的。但她是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不会这么做的。
女儿也提过的。女儿在某个三流大学读书,读的是中文系,他老婆本来想让女儿学中医专业的,她知道某个中医学院也招文科生,还很曲折地认识那个中医院招生办的人。但女儿非要读中文系,信誓旦旦地要继承他的衣钵。他觉得好笑,就这么个三流学校,还说什么衣钵不衣钵的。但他不能这么伤女儿,就只好由了她继承他的衣钵了。
女儿志存高远。说大学毕业后要到他这边来读研,然后读博,然后到他现在的大学教书。
想必她又想用自己的努力,让全家来个大团圆结局。
他有些心酸,为女儿这种不自量力的愚妄。女儿虽然努力,但资质平平,应该没有可能实现这种鲲鹏之志的。
而且,那是后来的事,孟渔现在不怎么想后来的。
你的疥癣长在下腹的什么位置呢?姬元问。
孟渔知道姬元在怀疑什么。
但他知道那不是梅毒,也不是腹股沟肉芽肿。他在网上查了那些病的症状,和他身上长的东西不一样,颜色、形状、感觉都不一样。再说,那一次他谨慎地用了套的,虽然那妖艳女子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直接来。她一般不让客人直接来的,但她喜欢他,喜欢他这样文质彬彬的客人,所以想怎样都可以。她一边唱歌似的说,一边还不忘索要他的电话号码,他当然不给。
他怎么会给一个婊子他的电话号码。
老蒲也知道姬元的。有一回孟渔在姬元家的过道里碰到过老蒲的老婆,老蒲的老婆有个广场舞友,也住姬元那栋楼里,就在姬元的对门。
也不知那个女人是怎么对老蒲老婆说的,反正老蒲老婆后来对孟渔说话就有些阴阳怪气了。
看不出来嘛,孟老师也这么——这么——不老实。还以为孟老师是个老实人呢。原来也这么——这么——调皮捣蛋。
她的眼风里,有一种她那个年龄不应该有的灵活,看得孟渔特别不舒服。
老蒲倒是一如既往的体恤,弟妹不在这儿,有个红颜什么的,很正常,很正常。
男人嘛。
何况你还在这样的好年龄。
诗酒趁年华呀。男人也经不起蹉跎的,一蹉跎,就过了。
孟渔不能不解释了——否则,就是默认了他和姬元的男女关系。
他倒是无所谓的,姬元看上去——也像是无所谓的。
可压根子虚乌有的事,默认下来,那算什么?
我们是老同事。
老同事?
原来是同一所大学的,现在又同一所大学了。
真有缘。
我们在一起,就是吃吃饭喝喝茶坐在阳台看看天而已。
是吗?
那个“吗”字,老蒲拖了好几个音节。
老蒲不信。
也是。孤男寡女总厮混在一起,不过是吃吃饭看看天,这听起来,怎么也有点牵强了。
但他们确实没干别的,就是吃吃饭喝喝茶看看天。
永结无情游,相期渺云汉。
男女这种关系,老蒲和老蒲的老婆能理解?
应该说,他只是姬元的食客,至少开始时是,要说还有贪恋的,也就是姬元家的洗衣机和阳台,他后来一个月到姬元那儿洗两次被单,洗完了,就晾晒在姬元阳台上。
可姬元贪恋他什么呢?
他后来问过她。她显然也是孤僻之人,也是落落寡合之人,深谙并偏执这“落落”的好。这一点,倒是和他一样。他们都是反群居动物,身上几乎没有群居动物的社交需要,那她为什么走近他呢?他问她——他们之间反正没什么好忌惮的。
她说,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他吓一跳,她在戏仿阿Q么?阿Q对吴妈说,我想和你困觉。
这是低等动物的语言,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直接和朴素。她这是哲学意义的返朴归真?
你不觉得吃饭还是两个人好吗?
一个人上饭馆不好点菜——点多了吃不了,点少了又太单调。
在家也一样,菜做多了吃不了;做少了也太单调。
她贪吃,她不是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就可以的女人,她喜欢食物的丰饶富足多样。“丰衣足食”或“锦衣玉食”于她而言,她要半边就行——那半边的生活,“足食”是她生之前提,“玉食”呢,是她生之奢侈,如果余生可以“玉食”,她就“妇复何求”了。她也只剩下这个贪恋了。
可她不习惯剩菜,更不习惯把吃剩的菜倒掉,那不道德,她不喜欢对食物不道德。
只是因为要对食物道德,才和他一起的?
