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离家

2017-08-04 21:34陈升群
小天使·三年级语数英综合 2017年7期
关键词:辞海字典书包

陈升群

“张翊淼”是我。我,是一个名字。

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只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名字,因为我的小主人张翊淼,可能会放弃我,放弃一个陪了他十年的名字。我当然很难过,但是我不得不离开,再待下去,只会更难过。

在离开小主人张翊淼的小脑袋后,事情就变得非常复杂,因为我是一个名字,必须趁大家的记忆还清晰,得赶紧找个显眼的地方住下,才能保持模样的完整,免得一段时日过后,只是一个名字的我,会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透明,不被谈起,没有人写,最后什么也没留下,很快就会消失。

“消失?不行!”想到这里,我心头一紧,“我还有很多愿望要实现,很多故事要说,很多梦要醒来……”

一大早,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会听得到,有个心情沉重又难过的名字,从这个房间偷偷挤过细窄的门缝,悄无声息地滑进客厅,再沿着客厅的墙角,静悄悄地向厨房的高柜子蠕动……我努力地在这房子里寻找,整个上午,就是没找到合适的栖身之所。

我慌了,累了。身上三个字摇摇晃晃,尤其是第三个“淼”字,因为酸痛,差点就化为三条小河,一声不响地流走。我只好停下脚步歇息,用力地喘息,并且试着伸出“张”字那最后的长捺,当成一双手,在“翊”字的羽毛腰和“淼”字的六条小腿上轻轻捶着,心想着身上这三个瘦弱的字体,今天可走得够远够累了。

没错,这就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十年前,当爸爸妈妈把“张翊淼”这三个字登记在户口名簙上,为他们新生的宝贝儿子定下这个好名字后,我便待在小主人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走开过半步,从来没考虑过离家,更没料到,会碰到“鸠占鹊巢”这种令人难受的情况。

身体那几个弯弯勾勾的字关节,仍然隐隐酸痛着,“早知如此,我一定不那么急躁,不加深思熟虑就冲动地离开小主人的脑袋。好想回去哦,但现在小主人还在好几公里外的学校里。”我开始觉得后悔……不过,“张顺发”那副既骄傲又神气的样子又浮现出来,“哼,我可不想再看到那个名字的丑陋嘴脸。”

那个“张顺发”不是其他人的名字,他就是小主人的新名字。

所以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旧名字,旧得像只破袜子,发臭,讨人厌,仿佛可以丢进记忆的垃圾桶里,没有人会为了他,在心头涌起一丝丝的怜悯或叹息。

我无力地躺了下来,想起许多许多事情……

那事情开始于上星期五的放学后,小主人双手颤抖着把联络簿递给妈妈。妈妈顺手翻阅,看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隔天妈妈就匆匆忙忙拉着小主人出门,往一家挺有名气的命相馆走去,说是要去“算算看”。

“算什么?数学我都会呀!”小主人仰起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急成那个样子。

“唉!老师说你成天动个不停,整个人静不下来,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到以后的学习。所以爷爷要我带你来算算八字,问问看你得改个什么,最好是把命改得乖顺些,不让人烦。”妈妈的语气跟平时不太一样,好像是要上医院诊治什么似的。

小主人皱皱眉头说:“你们大人很迷信。”

“不许胡说,人家是活神仙,算得准,远近驰名。”妈妈的语气可坚定了,看来是不许违抗,小主人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去。

一个多钟头后出来,妈妈的手里捏着一张红纸,墨汁还未干透。就是那张鲜红的厚棉纸让一切全变了,让我周遭的世界整个倒转过来。

活神仙什么不改,偏偏要改小主人的名字,指着我的“翊”字说什么“羽毛立着”的意思是飞,心都飞了,难怪上课不专心,还说“淼”字水太多,这水呀,身形定不住,容易动来动去……所以红纸上附赠了活神仙精心调制的新名字,它不仅好念,意味更是深远,能让小主人个性变得柔顺,也具备了未来的发展性。

我在小主人的心中还来不及反应,“张顺发”三个字就蹿进来,他大剌剌(là)地站在我面前,嘴角则带着一丝轻蔑的微笑。

“你……”他这话没一口气完成,停了一下后,压沉了声音继续说,“应该知道我要搬进来,所以,这位子改换成我坐坐看了。”我先是沉默着。但是马上,我觉得还是侧开身子让座算了,这只是妈妈的意见,不算小主人真正的意思,所以我必须显现出大方的一面。

“谢谢你,小主人从现在开始改名叫‘张顺发,我就是顺发,这名字很完美,柔顺又风发,以后请多多指教。”他伸出“顺”字左偏旁的三只手想和我握手,我假装没看到,把“张”字抬得高高的:“哦,欢迎你。”我答得简短,但听得出有些微的颤抖。

接下来几天,我和“张顺发”这个名字一起挤在小主人的脑袋瓜子里,这里的空间原就不怎么宽敞,突然间又多了个新名字。我想,谁都无法立即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所以经常发生的情况是,小主人一听到叫“翊淼”的,会马上回应;叫他“顺发”,总是回不过神,往往得多喊几句,小主人才恍然发觉自己已改了名字。

还不习惯把“顺发”这个名字和自己联系起来,小主人常常被妈妈斥责:“你只叫‘张顺发,不再是‘张翊淼了,明白不?改了名字叫不应,不就是白改了?以后再改不过来,犯粗心的毛病,先处罚再说。”平时脾气好得不得了的妈妈,今儿个怎么了?

