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梅笙自由学者,主要从事中外服饰研究
万物华荣:斗草与斗草令
洛梅笙自由学者,主要从事中外服饰研究
《红楼梦》经常被人解读过甚,但其中的一些细节,又不得不让人怀疑是曹雪芹有意为之的。比如在书中,贾宝玉房里最早出现的丫环是袭人,而按书中所说,袭人本名珍珠,新名是贾宝玉按旧日诗中「花气袭人」句所改。花气,指代的正是万物复苏的初春时节。而在第六十三回的群芳夜宴中,麝月抽到一只花签是「开到荼蘼花事了」。两个丫鬟,一个是春始,一个是春尽,很难说这其中没在玩文字游戏。
时令对于《红楼梦》的情节展开,真是举足轻重。书中第六十二回,大家给贾宝玉过生日,虽然没有明说是哪天,但从文中的细节来看,基本是在清明和端午之间,即四月到五月。在白天的聚会结束后,就提到香菱和几个丫头在草地上斗草的情节,说她们采了一些花草,然后就你一言我一语的斗起草来。五月五端午斗草自然是保留节目,不过,
从此处可以看出,斗草在古代,并不拘于端午这一天。较之更早的《金瓶梅》,也提供了相关信息。《金瓶梅》中提到斗草有两次。第一次是在第十九回,西门庆家的花园翻新工程完毕,吴月娘领着一班姬妾游园子,「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这件事发生在八月初旬。另一次在第二十五回,这次是在清明前,吴月娘在园子里架了秋千让众女眷玩耍,刚从外地回来的来旺听孙雪娥聊到此事,便说:「阿呀,打他则甚!秋千虽是北方戎戏,南方人不打他,妇女每到春三月,只斗百草耍子。」春三月斗百草的说法由来已久,在成书于五代到宋初的《清异录》中提到:「鋹在国,春深,令宫人斗花,凌晨开后苑,各任采择。」南汉后主刘鋹所玩的斗花之戏,也是发生在暮春时节,即春三月。由此可见,只要在花草繁茂的时间内,斗草都是可行的,而这种游戏,
在南方更常见,大概还有一些地理气候上的优势。
在南方更常见,大概还有一些地理气候上的优势。其实来旺的那段话很值得玩味,在今人眼中,仕女打秋千,是非常诗意浪漫的事情,比如清早期陈枚的《月曼清游图》册,其中有一页,画碧水清波,桃花灼灼,显然是春三月的情景,一个女子在秋千架上凌风飘举,衣带翩跹,但以当时这类画册的观者,那些男性的角度而言,其实是有些狎玩意味的。这点结合明清时代的一些小说便更清楚,明末的《醒世姻缘传》中,薛素姐与童寄姐在内衙闲的无聊,就让人扎个秋千玩耍,薛素姐还荡得特别高,结果全让外头的人看见了,引为笑谈。更不用说《金瓶梅》二十五回中那段秋千,写得异常香艳。陈经济一个女婿,扎在一堆丈母娘辈的妇人中,由下往上瞧,连里面的裤子都看到了。这种感觉,很像法国洛可可时代的画家弗拉戈纳尔那幅有名的《秋千》,如果考虑到当时欧洲女性裙子底下是没有裤子的,大概就会明白以画中男子的角度,他可以看到什么,其中的轻佻可见一斑。此外,露裤子在中国的传统的礼仪禁忌中与荡秋千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是为什么《红楼梦》中写尽雅事,却没有一个作者看得上眼的姐姐妹妹去打秋千的描写,除了贾珍那两个谈吐粗俗的小妾。
清 陈枚 月曼清游图册(十二开选一)绢本设色每开纵三七厘米横三一·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焦秉贞 仕女图册(二十开选一)绢本设色每开纵三〇·二厘米横二一·三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相比秋千,斗草在时人眼中,方显得是雅事一桩。但从今人自小被教育要爱护花草的角度,「春枝满地花狼藉」的斗草可能是相当粗暴的行为。中国最早的斗草,有可能是从一系列的春嬉活动中延伸出来的。由三月三的上巳开始,「风习习兮和暖,百草萌兮华荣」,是古人踏青的好时光,于是许多群体性的娱乐活动成为可能,比如寒食节的斗鸡和斗鸡蛋,后世在立夏斗蛋的习俗依然保存。同斗蛋、斗鸡相同,斗草也是一种竞技型的游戏。斗草之风气,大概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西汉的申培,对《诗经》中《周南·芣苢》的解释是「童儿斗草嬉戏歌谣之词赋也」。不管这个解释对不对,可以肯定的是,在汉代斗草已经非常普遍了。芣苢即车前草,清代画家金廷标《群婴斗草图》左下角所绘,正是这种斗草方式的真实写照。画中两个孩子相对而立,手中野草枝茎交叉,两个孩子各捏两头,往相反的方向拉扯,断裂一方为败者。而一侧的另一个孩子,正聚精会神地在草地上拔着车前草以为备战之用。这种斗草方式,大概都会选择茎干较有韧性的植物来比赛。