他有点失落,也不知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想和我一起吃饭?
他恼羞成怒地追问。
她不说话了,心不在焉地看着别处。
她总这样,说着说着,就没有声音了,人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明明就坐在边上,可他时常觉得她远,远到飘渺。
他們的对话,也因此经常只有半截。
但这一回她冷不丁又开口了,说他像某个人。
他沉默寡言的样子,他冷淡的样子,他慢条斯理低头吃饭的样子。
都像极了某个人。
那么,姬元是在悼亡了?
和孟渔的姆妈一样。孟渔父亲去世后,他姆妈还是会在父亲的位置上摆上一副碗筷的。甫田,今天我们吃糯米红豆糕;甫田,你尝尝这腊肉炖芋头,淡不淡?姆妈对着空空的那方桌子问,好像父亲真坐在那儿一样。父亲后来没有几颗牙了,只爱吃炖得稀烂的咸得要命的食物。饭菜只要有一点点硬或清淡,他就会像小孩那样,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搁,然后坐到门口的廊檐下去生闷气。也是奇怪,孟渔的姆妈比父亲还大几岁呢,牙口却好得很,连甘蔗和蚕豆都咬得嘎嘣响。可父亲连稍微煮硬了一点的冬瓜都吃不了,一小块冬瓜要在嘴里扁上半天。男人年轻时那么刚勇坚硬,最后却熬不过杨柳似的妇人。
有时姆妈还会斟上一杯酒,自家酿的谷酒,那一般是三时三节。甫田,我们喝一杯。姆妈先敬了父亲,然后自己也细细地喝一口,抿抿嘴,又把杯子放回到父亲那方的桌上。
姆妈八十多了。棺材和寿衣早就备下了。棺材是柚木的,自家院子里的柚树,让隔壁村的木匠打的,那个木匠是方圆几十里手艺最好的。父母在过了花甲之后,就未雨绸缪地把两口棺材打好了,墓地也选好了,就在村后一个小山丘的半腰。选墓地时,孟渔想选山顶一块地,那儿视野开阔,更显荡。但姆妈不肯,姆妈说,山下积水,山上风大,还是中间好。甫田,我们就在中间?父亲说,好,就在中间。中间是孟渔父母做人之道。一辈子不出风头,一辈子也不落人后面。看来他们打算做鬼也如此。他们从来没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想法。他们就要安分守己太太平平地过着日子。
他们把人死后去的地方叫“那边”,他们不叫“天堂”,也不叫“地狱”,就叫“那边”,好像“那边”也没什么不同,和“这边”一样,寻常得很,也要过养鸡养豚、稼稻穑谷的生活。他们在准备“那边”东西的时候,几乎是欢喜的,一点儿也没有哀伤之意。为置桑田数亩,侬且先归去。再教儿孙两卷,我随后就来。他们也是用这心态对待生死的,有一种长远的安详笃定。
父亲的坟前种了各种花,还有一棵水蜜桃树,一棵石榴树。
是姆妈种上的,姆妈在天气好的下午,有时就去打理那儿,就像打理自家的庭院,拔一拔杂草,揩拭揩拭墓碑,然后陪父亲在风和日丽中小坐上半日。
你父亲就爱吃桃,姆妈说。她自己喜欢石榴。石榴花好看,果实也好看,一剥开,粒粒都是粉红细白的,像珍珠玛瑙呢。八十岁的姆妈,已是鸡皮鹤发,可有时还有初笄女儿一样的旖旎情怀。
早点过去也好,我怕你父亲在那边孤清,姆妈说。好像不是在说生死,而是在说回家一样。
不论“这边”、“那边”,姆妈都有家。
可孟渔,怎么总觉得自己是没有家园的孤魂野鬼?
他虽然不止和一个女人好过,但他和任何一个人,谁也不是谁的家园。
他是什么时候没有了家的?
他像某个人,姬元说。那他坐在这儿,不是“尸位素餐”?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一直以来,原来他是坐在尸位上,飨着那些个食物呢。
那姬元不也是,他不也是用悼亡的语气和姬元说着朱茱?
那他们两个人,是早就死了吗?像《雨月物语》的结尾那样?虽然炉火红艳艳地亮着,灶上也热气腾腾烟雾袅袅,但其实却是颓园残壁食土啖砾?
一时间,孟渔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