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陈亮
一盏灯
山东/陈亮
我想写的那一盏灯,是在北平原,霜气把月亮发烫的匕首弄得青白了。已经是后半夜,一个低矮的羊圈里,我家的那一头母羊要临产了,铁丝上,挂着父亲用旧了的那一盏马灯。
看得出,母羊开始有些焦躁,却很顺从地让父亲跪着,抚摸和安慰她的皮毛,用温水洗净她鼓胀、拖拉的乳房——慢慢地,羊水就流出来了。
随着母羊阵阵呻吟,羔羊的前肢先探出,紧接着,它的头伏趴在前肢之间,然后,整个身子顺利地落在了松软的麦草上——最后,胎衣缓缓地脱了出来。
父亲小心地将羔羊的口、鼻和耳骨的粘液掏净,又将羊羔放在母羊的嘴边,让她将羊羔的皮毛舔干、捋顺。整个过程,显得有条不紊,看得出,母羊和父亲都是有经验的。
可父亲毕竟是老了,手上的脏污还没洗,就和着麦草的腥膻和生育的气息蜷缩着睡去了。只有那盏马灯,还一直暖暖地亮着、晃着。
怜悯灯影里,母羊在舔着她的羔——羊羔们跪爬着,颤巍巍地发出咩咩的嗓音,声音很虚弱,但没有不安和恐惧。
有一天傍晚,我来到了村后的土岗,天很快就要黑了,怪物吐出阴凉,天使挤着星泪。
这时候,河水开始缓缓流向过往,果园的香气压低了,穿过篱笆或铁丝网,我们的父亲或者母亲终于从庄稼地里出来,身体散了架子,越发潦草、含混。他们扛着铁锨、镢头,来不及叹息,就牵着牛鼻或赶着羊头,晃荡在崭新的柏油路上。
这时候的风彻底躺下了,月亮用眼角扫着几只挤眉弄眼、猴精作怪的小兽。这时候,我会看到村后的那条柏油路上,有人在烧纸钱、祭奠、拖着长长的哭腔,或迎来一队打着灵幡的浩荡队伍,仿佛从电影鬼片里飘出来的幻影,每每让我蹲下,抱头哀恸不已。
就是这条路,从修好到现在死过不少人,前年是一个拾荒的老人、一个建筑的汉子,去年是一个哑巴、两个孩子,今年是一个买豆腐的小贩——他们都是在这条路上被卡车撞飞了,场面很惨,至今只要我使劲吸气,还是能清晰地闻到那些顽固的血腥。
在乡村,还有多少亡灵不肯离开,还在用什么使劲抓着尘世的泥土。
再次写到落日,是因为它实在疲惫不堪,昏昏欲睡,它圆睁的眼睛一定是谁用一根柴棍硬撑起来的,大地缓缓摊开了酱紫色的汁液——
它加重了那些道路的弯曲,还有那些咬着牙吱呀乱叫的板车和拖拉机。
加重了散发霉味的庄稼、杂树林、低飞归巢的鸟群。
加重了小院的炊烟——它们徘徊着,迟迟不肯散去,像一些纠缠着无法升天的魂。
加重了家禽们无端的咳嗽,还有旧农药瓶口哨和塑料袋子的风声。
加重了一个满脸核桃纹的老婆婆和她的劳作,她在费劲地清洗工厂丢弃的一些沾满污垢的篷布,这是一个在我们村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人,没有名字,她逃过荒,要过饭,生育了七个儿女,熬到这把年纪不容易啊!
她现在要面对多种病痛,而对于落日的重量,却早已习以为常,远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哀怨与叹息。
现在,她只想早一点将篷布洗净,好回家伺候瘫痪的老伴,喂鸡喂鸭。浑红的落日下,只听见哗啦——哗啦——仿佛在随意翻动生锈的铁皮。
忘记了是哪一年哪一个夏天哪一个傍晚,太阳埋进土里,小狗对着香案作揖,院子里呈现出一种草灰的颜色,我听见有人在小声喊我,可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什么。
这时,猪窝上的倭瓜花一下子全开了,花很大,一只风流的蛾子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翅膀急切而清晰地拍打着花朵的内壁,院子里的香气骤然浓郁起来,榆木桌,槐木凳,粗瓷的海碗,红漆的筷子自己主动地在院子里摆好,早年当过货郎的祖父眯着眼睛听收音机,小脚的祖母从黑屋里端出一脸盆疙瘩汤——
和往常一样,我们开始晚饭了,我埋着头专注地喝着吸着,等我抬起头,突然发现祖父祖母不见了,但半空中他们的碗还在晃,筷子也在动,也能听见他们呼噜的喝汤声,我有些急了,满头大汗地哭了,放出悲声的一刻,他们又猛地出现,慈祥地望着我,让我瞬间疑惑着害羞起来——
多年后,当祖父祖母真正离世时,我并没感觉有多悲伤,我始终认为他们还会和那个傍晚一样,不过是隐身了,很快我们还会再见——
有时是在鸡鸣声里,有时是在驴叫、羊咩、狗吠声里。父亲总用铁锨在挖着什么。
有时在挖坑,挖深了谁的伤口?大多时候是在平复和掩盖。有时候是在堆一个自己也过不去的疙瘩,有时会惊讶地挖到一些散碎骨头,就小心包起来,找个地方郑重地埋了,在上面插几根树枝,念念有词。
有时他是背对着我们,有时是侧着,或正对着我们,有时候他只是一个人,有时候却瞬间分蘖成无数个,都是同一种姿势,从来就没有停过。
有时候他们清晰、突兀,像金山银山、金人铜人,他们的力量让日月晃动,让江河倒着走路,让大地倾覆、群山战栗,让巨石飞起来,最后砸在自己的脚上,血肉糜烂,却没听见喊疼,有的还在虔诚地赎罪。
更多时候他们模糊,看不清脸庞,只有在梦里才能寻觅到一丝丝回声,似被无数的鞭子恐吓着,喇叭催着,绳子捆绑着。
更多时候,他们似乎完全给隐身了,留下了无数铁锨自己在那里挥舞,庄稼自己在那里长着,季节自己轮回,他们却不知所踪,只有孤独的风依旧吹拂着玄秘星群——
我大娘死了!在大哥家里,我见到了好久未见面的大爷:须短、颧高、腮塌,头发稀疏斑白,多像已经去世多年的祖父啊!
他被多种病痛折磨,已很难下床了。他在用一块油灰的布使劲擦着眼睛,因为白内障,他已经认不出我们了,听到我们的声音,又委屈地哭了起来,他在念叨大娘的好——
年轻的时候,大爷当过军官,探亲时腰里挂着匣子枪,身后跟着两个警卫。威风的时候,曾多次要休掉大娘,都被祖父拦住了。
生活啊!时光啊!真就把两个水火不容的人捏到一块去了,他的肉成了她的肉,他的血成了她的血,他的骨也成了她的骨,他的脾气成了她的脾气,她的命也成了他的命。到了最后的光景,少了谁都不行了啊。
去墓地的路上,大哥在前面抱着棺材,所有人都低下头:即使和大娘累积了多年怨气,一直都不和大娘说话的父亲也哭了,他的膝盖因下跪而沾满了泥浆和草,却全不管不顾了,他的嘴哆嗦着念叨自己不是东西。
一群麻雀石块一样在我们身边漂浮着,翅膀上掀下来一些类似于骨灰的东西,包括槐树上隐身大哭的知了——可都是我们的亲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