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其
看
周末,寻常而温暖的三月早晨。绿色尚未诞生,山上的植物似乎都不大急于抢先,那些轻巧的种子还蜷缩在腐殖土里睡眠。不过气温正逐渐回升。
我在屋檐摘菜,看着室外的世界,随意想一些事情。小路上有零零散散的人群,有人停下来,一个背包行者举着相机,看看四周,后退一步,想弄清这山中小镇的角落是否值得入镜头。
我知道有人在看我,知道自己住在一幅山水小镇的画幅中。同许多普通山民一样,我住在自己的日子里,不过游人们一般会饶有兴致地视本地人为一道风景,用镜头或是画笔品味我们的存在,我们简朴的色彩,以及我们日常谈话的地方口音或走路的缓慢步伐。所以我一般会微笑着轻轻走过他们的身边,或是保持礼貌性的沉默转过身做自己的事,留下一个背影或走动的轮廓,彼此互不冒犯,亦不需要进一步交谈了解。
他们来自远方,只是某次偶然的旅行,就像拍摄一棵草,一块石头那样简单,在镜头里留下我们的身影。而我看他们,仿佛是窗外的鸟雀,或是走过屋檐的猫——比如说这位正举着相机绕着墙根进进退退拍摄风景的背包行者。哦,这是位年轻可爱的姑娘,我这样说没有不敬之意,美何尝不是源自对自然的模拟?
我时常在室内漫无目的的时间里坐着,或是陪孩子,或是做些简单家务活,偶尔也会想象某个长镜头正穿过建筑窄长的窗户,像绵延的注视和悄无声息的探寻,与室内活动的房屋女主人安然相处一会儿。然而这样的想法太文学了,深入挖掘下去,会令人不安的。我情愿说这是一次天真可笑的出神。我们都忙于为自己存下任何一种东西:资料、娱乐、商品、自然风光、或是某种尖锐的喊叫……习惯性的镜头一闪而过。沉默的长镜头,尤利西斯的凝视!我们不会再有这份耐心了。时代总在进步,生活总在变,就像飘过我们头顶的云,镜头所做的就是要让这一刻快速站出来,被看见。
年轻行者拍下了她觉得有意思的一些画面,随后若无其事地走了。我看了看她逐渐远去的背影:背包和牛仔裤,她在晨光中一个人静静地走去——这个画面打动了我。当她的镜头看过一棵一棵的树,一件一件的物,一个一个的人,一座一座的城镇村庄……她会看见自己,会发现自己的孤单,或者是强大么?
那些勇往直前的跋涉,那些渐行渐淡的面孔,甚至那些被惊醒,破土而出绵绵不绝的语言事件,似乎不那么重要了。我渐渐乐于消受和一些平静易逝的事物相处的时间,就像在水池边低下头,看见轻快的水花和自己的影子流过不着痕迹。
“我将自己塑成一个容器,我看见它的形状,却不清楚它的内存,它的梦想。”前些天我与一位朋友这样说,我提到了莫兰迪和他那些宁静朴素的瓶瓶罐罐,也说起自己写字上的困惑。其实,是不必说与人听的。一生中,有那么一些时间,有那么一些人,文字会以一种让人迷惑的方式,进入他的生活,甚至入侵他的生命内里。就像魔瓶打开,文字从手中发芽,不可阻挡地要生长,要逃脱被囚的命运。它是这样任性、富有幻术性和侵略性,以致我隔些时未与文字相伴,会有一种被逐的哀伤。
有些飘忽不定的事如奇迹一般,是借着星光而来的,也会有飞走不见的时候。我可以在欢喜中迎接,是否也可在平静中送别?
厨房里,婆婆正在慢慢吞吞地忙着一些简单、琐碎、必要的家务活。时而发出杯盘碰撞的声音,然后又沉默下去。有不易觉察的喘息声从那儿传来。莫兰迪那些宁静的瓶子罐子们,也在婆婆的厨房里,手中,它们和我的婆婆一样缓缓地吐出胸腔的气流,带着湿度和温度。
我的生命受益于这些朴素柔和的恩泽,却时常不被看见。我以为自己丢失了很多,事实上,我的手中依旧有一把青菜碧绿,我的头顶,有阳光从枝梢安静落下。
啾 啾
从谷山做清明回来,田间阡陌上,一个小孩从他爷爷背上向我招手,很尖细的声音,说,姨姨。声音像一声春天的鸟啼。
一个袖珍朋友。夫族里本家的一个小孩,我们认识。
几年前在山下买了块地,一些周末节假日我们时或会来谷山农舍住。晚饭后,村里几个小儿便会站在屋檐柱子下向里张望,他们是来找我女儿一起玩躲猫猫的。有次孩子们躲着躲着,之中有个小孩好像不怎么会走路,他站我身边,眼睛一直盯着我的长裙子——我的裙衣不算很长,然而那时我坐在屋檐的长板凳上,裙裾便拖着地面,也许很像一顶帐篷?
