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瘸子和他的驴打滚儿(中)

2017-08-03 02:08李强
北京纪事 2017年8期
关键词:瘸子小东帅哥

李强

初中毕业,他已经长得又高又大,只不过也长了一张国字脸,两条眉毛又粗又长。如果不是有一点踮脚,也是一个帅哥。孙瘸子跟他妈说,“我的同学有读高中准备考大学的,有到工厂的。我哪儿也不去,就是想卖咱家的驴打滚儿,我先小捣鼓着,等咱家有钱了,我就开一家小吃店。”

灯火辉煌的簋街

说干就干。门脸租不起,就在簋街上找了一个门道,推着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是一个镶上玻璃的食品架子,里面放着一盘盘的驴打滚儿。玻璃罩子上面立着一块木板,上书七个大字——孙瘸子驴打滚儿。簋街上人多,他怕人家不认识这玩意儿,拿一个小盘,把驴打滚儿切碎了,每一块有个指甲盖大小,上面插着一支牙签,供人品尝。还别说,没出3个月,这孙瘸子牌驴打滚儿就卖出了名声,北到四眼井,南到朝阳门的食客都知道,簋街上有个卖驴打滚儿的孙瘸子。有好事的还问呢:“劳驾您呐,麻烦您,这孙瘸子是哪个朝代的?传下的玩意儿还真地道。”每当这时候,孙瘸子都会慢慢地抬起自己一只断过的腿,说道:甭那么客气了您呐,看到没有,我就是孙瘸子。问的人还不好意思呢:“哟哟哟,对不住了,我以为是个老品牌呢,这多不好意思,我这是当着矬人说短话呀。”孙瘸子倒是不在意,“没事没事,瘸子就是瘸子,但是瘸子也能做出好吃的,是不是您呐。”来人也笑了。

孙瘸子有一个铁皮的饼干盒子,每天回来都要把挣来的钱放在里面。睡觉之前,孙瘸子都要把这个铁盒拿在手里,摇上几摇,听着钱币在里面哗哗的响,心里踏实,再睡觉,脑袋沾枕头就着。有一天家里来客人了,孙瘸子陪着喝了几口小酒。客人走了,他俩眼皮开始打架,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翻烙饼似的全身哪里都不舒服,赫然想起来,忘了摇摇铁盒子了。开灯起床,打开柜门,拿出铁盒,抱在怀里,摇动几下,里面传出各种纸币硬币与铁盒摩擦的声音,这声音像一剂良药,听着从头到脚的舒服痛快。这时候孙瘸子躺在床上,没一个屁的工夫呼噜了。灵啊!

有点儿积蓄,孙瘸子就在簋街上寻摸,想找一个门脸儿,开个小吃店。这驴打滚儿越来越有名,总不能老窝在门道里吧。过节了,残联的领导带着电视台的记者,提溜着一桶油、一袋米来慰问,连照相带录像,好像还要在电视上播放。领导很和蔼,还亲切地问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孙瘸子显得不好意思地说:“领导,我这个残疾人自谋职业,不给领导找一丁点麻烦,就是想开个小吃店。您认识的人多,帮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另外,能不能帮忙贷点款?”领导是个女的,说话语速快,没等孙瘸子的话落地就表态说:“残联是残疾人的家,我们全力帮助你,你在家等着好消息吧。”

好家伙!这好消息一等就是三个月出头。好在孙瘸子压根儿也没把这件事当了真,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儿。这一天,来了个残联的工作人员,拿了一大摞表格,给孙瘸子讲了俩钟点的填表要求,孙瘸子的脑袋都大了一圈。工作人员走了半个钟点了,孙瘸子晃了晃脑袋,好像清醒点了。哦,为贷这五千块钱,我值当吗我?连祖宗三代都得填清楚喽,算了吧,我还是自己挣着踏实。

孙瘸子爱听评书,什么《三国演义》《七侠五义》《岳飞传》,只要是话匣子里播的,他都爱听。这一天,正是百果上市的好时候,天高气爽,空气也显着透亮。站在簋街上往西一看,鼓楼看得真真的;再往远看,都能瞄到西山,像一幅水墨画一样。您琢磨呀,这耳朵里听着书,眼睛里是美景,鼻子里闻着香,口袋里收着钱,还有比这些更美的事儿嗎?没有了。孙瘸子高兴,天气给劲儿,买驴打滚儿的人就多。要是赶上个刮风下雨,人都不出来,孙瘸子的买卖就成了秋后的黄瓜,没人待见了。

