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各位教授和姚洋院长,让我有机会能够回到母校,回到百年讲堂。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它好像是大饭堂,我记得当时每一个北大的同学总会提一个饭袋,饭袋是用羊肚子手巾缝成的。我记得我提了四年饭袋,但是我不记得我洗过那个饭袋。当时大食堂的菜有四个阶级,一个阶级是炒土豆丝、炒洋白菜、炒萝卜丝,这是五分钱的。第二阶级是鸡蛋西红柿、锅塌豆腐,这是一毛钱的。一毛五的才是有肉的,鱼香肉丝、宫煲鸡丁;两毛钱的有回锅肉、红烧肉,还有四喜丸子。我是一个农村孩子,一毛五以上的菜,我在北大四年从来没有接触过,跟它们不熟。我最爱吃的菜是锅塌豆腐,不是肉菜,但是豆腐被炸过,油水比较大,拌米饭!人生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在大食堂最大的惊喜不是你排队买到了锅塌豆腐,而是当你排到的时候你是最后一个买锅塌豆腐的。因为到最后了,盆里边汤汤水水,大厨一下子都倒入我的盘子里。最悲催的是你前一个同学有锅塌豆腐,到你没有了。他买到锅塌豆腐之后就会看你一眼,这已经到了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角度,(他)庆幸之余有些幸灾乐祸。
最大的奇迹在我身上发生过。等排到我的时候,前面的同学就剩了一份,但这个同学思索了一下,“就剩了最后一份的锅塌豆腐,它一定特别的凉,我改主意了,我想吃鱼香肉丝”,这个锅塌豆腐又到了我的饭盆里。当我吃到锅塌豆腐的时候,我问了一下改吃鱼香肉丝的同学,我说你是哪个系的师兄?他说他是经济系。经济系不就是我们国发院的前身吗?滴水知恩,当涌泉相报!
我的意思是你跟母校的关系不是你在母校的时候,而是你离开母校的时候,再想起锅塌豆腐的时候,当你十年之后再路过我们北大的时候,再来到百年讲堂的时候。在母校参加这种场合我有过三次,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2013年新生入学的时候,在未名湖旁边的大操场,有一万多名新生,还有中文系百年校庆的时候,还有就是今天——我们国发院有983名同学毕业的时候。入学和毕业还是不一样的,因为入学是相聚,毕业是分别。自古人生伤离别,但是我还是祝贺983名同学毕业,它使我从今天开始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又多了983名我的同学。
我这几年最深的体会,同学是通往世界的一张特别有效的通行证,不管到哪一个国家,不管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上来他告诉我:师兄,我也是北大的。同学能够把从陌生到熟悉的时间极大的缩短,因为你马上可以谈论一下北大相同的老师,和北大的锅塌豆腐。
2015年,法国在里昂有个作家的圆桌会议,我参加。在那里,我又碰到一位同学。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喷泉特别的出名,就是雕刻自由女神的法国雕塑家做的,这个喷泉只有几匹马,往不同的方向拉,我看到这个雕塑喷水的时候想起了商鞅。
我的同学对我说,师兄你在生活中不能上当,我说不能上什么当?他说如果有人请你到外面吃饭,一定不是你的同学。我说,应该到哪里吃饭呢?他说到家里。他说,如果到家里他请你吃牛排也一定是不是你的同学。我说,应该吃什么?他说包饺子。接着我就到这个同学家里包饺子。
为什么说这个同学呢?因为他是我们国发院MBA毕业的,目前在里昂当教授。这个同学他的家在里昂的郊区,就在河的旁边,我去他家吃饺子,他首先带我到地上看看,说你看我这个小别墅,你看我的车子,你看我的法国女朋友。接着他又带我到他们家地下看看,有一个酒窖,镇窖之宝是1985年的三瓶拉菲红酒,他说:师兄,1985年到2015年是30年,人生有几个30年?今天我们把三瓶拉菲喝了!我说,且慢!我说今天如果喝了,你明天后悔怎么办?他说,有好酒不让同学喝,让谁喝呢?如果不让同学喝,要好酒有什么用呢?他上升到了哲学层次。
我也热血沸腾了,说:喝!就着饺子!我还没怎么样,他喝多了。喝多了之后就开始给我讲现代金融学理论,讲外汇市场,讲股票市场,讲现代金融学理论在企业的运用,我一句没听懂,但是拉菲真不错!我的意思是——同学,当你在学校是同学的时候,你并不知道什么是同学,一离开学校再重逢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同学。什么叫同学?当他说一晚上话,你一句都听不懂的时候,你还跟他聊一晚上,(这叫同学!)
