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兵
二十五岁那年,我考上了研究生,对于别人而言,能上研究生或许是件好事,然而我的心情却异常沉重。当我揣着沉甸甸的学费前往学校报到时,泪水不止一次打湿我的双眼,我知道我的“锦绣前程”是用我家母牛的生命换来的,耳边似乎又传来了母牛“哞哞”的哀叫声。
父亲买回来一头母牛,大大的眼睛,黄里泛白的细毛,深灰色的蹄子,约莫有七八个月大。来我家一星期后母牛便开始了做牛生涯。在父亲的训喝和皮鞭的抽打下,母牛逐渐学会了拉车、犁地、碾场等繁重农活儿。
正当晌午,烈日炽热,父亲戴上草帽、套上牛车去田里干活。母牛抖动着尖尖的耳朵不情愿地拉着车,磨磨蹭蹭地向前走。母牛很“狡猾”,往田地另一头走她会磨洋工,往回返则会急冲冲地向前赶,她以为快干完活了能回牛栏里休息。父亲厉声斥责:“慢点,揍你!”母牛便稍慢下来。每到地头转弯拐角,稍不注意,母牛会踩着棒子苗。父亲看着心痛,仿佛牛蹄子踩在他的心口上,他冲母牛怒吼道:“宰你!”母牛加倍小心,步伐稳重,喘气均匀。快到地头,母牛一不留神又犯了一个错误,踩死了三棵棒子苗,这下惹毛了父亲。他使劲拽着牛缰绳,牛鼻圈紧紧箍着母牛鼻子,母牛疼得瞪大了眼睛,她撩起前蹄,做匍匐状,压倒了一片棒子苗。父亲双眼射出罕见的暴戾,他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把母牛牵出地里,拴在树上,留得缰绳很短,母牛无法活动。父亲拿起鞭子,狠狠抽在母牛肚子上,长长的鞭痕里渗出淋淋血印。母牛被打得“哞哞”直叫,到后来只顾呼呼喘气,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父亲没有因为母牛挨了打就让她休息,稍作平整,母牛又被拉去干活,半天耘了三亩地。
母牛到我家的第二个年头生了一头小犍子,圆圆的眼珠中透着乌溜溜的光,甚是精神。可这并没有给父亲带来太大的喜悦,在他看来,犍子又不会生小牛,因此,母牛的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注定被父亲卖掉。小犍子被卖出那一天仅三个月。小犍子在懵懂中不知道等待着他的命运是什么,他不停地“哞哞”叫着,盼着母牛回来。干完活后,母牛火急火燎地到了牛栏里,急切地寻找她的孩子。整晚她都“哞哞”叫着,母亲抚摸着牛头说:“牛啊,你长错地了,在俺家你受罪了!”母亲往草料里添了棒子面,母牛晃着头不吃,“哞哞”地叫唤着她的孩子,晶莹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草料上。
上大学的几年我给家里添了沉重负担,父母东挪西凑,为我积攒上学钱。母亲经常对我说要是没有母牛你上学还真成问题。母牛为我提供了坚实的后盾。她生了五头牛崽子,先后都被卖掉。村里老人对我说:“这哪是牛啊,这是你前世的母亲呀!她这一辈子是到你家还债来了,全村有哪头牛比她受的罪多?”听到此处我有种揪心的痛楚。
母牛苍老了,逐渐干不动活了,母亲和父亲商量再买一头小牛,好让母牛安度晚年。母牛蜷缩在院子西北角,眯缝着眼睛,嘴巴不停地倒着沫儿,长长的粘液从她的嘴角淌下。她像是一位老人回味着过去的岁月,追忆着她负重的一生。
当父母得知我考上研究生后,短暂的喜悦掠过脸庞之后便是无奈的沉默,八千元的学费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上大学每年五六千的学费已经让父母累得弯了腰,驼了背。父母顾不上亲戚朋友冷冰冰的眼神,豁出老脸借了六千块钱。还差两千块钱的窟窿呢。父亲极不情愿地将眼睛扫到了母牛身上。母亲也不自觉地颤动着双肩,眼里噙着泪花。
母牛被卖那天我没敢待在家里,我不敢面对她即将坍塌的身躯。我躲在角落里不停地捶打着我的头,使劲薅着乱糟糟的头发。我知道真正的刽子手不是屠宰场的屠夫,而是我,要不是我,她也不會被屠宰。村里人看见母牛被拉上车后父亲给母牛作了三个揖,嚎啕大哭,人们说从未看见父亲那样悲痛地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