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建杭
一篇警策 千载书圣
文/姚建杭
一篇三百二十四字的序文—《兰亭序》,竟有“群贤毕至”“天朗气清”“游目骋怀”“惠风和畅”“感慨系之”等经典词句,虽历经物换星移语词的沧桑变迁,依然活泛生鲜,其知名度、使用率有的远远超过了“成语”。它不愧是我国文学史上一篇意味隽永、文体清拔、超超玄著、珑玲其声的散文。从而被选家编入《古文观止》,成为国人学习古文之矜式,几乎家家备有,风行海内。
一帧近两平尺、词翰俱美的书稿—《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历代书家无不承其雨露。一经书成便世系以为宝,秘不外传,以至一代明君唐太宗不惜笔吏深文巧诋,不顾龙威,用尽伎俩, 使萧翼赚取《兰亭序》法书,并颁手诏:跨鹤附随。惹得学者考其信,学究臆其说,人言籍籍,度越千载。
一个士大夫借三月三日在会稽之兰亭,延集修禊事,觞咏叙情、放怀山水,成为历史上声名遐迩的—“兰亭雅集”。纵然星霜屡移,风流云散,虽薪尽而火传。目下希拟风雅之流甚众,然其“雅”已难寻;而“集”势却空前。
中国历史上能做到家喻户晓的代不乏人,然随着时日的迁移,声望逾隆者不多,而以一纸集“三项全能”者唯逸少王羲之也。他与“至圣”孔子、“兵圣”孙子比肩尊为“书圣”。其艺其名,不仅见重于今古,更将传之万代。
王羲之,东晋右将军、会稽内史,博精群法,特善草隶。南朝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 南朝齐王僧虔录) 有云:“古今莫二。”
羲之书法历朝论鉴繁纷,诚如宋米海岳所言:“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或遣辞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对此,右军亦深以为恶,针砭“虚谈废务、浮文妨要”之时弊。
吾喜弄翰,却弗若之矣,岂可于前贤妄自末语?今剪裁历朝书论之浮辞、蔓说,捃摭“入人”,笃论如下,未知妥否。
南朝齐王僧虔《论书》:“崔、张归美于逸少,虽一代所宗,仆不见前古人之迹,计亦无以过于逸少。”
南朝梁武帝《观锺繇书法十二意》:“逸少至学锺书,势巧形密。及其独运,意疏字缓。”南朝梁陶弘景《论书启》:“逸少自吴兴以前,诸书犹为未称。凡厥好迹,皆是向在会稽时,永和十许年中者。”
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
唐李嗣真《书后品》:“元常每点多异,羲之万字不同,后之学者恐徒伤筋膂耳。然右军肇变古质,理不应减锺,故云‘或谓过之’。庾翼每不服逸少,曾得伯英十纸,丧乱遗失,常恨妙迹永绝。及后见逸少与亮书,乃曰:‘今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方乃大服羲之。”唐孙过庭《书谱》:“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岂唯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致使摹拓日广,研习岁滋,先后著名,多从散落,历代孤绍,非其效欤。试言其由,略陈数意。止如《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师箴》《兰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传,真行绝致者也。”
南宋董逌《广川书跋》:“羲之书法,正自然功胜,岂待积学而至哉;议者不知书有天机,自是性中一事。”
明项穆《书法雅言》:“古今论书,独推两晋,然晋人风气,疏宕不羁。右军多优,体裁独妙。书不入晋,固非上流;法不宗王,讵称逸品。”
明赵宧光《寒山帚谈》:“故凡学大篆必籀鼓,小篆必斯碑,古隶必锺太尉,行草必王右军,徒隶必欧、虞诸公之书。从此参求古今名迹而后可。真楷不取锺、王者,小字无佳帖,从唐求晋,不得已耳,非画于唐也。”
然而,羲之书法,世间周知;羲之雄文,世士稔知;而羲之玄言诗,世人却有所不知。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中论及东晋诗风道:“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锺嵘《诗品序》亦有:“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
正因玄言诗平淡无味之象,使其一时光流瞬息,消声无踪。察看孙绰、王羲之、王献之、谢万、孙统、孙嗣、庾友、庾蕴、曹茂之等人次韵步韵之《兰亭诗》,当昭晓玄言诗之风尚。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
