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风��
一
赵大愚被绑架了!
虽然是意料之外,倒也在情理之中,且不说他上亿的身家,单论那些躲不尽的桃花债,也迟早得有这一场是非。在他看来,美女如狐,越是美人,生而丽质动人、玉叶金柯,就越会退而隐避,虽偶以情爱相假,但狡猾诡谲、吝于施赠,闪避而不可捉摸。其深藏不露,出之以狡猾,其惊鸿一瞥,也出之以狡猾,其春情之魔力,因闪避而愈演愈烈。这也让他一生奉行:“好东西想要就要去争取,虽说争取不一定会有,但不争取就一定没有。”
想当年,他初中肄业就是因为一只“小狐狸”。那是他的班长,也是年级的中队长,最爱穿红色衣裳,喜欢把头发梳得高高的,泼洒下去的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一蹦一蹦。她的脸总爱迎着光,金色的绒毛依稀可见,梳得紧紧的头发让她的眼尾向上吊起,连两腮和脖子上的皮肤也绷紧了,只剩衣服松松地罩在身上。在赵大愚看来,宽松的衣服在她身上产生一种特殊的诱惑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虚虚实实,既神秘、又浪漫。这让赵大愚的心里像有团火在到处窜。她成了赵大愚心中的“火狐”。
班级组织秋游,赵大愚特意穿上最心爱的衣服,白衬衫、牛仔裤、旅游鞋,自覺英俊倜傥。班长穿了条水红色薄绸短裙,露出一双轻巧的腿。他们在渠边生火做饭,班长光着脚,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着,很多男孩子也脱了鞋在泥里撒欢,泼泼洒洒,嬉笑打闹。班长的光脚总是踩到赵大愚的脚背上,叫声、笑声似乎冲破云霄,把赵大愚的心呼地送上云端,让他失去了重心。“小狐狸”上了岸,在泥上留下一串脚印,五个小小的脚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足弓部分缺了一块儿,赵大愚看着这些脚印,身上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砰的一声,似乎什么地方炸开了,又似乎什么地方被抓紧了。
那天,赵大愚一直挥汗如雨。
终于到了傍晚,班长组织班干部把路远的女同学一一送回去,赵大愚始终站在她身后,像是一对黑色的大翅膀,虽然没有展开,却充满了震慑力。这对翅膀一直护送她到家门口,她回头一笑,赵大愚跟着也笑了,她却突然伸出双手在他脸上扭了一把,“太可爱了。”然后转身进门,门被关上。
就在那晚,赵大愚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因为是第一次,冒冒失失、莽莽撞撞,廉价的香水与狐臭和汗酸混合出的异味,让那十几分钟成了他最羞耻的性经验。出来的时候,树影婆娑,苍白的月亮挂在树梢,越发让周围的一切显得阴沉沉、黑郁郁的。他沿着路狂奔,头顶的月亮像一个嘲弄的笑脸,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滚动。
从那天起,赵大愚暗下决心,他要创造一个“唯我独尊”的世界随身携带,在那个世界里,他是绝对的唯一的主人。
离开学校,赵大愚在社会上如鱼得水,迅速积累了财富。因为吃过见过又有资本,他将妻子和情人分得很清楚,不是简简单单的娶妻娶德、纳妾纳色,他自认为是一个高标准的人,妻子不仅要打理家事、相夫教子,还必须谈吐优雅、心胸豁达、恪守妇道,极尽增光之事;而情人,只需要床笫精熟,寂寞时,嘤嘤细语愉悦心性,游戏间,山呼海啸一解身心之疲。
赵大愚认识了卫家千金。姑娘父亲是集团总裁,因公事忘了接女儿的飞机,正好赵大愚在附近,一路风驰电掣,赤手空拳将彷徨无助的富家千金从人群里“解救”出来。年轻时赵大愚的肤色是凝脂的白,高鼻梁、薄嘴唇,身材中等偏瘦,手掌却宽厚有力,配上他略带紧张和温暖的凝视,能嗖地一下扎进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的心底。白皙明澈的小姑娘成了他心底的“白狐”。
少女怀春、吉士诱之。一来二去,赵大愚出入卫家畅行无阻,就在他向卫家驸马的位置大步迈进时,却遭遇准岳母的刁难:“现在提这件事,太早了一点儿。”
赵大愚一旁赔笑:“相处时间虽短,但我们的感情……”
话未说完,卫夫人轻轻一笑,抢话道:“我倒不是指这个,大禹公司,是叫这个名儿吧,不过刚上市,听说还是我家老爷的缘故。如果在你手里发达了,传个两三代,再到我们这儿来提亲,还有商量的余地。现在,太早了……”
赵大愚笑得尴尬,心里却不以为意,自古以来爱情中男女都是“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女人为了爱情必定“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但他做判断时太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和世俗的力量。再去时,卫千金好久才出现,低着头,只是掉眼泪,赵大愚这才意识到自己太高估爱情了。任凭赵大愚如何许诺、哀求、矢誓,小姑娘只是一味地哭,最后被卫夫人领上楼,留下赵大愚一人茕茕孑立、顾影自怜。
赵大愚开始拼了命地投资,发了疯地赚钱,想把原来的财富变成三倍四倍十倍百倍,用钻石玛瑙翡翠珍珠串成一根链子,套在某个豪门千金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
跟随已久的总经理虽知道内情,又不敢说破,只好请他喝酒解闷。在一幢闹中取静的老式洋房里,酒酣耳热之际,日式拉门缓缓打开,灯渐渐暗去,明艳动人的“杨玉环”舒广袖、展歌喉,如银瓶乍破,珠落冰盘,“……这景色撩人欲醉,同进酒,捧金樽,人生在世如春梦……”一只唱青衣的“青狐”款款而来,有着赵大愚最喜欢的绝世姿容,也有着赵大愚最渴望的贵妃风华,台上台下都醉意绵绵。
原不过是逢场作戏,却不料珠胎暗结。话说这只“青狐”也是见过世面的,发现怀孕后立即辞掉工作,紧紧盯住赵大愚,不仅常常洗手做羹汤,闲时还读诗练字,待人接物的举止气度也渐渐优雅大气起来。然而,赵大愚怎么可能被一个风尘女子裹挟,不过是口头答应“生男即可明媒正娶”,若生女孩儿——赵大愚许她整整一箱子现金。赵大愚有时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爱“青狐”,但他能留给“爱”的时间和精力实在太少了,他的目标很纯粹,为了达到目标他必须全力以赴,怎么可能为了“爱情”分散精力。特别是在“青狐”两次流产后,再度怀孕的她已经没了曾经的绝代风华,浮肿的下肢,困难的呼吸,苍白的面容,整日挺着大肚子靠在床头。
从外观来看,这位不满三十岁的产妇已具备了先兆紫痫的基本症状,其实引产也好,剖腹也罢,保住性命都不成问题。但在当时,赵大愚忙着生意,也实在厌烦了她几次三番流产,只雇了个“姥姥”在家照顾。而家政公司根据赵老板要求,从乡下找的六十多岁的接生姥姥,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城市,却一点儿不怯场,精明干练,问一答十。按赵大愚的分析,正规公司请的人,肯定经验十足,他没想到若是遇上个胎盘前置、脐带绕颈什么的,大人孩子怎么办?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女人在床上声嘶力竭地叫唤,而赵大愚在外应酬,姥姥给他拨了无数个电话都未接通。
等赵大愚早晨回来,“青狐”已经咽了气,卧室的地上、床上到处是血,一个女婴玩命地啼哭,被姥姥抱在怀里。姥姥并没有觉得是自己的过失,觑着赵大愚的脸色,冷静地说:“向来生孩子就是跟阎王爷隔了一层窗户纸,说过就过去了,人死如灯灭,不管怎么着也该给您贺喜了,恭喜您添了位千金。”没等赵大愚回应,她便接着说,“您瞧瞧,孩子这双眼睛,又黑又亮,小脸儿多周正啊,我这辈子接了多少孩子啊,数这个最漂亮。”
赵大愚的女儿雪娇确实美丽,不止生得美丽,还养得贵气。雪娇念的是国际贵族学校,却喜欢京剧,古体诗写得合辙押韵,“芭蕉半卷海棠门,京娘暮雨唱黄昏”,这样的诗虽然称不上文采斐然,但毕竟是诗。现在的美女作家一抓一大把,可哪一个作得出“京娘暮雨唱黄昏”的诗句呢?赵大愚也颇引以为傲,到哪儿都愿意带着她,可是雪娇并不喜欢。
雪娇十一岁那年,赵大愚终于娶到了“豪门之女”。
新娘叶凤瑜比赵大愚大了十三岁,满人,祖姓叶赫那拉,传到这一代虽然内囊空空,可架子还在,叶凤瑜当时已是享誉国内的文物鉴定大师。两人在一家慈善拍卖会上相识,叶凤瑜帮赵大愚谈成几笔大生意,有一次几乎救了赵大愚的性命。当时赵大愚心血来潮把几乎全副身家押在一个“骨董”上,指望着倒手赚取高额利润,谁知这件所谓的稀世珍宝被精明的叶凤瑜看出破绽,她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让赵大愚佩服得五体投地,由倾慕转为爱慕,遂展开热烈追求。他们不仅审美相似、志趣相投,连对生意的看法都不谋而合,两人结婚可以看作两家上市公司的强强联合。
结婚那天,宾客盈门,雪娇穿一袭湖水绿及膝长裙,鹅黄丝带束腰,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叶凤瑜一身洁白婚纱,银线绡绣凤凰展翅,点缀在每根凤凰羽毛上的是细小浑圆的施华洛维奇水晶,头上、颈上、耳畔的钻石如星辰闪耀,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流光溢彩。新娘的美在于妆饰的奢华,雪娇的美则是“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加上那纯净明丽的双眸,如同一株带着露珠儿的早春玉兰,以压倒群芳的姿态在婚宴上喧宾夺主地绽放起来。
一系列麻烦琐碎的婚典过后,趁新娘换装的空当,客人们有知道雪娇本事的,撺掇着让她唱一段青衣。推脱不过,雪娇只好站起来,笑笑说,今天献丑了,没吊嗓子,嗓子没开,不唱了,给各位叔伯念一段《霸王别姬》的京白,请多指教。说罢头一低,再抬起时,脸色分明已变,变作了四面楚歌,穷途末路的虞姬,只听她朗声念道,“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一段《霸王别姬》念白,被雪娇赋予了无限魅力,透出了深情、无奈、悲苦、凄凉,博得一阵阵叫好声。可有人私下里说,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选这段念白,恐怕不祥。