可以装下一个小小孩。于是我笑起来,像狗仔,像猫咪——过来吧!月光以洁白而轻柔的光线围拢着我的裙裾小帐篷。那小小孩便乖乖蹲在里面,认真遵循游戏规则,一声不吭。终于他憋不住自己又爬出来,他让我抱他坐到板凳上,藏在我的背后面,保持躲猫猫的神秘游戏感,又不时探出头来,他是希望被伙伴们发现的。孩子们也许跑得太远了,也许躲猫猫的游戏已经结束了?他有一点失望,有一点希望,但是他不说的。
然而他终是感觉到自己被伙伴们遗忘了,嘤嘤地抽泣起来——他哭的力量也很弱,好像有病。我搂搂他,说,天上有一个月亮,还有一万颗星星陪着你呢。小男孩于是仰起脸,对我慢慢微笑,渐渐地在长板凳上晃起细短的双腿,在板凳轻轻的摇晃中我们似乎有了一种亲切温柔的亲情。
就是这孩子。他应该比我女儿小一岁,个子却瘦小很多。我后来还见过这孩子几次,听说孩子父母在外面做事,爷爷奶奶照顾他,二十来个月的时候,这孩子走路就没力气。
他爷爷很忙,放下孙子嘱了几句,冲我笑笑便隨同族里一些男人先回村里。小男孩留在我对面,剃着光头,耳朵很大,拖着鼻涕,多像电视里那个大耳朵图图!我说,崽崽,姨姨带你回家。他摇摇摆摆向我走来,手里握着一把草,似乎随时可能摔倒,但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在他的脚边,一盏一盏的蒲公英金灿灿的。阡陌上、田野里、谷山上一簇簇光与颜色的流窜,春天了。
小男孩趴在我的背上笑着,他一再纠正我,告诉我,他不叫崽崽,叫啾啾!今年六岁。他还告诉我他的父母叫什么,在哪里做事,何时回来带他看过医生,他有个哥哥念中学,还有姨姨家的小姐姐呢,去哪儿玩了……他有一筐话愿意和我说,也有一筐话想问我。
从墓地回来的人很多,后边又一群人说笑着走到了我们前面。啾啾看着已经从田埂踩踏过的人们的背影,悄悄贴着我耳根说,谷山墓地那边有多得数不清的甜艾——爷爷说,吃了甜艾果,多泡艾叶汤,以后我就能走得跟大家一样。他将甜艾的嫩叶片拂了拂我的颈脖和脸颊,绒绒的,像闪动的绿色羽片。阳光下,他举起艾叶高兴地挥舞着,我看见在路面投下叶片的小小翼影。我不会相信甜艾就能治好孩子的病,然而孩子相信这是祖先给他的佑护,这是春天对他说的话。
我轻轻闻着这逼近的嫩甜艾的青草味。孩子的声音紧贴着我,这声音也是甜蜜的。他还小,尚不知命运深处的疼痛。每一事物的开始,都应该是甜蜜的。
在一把青草里,啾啾寻找着他失落的东西。
当爷爷掀开灶上的蒸笼,用筷子夹一只甜艾果放进啾啾的嘴里,他坐着——他一定总是坐着,像一只蘑菇。啾啾慢慢地咀嚼,吃着慈爱和寂静,艾的青草味冲过舌头奔进喉咙,啾啾就能吞下某种佑护。艾的家族谱系古老,祖先捕捉过它忧郁的滋味入诗,然而文字于啾啾还没开始,啾啾知道的是艾的甜香味,艾生长于泥土的卑微而庞大,远方有多远,艾的脚步就有多远。谷山山洼沟渠遍地的甜艾草,万千闪动的绿色羽片,那么多那么多,给啾啾希望。当他的小胳膊小腿静静浸泡在艾叶煮水后的褐色汁液中,他的肢臂细腿就会神奇地不断伸长……那时,啾啾将重新和他的小朋友结识,和他们一起奔跑,躲猫猫,再没有人会遗忘他。
我的女儿和另一个小姐姐从身后向我追来,马尾巴一跳一跳的,小脸蛋被阳光晒得红扑扑。她俩惊讶地看着趴在我背上的瘦男孩,啾啾却很高兴,要从我背上下来,啾啾向姐姐们展示手里的那把青草。姐姐,这种草,是祖先给我们的,是甜的。
天空如水,身后墓地上的烟火似乎都是滋润的,柔得白茸茸的。在谷山的袋囊里,有祖先仁慈的佑护,甜艾,青草……爱的灰土,爱的大地,用草和草细微地相互致意。
