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昆+王登科
岭南地处南隅,书画艺术的发展相对与其他地区要相对滞后,远不及当时黄河流域的中原文化。这种情况在宋代之后得到了极大地改善,随着中国文化中心区的不断南移加上岭南经济的逐渐崛起,文化的发展不仅得到了多方面的扩展,而且也与地域相融合,渐至形成不同的地域特点。殆至明清两代,岭南的经贸日益发达,为书画艺术也提供了史无前例的发展基础。
在明清时期岭南书画的大发展的浪潮中,居巢(1811-1865)、居廉(1828-1904)作为堂兄弟所开创的“撞水撞粉法”花鸟画凭借着既有鲜明个人风格又结合地域特色的“居派”风格,影响了岭南地区的绘画半个世纪之久,开启了“岭南画派”的先河,成为花鸟画发展史上独树一帜的杰出代表。
一、“二居”的生平与师承
居巢(1811-1865),字梅生,号梅巢、老巢,番禹隔山(今广州海珠区)人,室名有今夕庵、瓯香馆等,工诗词,在当时颇受期许,但被画名所掩,著有《今夕庵诗集》。1848年赴广西于张敬修处作幕僚之后,居可园,潜心书画。居巢的堂弟居廉(1828-1904),字士刚,号古泉、隔山老人、隔山樵子、罗浮散人,番禹隔山乡人,居廉自幼父母双亡,由堂姐照顾,其后随居巢学习绘画,世称“二居”。
1847年前后,居巢带其弟居廉随张敬修到广西,张敬修不仅为“二居”在军中谋职,并资助其绘画。在此期间,“二居”得识了当时著名的画家宋光宝、孟丽堂,并深受影响。1855年,张敬修辞官后,“二居”随即于张氏筑可园、道生园中潜心绘画并负责教授张敬修的侄子张嘉谟作画,在张氏提供的优越生活和创作环境中,加上张氏家族的赏识和丰富的绘画素材,使得“二居”在这一时期创作了大量的经典作品。也正是“二居”与张氏家族的深厚交往,也使得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二居”的传世作品中有许多作品是为张氏家族所作。“二居”与张氏家族的深厚感情和诗画之间的往来,成为岭南美术史上的一段佳话。
居巢的画在当时便享有很高声誉。潘飞声《绿水园书画跋》评其画日:“昔南田论画云,有笔有墨谓之画,有气有韵谓之笔墨。余谓气韵必须于胸次书卷求之,南田后,惟先生(居巢)无愧色也”,虽此言有过往之嫌,但也可以从中一窥居巢绘画在当时的地位。居巢绘画多以花卉、草虫为题材,这源自其早年生活的隔山乡盛产花卉,有“花洲”“花田”的美誉。少年既具有绘画天赋的居巢便能作牡丹、蜜蜂等小扇面,在地方小有名气,这与居家世代书香和家学渊源是分不开的。
居廉作为居巢的堂弟,从小失去双亲,生活上由堂姐照料,而繪画上则沿袭堂兄居巢的绘画风格与题材,特别是赴广西之后,幸得宋光宝、孟丽堂的亲授,上溯恽寿平继而远宗宋人,再加上于十香园授课、作画达四十年之久,培育了一大批海派的领军人物,在广东的画坛奠定了自己特殊的地位。
关于“二居”的师承,高剑父在《居师古泉家传》中就有很详细的说明:“先师居古泉先生(廉)的画法,早岁师乃兄梅生先生(巢)。梅生作风远宗崇嗣,近仿南田,而造成其独特的风格。吾师画学肇基于此,可见渊源有自了。”而居廉“初由师伯梅生授南田法,参以孟丽堂、宋藕堂写生法,更自出机杼……”。除此之外高剑父还记载到居巢“尝与汉军陈良玉入广西张德甫按察军幕,得晤宋藕塘先生于环碧园,相与讨论六法,所作益进。”作为清初墨骨花鸟画的一代宗师恽寿平对后世影响深远,而孟丽堂与宋藕塘(堂)特别是宋藕塘更是在恽寿平的基础上将没骨的画法进一步发挥。在“二居”所生活的时代,作为江西画家李秉绶所聘用的画家,孟、宋二人的画作风行一时,“二居”受到二人的画风影响也是极有可能的,高剑父还曾对于居廉仿孟、宋画风做了单独的解释:“师不喜临摹古画,不是不能仿古,但因为要求自我表现的满足故也。可是有时间仿宋藕塘、孟丽堂两家,亦得其神似,而仍有自我者在(所谓古泉仿之为古泉)也。有时兼宋、孟二法为一家,即意在藕塘、丽堂之间,尝自镌一章曰‘宋孟之间”。
从高剑父的记载和传世的“二居”的作品来看,宋光宝、孟丽堂对“二居”的影响可谓举足轻重,通过对于宋光宝、孟丽堂的取法和学习,进而继承恽寿平没骨画法的精髓,加上“二居”注重对生活的写生和地域审美特色的偏好,最终形成了“居派”独特的绘画特点。