真被人说着了。
婚后,叶凤瑜凭她的眼光、魄力和她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加上赵大愚多年商海沉浮的佐助,没几年便将大禹文化公司打造成古董界的明星,资产比在赵大愚手里时翻了何止几倍。而雪娇却在与后母共处的日子里日渐羸弱。叶凤瑜嫁过去第三年,雪娇意外滚下楼梯不治身亡。当时家里只有叶凤瑜和雪娇两人,跟十四年前一样,等赵大愚回来时,女儿的身子已凉,只余满地血污。
也是从那时候起,赵大愚渐渐耽溺风水之说,迷而信之,信而迷之,简直到了痴狂的地步,家里常常大兴土木地保护风水、聚气压邪。然而,神鬼难测,赵大愚前半生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百无禁忌,如今刚过四十,却是越来越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在公司里的威信也渐渐被妻子取代。
唯一没有变的就是那“躲不尽的桃花债”。
雪娇的葬礼办得异常隆重,素车白马,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赵大愚哭得心力交瘁,大小事宜全权交给手下一个子公司的经理吴永禄。吴永禄办事勤勉又谨小慎微,很得叶凤瑜赏识,一路提拔他到部门经理、大区经理,又开了间子公司交由他掌管。这家子公司只有他和一个电话客服,业务却开展得有声有色。吴永禄英俊又聪明、礼貌又谦和,说话前眼睛先眯成一条缝儿,虽然笑声朗朗,骨子里却透着谦卑,他负责寻找那些没落的官商后代,说服他们出手压箱底的藏宝,再由大禹公司替他们包装和代售。对于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和那些需要被仰视、被尊重的人打交道,吴永禄相当有天赋。雪娇出殡那天,丧仪焜耀,宾客如云,吴永禄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茶饭没工夫吃,坐立不能清净。在乌压压的黑衣素裹之中,吴太太廖丁香一身藏青暗紫的礼服,软洋洋凹着腰,婉若游龙游进玻璃门。吴永禄赶紧跑过去对她交代两句,廖丁香低着头微微一笑,媚眼横波、风韵无限。
后来,一段古老又俗套的“爱情”故事在时光的复印机上又被复印了一遍。
赵大愚认为这是成功男人的必经之路。老婆是什么?老婆是件黑狐大氅,可以公开炫耀、彰显富贵,却难以贴心贴肺,别人对你恭敬有加,而老婆则直呼其名,想甩脸就甩脸给你看。说穿了,老婆是坐在你身后垂帘听政的那个人。一个男人的欲望,不可能完全在老婆身上得到满足,连最传达感情的床上运动,结婚后也很快就会变成月谈、季刊、年终结算,当老婆好不容易暗示一下:“上次是什么时候?该做一次了,太久了。”趙大愚却发现自己根本提不起性趣。这种状态让他沮丧。
而廖丁香,于千万人之中,于生命有限的几十年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出现在他眼前。她婚后辞掉护士的工作当全职太太,精心打理家务,也许是阅世不多的缘故,虽已年近三十,却还保持着小女孩儿的纯真,时而胆小,时而死倔,时而无助,时而娇憨,她会抬眼看你,她会低眼睨你,她会掩嘴笑你,她会撅嘴不理你。于是,赵大愚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周身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掩藏已久的欲望完全被调动起来。赵大愚充分满足着这个小女人各种各样并不过分的小要求,并尽情开发着这个原生态。这不过是走向中年者对青春的羡慕,走向成功者对仰慕的承受,走向人生之巅者对幸福的又一次追求。这种男人都会犯的错,是成功男士有意识制造的,以彰显自己驻守在巅峰行列,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机会人到中年还能将青春攥在手里,肆意把玩。
每次赵大愚载着廖丁香去听松别墅偷欢,床头、床顶的镜子让两个人的裸体尽览无余,带着无穷无尽的遐想,拓展了空间,也穿越了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曾经的青葱岁月。年轻女人饱满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丝绒的光泽,手指触碰之处,像蜜汁藕一样又糯又黏,像睡莲一样水灵,他时而跳着华尔兹,时而跳着拉丁舞,忽的一瞬间,热血猛地冲向大脑,从脚底释放出一种近乎麻醉的酥痒,迅速扩散全身,两人止不住地同声尖叫。只有这时候,他才能感到身为男人粗狂的、野性的力量,一种从骨头里迸发出的强悍和征服。他时常把眼前的丁香看成“火狐”,或者“白狐”,时而热辣,时而清幽,时而让你如饮烈酒,时而让你如坠冰泉,但都是同样的青春美丽,带着飞扬的气息。
这是对之前丢失那两只狐狸的补偿,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这一点。
二
赵大愚被绑架了。绑匪开出七千万元的价码,送来一堆赵大愚被打得浑身冒血的照片,叶凤瑜第一时间选择了报警。
这烫手山芋被送到刑警队重案六组组长孟籁手里。
从当地片儿警嘴里,孟籁得知这位叶凤瑜女士在赵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不苟言笑,派头很大,就是跟赵先生说话,也是一副降贵纡尊的派头。这种性情文词儿叫孤傲,说白了就是没人气儿,用他们家花儿匠大门刘的话说,只要太太往院儿里一站,连正跑着的叭儿狗也吓得钻了沟眼儿,她那个气势太压人,有点儿像西太后。大门刘在赵家也兼看门、跑腿儿的活儿,他的职责到了花园子门口就止了,里面属于内宅,内外有别。赵太太的规矩多得很。
内宅有女仆严妈,通报后领客人进厅,孟籁看见沙发上正襟危坐着一位六十来岁的妇人,浑身上下闪闪发亮,精致浓厚的妆容,一身优雅的长裙和光影闪烁的披肩。孟籁和赵家的家事律师褚俊几乎是同时到的,褚俊先是一通利落的请安,府里的活物几乎问了一遍,而且注视赵太太的目光柔和亲切,话音响亮、吐字清晰。这些繁文缛节于褚俊是客套,于叶凤瑜是享受,但于孟籁等人则是受罪。赵太太头顶上挂着“中德之和”的匾额,落款是光绪御笔。光绪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有着立不起来的单薄和软弱,虽然学的是王羲之,却徒袭皮毛、未得精髓,给人一种木木讷讷的感觉。孟籁不明白堂堂巨富豪宅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字挂在大厅,除了病态的悲苦憔悴以外并无观赏异趣,之所以挂它,估计多半是用来显示身份的。
终于可以询问了。无外乎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什么时候察觉失踪的,发现了什么、怀疑什么,还有赵太太在赵先生被绑时的动向以及时间证人等。叶凤瑜回答得很慢,惜字如金,更多的时候是沉默,或目视褚俊。褚律师也确实对赵家的事了如指掌。刑警邹桐问:“赵先生被绑前,你们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褚俊说:“大概几个星期前,赵总就经常嘟嘟囔囔地念叨两句话,什么‘泽上无水、入于幽谷,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
“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一个江湖術士批给他的,好像说他有大劫吧。关于江湖术士的话向来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本来没太当回事,结果没几天,赵先生从她家出来,就出事了。”
“那个术士叫什么名字?”
“庄蘅,赵总特别信任她,赵家的格局、摆设,甚至赵总的出门时间、方位,都要去问那个女人。”
叶凤瑜接话道:“古玩这个行当,本来就跟风水、堪舆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纠缠在一起,凡是风水绝佳之所,必有大墓,能埋在里边的,生前都不是一般人,这种墓里起出的古董自然价值连城。但现在的风水先生,能有几个称得上大家,大多不过是些江湖混混,唯利是图的小人,信他们信到走火入魔的程度,真是没出息极了。”
从赵家出来时几乎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彼此都能闻到身上生锈发霉的味道。柳婷婷后来说,我拿柠檬、苹果、菠萝洗了几遍,就是洗不掉身上这股死人味儿。
柳婷婷那些不着四六的话总是有着惊人的预言效果。
赵大愚平时在女人身上下足了工夫,在关键时刻自然有女人为他赴汤蹈火、化险为夷。比如面前这个庄蘅,孟籁从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是个不容易对付的狠角色。如果说赵大愚身边的“桃花债”都是以金钱打底、情色飞金的重彩油画,庄蘅则是青花瓷上的浓淡点染,虽然俗,却俗得笔力劲爽、运墨大胆,还泛着清冷的幽光。她毫不避讳自己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面对邹桐的提问知无不言:“赵先生失踪当晚是在我家里,我们刚结束一次通灵,他过世的女儿知道他会有危险,并提醒他不要再意气用事,否则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桌上放着录音笔,邹桐还在笔记本上记录,问:“什么危险?”
庄蘅摇摇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是桥梁而已。”
孟籁突然问:“什么跟什么的桥梁?”
庄蘅锐利地瞟他一眼:“灵魂的残余能量与生者之间沟通的桥梁。”
孟籁克制地微笑:“也就是说,你当时知道绑架即将发生?”