孙瘸子正美呢,来了一对年轻人。孙瘸子看着人家就琢磨起来了,真是的啊,人比人气死人,你说人家是怎么长的,金童玉女型。小伙子漂亮,高高的个子,白净脸,留着一个大背头。女孩更没的说了,尖尖的下颌,大眼睛,高高的个子,长长的大腿,一条米黄色的裤子包裹着翘翘的屁股,那鼻子那嘴,没挑。俗话说得好,美不美,看大腿。狂不狂,穿米黄。唉,孙瘸子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看来投胎也是个技术活儿呀。

女孩儿一歪头,看到了孙瘸子的驴打滚儿,拉着帅哥就往门道来。帅哥说,这东西不卫生。女孩儿嘟嘟着嘴,嗲嗲地说,“不嘛,我就要吃这个驴打滚儿,早就听说,好好吃的呀。”帅哥的一句不卫生,把孙瘸子脑子里的那一点好感都说没了。不看他,只用眼睛看着女孩儿说,“香喷喷的驴打滚儿呀,保管您是吃一次想两次,吃两次想一年啊。又香又糯入口即化,享受去吧您呐。”女孩儿指着一块驴打滚儿说,大哥,我要那块。孙瘸子爱听女孩儿这娇滴滴的话语,抓起一个巴掌大小的新塑料袋,打开,拿夹子夹起一块沾满豆面的驴打滚儿,递给女孩儿。然后,看着帅哥说道,给钱。5块。帅哥嘟囔着,这么贵。慢吞吞地拿出钱包,掏出5块钱。女孩儿三口两口地就吃了下去。女孩儿说,我还要吃,真香呀。帅哥递过10块钱来,说,两份,我也尝尝。孙瘸子看着帅哥说,“你可想好喽,我这东西可不卫生。”帅哥一愣,女孩儿对孙瘸子说,“您甭理他,他可事儿妈了。”

俩人正吃得香的时候,旁边过来3个喝高了的半大小子,看见女孩儿长得漂亮就走不动道了。一个人站在女孩儿身边,一下子挽住女孩儿的胳膊,“姐们儿,盘儿够靓的呀,陪咱们哥们儿喝两杯去吧。”女孩儿一甩手:“我不认识你。”说着话就往自己男朋友身边靠。半大小子说:“怎么着呀,不给面儿是不是?”他指着帅哥问道,你朋友?女孩说道,对了,我朋友。半大小子边说话边从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子,咔嚓一声,刀子弹了出来,露出了一道寒光。帅哥颤颤巍巍地向后退着,嘴里喏喏地说着,跟我没关系,没关系。一扭身,撒丫子就跑了。女孩儿朝着帅哥跑去的方向哎哎的叫了两声,帅哥早就没影了。3个半大小子哈哈大笑起来,骂道,包一个。拿刀子的男人把刀子收回兜里,伸出手来在女孩儿的脸上掐了一把,说道:够水灵的啊。这时,孙瘸子就听见啪的一声,男人的脸上挨了女孩儿一个大耳刮子。女孩儿呵斥道:“臭流氓啊你,怎恁不要脸呀!别说我和你翻秧子。”男人一愣,摸着自己的脸说道,打得好,我就喜欢带点辣味的妞子。说着话,上前一步,伸出右胳膊就把女孩儿的脖子抱住了,那张喷着酒气的嘴就往女孩儿的脸上亲了过去。

准备营业

就在那张臭嘴将要沾到女孩儿脸上的时候,一根擀面杖出现在嘴和脸之间,男人的嘴亲在了沾满豆面的木头上。由于用劲太大,男人的嘴唇被自己的牙硌破了,鲜血顺着嘴唇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他大叫道:“丫挺的,找死呀!”他一扭脸,看到了孙瘸子右臂伸得笔直,一根擀面杖紧紧地握在手中,本来脸就长得比一般人的脸大的他,现在一耷拉脸,就更显得脸沉似水。那根被几代人用出来的通红锃亮的擀面杖攥在他的手里,就像评书里说的岳飞手中的沥泉枪一样,威武严厉。孙瘸子厉声说道,“放开这个女孩儿,想泡妞换个地方,在我眼前干这事,没门。放开!别找不自在。”那语调就是不容置疑,这男人,摸了摸自己兜里的弹簧刀,到了也没敢掏出来。只是大叫了一声,孙子哎,你等着,你丫挺的别跑!一努嘴,3个人向东跑了。女孩儿这时才摩挲着前胸,吐出一口气,对着孙瘸子说,“大哥,谢谢了,您这才是个北京爷们儿,不像我们那位,包蛋一个。您说,我怎么瞎了眼了,认识他了。啊呸!”