值得一提的是,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期间,广州作为中国的开放口岸,出现了一大批中西结合的描绘岭南本土植物的“外销画”题材。这些“外销画”有一类主要描绘岭南的植物样貌,呈现出似于水彩的表现效果,这与中国绘画中的“没骨”画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没有直接的文献记载“二居”对于“外销水彩画”的取法和借鉴,但“二居”生活的时期正是岭南植物画盛行时期,对这些“外销水彩画”的借鉴和模仿也都在情理之中。
二、“居派”的题材与创新
唐代画家张璪所提出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作为艺术创作的重要理论,一经提出便得到了许多画家的认可。擅长以写生为基础的“二居”更是以写实为出发点,绘画取材多源于自然之中。尤为难得的是,“二居”的绘画取材中开创性地将岭南的乡土物产作为表现对象,形成了独具岭南特色的绘画样貌。
在传世的“二居”作品中,居廉的作品相对于居巢要多很多,这一方面是由于居巢的早逝,另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居巢的绘画多为工细之作并且不轻易为人作画,这在张逸的《居古泉先生传略》中就记载到“(居巢作画)虽一小帧,亦数日始成,盖渲粉染色,不妄点一笔。”而作为职业画家的居廉,不仅创作的题材广泛,而且传世的作品也远远多于居巢,特别是赴广西之后,饱览各地的风土人情,加上东莞的可园、道生园和十香园都是花繁叶盛、鸟飞鱼跃,为“二居”的创作提供了最好的客观条件。
纵观“二居”的传世绘画作品,大抵可分为花鸟草虫、果蔬佳肴、人物肖像三大部分,可谓是题材多样、别出心裁。
(一)花鸟草虫
上文中提到,“二居”的绘画技法幸得宋光宝、孟丽堂的亲授,上溯恽寿平继而远宗宋人,并且在此基础上,注重对自然的取法和不断的写生,形成了“居派”的独特风格。
“二居”有关花鸟草虫的分类,翁泽文先生将以动物为题材的作品略分为五类:
1、虫类:蝙蝠、虫蝶、粉蝶、蝈蝈、螽斯、蜻蜓、蟋蟀、蚱蜢、黄蜂、蜜蜂、纺织娘、蜣螂、天牛等;
2、禽鸟类:雏鸡、鸭子、鹌鹑、鹦鹉、鹧鸪、鹪鹩、鹊鸲、黄鹏、孔雀、八哥、白鸟、鹎鸟、鸽子、腊嘴鸟、交嘴鹊、寿带鸟、暗绿绣眼鸟、鹤、鹭、雁、鸦等;
3、家畜类:猫、狗、猪、牛、兔、马、羊、山羊等;
4、水族类:虾、蟹、蚶、蚌、龟、田螺、龙虱、鲤鱼、鲩鱼、鲶鱼、桂鱼、鲈鱼、鲍鱼、娃娃鱼等;
5、爬行类:蛇、蛙、蜥蜴等。
而“二居”以植物为题材的作品又被分为以下的五类:
1、花卉类:兰花、梅花、菊花、桃花、梨花、桂花、紫薇、紫藤、吊兰、莲蓼、枸杞、芍药、红棉花、水仙花、牡丹花、杜鹃花、夜合花、海棠花、绣球花、山茶花、牵牛花、月季花、凤凰花、栀子花、迎春花、鹤顶红、虞美人、龙吐珠、文殊兰、朱顶兰、并蒂莲、白紫荆、夜来香、木芙蓉、金钗斛(凤兰)、白梅图、芙蓉图……在花卉类作品中,以兰花、梅花、水仙花、牡丹花的数量最多;
2、蔬果类:葱、香菜、番茄、萝卜、辣椒、芹菜、茄子、大蒜、荞头、韭菜花、南瓜、苦瓜、白苦瓜、大白菜、香瓜、香蕉、荔枝、柑橙、菠萝、杨桃、橄榄、油甘、草莓、黄皮、枇杷、石榴、佛手、蒲桃、百合、柚子、柿子、桃子、李子、梨子、葡萄、红枣、沙梨、车厘子、玉米棒、菠萝蜜、番鬼荔枝、菱、莲藕、马蹄(孛荠)、花生、芋头、竹笋、慈姑、草菇、香菇、灵芝……在蔬果类题材作品中,以荔枝图最多。岭南蔬果成了二居绘画中颇具特色的题材内容;
3、竹木类:竹子、松、桂、桐、柏、红棉等;
4、草类:浮萍、萱草、菖蒲、尼牙草等;
5、混合类:芝兰、芝柏、花果、豆花竹架等。
通过以上的总结我们可以看出,“二居”绘画中不仅将岭南特有的动、植物精心绘制于画面,罕见的物产如牡丹、红枣等也都悉数出现在“二居”的画面之中,由此可见,“二居”在绘画中的题材之广和对于生活的细致观察。
(二)果蔬佳肴