“我不知道,他女儿知道。雪娇也没说是绑架,只说是巨大的危险,我负责向赵先生转达。”
邹桐又问:“据我们所知,赵大愚家里的摆设都由你负责,连几点出门也要问你,甚至你还参与了他的生意决策?”
“我是通灵师,不是相士,赵先生家中的风水摆设、出门黄历,我想是另外有人帮他,因为我没那个能力;至于生意问题,我更没有置喙的权力和欲望。”
柳婷婷笑了:“可是我们听到的跟你所说的出入还挺大啊。”
庄蘅偏偏头:“虽然传闻不至于空穴来风,但传闻的真实性向来取决于听者是否愿意相信。别有用心者听而传之,难免会三人成虎。”
孟籁身体前倾:“你不错嘛!”
庄蘅回报以同样的姿势:“谢谢,我也这么觉得。只是,我现在感觉到一股怒气。”
“对不起,我不这么觉得。”
“那么,你觉得怎样?”
“不如你直说你的感受吧,不过别收那每小时八千块的报酬了,我可是个穷公务员。”
“好吧,那我就随便说说。”庄蘅靠回椅子,“我觉得你表现得自信自大,但你的内心也很迷茫,有深深的罪恶感和自厌,或许你刚经受过什么伤害,但恐怕不仅仅是这一点的不稳定,你需要工作帮你转移注意力、增加自信。”
第一次见面,孟、庄互相都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孟籁恨庄蘅傲慢,庄蘅厌孟籁陈腐,背后都嫌对方“尖刻”,都恨对方那双X射线安检仪似的眼睛,谁也不痛快。
送走孟籁,庄蘅一个人继续品茶,她在等一个人,但她不确定那个人是否会来。下雨了,入秋的雨有些凉,加之那如泣如诉的雨打芭蕉风扣门,使人的心也变得清冷,庄蘅的思绪散开了,敲门声响了好久才听见。
来人正是廖丁香,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庄师傅,帮帮我,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庄蘅当然知道她想见谁,轻轻地说:“进来吧。”待她坐定,庄蘅把桌上的纸巾推给她,又帮她倒了杯茶,“需要我怎么帮你?”
廖丁香鬓发散乱,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你帮我找找他,如果他还活着,你帮我问问他在哪里?如果他死了,那我,我怎么办?他不会扔下我不管的,他,他知道我怀孕了……”
庄蘅怔了一下:“请问这事你先生知道吗?”
“知道,前两天知道的。我不怕,大不了离婚。可是如果大愚死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思?我,我……”庄蘅细细盯着廖丁香,见她梨花带雨、香兰泣露,让人心生怜惜,不由和赵大愚产生强烈的共鸣。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做到微笑时神光离合、愁苦时楚楚动人,赵大愚被她吸引,也是命中注定。
因为“泽上无水、入于幽谷”的批文,赵大愚曾预付了一大笔定金,以托付后事的姿态让庄蘅“照看”廖丁香,必要时帮忙“通灵”。但“通灵”不是婚礼邀约歌手,说来就来,必须有特定物件或地点,越“亲密”越好。廖丁香想了半天,方赧颜道:“有一个地方。”于是,庄蘅开着车,按照廖丁香的记忆开出五环一路向北。但廖丁香非常恍惚,总是记错路,或者到了路口没下,或者开过了,害得庄蘅大部分时间都在高速上兜圈子,天已黑透的时候,终于找到山脚下松林中的一幢别墅,是赵大愚名下的房产之一,也是他跟廖丁香幽会的地点。这些别墅分布很散,每一户都是独立小院,邻里之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廖丁香先进屋,没有开灯,庄蘅进来东摸摸、西看看,家具上都蒙着素白麻布,可见并不是日常起居的住所,房间里还有些许凌乱,像是有人来过。廖丁香熟稔地走向二楼,庄蘅跟在后面,廖丁香推开卧室门,让庄蘅先进,这里的家具没有蒙布,一脚跨进去,有股香气扑面而来,并不浓,却无处不在。里面是个阔朗的套间,硕大的欧陆风情床,满床的鲜红锦被,遍绣鸳鸯樱桃,床头、床顶是硕大的镜子,映得满室鲜红。
庄蘅仔细地抚摸屋内的各个摆件,细细感受这里的氛围,廖丁香就站在门口,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往里看,让人感觉昏暗的门洞后面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窥视。忽然,庄蘅感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还有凉飕飕的气息,她猛地一回头,窗外只有风声树影,此时廖丁香却大喊一声:“大愚,是你吗?”庄蘅回过头来,仿佛看见一道白影从廖丁香所站的门洞后一闪而过,庄蘅赶紧跑过去,廖丁香却一头撞在她的肩上,不知是惊的还是吓的,她语无伦次地问:“是大愚吗?是不是他来了?你也看见他了吗?”黑黢黢的走廊里,什么也没有。庄蘅伸手要开灯,却被廖丁香制止:“不要,不要开灯!如果开了灯,他就不会出来了,对不对?”
庄蘅放开手,想了想问道:“你看见什么了吗?”
廖丁香更吃惊了:“你没看到吗?一道白影,肯定是他,他有没有说什么?你是通灵师,你有没有感应到他?”
望着眼前这张迫切的脸,庄蘅摇摇头:“对不起,恐怕我的修行还不够。”
廖丁香抓着她的手臂:“你再试一试,再想想办法,他一定想对我说什么。”
但是,一切都归于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庄蘅今晚也有些心浮气躁,或站或坐、握拳又松手,仍然什么都感应不到,而廖丁香仿佛生怕失去那万分之一的“通灵”机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庄蘅,连体婴儿般亦步亦趋。
折腾了几乎一夜,俩人筋疲力尽地回到车上。此時凌晨三四点钟,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是传说中人魔不分的瞬间。此时天地间阴阳之气交混,群魔乱舞,连人的背影也会有类似于兽的形状。庄蘅回头打量别墅的周围,感觉这幢房子不是一般的阴气森森。
庄蘅先送廖丁香回家,回来时天已破晓,因心中有事,上床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刚有点儿睡意,突然门铃炸响,她一下坐起身,心脏突突跳着,她拢了拢头发让自己平静下来,下床打开门,来者是孟籁和柳婷婷。
待坐定,孟籁说:“今天上午廖丁香女士到刑警队提供了线索,说昨晚你们跟赵大愚先生进行过一次通灵?”庄蘅听闻不动声色,开口淡淡地说:“昨晚在听松别墅,我确实感觉到什么,但不能确定是否是赵大愚。”
“之前您为何没跟我们提到廖丁香女士?”
庄蘅职业性地微笑:“虽然我被称为通灵师,但我的职业是治疗师,和所有医生一样,我的工作受客户保密条款制约。”
“昨晚的事,廖丁香女士已经跟我们说过,您能不能从您的角度再讲一遍。”
“可以。”庄蘅原原本本地描述了昨晚的所见所闻,不夸张、不矫饰,平铺直叙。
孟籁一直皱着眉头听,最后才说:“以我的经验,鬼神之说不可妄信。如果没有鬼,那么昨晚在那间别墅里制造动静的只有人。”
庄蘅端着茶杯,微微一笑:“这是两种哲学观点的交锋,我不予评价。”
孟籁也笑:“那么庄师傅愿意跟我跑一趟,再探究竟吗?廖丁香女士已经把别墅钥匙交给警方了。”
庄蘅放下茶杯:“好。”爽快得让孟籁一愣。庄蘅对着镜子刷了刷睫毛,涂几下唇膏,给自己简单围了个披肩,然后说,“走吧。”
阳光下的听松别墅群,一扫昨夜的阴霾,点缀在松林之中,璀璨多姿。孟籁掏出钥匙打开门,虽然窗帘紧闭,但暑色透窗而入,将客厅的素白麻布镀上一层暖光。庄蘅这才看清,室内不止是些许凌乱,而是有很多脚印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庄蘅没有多说什么,此时任何解释都是掩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孟籁身后,尽量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孟、柳的视线范围内。果然,三人在别墅的地下室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赵大愚,庄蘅第一时间拨打手机叫救护车。
此处作为第一现场,被警方层层叠叠保护起来。庄蘅没有提出要跟着救护车去医院,而是抱臂站在警戒线外,久久不语。
据医生说,赵大愚目前的状况是严重脱水、体温偏低,有轻微脑震荡,脚底磨损严重,部分脏器受伤,生理上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心理上就不好说了。何时能醒?医生给了一个很模糊的答案:也许明天,也许明年,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第一个呼啸而来的是赵太太叶凤瑜。她的到来使整个医院顿时隆重起来,花篮就好几个,不让往病房里摆,就只能摆在走廊窗前,花香熏人欲醉。随后而来的是律师褚俊,遗憾的是“二女争夫”的场面没有发生,廖丁香只从家里打了个电话给孟籁,问几句赵大愚的身体状况,然后就收不住了,一边说,一边哭,源远流长连绵不绝,孟籁没耐心,把电话交给柳婷婷,径直向另一个带雨梨花走过去。事后柳婷婷讲,那个廖丁香的状态简直难以形容,连说带哭、边骂边爆料,几个小时的声嘶力竭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柳婷婷根本插不进话去,“幸亏我长了个心眼儿给录下来了。”
相比之下,叶凤瑜就哭得很矜持,肆意而不张扬、酣畅而不失态,分寸把握得很好。孟籁走过去问她对廖丁香的印象,叶凤瑜像被蝎子蜇了似的止住哭,狠狠瞪着他,褚俊刚要张嘴回应,孟籁却没给他机会,继续问:“赵太太,听松别墅平时还有谁能够出入?还有谁保管着那套别墅的钥匙?毕竟赵先生是被囚禁在他自己的别墅里……”
褚俊打断他:“孟警官,如果单论钥匙,廖丁香也有,她老公吴永禄得知被戴了绿帽子愤而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焉知不是他蓄意报复?”
