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
江苏文学之所以呈现出可持续发展的局面,就在于它有着分布极广的作者队伍。相对于少数专业作家来说,更为众多的是那些分布在各行各业的业余作家。这种专业和业余的分别,与其他行业并不一样,只不过是一种专职与兼职的区别,而不是水平的高下。事实上,许多业余作家的创作水平根本不让专业作家,就以长篇小说《活着不易》的作者张荣超为例,他的从业履历很复杂,但几乎都与文学关系不大。他做过乡镇党委副书记、镇长、卫生局长、水利局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只有现在的一项兼职县文联主席好像与文学的点瓜葛。以这样的履历去想象张荣超的文学创作,大概也只能是他个人的一点爱好,但是,就在他繁忙的政务工作之余,竟然创作了八部长篇小说,一部报告文学,五部散文集,这样的创作量即使放在一个专业作家身上,也是相当惊人的。
文学是一种特殊的精神劳动,其创作水准与许多因素相关。所以,专业创作有专业的优势,比如很明显的一点,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放在艺术的琢磨上,也可以从容地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传统中寻找资源。但业余创作也有业余创作的优势。比如,他们没有文场上的功利心,也没有专业创作的压力,更不在乎自己的创作属于何种何派,因而更为自由放松。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的“业”对“余”的帮助。换句话说,业余作者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生活领域,他们长期保持着对于社会现实的广泛接触。对于一些领域或行业来说,他们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因此,不管是对社会的了解,还是经验的积累与知识的储备,相对于专业作家来讲,他们都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就江苏的许多业余或基层作家的创作而言,这样的优势可以说表现得非常充分。他们的作品大都表现出对现实的深切关注,对社会问题的敏锐觉察和对民生问题的严峻思考,风格朴素、扎实。像张荣超的几部长篇小说,我们都可以从中看到他的生活经历,苏北农村几十年的沧桑变化,改革开放以来农村及乡镇的发展历程,连同新时代与农村生活相关的各种人物形象以及民风、民情、民俗包括苏北平原的自然变迁,都得到了非常充分的描绘和刻画。难能可贵的是,张荣超在这一系列的创作中并不满足于对自己生活与工作经验的叙述和展示,并不满足于对社会现象的准确的记录,而是有一种人文情怀,有一种深度的思考。事实上,张荣超们的写作是他们社会工作的一种特殊的转换,可以想见,像张荣超这样的基层官员是如何亲身经历中国农村的社会改革的,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与煎熬,他们实际上是在有限的空间里面,发挥着自己的主观能动,力图改变总是不尽如人意的中国农村社会状况。所以,阅读他们的作品,不仅能够如编年史一般了解中国农村的发展进程,更能处处体会到一个自觉的思想者的心路历程。张荣超把自己在社会实践中遇到的问题,把自己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都一起放进了作品当中,这里面固然有对社会总体进程的肯定,但也有许多的探索、怀疑、反思甚至批判。而更让人感动的是面对矛盾重重的“三农”状况,张荣超的作品处处彰显出悲悯情怀。阅读张荣超的作品有时会让人去想象他的工作、他的为官,应当说能以一种文学的方式观察、记录、思考生活的人应该与一般的官员有很大的区别,至少这样一种文学的情怀会使他关注到社会不引人注意的隐秘角落,关注到时常让人遗忘的弱势群体,特别是普通百姓的情感世界。这样说来,业余作家之“余”对他的“业”应该也是有很大的助益。
《活着不易》是张荣超的长篇新作,延续着他一贯的创作风格,只不过题材更独特,主题更集中,他所关注的是乡村留守妇女的生存状况。这个题材以及它所反映出来的社会问题应该放在更为宏阔的背景下来观察,而这一背景也一直或隐或现的存在在张荣超的写作当中,可以说是他近几年来着重思考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他乡村系列写作的主题之一,那就是乡村社会的解体、破败甚至消亡。说起中国社会几十年的巨大变化,大概无过于城乡结构的反转,而这种反转的一极就是农村的出人意料地迅速溃败与解体。中国是一个具有农业传统的国家,农村一直是国家的主体,它不但为国家提供生产资料、生活资料和生产力,而且承担着传统的保留、继承和价值的创造。探讨中国农业文明几千年的超稳定结构,一直有两个向度,隐性的或形而上的向度是对深层次社会结构和统治思想的研究,而显性的向度则是对城乡关系特别是农村在维系社会稳定中地位的研究。因此,不管是从稳定还是从破坏来看,中国的农村在历史上一直是至关重要的。所以,对于中国社会来讲,农村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随着改革开放特别是市场经济的发展,中国的城市以及第一产业和第三产业的迅猛发展,城市和乡村的平衡被打破了,社会大幅度地向城市倾斜,这种倾斜不仅攫取了农村的物质资源、土地资源,更吸附了大量的农业人口。而在本质上是价值观的改变,原来建立在自然意义、血缘纽带与宗族谱系上的价值体系迅速崩溃。经过如此的釜底抽薪,中国的乡村就此坍塌,已经严重到连起码的日常生活都无法为继,所谓留守老人、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等“三留”群体就是目前中国乡村令人心痛的群体形象。