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上诗王羲之所作,堪为玄言诗之休范。
暮春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万物(群品)生气盎然。诗人“寄畅在所因”,畅叙幽情。人与自然冥契,哲理斐然。孔子尝与子路、曾皙、冉有诸位学子谈志论世,曾垂问子晰,皙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皙冀望的春风沂水、民生和乐,深得孔子称赏。南朝梁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中亦云:“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想以江南暮春之美景、故国之思激发屈膝事敌的陈伯之幡然悔悟。可见暮春三月,乃人间佳节,亦是天底下最美之光景。
元 赵孟临《兰亭序》
“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仰望如是朗然无滓的万里晴空,俯首则低徊于清澈见底的曲水之滨。一仰一俯,无不包蕴天地万象,生机勃勃,令人浩叹造化弘伟。与序文所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的心绪是如此相似,只不过更加凝练,抑或这便是诗与散文之别吧。“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受《庄子•齐物论》观点影响。庄子旨在阐明万物虽千差万别,但却自然而然,“道通为一”,在“道”面前都是齐同、平等的。面对如此寥廓朗畅、一望无际之景观,王羲之顿悟自然与人生之真谛。其眼前景物所化,并非个人喜怒哀乐,乃在于对宇宙与生命的茫然之思,由此而踵者并非抒情,乃在陈理,以写景而抒发对人生宇宙的感悟。此种“寓目理自陈”,成了玄言诗之格式。
伟大啊!造化的功绩,它对天地间的万事万物皆不偏不倚,赐万象以生命,在这春光融泄之中,诗人感到了自然的张力。“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而对于三才之一的人,自然界各种事物虽纷纭繁杂,无一不是新鲜而充满生意的。
该诗造语清新,虽不脱道家崇尚自然的根本,却也颂扬了人之感物寄怀,万物不累其内,此等精神的积极向上,仍有异于玄学家之超脱与淡泊。此诗虽旨在说理,然畅达明白,不故作玄虚,是清言不俗的玄言诗之佳构。
明 王铎 临《兰亭序》 局部 吉林省博物馆藏
王羲之玄言诗之价值,世人多有未识,此或因其所思所想与当时盛行之玄学流派不甚一致所致。他任性率尔,放浪形骸,但并未就玄论虚,摆脱人世之欲望。既俯伏于造化之无所不能,又不屈就于人对自然之无所能,强调了人对自然的搀越。
王羲之的玄言诗,其价值不仅在于验证了今人所言之自然规律,更在于对后世文坛的影响。多历年所,宋诗因其“深曲瘦劲,清波容与,别辟新境”,成为继唐诗后中国文学史上又一朵绚丽的奇葩,其较大程度上传承了玄言诗的艺术精华,所谓“玄虚其妙,说理其中”。无论杨万里、苏东坡,一干才子骚客莫不风靡其中。尤以王羲之诗风最为卓尔,一时引为绝响。
尽管《兰亭序》是文学史、书法史上的重要文献,但围绕《兰亭序》的论争也不曾停止过。有学者通过将王羲之的《临河序》《兰亭序》与石崇的《金谷诗序》之比较,以及《兰亭诗》与《兰亭序》之比较,疑《兰亭序》为后人根据《临河序》增补或为右军仿写《金谷诗序》而成。其中,较有影响的是,一九六五年郭沫若因南京、镇江等地出土的《王兴之夫妇墓志》和《谢鲲墓志》而想到的王羲之《兰亭序》真伪问题,并由此引发了著名的“兰亭论辩”,及今仍为学术界之难解悬案。比年更有将其解释为“研究北伐战略”的一次“政治军事会议”。就是对“韶尽美矣,又尽善也”的书法,亦有微辞:“有女郎材,无丈夫气,不足贵也。”这些论争的重点集中在三个方面,即:序文是否出自王羲之之手、书法是否王羲之所书、此次集会是否是一次“政治军事会议”。作为考据求证,辨真识伪本无可厚非,但其“增损古法,裁成今体”之艺术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并不因其真赝而有所逊減。对临习者而言,作者孰谁,书法真伪并非紧要所在。寻考遗则,人人并持之书林法炬,贵在追摩作品内涵,而非附着于艺术之外的是是非非。正如清代金石学兴起之后,很多不知书者姓名的汉魏碑刻、墓志、摩崖类书法,亦为书法学习者群起取法之对象。“鸡蛋可口,又何必纠结它是谁生的呢?”唯艺唯名,谁识谁鉴?
(本文作者为西泠印社社员)
责编/杨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