孟籁边听边点头:“褚律师,您知道这么多情况,怎么不早向警方反映?”
褚俊不屑地哼了一声:“查找凶手侦破案件,应该是你们警方的责任吧?我没有义务揭別人家的丑事。”褚俊还要继续说下去,被叶凤瑜截住话头儿:“对不起孟警官,我今天确实不方便,明天可以吗?明天上午我去您那里。”说完她冲孟籁点点头,看了眼病房里的丈夫,便在褚俊的陪同下离开了。
望着俩人的背影,孟籁突然有点儿没来由的忐忑,叶凤瑜刚才的那几句话过于经典了,好像是影视剧里经常出现的桥段,“明天,明天就怎样怎样”,或者“等我,等我回来把一切都跟你说清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事后想想,中国人对于预知不好的事情总是格外有天分。
从医院回来,叶凤瑜坐在她的紫檀凤椅上沉思良久,褚俊毕恭毕敬地坐在沙发里。那沙发比叶凤瑜所坐的凤椅明显矮上一截,椅上搭着明黄色的褥垫、摆着四方的引枕,上面描龙绣凤,虽然残旧,色泽却依然明亮辉煌,有咄咄逼人之势。这就陡然生出一种地位上的差异,一种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及的尊崇。
今天叶凤瑜心里有事,俩人枯坐了一个多小时,叶凤瑜才淡淡地说了一句:“看茶。”在赵太太的规矩里,主人说“看茶”,意思就是“送客”,明白的客人便知道该告辞了。
夜深,风起,树的影子在窗上摇动,外院传来夜猫子的凄厉哀鸣。今晚的房子显得格外空旷,平时的几步路也显得有些长,叶凤瑜抬手摸摸后脖颈,总觉得脑后凉风阵阵。推开卧室的门,关好、锁紧,突然她好像听到有个女声“呵呵”轻笑,叶凤瑜猛地回身,什么也没有,她心神不定地走上阳台,吹了会儿风,心绪慢慢平复。睡吧,明天还要去见警察,总要养好精神。她无声地笑了笑,警察她是不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且她也想听听警察眼里的绑架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到卧室卸妆,风把纱帘吹得一鼓一荡,恍惚间,叶凤瑜似乎看到窗外钻进个金盔金甲的女子,横眉立目,双手抡举锋利的长剑,对准她兜头便剁。叶凤瑜大叫一声,身体向后倒下,带着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哗啦”掉在地上,墩椅砸到腿上,一阵钻心的疼。举目细看,才发现虚惊一场,是赵大愚不知什么时候把雪娇的画像藏到了猩红沉重的窗帘后。这画出自名家手笔,色彩鲜艳夺目,在蓝幽幽的光线里分明就是个死去的“虞姬”,动作却充满张力,虽然是静止的油画,画中的那种邪魅呼之欲出,冷眼一看,真就似随时会从画中破框而出一般。
叶凤瑜大叫一声,身体向后倒下,带着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哗啦”掉在地上
叶凤瑜抓起手边的修眉小剪,对着那幅画一顿猛戳,却听见半空中传来清脆的笑声,“呵呵呵、嘿嘿嘿……”天花板上飘来朦朦胧胧的白影子,忽而左,忽而右,“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只见雪娇剑影翻飞、身段飘忽,叶凤瑜破口大骂:“滚开,你个卖唱的,下九流的戏子……是我推你下楼的又怎样?活着斗不过我,死了还想咸鱼翻身?你爹当年手脚不利索,留你个孽种,不过是替他倚门卖笑、招徕生意的幌子,是你自己不争气……既然留着没用,干吗白养活你?别缠着我,有本事去问你爹……”她双手乱挥乱挡,手边抓到的剪子、瓶子、罐子一股脑儿地扔出去。雪娇的剑却越舞越快,寒光凛凛,几次从她头顶劈下去,而叶凤瑜身上不知不觉缠满了衣服、裙子、纱巾、围巾,这些平时贵族的象征物件此刻却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拼命扑过去拍门、砸门,试图开门:“严妈、严妈、严妈!”门却纹丝不动。雪娇的影像渐渐迫近,几乎贴在她脸上,惨白的脸,两眼血红,一张嘴,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她大叫一声,却被“影子”紧紧箍住,那“影子”是冰的、冷的,似乎整个世界都冻住了。她拼命从“影子”的两臂中间滑下来,手忙脚乱爬向阳台,脖子上的纱巾却被拽住,她随手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往后面一戳,“影子”突然跳开——
那“影子”是人,有人想要她的命。
此时,叶凤瑜真的慌了,“鬼”都是人想出来的,就算真的钻出来“作祟”也有办法“镇压”,装神弄鬼的人才最可怕!她慌乱地向阳台冲过去,不小心踏上个青铜摆件,明显感到有双手从后面推她一把,身体猛地向前扑过去,直冲到栏杆边上,没来得及喊救命,双脚又被轻轻一勾,身体的重量越过栏杆,整个人腾空而起。她的脸因为恐惧而变形,也因为濒死而释然,突然呈现一种空明状态,她笑着喊了一声:“赵大愚,你好狠……”
医院里赵大愚躺在病床上,整个人是虚弱的、沉静的、安详的,苍白的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须知今日始,此命不再薄如纸。
天亮时,廖丁香躲躲闪闪地来过,带来她刚做好的黄鱼面,赵大愚让她不用担心,大大方方来就是。廖丁香不说话,低着头微微一笑,麻利地收拾好饭盒,快速离开了。空气里还残留着脆香的双煎小黄鱼的味道,赵大愚心神荡漾,回味无穷。他最喜欢看廖丁香低头,或者说,他喜欢年轻女人低头,女孩子低头是发呆,老女人低头则是打瞌睡,只有年轻女人的低头,传递出无限的温柔,比如曾经的火狐、白狐和青狐,还有现在的丁香。何况丁香不是那些表面高冷、凡事口不应心的淑女,也不是妆扮了才能登堂入室的戏子,更不是矫情做作、无病呻吟的金枝,她是三而一、一而三的,是千变万化的,可以满足男人的所有梦想,是完全、绝对、肯定属于赵大愚,只臣服于他一个人的。
三
清晨,在满院子的警灯闪烁中,一脸阴霾的孟籁钻进警戒线,无言地望着叶凤瑜的尸体。
白天虽还是溽暑蒸人,早晚已大有秋意,人们三三两两、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世界上的人,越是富得流油、越是胆子纤细,禁忌尤多——庄蘅的生意何以如此火爆——他们最相信那些成精作怪、鬼神莫测的说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地敬而远之。而赵家这几年却见神见鬼,诸多怪异,几年前小姐雪娇不明不白地坠楼梯而亡,几年后赵太太也坠楼身亡,身边还有一幅戳烂的雪娇的画像,赵先生又遭遇绑架,接二连三的“意外”不得不让邻居们震动,难不成真的是因果报应?冥冥之中分毫不差的“现世报”?他们说那些话时,很明白地表现了一种“时衰鬼弄人”的感想。
回到刑警队,孟籁看见庄蘅静静坐在刑警队的候见室里,却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屁股刚刚坐稳,又接到一个消息,已查证廖丁香的老公吴永禄因车祸横死郊区,同时查实他跟叶凤瑜的多次通联记录,银行水单显示赵大愚被绑前,叶凤瑜曾签批五百万元给吴永禄的子公司。
邹桐和柳婷婷从医院拿回赵大愚的口供。问及被绑的经过,他都记得模模糊糊,能够想起的就是绑架者吴永禄并未蒙面,恶狠狠地對他拳脚相加,他被打得晕过去几次,迷迷糊糊的时候觉得自己被转移过几个地方,最后一次,也是被打得最厉害的一次之后,赵大愚把绳子给挣开了,他发现自己就在听松别墅。他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跑到地下室躲起来,“那时候来不及多想,就是觉得可能吴永禄最后才会找到这里吧……”此后,他再也没能起来,因为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如果第二天警方没找到他,估计现在他已经跟女儿阴曹相聚了。
“9·13”绑架案应该可以结了。“肉票”指认的绑匪吴永禄已车祸死亡,跟吴永禄有着说不清关系的叶凤瑜坠楼身亡——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完整的“闭环”。
孟籁却陷入沉思。
庄蘅在候见室里枯坐,很晚了,孟籁也没出现,庄蘅简单告辞,缓缓离开。此后她又来了两趟,孟籁仍没理她。
赵大愚已出院,敲锣打鼓给刑警队送来烫金锦旗,还打算出资捐建一座体能训练馆,以感谢“铁警雄风、正义卫士、雷霆出击、破案神速”。
上头几次催写结案报告,都被孟籁顾左右而言他地搪塞了过去,但他知道,这些狗屁借口撑不了多久。
从接手“9·13”绑架案伊始,第一次见到庄蘅,孟籁几乎下意识把她当作“对手”。狗屁“通灵师”,简直是把坑蒙拐骗上了个新高度、新水平!当然,凭她十几分钟的察言观色就能说出孟籁当警察的前因后果,又确实让孟籁刮目相看。回到刑警队,孟籁立即着手对她展开调查。不出所料,庄蘅曾经有个很有钱的顾客叫姚舜福,她也曾“通灵”警告他有危险,让他给“对越阁”捐骨灰龛,姚舜福不肯,没多久就心脏病发死了。根据当地派出所提供的资料,当时姚舜福家人闹得厉害,主要原因是姚舜福在遗嘱里将他财产的五分之一给了庄蘅,因为这份遗嘱是庄蘅让他捐骨灰龛之前立的,后来法院判决遗嘱失效。孟籁问主责调查的章越:“其他人有没有立遗嘱分财产给庄蘅的?”章越递出另一份文件:“赵大愚的遗嘱里给了她3%的公司股份,还有两名过世的老人,财产的一半都给了她。”柳婷婷凑过来近看:“这个女人靠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哄得这么多人分遗产给她,真的有点儿能耐。”孟籁问:“那个对越阁,跟她有什么关系?”章越说:“这是个被层层控股的一个小公司,表面跟庄蘅没有任何联系,连分红都没有。奇怪的是,对越阁的认捐者,都是庄蘅的客户。”
孟籁一面让章越继续查该公司的控股所有人,一面让邹桐专程去问庄蘅跟“对越阁”的关系。庄蘅解释,明代万历四年,书法家高应元之母久病无医,在祖庙前卜卦得签,遂建“对越坊”以报答宣扬祖先功德,同时也宣扬母德高尚,后其母的病果然好了。“我给客人通灵的时候说过这个故事,也说过可以通过报答祖先的方法积福挡灾,后来有客人咨询我要在对越阁捐骨灰龛,当时我说这是好事。”
“如果对越阁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帮人家赚钱?”