二十八度
珍给我带来两瓶酒,酒名很有意思:角色酒。清透的暖黄色泽,二十八度,我可以喝的。抿一口,似有一缕清新而暖意的气流顺着舌尖入喉,带点柠檬香。
珍与我说起酿这酒的一位老酿酒师,大致是说老人数十年如何坚持做良心酒的曲折故事。她还给我看了老酿酒师在角色酒发布会上的图片,华丽灿烂的人群之中,老人满头银发,面容柔和,似一轮月。我向来不适于看视强光下的风景,不过藏在角色酒里的主角,是这样一张衰老而令人动情的容颜,这是我未曾想到的。
“这角色酒,是他四十多年的梦想啊。满满正能量真是感动人!”我信任朋友对这位老人的真诚和敬意,珍是一个真纯可爱的人。只是老酿酒师和酒的故事如老树纵横交错的无尽根须和枝杈,坎坷又复杂,我很难用文字细细转述。平日里我能描述的景致都很简单,诸如看花看草看小孩子,看狗在墙根趴着,用尾巴轻打墙面这些。
不过这28度的角色酒,柠檬的幽幽芳香,我很喜爱。一瓶酒,若是度数适宜,口感对味,我总会不自禁会喝一口,再喝一口。也有美酒被遺忘的时候,一直放着,放着,女儿倾心造型美丽的瓶身,有次竟将妈妈的酒液倾洒入院角草丛,拿酒瓶插花草来玩。看看女儿天真欢喜的模样,看看酒瓶口探出惹人怜爱的绿色和粉色,再看看整个小院的草木飞虫在满是酒香的空气中颤颤巍巍飘忽着,我便也会如饮甘洌心绪起伏,发会儿痴。
记忆中也曾有过与人痛饮的经历,多半稀里糊涂地喝下去,偶尔也能缓缓衍生出舞蹈般的轻盈的荒唐诗意。酒馆橱窗玻璃上倒映着杯盘和饮酒人的身影,我迷惑不解地搜寻自己模糊的影像,镜像中的人和物亦像是迷惑不解的看着我,轻笑我,甚或无缘无故悲伤哭泣起来。想是自己轻而薄的生命,或许还有与共饮之人的错位交情,都无力承受酒内在的热情吧。如此,饮酒是干瘪的,再好的酒也很难引入美,引入更深的体验。我坐着,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杯酒,似乎都有着易碎的性质。或许能说的话所剩无几,彼此都有些焦虑倦怠,又还是坐着,不,别离开,再坐一会儿——直到刺耳的碎裂声传来,杯子从桌布上滚落下去。
酒仙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或许不可留也还是留着的吧?那些丢弃的影子,就跟在身后,偶尔夜色中也好像正迎面而来。对于酒,我们会有很多文化很多风雅解释,唯独寂寞,无法隐瞒无法抽刀断水。记忆中潺缓喜悦的酒水声也是有的,只是如此稀少。酒醒后,看见猫咪在午后恬静地洗耳朵,我羡慕它。
几片柠檬,清风容颜里一份隐秘的热情,在二十八度的酒水中释开,想来亦是一份人到中年后的生之哲学了。老酿酒师用一生的持守调制配方,将酒水酿制得如此清透,柔和,他的酒杜绝浑浊的杂质、不安的情绪波动,奉送上对生命的祝福与抚慰。四十岁的秋天,我当懂得二十八度角色酒中自己的角色。家人不饮酒,无人对饮,我独自喝几口,让自己舒服地陷入思维微热的流动里,就像坐在秋日暖阳中,此种温暖和美意不足以令思绪溺水与飞翔,但能与秋虫唱和,时或撩起裙裾望一眼远山风景,也是美而好的。
今日农历八月十五,夜无月,雾气缭绕。我刚从山外回来,在高山之上,听酒水倾注圆形杯的悦耳声息,分享朋友珍的美意,分享一个素不相识的老酿酒师的梦想与眷爱,与家人围桌而坐,也是修来的今世福缘。留一瓶,静静安放橱柜,当我合拢柜门,我会想象它。酒落脚的地方,有些时候,是因为睡眠比醒着舒服,寂寞比热闹真实。
绕 行