一七六六年 弗拉戈纳尔 秋千布面油画 纵八一厘米 横六四厘米伦敦华莱士收藏馆藏
明 绿色地洒线绣仕女秋千图补子(胸补)故宫博物院藏
清 金廷标 群婴斗草图轴纸本设色 纵一〇五·三厘米 横七九·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到了唐代,斗草出现了新方式,即比斗双方采集花草种类数量的多寡。这种新式的斗草,无疑与当时流行的赏花风气有很大的关系,前文所说的五代斗
花,就是在这种背景中产生的。唐代的斗草带着一股子豪奢之气,《开元天宝遗事》中谈到唐人斗花,是早早就买下了名贵的花卉在家中备着,到了斗花当天,女子会将花朵插戴在头上,以多者为胜。但总觉得,头上插着过多的花卉,大概就是把脑袋当活花瓶,也实在谈不上美观与否了。事实上就服饰而言,《簪花仕女图》中仕女头上戴着大花的模样,放在其他唐代至五代的女性形象中是很特别的,这里的簪花可能更侧重于是一种节令装扮。
斗草既然有胜负输赢,自然可以加注赌资以求更加刺激。李白的《清平乐》中描写宫中的女子在春日里斗草,「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郑谷《采桑》中的「如何斗百草,赌取凤凰钗」,以及明代黄子常的《绮罗香·斗草》中所写的「妒秾夸丽,夺取筹多,赢得玉珰瑜珥」,说的都是女性在斗草时,拿珠宝首饰当赌筹的情形。
不过斗草还可以玩得更斯文一点,那就是结合行令的斗草。行令一般来说是酒席上的一种助兴游戏,参与者必须按规则说出相配的诗词联语,否则就会有相应的惩罚措施。明代仇英的《汉宫春晓图》中几个宫人围坐一处,手中各执花枝,就是这种互报花名式斗草的生动再现。晚明陈洪绶所画的《斗草图》中,上方右侧女子手擎花枝,左侧的女子用巾囊笼了许多花草,此刻正从中掏出予以应对。这种斗草方式与之前那种双方有接触的角力式斗草已经大为不同了,不仅要比收集花草的数量,更要比双方思维的灵敏度以及对植物的了解程度,各种的引经据典,更多是一种文字游戏。《红楼梦》中,香菱与芳官他们大概谈不上读过多少书,所以采用最粗浅的玩法,植物称谓能成对即可,比如其中的罗汉松对观音草,君子竹对美人蕉。又或者是夹杂戏曲名的,如「《牡丹亭》上的牡丹花」对「《琵琶记》里的枇杷果」。《镜花缘》第七十七回「斗百草全除旧套,对群花别出新裁」一节洋洋洒洒,全篇几乎都在讲斗草,但已经不见了采摘花草的行为,只是口头上的斗草了。其中说到,在斗草的时候,可以借用典故的称谓,比如菊婢对桃奴、离娘草对待女花、猴姜对马韭等。把凤仙花称为菊婢的是北宋张耒的《菊诗》:「秋庭新过雨,佳菊独秀先。含芳良未展,风气已清妍。金凤汝婢妾,红紫徒相鲜。」而桃奴是桃枭的别称,桃枭是指经冬不落的干桃子,北宋赵令畤《侯鲭录》提到「桃实经冬不落者,俗谓之桃奴」。离娘草是玫瑰的别名,其典来自明末清初陈淏子的《花镜》,他说玫瑰「每抽新条,则老本易枯,须速将根旁嫩条移植别所,则老本仍茂。故俗呼离娘草」。待女花是兰花的别称,出自《采兰杂志》:「兰待女子同种则香,故名待女。」猴姜即骨碎补,这是一味中药材,出自唐代的《本草拾遗》:「骨碎补……本名猴姜,开元皇帝以其主伤折,补骨碎,故作此名耳。」就是说骨碎补的本名叫猴姜,是唐明皇李隆基根据他的药性给改的名字。马韭则是麦门冬的别名,引自《名医别录》:「因其叶如韭,故以为名。」这种斗法,说白了就是在掉书袋子玩的是斗草,考的是学问。《镜花缘》里的斗法虽看上去别出心裁,但也并不是作者本人的奇思妙想,而是当时相关的行令中就是这么做的。行令分为三种,一种是通令,就是掷骰子划拳,这是最大众的一种。另一种是雅令,雅令必须吟诗唱合。《酒令丛钞》中展示了很多雅令的玩法,比《镜花缘》中还要复杂。比如「葩经花名令」,
清人绘 婴戏图册(八开选一)绢本设色 每开纵一一·一厘米 横二一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唐 周昉(传) 簪花仕女图卷绢本设色 本幅纵四六厘米 横一八〇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清 银镀金嵌珠石花篮式簪故宫博物院藏