庄蘅面色平静:“干我们这一行最忌讳挡人家财路,否则人家会断你生路的。”
“所以你跟他们说捐献骨灰龛、祈求先人庇佑是祈福消灾的捷径,捐多捐少全凭本人自愿?”
“我也说过捷径是一种快速且有效地达成目的的方法,想要长期保平安就必须多做善事,以德传家。”
“你知道对越阁是谁的产业?”
庄蘅摇头:“不知道。但如果它只针对我的客人,应该就是熟人。我可以把客户名单列给你。”
越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越是让人心生疑窦,何况还是她似是而非的“通灵”找到了赵大愚,更让孟籁认定其中必有蹊跷。在那几天,他一直派人严密监视庄蘅和赵大愚——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现。
望着连续十余天几乎零信息的调查结果,孟籁目光呆滞、四肢僵硬,状若重症患者。
是不是该按这个万分之一的巧合概率来结案?吴永禄死亡当晚,就是庄蘅跟廖丁香在听松别墅“撞鬼”的那一晚,也是赵大愚奄奄一息差点儿跟雪娇团聚的当晚,三人分别是彼此的时间证人。而吴永禄半夜从洗浴中心出来,监控显示他脚步踉跄,似乎喝醉了,然后突然冲出马路,被一辆正常行驶的货车直接碾压。当时马路边停了很多大大小小的车辆,监控镜头里看不见他突然冲出的动作和意图,肇事司机也没注意到有没有人在背后推他。当地交管大队已经调查了肇事司机的背景,很简单,某个工厂的货运司机,没有醉酒驾驶也没有疲劳驾驶,已按照交通意外处理完毕。最难解释的是叶凤瑜的死亡现场,很诡异!说它是自杀现场,房间却混乱不堪;若说是他杀,房间里却没有多余的指纹和脚印——当晚,庄蘅被他的两组人马严密监控,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庄宅,赵大愚因身体状况只能躺在医院病床上,而廖丁香整晚都在跟柳婷婷通电话,婷婷的电话录音还在刑警队……孟籁浪费了不少时间彻查庄蘅的所有客户,看是否有人帮她千里奔袭作案,结果都是徒劳。
调查陷入泥沼,胶着的案情让孟籁无能为力,只好去他的“暗礁码头”酒吧喝酒。
都说“福无双降、祸不单行”,这些老话有时显得是那么正确。孟籁查案不顺利,今晚的“暗礁码头”也处处跟他作对,什么都别扭,从冷盘到香槟,没一样东西可口,双炸仔鸡是凉的,百威啤酒倒是热的,除醋以外,番茄酱、蒜蓉酱、牛油果、干红无一不酸。今晚的驻唱也傻得可以,嗓子哑,又不肯好好唱,一味晃着脑袋干嚎,好不容易换个干净体面的帅哥,却要变魔术。孟籁一心跟他面前的炸鸡搏斗,顾不上看表演,幸好有隔壁两位小哥的现场解说。看样子那两位小哥也吃得倒尽胃口,一腔怒火亟待发泄:“这助手真是丑得可以,腰上的赘肉比我还多,隔这么老远都能看到她满身满脸的疙瘩,怎么不好好遮一遮?”
“你不懂,助手是用来吸引观众注意力的,一定要穿得少、露、透。”
“那小白脸也不咋地,全是陈年老梗,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变魔术能有啥新意啊?无非是一手真动作,一手假动作,或者来个美女助手吸引观众,或者双管齐下……”
孟籁面前的啤酒瓶已经空了半打,脑袋跟眼睛一样都朦胧了,他突然像被点了穴一样僵坐在那里,生怕一动就把刚刚闪念的火花扑灭了。他在黑暗里慢慢寻找、慢慢摸索,直到脑浆都沸腾了,终于找回那句醍醐灌顶的话:“变魔术,无非是一手真动作,一手假动作,或者来个美女助手吸引观众,或者双管齐下……”
如果凶手把这个诡计丢在警方眼前,以“美女”为诱饵吸引警方的注意力,真正的凶手就可以腾出时间和空间设计杀人,这和魔术师利用夸张动作来掩饰真实动作是一个道理。
孟籁的酒醒了。
必须从头再来。
叶凤瑜死后,最为惊惶的当属褚俊。孟籁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当晚你最后一次见叶凤瑜是几点?”
“大概晚上十一点左右,不超过十二点。”
“也就是说你们从医院离开,刨去不到一小时的车程,你还在她家里耽搁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没那么长,我……我也不确定。”
“你们聊了什么?”
“没聊什么……”褚俊突然意识到这个答案的漏洞——没聊什么俩人坐在一起一个多小时?
“你知道赵太太有哪些仇人吗?你知道赵太太偷偷转移公司财产吗?赵太太死前都跟你说了什么……据我们调查,赵太太曾给吴永禄签过一张五百万元的支票,不久,赵先生就被绑架了……”
孟籁虽然面无表情,但在褚俊看来无异于怒目金刚。本就满腹的幽怨经此一激,血脉偾张,将胸一挺,厉声说道:“我,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国家大把税银养着的,案子一出,却只在这里问我,我就知道真相吗?我要知道全部事实,还要你们警察干吗?”说到这里,连日所受的委屈以及种种可耻可痛的对待,一起涌到心头,让褚俊不觉悲从中来,坐在那里放声大哭。孟籁瞥了眼旁边目瞪口呆的柳婷婷,起身离开。
吴永禄的公司办事处已人去楼空,敲半天门,隔壁钻出一个壮硕的老太太,一脸木然地问干吗?柳婷婷指着办事处问,大娘,这公司人呢?老太太说老板出车祸了,那小妖精被老板娘开了,房子也退了。孟籁又问那老板娘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退的房?接线员去哪儿了?有没有留下联系方式?老太太除了知道是上礼拜退的房,其他一概不知。她还说那娘们儿一看就是老板娘,那气势,那腔调,居高临下,气势凌人。那小妖精平时能说会道,遇着大奶,整个一锯嘴的葫芦,三五句就被挤兑哭了,当场卷了铺盖走人。去哪儿可不知道,估计是回不来了,搁谁听了那样的话还会回来呀?吴老板这人不坏,就是太怕老婆,开公司到现在,已经换了五六个接电话的了。
老太太嘴里的廖丁香跟之前来刑警队通报线索的廖丁香简直是天壤之别。
房东老太太用词之准确、叙事之鲜活让孟籁精神一振,他决定再次前往赵家豪宅,期待着再遇见一个伪装成底层劳动者的语言高手——暴出叶凤瑜或赵大愚不为人知的一面。只可惜严妈一直是单机循环哆嗦模式,大门刘更是对内宅的事情一问三不知。
孟籁又来到庄宅,不想却赶上一出《杨排风》。庄蘅被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堵在院子里,叫嚣着让她血债血偿。原来庄蘅曾帮一位富太“通灵”,确认她老公搞外遇,与情人有了私生子,富太怒火中烧找私家侦探获取真凭实据起诉离婚,让他老公净身出户。男人本计划与小情人双宿双飞,不料小情人却陈仓暗度,带着他给的所有财产抱着儿子出国了。男人幡然醒悟渴望回头是岸,不料被一顿棍棒撵出来,平时对他毕恭毕敬的保安此时个个凶神恶煞,他被打得浑身青肿不说,还摔伤一条腿。现在,他拿着刀抡着棍来找庄蘅,要找个黄泉路上做伴的。
场面越来越热烈,吃瓜群众把小院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庄蘅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站在院子里,等对方骂累了才慢启朱唇:“你的弱智不在于被两个女人耍,而是被耍了还不知道反省,只会怨天尤人拣软柿子捏。后悔了就用你仅存的智商去做点儿正经事啊,都快退化成无脊椎动物了还要喊打喊杀。你不觉得你的存在让养猪场的猪都活得每天充满自信和希望吗?”男人气得几乎吐血,抡起棍子扑上去,被气定神闲的庄蘅一脚踹飞——
邹桐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柳婷婷的大眼睛简直要撑破眼眶:“这女人真有一套啊!”