“二居”所处的时代正值商品经济发展的时期,因此作品的功利色彩和商品的性质是逃脱不掉的。“二居”许多果蔬佳肴类的绘画作品也往往会迎合大众的审美要求,取法一些有象征意义的绘画题材,比如用柑橘来象征“吉利”,用白菜来谐音“百财”,以鱼来象征“年年有余”,用桃花来象征“桃花运”等,高剑父在《居古泉先生的画法》中就称居廉“眼之所到,笔便能到,无物不写,无奇不寫,前人不敢移入画面的东西,师尽能之。甚至月饼,火腿,腊鸭等等一般常见而不经意的东西,他一一施诸画面,涉笔成趣,极其自然,天衣无缝,可算打破过去传统思想的束缚了。”这些都为之后的“海派”与商品市场的结合起到了表率的作用。
除此之外,“二居”的绘画取材也与当地的民风、民俗息息相关,比如广东人民喜欢在春节这天用鲜花和食品来祭拜祖先和迎接新年。“二居”所传世的《岁供图》等即是为了迎合节日的气氛而创作的一种绘画题材,这些特点与后来的“海派”也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
(三)人物肖像
人物画并非“二居”所擅长的题材,但也有许多人物画传世。居巢的人物画创作多分为戏剧人物和仕女、墨客两类,其中戏剧人物的代表作《虎头仕女》是其反复刻画的题材,居巢借此告诫人们不要贪图财色、严于律己;仕女、墨客类则属于文人画的范畴,十分注重意境的渲染,别具诗情画意,让人有忘尘之思,高于同时期的许多岭南画家。居廉的人物画创作则更加的偏向于世俗化和趣味化,这与市场的影响密不可分,比如钟馗、寿星与罗汉之类为其经常绘制的题材,这不仅迎合了当时的社会风尚,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间的审美情趣和时代特征。
(四)山水仿古
在“二居”的创作之中,山水画题材的作品与其它绘画题材的取法不同,“二居”所表现的花鸟草虫、果蔬佳肴等都是来源于对自然生活的写生,侧重于真实的表现,而山水的题材则多为仿古之作并且经常在款识处注明所拟仿的对象,如倪瓒、唐寅、王云,等等。
居巢的山水画师承余奏言,而余奏言的老师即为清初“四王”之一的王原祁曾孙王宸(1720-1797),从居巢的师承中我们可以发现,“二居”山水画的渊源可以上溯到清初“四王”的宫廷画风。居巢的山水画传世不多,香港中文大学与广东省博物馆同藏有《春江上水船》一卷,可见一斑。居廉早年于广西环碧园中,曾专供山水画,绘画生动传神,晚年则致力于花鸟画。但客观的来讲,“二居”无论是在花鸟画创作,山水画创作,还是人物画创作中,撞水撞粉法都被广泛地运用,并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在“二居”的躬身力行下,“撞水撞粉”法的普及与发展,显示了这一技法的强大生命力。作为中国绘画众多技法中的一种,“撞水撞粉”法的出现和发展,无疑丰富了中国绘画的表现技法。
除此之外,书法作为画家的必修课也在“二居”中多有体现。居巢作为书香世家,从小便受到了很好的文化教育,有很高的文学修养;与其不同的居廉由于少年失怙,在诗词、书法上就极为欠缺。他在绘画中,常常抄录居巢的诗词及其他文人的文句,而且常常将居巢的同一首诗词抄录在自己不同的画作上。但无论是从居巢还是居廉在画面中的题跋来看,“二居”对于书法的学习还是下了一番功夫,在此不复赘述,聊备一格。
三、对“岭南画派”及当代的启示
纵观“二居”的艺术历程和传世的作品,可以清晰看到“二居”的绘画根植于岭南,将岭南独特的地域风貌、人文环境和民风民俗通过传统绘画的技法表现于画面之中。“二居”所采用的“没骨法”和“撞水、撞粉法”在继承了恽南田的要领下渗入写意和水墨的运用,使画面呈现出一种舒朗淡雅、清新活泼的意趣,加上别出新意的构图形成了中国绘画史上独具特色的“居派”画风。
居廉于十香园的紫梨花馆授课、作画长达四十年之久,弟子广众,继承和发扬了“居派”的衣钵,一时间成为风尚,影响十分深远。其中传承“居派”绘画的佼佼者如高剑父、陈树人等人作为“岭南画派”的代表人物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说,“居派”的余韵一直影响至今并不断的发展。
“二居”能在清代末期花鸟画式微的环境下异军突起,这源于其师古人、师造化、汇百家之长、勇于探索终成个人风格的精神。他们的成功,如果说一方面是由于中国画内在生生不息的原动力之作用的话,那么“二居”将中国绘画传统与现代的结合则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