我妈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孙瘸子的仗义,这种事情,自己看到了就得管,这才是北京爷们儿的做派。真不管,晚上这顿饭都吃不痛快不是!”

从此以后,女孩儿每天都到孙瘸子这里来,吃上两块驴打滚儿,聊上几句天。有一天,她带着十几个同事来到孙瘸子的摊位前,给大家介绍说,“这位磁器,”用手一指孙瘸子,“我大哥,倍儿仗义,特哥们儿。”孙瘸子笑了,“别价呀您呐,我人不怎么样,可我的驴打滚儿好吃。”女孩儿说,“我大哥说了,驴打滚儿好吃,各位随便吃,今天我请客。”大家连吃带拿,一大盘子驴打滚儿,一眨眼的工夫,见底了。女孩儿拿出300块钱往钱盒里一放,对大家说,解馋了,没事散了吧,各位该干吗干吗去。

大家一哄而散,都咂着嘴儿走了。孙瘸子还没转过味来呢,嗨,我说姑娘,我怎么就成了你大哥了?再者说,这一大盘驴打滚儿也不值这么多钱呀。他掏出钱来就往女孩儿手里塞。女孩儿说:“大哥,马路上,这拉拉扯扯的多不好看。这样吧,您要是觉得钱多了,您收摊,请我看场电影怎么样?反正,这驴打滚儿也卖没了。”孙瘸子看着女孩儿的眼睛像一汪水一样清澈,心里一暖。得嘞,我今天就请您看电影了。孙瘸子把三轮车锁好,女孩儿上前挎着他就走。孙瘸子倒不好意思了,撤回胳膊说道:“别价,我、我,不合适。”女孩儿也是个痛快人,说道,“别这么封建好不好?什么年代了,磨磨唧唧的。”她挽着孙瘸子的胳膊,大大方方地往前走,到交道口电影院看了一场《雁南飞》。

从此,俩人的关系越来越好,孙瘸子才知道女孩儿叫小东,当老师的爸爸给取了个男孩儿的名字,大学毕业后就分到青年报社当了一名记者。只要有空,就到大街上来找孙瘸子聊天,赶上人多的时候,小东还要帮着拿驴打滚儿,帮着收钱。有一天,大风刮得电线发出“嗡儿嗡儿”的叫声,孙瘸子站在车前头直跺脚,冷呀,还得吆喝着。眼见得小东抱着一个大包袱过来了,打开包袱是一件新的羽绒服,顺手就给孙瘸子披在身上了。那时候羽绒服还不多见,也是个稀罕玩意儿,又轻又暖和。孙瘸子连声说,不嘞嘚(北京话特好的意思)!不嘞嘚!赶忙掏钱,说道,“哥们儿归哥们儿,钱得给你。”小东说,“咱哥儿俩连一件羽绒服的交情都不过吗?”孙瘸子说,“我还是那句话,哥们儿是哥们儿,钱还得給你。”小东笑着说,“那要是恋人关系呢?钱就算了吧。”孙瘸子一愣,整着脸说,“不许胡说,我有点瘸,配不上你,给你当个大哥就已经很幸福了。”小东红着脸说:“当你拿着擀面杖出头救我的时候,我就认为你是个可依靠的人。有的人倒是又高又大又漂亮,管什么用?就是个摆设,一遇上事他先撒丫子了。”说到这里,小东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她上前抱住孙瘸子说:“跟着你这样的男人我放心。”孙瘸子也喜欢小东,但是他知道自己,到底腿脚有点问题,还是个初中毕业生,连个正经职业都没有。他说,“差距太大了,你是个好姑娘,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再说,家里也不会同意的。”小东说,“家里的事我去说,您就甭操这份心了,把您的小心脏放在杂碎里啊。你要是再磨磨唧唧的,别说我就到你们家门口喊上几嗓子,孙志明我爱你!你信不信?”孙瘸子连忙说,小姑奶奶我信还不行吗。

小东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只要女儿认准的事情他们都支持。很快谈婚论嫁了,孙瘸子说,“我从小就和我妈生活在一起,你得对她好。再有,我也没什么钱,跟着我可能受苦一辈子。”小东歪着头说,“看你说的,你妈就是我妈,您就好吧。说到有没有钱,嘿,有钱难买乐意,再说我也挣钱呀。”孙瘸子抱着他的饼干盒子,数了好几遍,说:“咱们俩出去玩一趟旅游结婚,办事要花不少的钱,留着钱我还要开一个小吃店呢。”小东开玩笑地说,“哦,敢情我嫁了一个钱狠子呀。我自己的朋友我得请一次。”孙瘸子说,“那是肯定的。”这二位还真的就到大连、长春玩了一周,回来给大伙发了一大包喜糖,算是结婚了。

