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作故乡的地方（组诗）

穆冬

黑金流

1

它们比史书年长

混淆着众多旺盛的生命

和耳鬓厮磨的情侣

一浪多过一浪的潮汐

覆盖了惊声的尖叫 腥膻的气味

它们暗埋下被世间所厌弃的浮躁

俯首认命 搬运着庞大的身躯

撑起粉红色的子宫 吃力地

在地心孕育 生产 繁殖

它们黑色的后代被帛包裹

轻轻放进黄土雕成的锦匣

泊在沧海桑田间

不问姓氏 不分血缘

合上眼睛是清瘦的哲学

敞开心扉是浩渺的烟波

时间哗啦哗啦地向外流淌

这一生就是上亿年

2

颠覆是从那一句誓言开始的

一些尖锐的声音旋入巨大的根系

四溅的泥浆撞击一声不吭的脸

一道道岁月雕琢的肌理迸裂

黑色的鱼黑色的豺黑色的兔子

黑色的鸟黑色的羊黑色的响尾蛇

它们摩擦着警惕的眼睛

在迈过迷宫的又一道门槛之上

张开黑漆漆的大口

发出低沉的哀鸣 或莞尔一笑

沉睡了几个世纪的它们

由地下到地上

结束了曲折蜿蜒的宿命

3

还有什么比耗尽生命更悲凉

还有什么比雪中送炭更美好

敢于触摸地心的人

必然藏着不朽的魂

你有足够的胆量离开

我有坚定的信仰擎起

少年行

课本被整整齐齐地码在灶台边

很快，它们就会被一页一页翻开

被灶火重新阅读

这样，心事就会被放下

從南方向北方过渡

一捆行李 半腔脾气

像是一次意乱情迷

隐瞒了所有被忽略的部分

拼命地抓住一棵稻草

荒原的怒吼夜夜惊心

这个固执地积蓄力量的少年

正和故乡一道被拆解

逐渐习惯 异乡成为故乡

这漫天的白

来了的冬季每一天都是数九

这漫天的白是老天挤出的乳汁

被这样的严酷冻结

还要靠什么获得给养

沦陷于三尺之地难以自拔

被拖走的是冻住的铁

被扭转的是秦时的明月

被阻止的是长矛所刺的风车

被依托的是褒奖后的硕果

没有比寒冷更让人悲戚的物质

这漫天的白

每一颗都是矛盾的混合体

由浅入深 东突西撞

仿佛没有尽头

空得让人绝望

都是为了躲避

这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夏季

一切生命都旺盛 葳蕤生长

蝴蝶的先者如此丑陋

但也仅仅是相貌而已

它们拥有众多的姊妹

杨树、柳树以及低矮的荆棘

被强者率先占领

缴械了的那一群

一只头跟着另一只尾

草下匍匐

仓皇地逃生

不知名的草向杂乱的脚印屈服

软软地从两侧倾下身体

深深地叩着头

它们终有相交的刹那

相视而笑 彼此纠缠

或者干脆迎风大醉

消去万古的愁

之后劳燕分飞

换了生长的方向

背弃了来时的路

只有脚印从一而终

它们像两把刚刚磨亮的镰刀

一寸一尺地收割着大地

用力抖落汹涌的草籽 碱性的泥

掉下来的声音留下了痕迹

芦苇是空心的 会传播

仓皇而逃的那一群

在脚掌之下经历了这场车祸

残缺的身体在垂死中扭动

目睹了一切的年轻心脏

怦怦地跳 怦怦地跳

说起来仅仅是一种巧合

在旺盛的夏季里

每一个不相干的生命都在忙碌

都是为了躲避

却偏偏相遇

油孩子

犹记当年

十七八岁

走南闯北的兄弟

矫健威猛绝非杜撰

在不被条件眷顾的荒原

掏出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

舍了命也舍不下

这汩汩流淌的黑金

天地合一

用双手建造出一个举世瞩目的奇迹

为馈赠于后人的岁月保存一些纯真

这片土地有了油就有了灵魂

狂热的时代

已经销声匿迹

秋风吹皱了旧事

大雪覆盖了一群不动的雕像

在佐证真理的天平上

他们信仰忠贞、道义

他们永远是一群油孩子

时光啊

在这些孩子的身上揉来揉去

唯有乡音是一生抹不去的胎记

父亲的食指以及那么多不好看的手

就是刚刚

我才知道

父亲残缺不全的食指

竟然经历过惊心的一幕

冬季 油井房 采油工

刮蜡 上升的刮蜡片

钢丝吱呀吱呀地唱

没人预言它会传递也会吃手

被生生绞断的是连心的肉

血洇湿了棉手套

彻骨的疼痛漫延了整个冬季

我眼前父亲的手指不成形状

指肚扁且弯曲

与中指最顶端的关节线并齐

一小块指甲永远向内

旧了的案卷不敢再打开

怕埋好的伤再次发芽

我长久无语

即使相连的血脉

也无法体会相同的痛

窗外高楼林立

灯火交织得那么甜蜜

天空一遍遍碾磨黑夜

那些洁白的粉末纷纷扬扬

打湿了孩子们喜乐的脸

他们光着头、赤着手

奔跑 留下笑声一串

如果五十年前是这样的暖冬

会不会留下父亲完整的手

一代人把自己弯成弓

助推那些叫作箭的孩子

他们用满满的青春荫庇他们

在生命的尽付中

让父亲遗失了一枚指尖

还赐予了许多人不好看的手

它们关节粗大 树皮般粗糙

我就是在这一刻悟懂了美学的真谛

为什么残缺会是美的范畴

就像这座城市的那些美

全部来自于这些不好看的手

（选自《石油文学》2016年第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