刚才姚洋院长和张维迎教授做了一个特别好的发言,因为他谈到了你们的母校,我的母校——北大是誰,北大是什么人。一代一代的北大人认同,这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开创地。这里产生了严复、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胡适等人,蔡先生提出的办学方针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这些人虽然所处的时代不同,高矮胖瘦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是民族的先驱者。
什么叫先驱者呢?当几万万同胞还生活在当下的时候,他们在思考这个民族的未来,为了自己的理想,不切实际的理想,甚至他们贡献了自己宝贵的生命。黑暗中没有火炬,我只有燃烧自己,我以我血荐轩辕,哪怕他知道几万万同胞会蘸着他的血来吃馒头,这是我们北大的慈悲。
这就牵扯到知识分子存在的必要性。为什么人类需要知识分子?刚才张维迎教授做了一个特别好的阐述。一个民族的知识分子除了要考虑这个民族的过去、当下,最重要的是考虑未来。每一个知识分子的眼睛也像探照灯一样,更多的知识分子像更多的探照灯一样,要照亮这个民族的未来。如果这些探照灯全部都熄灭了,这个民族的前方是黑暗的,用孙中山先生的话,“这个民族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们的校徽是鲁迅先生设计的,鲁迅先生在北大讲过话。读鲁迅先生的作品读来读去,我读出了三个人。一个是我们的父亲阿Q。阿Q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最大的特点就是没老婆,出门就挨打。出门挨打不叫受欺负,但是你的智商被欺负了而不自知,你又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就跟着这个父亲受欺负。
他还塑造了一个特别好的母亲的形象,就是祥林嫂。祥林嫂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没丈夫。一个孩子还被老虎吃了,她一辈子的工作要把她的悲剧讲成喜剧。
另外鲁迅先生还塑造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就是孔乙己,孔乙己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是腿被打断了。如果知识分子的腿被打断了,他看到的远处,比平常人还要近。那我知道这个民族的知识分子出现像姚洋院长讲的这个民族的现状,一点都不奇怪。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应该是我们北大人捍卫这个民族的生命。所以大家应该知道,我们的母校是谁,我们的老师是谁。我参加过一次毕业典礼,我觉得今天我听到的姚院长和张教授的发言,是最有质量的临别嘱托。
另外大家毕业以后是从一所大学到另外一所大学,从一本书到另外一本书,我觉得大家最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个民族最缺什么。这个民族不缺人,不缺钱,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最有钱,我觉得这个说法是最欺负人的。如果14个人有 10块钱,另外两个人有9块钱,以我们国发院现代经济学的理论去衡量,到底谁有钱?我们的马路头一年修,第二年就挖开看一看;我们的大桥,很多寿命不会超过30年。一下雨,我们的城市就淹了。缺什么?我们这个民族特别缺远见,远见对我们这个民族如大旱之望云霓,如雾霾之望大风。
大家开始在另外一个大学起步的时候,有两句话你千万不要相信。一个是“世界上是不可以投机的”,千万别信,世界是可以投机的;另外一句话,“世界上是没有近路可走的”,这句话不成立,世界上是有近路可走的。投机分子走近路,因此成功的人起码占80%,但主要的区别是:他们得到的利益只是對于他们自己,是你做这些事情,只对你自己好。刚才张维迎教授列举了好多的数字,民族之间的对比,他讲的话希望你们牢记:要做笨人。这个民族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最缺的就是笨人。
我在北大有很多特别好的导师,我在另外一个学校也有两个特别好的导师。
一个是我的外祖母,我外祖母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村妇女,她不识字,她1900年出生,1995年去世,活了95年。她在方圆几十里都是个明星,如果她要演电影就是安吉丽娜·朱莉,如果踢足球就是梅西,如果打篮球就是杜兰特,如果跑百米就是博尔特。但是她一辈子都在这里。她的个子只有一米五六。我们黄河边三里路长的麦趟子,她割麦子是速度最快的,当她把麦子从这头割到那头的时候,一米七八的大汉也比不过她。
当她晚年的时候,我跟她有一次炉边谈话。我说你为什么割的比别人快?她说我割的不比任何人快,只是三里路长的麦堂子,我只要扎下腰,我从来不直腰,因为你想直1次腰的时候,你就会想直第10次、第200次,我无非是在别人直腰的时候割的比别人更快一点。
我有个舅舅,是一个木匠,他小时候种过天花,脸上有一些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刘麻子。刘麻子做的箱子在周围40里卖得最好,所以渐渐我们周边就没有木匠了,就剩刘麻子一个人了。所有的木匠说刘麻子这个人毒,所有的顾客都说他做的箱子柜子特别好。
他晚年的时候我跟他有一个炉边谈话。我说:你的同行说你毒,你的顾客说你好,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说别人说你毒、说你好,并不能使你成为一个好木匠,唯一使我能成为好木匠的是:别人打一个箱子花三天时间,我花六天时间,我比他做得更好;接着他又说,你只花六天时间还不是一个好的木匠,他说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做木匠,我特别喜欢闻做木匠活刨出来的刨子花的味道;他又说只是喜欢做木匠活,也当不好木匠,有时候我当木匠的时候会有恍惚的时候,就是当我看到一棵树,我看到如果它是一个松木,是一个柏木,是楠木,这要是给哪家姑娘出嫁的手打个箱子该多好;如果它是一棵杨树,杨树是最不成材的,只能打个小板凳。我觉得他已经到达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境界,他虽然不是北大哲学系的,但是他到达了哲学系毕业的水平。
我开车路过我们民族的马路,我们民族的马路两边基本上大家会看到都是杨树。为什么?因为杨树长得快。但是你要到其他的国家,像欧洲、北美其他的发达国家,路两旁全是松树、椴树、楠树、橡树、白蜡,树的质量的对比能够代表一个民族的心态。
所以最后我送在座的师妹和师弟两句话。一句是种树要种松树,做人要做刘麻子;(另一句是)举起你们手里的探照灯,照亮我外祖母没功夫直腰的麦田。最重要的事忘了,记得下次见面的时候请我吃饺子,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