孙瘸子是个知道疼人的人,每天早上四点多钟就起来准备制作驴打滚儿的东西。要把糯米粉倒入盆中,慢慢加水搅拌,揉成糯米面团。再将面团放到蒸锅上,大火蒸20分钟左右,蒸好后的面团要盖上保鲜膜晾到温热,以防表面变干。在案板上撒上炒熟的黄豆粉,把糯米团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擀好,抹上红豆馅,卷好,切成小段,再撒上一些豆面。就这么一套程序,做一天卖的,就得三四个钟头。太阳出来后,媳妇在床上伸懒腰的时候,孙瘸子已经给老妈和媳妇做好早点了。

北京的秋天其实比冬天漂亮,瓦蓝瓦蓝的天上,懒散地飘着几片白云,慢慢地在天空行走着。一群白色的信鸽结伴在一起飞翔,一盘大约有四五十只,像有人在发出号令一般,整齐地上下翻飞,左右旋转。其中有三四只,或许是五六只鸽子是绑着鸽哨的,随着鸽子的飞行,那些鸽哨便唱出或高亢或低沉的乐曲来。这乐曲带着蓝天和白云的信息分头飞进那些喝茶的、练拳的人的心里去。这时,人们仿佛和鸽子在一起翱翔,大人孩子们,便从心里开始笑起来,迎来一天的生活。

这些日子,孙瘸子每天都在笑,他的饼干盒里的钱,由小张的一块两块,一天一天的变成大张的十块二十块。他已经开始考虑租个门脸儿了,看了几个地方,不是太大,就是位置不好。这一天,有个经营米线的店铺不干了,要转让,孙瘸子看了以后很满意,跑回家和媳妇一说,媳妇笑了。小东知道孙瘸子的心愿,二话没说,把自己手中的存折也拿出来了,说道:“都给你,我老公干的是事业,我支持。”孙瘸子把小东抱起来,放到自己的怀里,上上下下这通亲呀,然后抱到床上,开心了一回。小东笑起来没完,孙瘸子心里这个美呀。

俗話说得好,好事多磨一点都不假。孙瘸子早上起来,换上一套新衣服,准备和房东签合同。刚出门就听到屋里扑通一声,赶忙回到屋里一看,吓得孙瘸子冷汗都出来了。自己的母亲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孙瘸子赶紧把母亲抱到床上,大声叫喊道:“妈,妈您别吓唬我,您醒醒!”一边喊着,一边用大拇哥掐着老人家的人中。邻居们听到声音不对,赶紧过来帮忙,沙大爷那辆三轮车起了大作用了,送到东直门医院抢救。脑淤血,命是保下来了,但是起不来床了,床上吃床上拉。熬得小东和孙瘸子瘦了10多斤,那两只眼睛跟灯似的。租房子的事也是小喇叭,吹了,就这样还拉了一万多块钱的饥荒呢。

孙瘸子坐在床边,把那个空饼干桶底朝天晃了晃,只见,一枚一元的硬币跳了出来,直接滚落到地上,转了几圈,终于趴在地上不动了。孙瘸子急忙下地,捡起来,吹了吹,又在背心上蹭了蹭,拿起来举过头顶,在灯光下仔细观瞧。嘴里念叨着:“一元,一九八六。”他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声:“不赖呀,我妈命保下来了,还给我剩了一块钱。媳妇,递我一张信纸,我要把今天这个日子记下来,继续干。有个一年半载的,我们还能有钱租一间大门脸,开个大吃店,不叫小吃店,没气魄。”小东撕了一张信纸递给他,他把圆珠笔在嘴前哈哈气,郑重其事地写到:我发誓,一年内,拼着命也要租一个门脸儿,开一个大吃店。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把笔递给小东说,来,小姑奶奶,您也签一个。小东笑着说,“又闹什么鬼呢。行,我签。”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孙瘸子拿这张纸包上那一元钱,郑重地放在饼干桶里,又把饼干桶放在柜子里,说道:“媳妇,给我上个3点的铃,我要早起一个小时,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小东不坐班,有的文章在家写就行,婆婆的吃喝拉撒大多时候是小东负责。特别是怕老人家长褥疮,小东时不常半夜起来给婆婆翻身,再给换个尿子。再躺下,半天睡不着,眼见得眼圈变黑了,人也瘦了一圈。孙瘸子感激自己的媳妇,驴打滚儿做得多了不少,他要把失去的机会找回来。(未完待续)

(编辑·宋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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