邹桐的感慨像是背好的台词,收都收不住:“何止一套啊!简直成精了,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开得起好车,买得起好房,杀得了反叛,翻得了围墙,斗得过警察,打得过流氓……”
男子被赶来的片儿警拽走,围在周围的吃瓜群众也被撵得一干二净。
回到刑警队,柳婷婷绘声绘色描述刚才的“巅峰对决”,说庄蘅的无招胜有招简直出神入化,听得队里的小伙子们个个瞠目结舌、垂涎欲滴。柳婷婷撇撇嘴:“嘿,我说你们就别想了,这么个巧舌如簧、敛财有道、能文能武的奇女子,只有赵大愚消受得起。”
孟籁突然插嘴:“她不是赵大愚的情人。”
叶凤瑜和廖丁香,是赵大愚理想中的妻和妾,一个给他社会地位,一个滿足他生理需求,但这个庄蘅,孟籁形容不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人前人后的样子是一致的。孟籁琢磨起吴永禄死亡当晚,庄蘅在听松别墅“撞鬼”的事。有钱能使鬼推磨,她那晚到底是“通灵”还是“通鬼”,是“撞鬼”还是“撞人”?夜深了,孟籁的思想无处安放,信马由缰地开着车,不知不觉竟然开到了庄蘅家门前,他在车里望着那户独门小院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下雨了,孟籁刚停车时大月亮还在房脊上探头探脑地瞅着,转眼就成了雨水顺着檐角淌下,流成一条线,整个巷子里都弥漫着烟雾一样的雨气。不知是谁家开了窗,屋里的京剧唱腔款款传出,“忽然间老天爷降下雨来,路过赵大窑门外,借宿一宵惹祸灾,赵大夫妻将我谋害,把我的尸骨也未曾掩埋……”嘈嘈杂杂、悲悲切切,听着让人心里发紧。孟籁鬼使神差地推门下车,穿过雨巷,站定敲门。门打开,是一张并不意外的脸,庄蘅头发上沾着细密的水珠,如一株清净肃穆的九秋白菊,旁若无人,花开无尘。
孟籁说:“我在想,你之前為什么要来见我?”
庄蘅微笑:“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见我?”
孟籁满身“湿意”地站在客厅里,音响上放着DVD的光盘盒,是女老生王佩瑜的《乌盆记》。庄蘅递给他一盏雕成紫玉兰形状的高腰茶杯,触感温凉光润,喝一口,余香满颊。此时的孟籁已不是那个提到“通灵”就怒发冲冠的无神论者,笑问:“你救了赵大愚,生意要更上一层楼了吧?”
“赵先生那是自救,我可不敢掠人之美。”
“毕竟是你在听松别墅跟他通灵才让他得救的。”
庄蘅独自微笑:“我从未承认我在听松别墅通灵过赵先生。我记得您问我这个问题时我的回答是:我确实感觉到什么,但不能确定是否是赵大愚。”
孟籁直视着庄蘅的眼睛,后者平静地回视,孟籁知道自己在察言观色这方面跟她半斤八两,兴许还不如人家,只好采取单刀直入的办法:“你在怀疑什么?”
“我在怀疑你怀疑的事情。”
孟籁放下紫玉兰茶杯,身体靠回椅子背,这么多天脑子里乱糟糟的前因后果被一点点滤净,室内袅袅的茶香、窗口幽幽的花香、屋外淡淡的草香,让他感到久违的平静。
孟籁问:“你来找我,是想再进一次听松别墅?”
庄蘅点点头:“我们之间虽然有着哲学观点的冲突,但有一点是统一的:人做的事情,鬼替不了;鬼做的事情,人替不了。”
再一次站在听松别墅前,两人都感慨万千。庄蘅说:“但凡古董商人,都狡兔三窟有不少密室,这里地处偏僻,是个极佳的藏宝之所,内外肯定遍布机关和秘道。”
孟籁打量周围:“我认为那些急功近利的房地产商可没工夫陪他们玩鬼吹灯。”
“可是赵先生有工夫啊。”庄蘅说道。
孟籁睨她一眼,像是自言自语道:“你不当警察是因为觉得挣钱太少吧。”
进入客厅,一切照旧,只是更加凌乱,素白麻布被揪成一团一团的堆在地上,露出那硕大的一面墙的陈列柜,上面青铜、瓷器、泥塑、根雕……各种造型的工艺品摆得错落有致,不知真假。当时赵大愚命垂一线,医护人员推了不少仪器到地下室给他做紧急救助,现场的痕迹已经被破坏殆尽。庄蘅顺着墙敲敲拍拍:“现在的风水师只是略懂些八卦五行、分辨东南西北而已,密道的工艺都在匠人手里,说穿了,不过是一些大剧场的舞台艺术效果。”她打开陈列柜的上层柜门,对孟籁说,“摸摸里面。”
孟籁探着身子把手伸进去,直至他的指尖碰到陈列柜后壁,上下左右摸了一遍:“没东西。”
庄蘅又打开另一层柜门。“再摸摸这一层,如果碰到光滑的按钮,你就按一下;如果是旋钮,你就旋转一下;如果是拉闩,你就把它往旁边拨拉一下,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
“会发生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庄蘅摊开手,“我只知道大概原理,谁知道那些木匠或者泥瓦匠会如何设计。”
手工艺匠人的设计经过千年承传,有其独创性也有其局限性。不出两个小时,孟籁和庄蘅终于在书柜内壁夹层找到一个旋钮,一声低沉的咔嚓声,墙角的一组柜子自动后退,退出半米距离后向内打开,露出一个不大的储藏室。里面一股子土腥气,不锈钢架子上满是瓶瓶罐罐的化学药品,还有一堆一堆的古物件,汉代的箭镞、陶罐,唐代的铜镜、三彩,明代的瓷佛像、香火炉,器物上刷满了绿彩,一看就是批量生产,在这里经过化学加工,借潮气让浮彩慢慢渗入,慢慢生锈,然后再埋人后院,数月后掘出,就是完美的“出土文物”了。孟籁捧起一把唐朝衣带钩,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怪不得需要古董鉴定师,赵大愚跟叶凤瑜,还真是珠联璧合!”
庄蘅敲敲门:“继续吧,孟警官?”
已过午夜零点,俩人最终在别墅里找到两条密道和三处机关,一条密道从储藏室直达后院,一条从地下室直通外面松林,机关分布在客厅、书房和楼上卧室。庄蘅站在二层卧室的窗边,开窗,吸一口清寒透骨的湿气,晚风袭来,吹动窗帘飘忽不定,门口的孟籁摸索着摁下隐蔽的开关,一道熟悉的白影从黑洞洞的门口飘过……
四
似乎胜利在望,但孟籁还是高兴不起来。虽然证明了吴永禄死亡当晚赵大愚的不在场证明不成立,但却无法证实赵大愚到过吴永禄的车祸现场,更没有证据指证赵大愚是那个站在监控死角造成车祸的幕后推手。真到了法庭上,听松别墅的密道、机关都会变得无关紧要,间接证据再丰富,也构不成完整的证据链,直接证据才是破案的关键。
孟籁再次陷入泥沼,而庄蘅似乎对接下来要做什么已有了打算。
此时赵大愚也是被隐痛深深折磨着。他白手起家,抓住一个又一个机会,解决一个又一个麻烦,从不通人事的少年,到老谋深算的商界巨头,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商海拼杀中,他被爱人抛弃,也狠心抛弃过爱人。然而,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站在万人之上时,钱却空了!不久前,跟着叶凤瑜一同坠落的,还有大禹公司的股票,一泻千里,不仅大型合作项目无法进行,连日常业务都难以开展。没钱就像男人没了肾,这不仅仅是尊严问题,而是那些曾经被踩在脚下的牛鬼蛇神们都将揭竿而起、群起而攻之,一人一口直至把他压在冥界最深处永世不得超生。
赵大愚的钱不见了,但赵府有钱。这话说得有点儿饶舌了,赵大愚的公司不值钱了,可赵府依然富可敌国。眼前一座金山,他看得见,却摸不着;脚踏地下宝藏,却无法让芝麻开门,赵大愚也深陷绝境难以自拔。
庄蘅抱了一束香水百合去看他,那是雪娇最喜欢的花。谈及近日困境,庄蘅笑着给他举例:一个新入行的小偷想要入室盗窃,有一把锁却怎么也打不开,此时一个惯偷就会告诉他,你的目的并不是打开那把锁,而是进门,现在在你眼前的只是一扇木门,你只需要抬起脚踹开那扇门。
赵大愚豁然开朗。
厨房里飘来脆香的双煎小黄鱼味道,庄蘅看见客厅茶几上摆着一本《白鹿原》,笑问:“丁香在里面?”
赵大愚也笑:“做她拿手的黄鱼面,待会儿你也尝尝?”
这时,孟籁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很抱歉打扰你们——庄师傅,听说你昨天帮助褚俊进行了一次通灵?”
“是的。”
“跟谁?”
庄蘅看了眼赵大愚,欲言又止。赵大愚明白过来:“跟凤瑜吗?”
孟籁抢过话头儿:“庄师傅,关于‘9·13绑架案警方并未宣布结案,褚俊仍然是嫌疑人之一,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的鲁莽。”
庄蘅似笑非笑:“孟警官,如果他是警方锁定的嫌疑人,那你们就有责任监视他,既然你们没有采取任何强制措施,那在我眼里他只是我的客户而已。”
孟籁打断她:“庄师傅,你一直坚持自己是治疗师,所以你跟客户之间‘人鬼情未了的小把戏我不想追究,但现在涉及刑事案件,我想我知道褚俊在找什么,我不想因此怀疑你也在帮他寻找。”
庄蘅微感不快:“你想指控我吗?如果你有证据,我随时奉陪;没证据,就别在这里大放厥词了。对不起,我先走了。”
望着庄蘅夺门而出的背影,孟籁回过神,向赵大愚说明来意。警方怀疑褚俊是绑架案的知情人,极有可能是吴永禄、叶凤瑜的同伙,如果真是这样,他和庄蘅在一起,必是寻找叶凤瑜转移的财产,然后企图携款潜逃;有线索表明对越阁极有可能是庄蘅的产业。“她可能找了个代理人,自己做幕后老板,所以才拼命劝你们捐骨灰龛,你没捐那八百万,就被绑架了;之前的姚舜福没捐,就得心脏病死了。”
赵大愚听后连说:“太可怕了!”