清 湖色缎绣荷花纹花篮式香囊(一对)故宫博物院藏
明 仇英(款) 汉宫春晓图卷(局部)绢本设色 本幅纵三〇·六厘米 横五七四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 陈洪绶 斗草图轴绢本设色 纵一三四·三厘米 横四八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它的规则是用《诗经》完成几种结构组合,比如「并头花」,就是讲两句诗经,然后两句的第一个字要组成一种植物的名称,参与者依次轮流,对不上的受罚。举个例子,像「月离于毕」(《小雅·渐渐之石》)与「季女斯饥」(《曹风·候人》)雅·巷伯》)和「有菀者柳」(《小雅·菀柳》),则行事,它往往会结合通令和雅令一起玩。贾宝玉与众人玩的令,在《酒令丛钞》中也能找到相似的类型,比如筹令中的「风花令」,筹上刻花卉二十四种,每一种各有要求,其中包含了猜拳(通令)以及行雅令,例如兰花一令的要求是这样的:「王姓饮,订兰语者饮,重庆者饮,斗草令。」斗草中会有行令的行为,而此处所谓「斗草令」是一种雅令的名这是他的独到之处。当然古人讲斗草,不仅是一种比赛,一种博戏,一种雅玩,它还可以是与爱情有关的,晏几道的《临江仙》中写道:「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穿针指的是七夕,两人重逢,却没有真正结缘的机会,于是乎徒然惆怅,「酒醒长恨锦屏空」。明代吴兆的《秦淮斗草篇》,讲的则是一段轰轰烈烈最终无果的露水姻缘,「君有合欢枝,妾有相思子,君有拨心生,妾有断肠死」。以斗两句前两字组合就是月季;比如「交加花」,就是首尾相衔,如「杨园之道」两句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组合在一起即杨柳。这种近乎苛刻的方式,对于应对者可能有一定的难度,所以也给玩家设定了一些权宜的方法,比如可以用地名、人名或诗句来补齐。而像《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众人玩的是筹令,筹令是依照筹子上的则行事,它往往会结合通令和雅令一起玩。贾宝玉与众人玩的令,在《酒令丛钞》中也能找到相似的类型,比如筹令中的「风花令」,筹上刻花卉二十四种,每一种各有要求,其中包含了猜拳(通令)以及行雅令,例如兰花一令的要求是这样的:「王姓饮,订兰语者饮,重庆者饮,斗草令。」斗草中会有行令的行为,而此处所谓「斗草令」是一种雅令的名称。作为雅令的一种,「斗草令」也有它自己的规则,首先在玩之前,需人确定一个门类,「如天文时令颜色数目珍宝之类」,然后大家以此为据,依次说出一种花草相对,反应迟钝者要罚,对不上的则双倍加罚。以天文来说,诸如月桂对风兰;以颜色来说,或以青萍对绛树等等。曹雪芹自然是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行令是真,但他利用了行令的规则,把自己对书中女子的评价以及她们未来的命运,用预言的方式说了出来,这是他的独到之处。然古人讲斗草,不仅是一种比赛,一种博戏,一种雅玩,它还可以是与爱情有关的,晏几道的《临江仙》中写道:「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穿针指的是七夕,两人重逢,却没有真正结缘的机会,于是乎徒然惆怅,「酒醒长恨锦屏空」。明代吴兆的《秦淮斗草篇》,讲的则是一段轰轰烈烈最终无果的露水姻缘,「君有合欢枝,妾有相思子,君有拨心生,妾有断肠死」。以斗草来暗喻男女之间在情感上你来我往的心理角逐,十分特别,且淋漓尽致。宠爱是不能持久的,人心很是善变,情感就像那些被随手采摘又轻易弃之的花草。在《快乐的死》一书中,加缪提出了一个问题,即一个人要怎么活,才能快乐的死?「情知朽腐随泥滓,会化深
萤入幕中」,生命消逝,欲望静止,当知烦恼即涅槃。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哀岁华之荣枯,你我且来斗草。
宋 李嵩 花篮图页绢本设色 纵一九·一厘米 横二六·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