当一个人偶然看见一片令他惊颤的风景之时,是否能从容步入其中呢?弗罗斯特曾在《步入》中走到树林的边缘,当听见从树林黑暗中传来画眉胸腔发出的音乐时,他突然停住,弗罗斯特敏锐洞察到到这种音乐的黑暗灵魂——换句话说,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血液中流淌的黑暗潜质。然而在那一刻,他欺骗自己,安慰自己,说:“可是不,我是来看星星的。”诗人敬畏黑暗音乐却拒绝接受它的邀请。弗罗斯特诗歌的魅力也正在于这种复杂性酝酿出来的质地,正如在《未选择的路》中传达出的那种对未选择之路的敬意及对待选择的谨慎、踌躇和困惑特质。
诗人止步。沉默不语,又漫无边际。
我亦绕行。那些未曾步入的风景,上帝会安排我改日再相见。
一个月前我曾渴望去的画幅——王蒙的《青卞隐居》,那山水精灵还在向我发出邀请:来吧,你也来……我也是一步一迟疑,走走停停,终是弃杖山麓,绕过它。
我拿不起画家奉献的这张纸的重量。力之子,王蒙。他的作品,只与力量打交道,无法促膝长谈,也无法如倪瓒山水可以坐视冥想。他用笔墨拓展出的具有强烈荒谬感的变形空间,凝视越久,越令我不安。我问自己:你面对的是什么?为何感到眩晕,为何产生这种绝望和痛苦?还未步入,却已然如面对世界的创生——山石沸腾的躯体,迫人的体积感,重量,看不见的山水精灵强壮有力,如火焰一般向画幅中本是宁静隐居之所的每一个部位冲去……《青卞隐居》在向我揭示另一种真实:失序。画家身处的时代困境、内心苦闷,与卓越的技能、张扬的创作个性、难以按捺的律动热情、源源不绝的生命力、破坏力,在此完美合谋,《青卞隐居》辉煌灿烂!失序变形的虚幻山水因此获得了比真实更真实的力量,永恒。
我站在这片风景边缘,带着渺小,脆弱,尘世的责任,短促的有限天年。我对自己说,里比外还大。可是我无力探险。我明白这片风景多么难以捉摸,魔法就蕴藏于那些线条和墨点,还有阴影,不明光源,它们与这片题为隐居之地的岩层、树根交错缠绕。画幅中亦有一两间平靜屋子,两人在窗内相谈,另有一人正在山路曳杖而行——在这座隐无可隐的不宁山林中,他们的存在有如稀有鸟类、四肢生物一样天真自在。这是王蒙在《青卞隐居》中唯一轻轻带过的简单却耐人寻味的笔触。
我不是王蒙山水的山客,只在他的山麓边缘投去惊叹的一眼,站了站。
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梦境中,我一定是看见过这般的风景,要不我为何好端端地靠墙坐着,却常常感觉到某件事正在发生,正在改变,有什么东西正在穿墙而来?转过身,墙好好的,平静,无声。偶尔我点燃炉火,持久地凝视,就像在观察一张画布在安静中的改变。墙面逐渐暖热,火焰的影子开始跳跃。
墙面如海,一位告诉过我真名的年轻水手在唱着灵魂生死的歌,他的眼睛像婴儿般清澈无邪,他的胸脯上却被刺着北风的利爪。在更遥远的远方,一个苍老男人正在平静水边跟自己说话,他铸剑为犁,种植,食物,睡眠,上帝教会了他爱人类的秘密。他睡梦中的脸庞,犹如水滑过十分古老的岩石……我知道一面墙背后蕴藏的美丽与力量,但可以熄灭炉火,那不是我的风景。我曾经鞠躬绕行的风景,未曾步入,也未曾失去他们。任其在墙面随火焰滑落、离去。
我轻笑,这是一个囚徒的幻觉。将探索他山的木杖当枕眠,木杖的根比墙深,梦里它会破墙而出生长我自己的枝叶,叶片有某种光,某种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