因为张荣超是在如此宏大的背景之下展开对留守妇女的叙述的,所以作品采取了线性的叙事方式,将作品故事情节的推进与中国社会变迁,特别是乡村变迁的重要事件与时间节点结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了非常经典的现实主义的典型环境。从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施行,一直到当下的农村大规模的拆迁与城镇化,小王集村实际上就是中国农村几十年来的一个缩影。在这样的背景下,作品的主人翁们登场了,他们就是小王集村李指望家的三个媳妇——田花、石榴、棕榈。如果对中国乡村社会不了解的话,是不知道中国乡村有着怎样的传统背景、现实生态和复杂的生活构成的;家庭的日常生活,宗族的复杂关系,以及基层政权的运作纠缠在一起。在早先的中国乡土小说中,这种复杂的生活是在“全员”背景之下展开的,不同的人物因为其身份和背景的不同,在这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承担各自的角色。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就是在那些作品中,各方力量的主要人物都是农村的男性,包括基层政权的当政者,有声望的乡绅,以及具有劳动技能青壮年男性,他们是推动作品向前的主要力量。在那些长篇的乡土叙事中,很少见到作为主要人物的女性形象,这是当时的农村人口结构所决定的。但是,到了《活着不易》中,这样的人物结构就难以为继了,因为作为农村生产力的主体的青壮年男性都已经进城打工,宗族力量以及有声望的乡绅因为时代的变迁也已经退出了时代的舞台,所以,小王集村的舞台上是一群妇女与乡村当政者拖带着老弱病残上演的一幕幕活剧。虽然青壮年男性作为原先的主角已然离去,但乡村的生活仍然需要维系,大到政治生活,小到一日三餐、计划生育、冬季农田水利建设(上河工)、村级选举、“三两五钱”……一样都不能少。可以想见,面对如此的生活难题,妇女们面临着怎样的压力,又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同时也可以想象,原先的路径已不可能走通,一切都在向畸形化的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游戏规则早已打破,传统的伦理底线不断地被突破,包括基层政权在内的各种势力由于没有了掣衡的力量而迅速膨胀,为所欲为。正是在这种非正常的生活中,作品的人物性格一步步得到了塑造,形象也越来越丰满,个性也越来越突出。其实,面对同样的叙事主题要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确实是不容易的,但是,张荣超顯然把塑造人物个性作为自己的艺术追求,因此,每一个接触李指望家三个媳妇的读者都不会将她们混淆。
作品的结局是小王集村的拆迁。经过无数次的抗争,田花她们终究难敌时运,她们最终离开了她们祖辈生活的土地,被连根拔起,和她们的丈夫们一样,消失在茫茫的城市人海和千篇一律的钢筋水泥公寓里。细细回溯过去,以李家三媳妇为代表的小王集村的女人们是一群失败者,一群被抛弃者,不管是她们还是小王集村,乃至于以它为象征的中国乡村,在《活着不易》中,都是一出无法挽回的悲剧。但是,也许是张荣超的同情,也许是张荣超的思考,在叙述的过程当中,他不愿意将最悲惨的命运加在这些女性的身上,小说的动人之处就是这个“活”字,虽然这个“活”是“不易”的,不仅是张荣超,就是田花她们,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抗争是无力的,自己的努力是无效的,但依然竭尽全力,奋力与共。明知是不可为的挣扎,但是她们却投入了自己全身心的智慧、情感,很少流露出悲伤与绝望,这确实是作品的基调,是作品的亮色,也是张荣超在叙述这个悲剧的同时对社会寄予的期望。事实上,中国乡村的现实确实如《活着不易》所展示的,已然呈现出溃败与解构的局面,但也正因为此,重建乡村,重建社会,已经成为全社会的不可回避的选择,那也可能会催生中国新型的乡村社会。我想,像张荣超这样对中国乡村有透彻了解的作家,心中一定有许多想法,而这样的想法定然会催生出新的文学构思。
好的作家就是这样,一部作品结束的时候,往往就是另一部作品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