等孟籁离开,丁香才从厨房里出来,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在找什么?”
赵大愚冷笑一声:“那贼老太婆的藏宝室。”
入夜,雨声骤起,庄蘅一个人在客厅里细细品茶,敲门声响,庄蘅开门微笑:“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赵大愚也笑:“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啊!”他径直走进客厅,坐下,“她最讨厌这句话,说一听就是路边摊大甩卖的口吻——她懂个屁?要不是我精打细算,这份家业怎么来的?没这家底,她拿什么去跟人家做百万、千万的生意?”
庄蘅喝口茶:“你什么时候知道对越阁是她的?”
赵大愚笑笑:“半年前。你呢,通灵时她怎么说的?”
庄蘅摇头:“她打赏褚俊的那些东西都是赝品,我感应不到她。”
赵大愚哈哈大笑起来:“我呸——说我穷酸?她比我还抠。警察说对越阁针对的只是我的客户,我想有可能是客户的近亲,就把他们的脾气、秉性、手段挨个想了一遍。”赵大愚半躺在椅子上,“我是发现这贼老太婆一直偷偷藏东西,拐弯抹角地往对越阁跑。钱都被她掏空了,我只能破釜沉舟,反正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她死了,你想要的岂不更找不着了?”
“是她要杀了我!只不过她不该找吴永禄这个笨蛋,猪一样的队友远比神一样的对手更有杀伤力。”赵大愚越说越气,仿佛叶凤瑜就站在面前,他恨不得把她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这死老太婆看人的眼光跟看古董一样,专挑那些冒酸气的冬瓜蛋,吴永禄怕老婆,褚俊懦弱胆小,严妈和大门刘两个天聋地哑,真亏她还把他们当心腹,上天入地监视我。”
庄蘅笑道:“你们俩一直这样,爱恨纠缠,相爱相杀。”
“无所谓了,”赵大愚悠闲地点起一支烟,“反正现在公司、对越阁都是我的,还有她攒了一辈子的古董。你说得对,开锁不一定非得用钥匙,踹门就行。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扇门。”
庄蘅敲敲茶几:“这里禁止吸烟。”赵大愚连忙把烟掐掉,庄蘅也放下茶杯,“想我怎么帮你?”
“找到她的藏宝室。”
“我有什么好处?”
赵大愚咧嘴笑了:“一口价,五百万。”
“不用那么多,我只要现场一只手能抓得过来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不能反悔。”赵大愚没想到庄蘅来这么一招,一时愣在那里。
庄蘅继续道:“还有一个附加条件,事成后咱俩不再见面,你不能再来找我,对越阁是否再赚钱,我也概不负责。”
赵大愚沉默半晌,咬咬牙:“好,成交。”
城外西北方向有一带连绵起伏的茂山,北面主峰高耸,气势巍峨,左右有河水环绕,南面绿野如茵,紫气东来,对越阁就建在南坡的半山腰处,使得整片向阳的秀丽山峦都成了自家后花园。在一段乔木参天浓荫蔽日的小径之后,有几段长长的石头台阶通到对越阁的正殿,两旁有若干蜿蜒小径,通到各个供奉的厅堂。入夜,莊蘅引着赵大愚从南坡下来,踏上一条小径,穿过院门,到一座偏厅前,厅内数个小房间,每个房间有数十个不等的骨灰龛,每个骨灰龛前点着长明灯。庄蘅一个一个看过去,赵大愚不停地催:“找到了吗?找到了吗?”催得庄蘅心烦不已:“你也找啊,找你女儿的牌位,你应该比我有把握啊。”
这个偏厅外面看不算大,里面的骨灰龛却多如蚁巢,何况很多骨灰龛上没有写名字,甚至有的格架上没有骨灰龛,却供奉着送子观音或妈祖娘娘,显得不伦不类。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格架上,庄蘅找到一座水月观音像,她凝神细看,觉得跟日常的水月观音有差别,更像是洛神的凌波微步。庄蘅抱下观音像,果然,观音像的底座上刻着“赵氏雪娇年月日”,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庄蘅在格子里掏摸半晌,竟然摸出一把古香古色的铜钥匙来,前端并列双柱形,上刻不对称沟壑,尾翼可开合。
赵大愚来劲了,四处寻摸看哪儿有孔洞能插进钥匙,庄蘅却径自走到偏厅西墙,掀开墙上密密麻麻的《二十四孝图》,在《埋儿奉母图》画像后,果然有一个钥匙孔。铜钥匙插入一半,右旋八十度,什么也没有。庄蘅想了想,打开钥匙尾翼,再插入没顶,左旋二百七十度,墙上赫然洞开一门,里面各色古董金珠玉器,最明显的是个四角包金面上压出暗花的皮箱,有两个床头柜那么大。不说里面的东西,单论那件明代首饰箱的工艺,就已价值不菲,这才是叶凤瑜真正的陪嫁。庄蘅走进藏宝室,打开箱子,内皆抽屉小箱,第一层翠羽明珰、瑶簪宝珥,第二层玉箫金管、各色古玉紫金玩器,第三层是排列整齐的、没有磨光的金块金条,最底层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钻石等诸般异宝,都是古代最出色的匠人镶嵌打磨的,它们本身的价值姑且不论,单是造工的价值就极为昂贵了。
庄蘅正伸手向一个赤金点翠镶七宝的凤冠,门口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别动。”庄蘅回头,见赵大愚手里拿着一杆装潢精美的短筒火枪,一望而知是年代久远的物件,但能感觉到杀伤力惊人,庄蘅慢慢举起手。赵大愚激动得浑身乱颤,是那种穷人占了便宜之后才有的极大喜悦:“哈哈哈哈,庄师傅,你这份才干,真的是经天纬地,神鬼莫测。”
庄蘅镇静地回应道:“您客气。”又反问,“这枪是一对儿的吧?”
赵大愚没听清她的话,自顾自地点头又摇头:“庄师傅,我真的很欣赏你、佩服你,但你实在太厉害,让我不得不有所忌惮,你迟早会知道——”
“是你杀了吴永禄。”
赵大愚一愣:“吴永禄跟你说的吗?好吧,我打发他去远郊出差,又安排几个陌生客户轮番灌他,就算他没看见我,猜也猜得出是我故意安排的。”是廖丁香提前给赵大愚注射了一种兴奋剂,支持他迅速完成杀人行动,而他回来的第一时间要先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然后就虚弱不堪了。在这方面廖丁香是行家,护士经历让她不出手则已,出手必稳。想到这些赵大愚扬起嘴角,庄蘅替他补白心里的得意:“廖丁香带我去听松别墅故意记错路,就是要保证天黑时再到达;她用幻象给你制造不在场证明,又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为的是让我没法儿集中精力观察;我们离开时是凌晨三四点,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你回来的时间,因为她必须确保你完成杀人计划才能向警方报案。”
赵大愚扬着头听她讲完,忍不住赞道:“了不起!我一直犹豫该不该找你做这个时间证人,你太精明,迟早会发现真相。但是丁香坚持,她说就因为你太厉害,警方的精力都在你身上,查得越深越会陷入死循环。”
“你们用泽上无水的批文让警方一早把矛头对准我,丁香拉着我给你做时间证人,对越阁的认捐者又全是我的客户,真是十处敲锣,九处有我,如果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鬼都不信。”
这是赵大愚最精彩的谋划,他听后毫不谦虚地说:“女人嘛,当用则用,各取所长,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庄蘅打断他:“你向来瞧不起女人,却跟丁香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不得不说是她的本事。”
“因为她听话,所有男人都喜欢听话的女人。”说到这儿赵大愚脸上又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意,想起听松别墅的二层卧室,想起床头床顶的两面大镜子,想起丁香花样百出的嬉闹,真是几年过去了,竟然没有让他厌倦。庄蘅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她的目的还没达到,怎么会让你厌倦?”
赵大愚不明所以。
庄蘅接着问:“你们之间,到底谁最先想出的这个交替掩护杀人的计划?是丁香吧,因为吴永禄把叶凤瑜的计划告诉了她,吴永禄是真的爱她,爱妻如命又畏妻如虎,廖丁香从嫁给他就死死掐着他的脉门。吴永禄好控制,这种男人时间一长难免令人厌倦,所以她勾引了你,你给她的不仅是奢华、刺激,还有俯视一切的感觉,甚至能操纵别人的生死。”
赵大愚若有所思,庄蘅却没有给他想明白的时间:“叶凤瑜死后,你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了,她却连提都没有提这件事,为什么?”
赵大愚抢上一句:“因为她听话。”
庄蘅冷笑:“因为她发现你的剩余价值不多了,怕婚后还要帮你承担债务。不过,”庄蘅不容赵大愚反驳,“她知道我在帮你找这间藏宝室,一定会有所行动。”
赵大愚怒极:“你们女人就是这样,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又装得热情洋溢,我们在商场上周旋的一套功夫,怕也不过如此。”
庄蘅仿佛站在云端遥望凡间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她经常背后刻薄我吗?不过,我从不中伤他人,不信你看——”她手指偏厅门口方向,赵大愚望了过去,可什么都没有……庄蘅愣了一下:“呃,可能路上堵车。”
赵大愚失笑:“你他妈的……”话未说完,偏厅暗处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分外恐怖,两人不由得都屏住呼吸。此时,门外的暗影里慢慢走出一脸衰相的褚俊,身后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那是跟赵大愚手上一模一样的短筒火枪,枪把握在一脸柔弱的廖丁香手里,她肩上还挎着一捆粗绳。
庄蘅无奈地叹气:“这下玩大了。”
赵大愚愕然,却很快调整了情绪:“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家吗?不要胡闹!”一连串的质问让廖丁香有些战战兢兢:“我想帮忙,大愚,”廖丁香指着褚俊走到密室门口,示意褚俊进去,“你看,他就是我在门口发现的,鬼鬼祟祟,肯定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褚俊连忙摆手:“不不不……”
廖丁香轻声呵斥:“举起手來!”