“对啊!活神仙起的名字对你绝对是好的,阿淼,啊,不对,是顺发啦,你要赶紧习惯。”爷爷在一边帮腔。

妈妈和爷爷的声音,我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可以在一夕之间把我全盘否定,小主人不再叫“张翊淼”了?真的不再叫“張翊淼”了!一旁的“张顺发”,顺势丢过来几句针一样的冷言冷语:“真可怜!不过也证明了‘顺发才是小主人的专有名字,你已经是过去式了……有时候,名字也有好坏之分,好名字对主人是一份助力,但是坏名字,可就先要检讨自己了。”我能再说什么?我一点也不认为曾经犯过错。我必须大声地对大家抗议吗?但我只能这样做了,我无法还厚着脸皮继续待在这里了,整晚我辗转反侧,一丝睡意也没有,卧在旁边的“张顺发”已经沉沉入睡。

凌晨,天蒙蒙亮了,小主人还优游于这晚的最后一场美梦中。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快乐的小孩,笑容是他最美的注册商标。只是此时此刻的我,无奈加悲伤,又怎么可继续留在小主人的脑海里害他出错,害他被处罚?嗯,我就静静离开,当小主人的记忆世界找不到我,一切烦扰都将再不存在了。

我挪着脚步,熟睡中的小主人,呼气、吸气的节奏非常均匀,我数好拍子,对准,然后一跃而出,乘上一道微风般的鼻息,我悄悄逃离了小主人的脑袋。于是一个名字决定离开自己的“家”,变成了流浪儿……

休息了有好一阵子,酸楚渐渐消散,我站起来舒展舒展筋骨,还好,字体的结构没有任何断散或者缺漏。现在,我必须再重新出发,找寻暂时安顿自己的地方。然而偌大的房子在眼前像无限放大的宇宙,我怎么找?怎么确定哪里容得下我这一个名字?

“对了!”我忽然想起,有个地方挺适合的。小主人学习生字,常常要使用到他。我边想,边轻盈地跳上那块长长的桧木书架,因为他就放在架上最外侧的位置,不难找。

“请问,”我敲敲他的沉重的厚书皮,“有谁在吗?”

他是一本字典。字典揉开惺忪的封面,好一会儿,睡意似乎仍浓得化不掉。他用懒懒的声音回答:“谁呀?”

“我啦,是我。”我立正站好,上下三个字排得直直的,让他瞧个清楚。“咦!你不是张翊淼的名字吗?怎么偷跑出来在外头溜达?”字典一看是我,恍惚的神志全清醒了。

于是我将整件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善良的字典听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才是,只“唉”了一声说:“欢迎你住进来,字典是所有字的家。”

我点点头,心情不禁激动起来,因为我终于找到新家了,虽然仅是一部小字典,却很温馨的。字典也点着头:“别难过了,让我先查看一下你住进来的页次。张翊淼,嗯。张,弓部三画,张字在1715页;然后是翊,羽部六画,翊字在1617页……”听字典喃喃算着,前后三个字就相差有好几百页纸的书页,我忍不住插嘴问:“我这三个字要分开来,住进不同的页次吗?”

“当然,我这里是字典:一个字一个字住进来很正常啊。”

我愣了一下,冷静地想了想,不行!我是一个名字,“张翊淼”三个字若是分开来,就不是“张翊淼”了,那怎么行?

“对不起,可不可以用三个字连着进去?”

“这……可是字典有字典编排的规则……”字典皱起了眉头,他不能违反既有的规定。在苦思冥想之际,突然他灵光一闪:“不过,你可以到辞海或百科全书那儿去问问看,那儿住着成串的名字,也许你可以去试试看,说不定找得到这三个字。”

辞海?百科全书?我踮高瞧了一瞧,他们就搁在距离五六本参考书的架子上,不远。所以没一会儿我就来到了辞海面前,准备敲门时,手伸出一半又缩回。唉!我实在害怕。

辞海像一处蔚蓝海岸,细听,隐隐约约,从书中传来许多字词在里头冲浪潜水的热闹声响,那儿是词语的名人望族住的,我是太冷僻的名字,能够住进去吗?静静地伫立在辞海的岸边,我的心头担忧不止:“要是辞海里也没有‘张翊淼这名字,可怎么办?”

我踌躇了起来,来回踱着,最后决定先到隔壁那儿,那边的世纪百科共有十大册,书的内容多些,机会就大些吧,我想。

“请问,你们有我这个名字吗?”我站好,让人看清楚些。世纪百科似乎很老很老了,他看了又看,动作很迟缓。

“哦,你等会儿,我查阅一下。”这一查就是老半天没消息。好不容易有了回音,却又是问,“张翊淼是哪个朝代的人?或是,有什么丰功伟绩?”

