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
“吃了吗?”“吃了。您呢?”“还没呢。”“没吃回家吃去。”
这段对话被国人在嘴边嚼了无数个来回,还是像昨天刚在街头听到过一样亲切、家常,好像一出门,就要和趿着拖鞋从四合院那边过来的邻居小二来上一段似的。
与“你好”“你早”相比,这样的问候既人性化又生动,背后是一幅煤球炉子慢腾腾顶起开水壶盖、旁边高高垛着冬储大白菜的民间图景。
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永远在抨击今天的肉味。那时,味精的使用还控制在捏几粒的程度,鸡精尚未开发,方便面还是未知词汇,薯片之类膨化食品更是闻所未闻。这些“味霸”集体一面世,等于“味域”中诞生了高音C,人们的“味阀”升高,再吃什么其他的东西都觉得够不着那个调了。
真正的滋味克星就是滋味本身。“味阀”的升级如同盖楼,楼越盖越高,最后压垮了根基。舌“所能承受之鲜”有限,传说中上帝造人时恩准的食物是“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结核的果子”,无肉。
后代也许会纳闷,到处是蓬勃的减肥热潮,这边刚一吃完,那边就拼命在跑步机上消耗,祖先那会儿竟然见面就劝吃,大大地不可思议。
未来的对话会升级成另一个版本。胖嫂和胖叔相向走来,一侧身,准备让对方过去,这时对话开始:“吃了吗?”“吃了。您呢?”“还没呢。”“没吃回家也千万别吃,忍住啊!”
真是沧海桑田,时代巨变。高楼大厦算什么,计算机更新换代算什么,真正的变革就是这般润物无声。这意味着整个社会轰轰烈烈地跨过了小康,正在向小康之后隆隆挺进。
话说有个台湾朋友来京,见面寒暄吃饭一切按照严肃的路数进行,直到有一天,彼此越来越熟悉,他与我见面的招呼语竟然变成:“吃饱了吗?”
那一刻我几乎有点眼湿,亲人啊,骨肉啊!
虽然乐在心里,但还是有点警觉,道理简单,人家多了个“饱”字。不过,不管是吃着的,还是饱着的,终究都是一根藤上的瓜。
那个中国胃,才是龙的传人的根本老窝。如果一出生就改变食物结构,心的箭头立刻改向——美国的“香蕉人”就是绝好的证据。
话说起来很糙,但态度比较诚恳。思乡跟小时候舌接触的食物有关,而舌的背后则是“蛋白酶”。换句话说,就是豆浆油条馄饨这类特定食物把炎黄子孙紧紧地拴在了一条根上,让他们即使漂流到鲁滨孙的荒岛或坐进凡尔赛宫,仍会不断产生渴望消化这些食物的胃液。
这是实话。我“洋插”那会儿,不管周围同胞如何大谈长城、颐和园、王府井,都不觉得过瘾,唯独用最普通的白盘子端出几十只热饺子,立刻眼眶湿润,心中投降。那是母亲最常有的动作,那是我从小到大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不受控于它的“蛋白酶”。无论吃多少意大利面和奶酪,只要一个饺子,就像电脑程序一样,一颗心立刻被驱动起来。
“蛋白酶”靠什么满足?靠舌。六根中,舌是实实在在的“首长”——只有它才“说”了算。舌面虽小,却像一个袖珍的摩洛哥,不同位置感受到的味道全然不同。品甜最好用舌尖,吃苦則要靠舌根,中间那一片是“海”,主咸。一粒糖精,放在舌尖发甜,放在舌根上则发苦,味都无定,何况人生。
比较其他几根,舌比较生猛。尤其是中国人的舌头,从小到大,虽然尺寸有限,但几乎都在餐桌上经历过无数次历练。
曾见过的最安详的舌,是在五台山。一尼托粗瓷钵,吃烧煳的米饭。我走近小声问:“这能吃吗?”她一脸的满足,笑曰:“吃饱就好,吃饱就好,不贪味的。”回家的火车上,我数小时望着窗外一语不发,心被那碗煳饭填得满满,回来好久好久不饿。
(张甫卿摘自《说话》工人出版社 图/辛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