褚俊连忙高举双手,却半天说不利索:“我、我、我……”
庄蘅替他说:“他是来捡剩儿的,跟了赵太太那么多年,结果连个屁都没落下。”
褚俊拼命点头:“是是是。”
廖丁香把绳子递给赵大愚:“先把他们捆起来。”赵大愚不解,廖丁香细声解释:“警方已经怀疑他们了——如果他们不见了,就是畏罪潜逃,这屋子里的东西就永远是地下宝藏了。”
赵大愚想了想,咬咬牙:“也好。”他放下枪,接过绳子,走进门去先把庄蘅狠狠地捆了个结实。
庄蘅突然说:“她来是要杀人灭口的。我和褚律师死了,这些就是你的宝藏,如果你也死了,或者失踪,大禹公司破产,对越阁倒闭,这间藏宝室就是专属她一人的了!更重要的是,你的失踪还可以把伪造绑架案、杀死叶凤瑜的罪行带进棺材,她才会真正的毫发无损。”
廖丁香怒斥道:“你闭嘴!”
庄蘅却盯着赵大愚的眼睛厉声问道:“还是那个问题:到底谁最先提出交替掩护杀人计划的?如果没有发生之前的绑架案,吴永禄、叶凤瑜的死亡一定会让你俩成为警方锁定的首要嫌疑人,但绑架案一出,他俩率先成为了犯罪嫌疑人,而在你获救后他们再发生意外,你们又因各自的时间证明被排除嫌疑——简直是绝妙的计划。不过,如果你有这份心机的话,当初就不会被叶凤瑜玩得那么惨了!你仔细想一想,廖丁香有没有说过想跟你名正言顺在一起?后来债主逼门,她有没有说过要嫁给你,与你患难与共?你是什么时候跟她提起这间藏宝室的?在此之后她的行为有没有异常……”
赵大愚开始陷入沉思。
廖丁香半张着嘴,泪光莹然:“不不不,大愚,我爱你,我为你做了那么多……”
庄蘅说:“你承认很多事都是你做的……”
“我没有。”
“承不承认你都做了。”庄蘅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也许你真的爱赵大愚,但那是因为你和他是同一类人,都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你们关注的、想要的永远是最直接的东西:钱、地位、被仰视,还有掌握别人命运、操纵别人生死的快感……所以你必须除掉赵大愚。”廖丁香此时的眼神冷得像深夜里的一汪寒潭,没有颜色,没有波澜。庄蘅继续说,“你利用的是爱情,憎恶的也是爱情,你最看不起女人追逐爱情,就像那个飞蛾扑火、终其一生都在渴望爱情的田、田、田……”
廖丁香替她说出来:“田小娥。”说完自己一愣。
庄蘅笑了:“对,田小娥。《白鹿原》中的田小娥就是你的参照物,是你的警钟,每当你要陷入爱情的时候,你就拿她来提醒自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用再装了,现在两把枪都在你手上!”果然,此时廖丁香两手各拿着一把短筒枪,枪身上镶金嵌玉,很有分量,她端了这么长时间,仍然两腕横平,稳如泰山。庄蘅提示她,“为什么不承认呢?再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能看到真正的你。”
只见廖丁香的眉毛渐渐松弛,嘴角抻平,一张恢复棱角的脸,不再那么柔弱无助,而是充满智慧和决然:“你想知道什么?”
被捆得粽子似的庄蘅笑笑:“你好,很高兴见到你。”赵大愚惊得嘴巴里能塞个鸭蛋!庄蘅很认真地问,“该怎么称呼你?”
“玉娥。”
庄蘅叹口气:“怪不得你视田小娥为知己。玉娥小姐,‘9·13绑架案,吴永禄、叶凤瑜的死,是你和廖丁香一起做的?还是说廖丁香只是你的幌子?”
“丁香是我朋友。”
“她是你的画皮。”
廖丁香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我小时候天天被酒鬼父亲打,为了吃饱饭不挨打,我找了个男朋友,谁知新鲜劲儿一过他就对我不耐烦了,开心了逗逗我,不开心就拿我撒气,喝醉了便把我一顿暴打……女人算什么?不过一头供男人发泄的牲口。我在同学家看到《白鹿原》,发现我周围的女人都是田小娥,无论怎么拼命去爱,到头来都逃不过牲口的命运……男人们不是不爱她,只不过他们更爱自己。”
“你从田小娥身上发现女人的特权,又用这种特权把男人变成奴隶。”
“我穿上丁香这件画皮,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条活路。”
“你杀了你的酒鬼父亲,还有那个地痞男友。”庄蘅用陈述的语气说道。
“我没动手。”
“也差不多。”
“我只是知道,女人的美艳、端庄、娇羞、婉媚痴情都是武器,或者说,女人本身就是一种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庄蘅由衷地评价道:“你在这方面真是个天才。任何男人在你面前都只有臣服,玩够了再把他们杀掉,这是你乐此不疲的游戏。”
“因为他们活该。”
两人的一问一答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四郎探母》中铁镜公主与杨四郎的对唱,一个上句一个下句,情绪呼应越来越紧,盖口处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而赵大愚的脸色由红变白,越来越白,到最后简直是苍白了,他哑着嗓子问:“为什么?丁香,为什么?”
廖丁香眼波流转,淡淡说道:“你不也一样吗?任何女人在你面前都是猎物,总逃脱不了被抛弃、被杀死的命运。”
眼见赵大愚失魂落魄,庄蘅在一旁轻笑道:“他自以为是獵狐者,却输给你这只千面狐狸。”
廖丁香不屑道:“我们两个,不过是看谁比谁先厌倦,谁先走出那一步而已。”她话锋一转,“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别跟我说是叶凤瑜或者雪娇告诉你的。”
庄蘅耸耸肩:“简单的寻龙点穴而已。这个院子在对越阁的西南角,朝向不北不南,斜门撂角,与园内众多亭台很不谐调,里面供奉的都是女子,女子数阴,又都是非正常死亡,正是对应煞位,有以恶制恶的意图。四年前雪娇死于非命,叶凤瑜无论是出于害怕还是避祸的心理,建对越阁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厅,西墙是供奉神灵的位置,又在煞位,必须王气、贵气才压得住魑魅魍魉,所以这面小小的西墙,应该是叶凤瑜的藏宝室。”
廖丁香赞赏道:“你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庄蘅赶紧摇头:“可不敢,我还想长命百岁呢……”
廖丁香笑得越发妖娆:“你若是个男人,至少还能再活一段时间。”话未说完,赵大愚突然嚎叫着往藏宝室外面冲:“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廖丁香果断开枪,赵大愚胸口血花飞溅,身体重重砸在那堆价值连城的财宝上。褚俊抱头鼠窜,腿上中弹,就势趴在地上,只有庄蘅不管不顾地扑向门口,用身体的重量撞上开关,石门落下,门外各种声音同时响起:
“警察——”
“不许动!”
“放下枪!”
石门被再次打开时,率先出现的是孟籁那张心有余悸的脸:“谁受伤了?你受伤没有?”这两个问题的对象是同一个人。褚俊满身血点子,趴在地上嚎叫,赵大愚躺在价值连城的宝藏上颤抖着,胸前一片模糊,嘴里喃喃着:“为什么?为什么?”孟籁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庄蘅身边,扶起她上上下下打量,连声怒喝道:“你怎么不打信号?怎么不提前说是哪个院子?你就不怕她走火?你怎么……”石门里陆续冲进全副武装的警察,所有人都奔向躺在地上的两人,余光却瞥着一旁的孟籁和庄蘅。孟籁的手扶着庄蘅的肩膀,血从孟籁的手指缝中流出,眼尖的柳婷婷发现孟籁的手在颤抖。
庄蘅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廖丁香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一个她千娇百媚、温柔顺从,另一个她缜密慎思、心狠手辣。她一直步步为营,小心行走世间,却也极度渴望被人看透。这间屋子是她的战利品,她需要炫耀,而我是她最好的听众。”
五
雪娇的墓坐落在西山东麓,透过稀疏的松枝可以看见玉泉山秀丽的宝塔和昆明湖闪亮的湖水。庄蘅额角贴着纱布、左臂吊着绷带,端肃站在碑前,怀里的香水百合沾着细密的水珠,散发出幽幽的清香。庄蘅轻轻地把百合放在墓碑前。
孟籁在山路上远远望着她,等她走近才说:“赵大愚疯了。”本以为庄蘅会惊讶,她却一点儿不意外,静静听着孟籁的描述,“赵大愚在看守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不停地问为什么。”
庄蘅说:“他在后悔。”
孟籁感慨道:“廖丁香倒是镇定得很,有问必答,但她很滑头。”
庄蘅还是一脸平静:“她怀孕了嘛。”
孟籁不屑地说:“难道她早就盘算好法律不能判她死刑了吗?”
庄蘅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不远处的墓园。“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后悔,廖丁香现在是当局者迷。其实,谁又不是呢?”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越聪明的人,越不相信自己机关算尽。
秋雨细润,山路精湿,两人一前一后慢慢下山。不知谁在附近吊嗓子,一段柔肠百转的青衣唱腔在苍松翠柏间婉婉溢出,越发显得天高阔远:“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