“不是不是,张翊淼还只是个小孩,九岁,读小学三年级。”我满脸通红地解释着。老百科却轰地打开书页,像突然张开的嘴巴,用一副吃惊的神情说道:“你开什么玩笑,这里是百科全书耶!记载的都是历史上最负盛名的人物。”

“呃!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道歉,身子却不住地往后退。踩着踉跄的步子,我全身像被闪电狠狠击中,跌向书架外头,仿如一片凋落了的枯叶,轻轻坠离大树的枝丫。飘落时,一阵斜风吹来,而我只是躺着不动,任由风儿吹送,唉,到哪儿都行。

在半空旋了几圈之后,应该是心情太沉重,我终于落地了,落在一处极为阴暗的地方,四周布满灰尘。我摸黑爬向有亮光处。途中,摸到一本书,透着微光,我瞧清楚了,那是一本小主人读二年级时写的习作,姓名栏里,工工整整地写着“张翊淼”三个字,字迹似乎反射出淡淡的光晕,在向我招手。是的,多好的地方,我走进小主人亲笔写的字里面,舒舒服服地镶在上头,刚刚好,很合身。

这时小主人终于放学了,回到自己的房间,书包一丢,便往客厅跑。他还是急着去看那部重播的卡通片。

一天没跟着他,不知他过得好不好。我挣出旧习作的姓名栏,决定躲进他的书包里,我想到书包里有一叠新习作。想不到当我进入书包后,傻了眼,才一天不在,小主人已经把所有的作业课本上的姓名,全用涂改液涂掉,换上了“张顺发”。

我难受地爬出来,无力地坐在一旁,垂下了脸。低头却瞥见在书包的背带上,还留着一行字——张翊淼:酷。真是太酷了!我一个大跨步,就钻入这个名字里,这是唯一还可以跟在小主人身边的一行字啊,心想着这下可以安定下来了。

当晚我陪在小主人旁侧,看着他专心做功课,觉得其实不在他心中也没关系,因为我仍旧会在他身边,比影子还亲密。

只是,事情并没有我盘算的那么顺利。

第二天再上学的路上,有同学远远地喊着小主人:“张翊淼,等我一下。”小主人却听不出这是在叫他,因为我已经不在小主人的心里面了,所以小主人仍只是往前走着,理也不理这远远传来的,已显得有气无力的叫喊声。

看着小主人越走越远,头也不回一下,那同学气呼呼地冲到小主人面前,扯开大嗓门质问:“喂,怎么,叫你也不回头看一眼?”小主人站在原地,搔搔头发,反问:“你有叫我吗?”

放学时也是,由于妈妈临时有事,便托付爷爷来接小主人。

学校里,接送学生的车潮和人潮不断地相互推挤着,人声和引擎声更是交互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爷爷年纪大了些,看到小主人时一个大步迈出,不小心竟被横驶过来的机车撞倒,坐在地上,一时起不了身的爷爷口中直喊:“阿淼啊,阿淼啊……”一急,爷爷居然忘了阿淼已经改过名字了,“阿淼”,小主人怎么听得进去?

在十公尺外的小主人正背对着爷爷,完全没听进去这名字被一声声地呼叫着……而我听到了,也看到了,事情很急迫,迫在眉睫,叫我一时也乱了方寸。爷爷支撑着身躯要站起来,不小心又拐了脚踝,再度跌坐下去。

和同学说笑中的小主人,仍然听不见那一阵阵“阿淼、阿淼”的叫唤,我使劲摇着书包的肩带,“张翊淼”三个字晃呀晃,快晃散了,就算散成一堆偏旁部首也无所谓了。我仍然拼命地摇,要摇到小主人知道,能回头看一下,瞅一眼。

我的摇晃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因为我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一只手,不,有三只手伸过来,是“顺”字那三条胳臂!我怔了一会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我靠上去,让他的手紧抓着我的一个字,瞬间,我经由小主人左边的耳朵,直接踅(xué)入他的心里頭——

顿时,小主人听见了爷爷的呼喊,他转头一看,赶快跑过去扶起爷爷,幸好爷爷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当晚,星星想必都醒了,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窗外亮灿灿的,妈妈踩着泄进来的星光,走进小主人的房间。

她坐在床沿,说话轻轻的:“你呀,以后可别再顽皮了,听说这两天有人叫你,你常假装没听见哦。”

“才不是呢!我……”小主人嘟着嘴辩解。

“好啦,没事呢,妈妈只是希望,不管是小翊淼,还是小顺发,都是我的好孩子,懂吗?”妈妈细细柔柔的声音让小主人笑了,呵呵呵,我又在想象那张漂亮的脸蛋,许多时候,小主人不管是做了些小坏事,还是打心底快乐时,脸上就会涌现一抹叫人心动的微笑。

我和张顺发正坐在小主人的脑袋瓜子里听着,这时不经意的,竟也相视一笑。嘿!我忽然觉得这个张顺发其实和我蛮像的:我们都有个“张”字脸,尤其当“张”字那最后一捺,往上翘起一段美丽的勾勾时,不就和小主人的笑容一样令人心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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