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羽
庞羽短篇小说二题
○庞 羽
庞羽女,1993 年3 月生,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曾在《人民文学》《天涯》等刊发表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多次转载。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华语大学生微电影节剧本奖等奖项。
1
邹杰伦推着单车,走在小镇的路上。天空昏黄,不远处的修车摊被风吹得哗哗响。把小镇拦腰截断的媚眼河,屏着呼吸流动着。不远处的稻田冒起了浓烟。每逢这个时节,翠鱼镇农民都会把收割的秸秆堆在一起,一捆捆,一道道,堆积起来,然后点一把火,让风带走一切。邹杰伦常常站在稻田前,看着秸秆欢笑着。他闻得到秸秆腐烂的味道,不似这么激烈,一步步地毁灭,消失,安然无尽。万物都会腐烂,他会,那个女孩也会。
这辆单车几岁了?邹杰伦掰着手指头。刚好,还余两根。他来翠鱼镇也有8年了。车是凤凰牌的,蓝色烤漆,不过现在看不大出来了。这样的单车,正如人身上的汗珠,涌现,消失,没有痕迹。好歹还有盐渍。邹杰伦低头一笑。哪像人。他就是因为一宗失踪案被调来的。新千年那晚,程警官带他下馆子,拉着他喝了好几壶。他说,放心,查完了,我再陪您喝下一壶。程警官晃着脑袋,指着窗外的烟花:锶盐火焰呈红色、钡盐火焰呈绿色、钠盐火焰呈黄色,你知道人心是什么颜色?烟火明明暗暗,像那些田里的、水中的、挥舞着的镰刀。它们毫不手软,毫不谦虚,一弯就是几个人头。程警官一巴掌拍在窗子上:臭虫。
翠鱼镇有许多臭虫,长的,圆的,红的,绿的。偏偏警亭是透明的。一簇的横七竖八,一排的红黄橙绿,人来人往。邹杰伦坐在亭子里,数着魔方有几格。大概六七面,三四种颜色,九九八十一吧。走着,看着,数着。红面的夹杂两格黄,橙色里多了绿。数着,看着,走着。邹杰伦觉得自己长到庄稼里去了。火红的、饱满的、带穗的。风一吹,吹走了他的壳,光亮的、整洁的。
一路数过去,大概在镇东吧。她父亲姓褚,开灯具店的;母亲林凤娇,炸肉串肉丸的。1992年,褚家的大乔、小乔出生了。大乔秀丽,小乔乖巧,镇上人说凤姐好福气。后来失踪的是大乔。这个失踪掐好了点,正值连续杀人狂猖獗之时,也恰好在新千年整肃阶段。市里把邹杰伦调到镇上,说10天破案。后来变成20天、三个月、半年内。没有线索,没有证人。
公安依着小乔的模样画了寻人启事。画着画着,小乔哭了起来。她说这不是她。邹杰伦说,你还想和姐姐一起踢毽子吗?小乔止了泪。后来,邹杰伦的魔方旁边,不知被谁放了一只毽子。红的、绿的、黄的毛。把玩了一阵,冷落了一阵,邹杰伦也开始踢毽子。
你不能这样踢。
邹杰伦回头,是小乔。
你不能糟蹋了毽子。
小乔说着,夺下了毽子,伸腿、抡腿、甩腿,一系列,顺滑流畅。
邹杰伦这才仔细瞧她。桃子般的脸颊,燕尾般的黑发,两弯晶亮的夜航船,沉在风平浪静、月朗花眠的脸盘上。那个女孩,若是还活着,还找得到,也有不输于她的美丽吧?
前前后后,翠鱼镇走了一些人,也来了一些人。江南皮革厂倒闭了,黄鹤和他的小姨子来卖臭豆腐了。摸索了几家,盘问了几户的业已无骨。邹杰伦栽了他的心,且让它发芽,抑或腐烂。小乔却常来看他。她不爱踢毽子了,要邹杰伦唱歌给她听。他随口哼了几句。小乔让他唱《龙卷风》。邹杰伦说他不会。小乔说让他跟着她唱。
“爱像一阵风/吹完它就走/这样的节奏/谁都无可奈何……不知不觉/你已经离开我/不知不觉/我跟了这节奏/后知后觉/又过了一个秋/后知后觉/我该好好生活……”
唱着唱着,小乔流下泪来。
邹杰伦慌了心,说他会帮她找到姐姐的。
小乔却笑了:你说你不会。你唱得蛮好的嘛!
邹杰伦回了笑,颔住下巴。上面说了,破了案,他就会被调上去。翠鱼镇翠得很,媚眼河也媚得很。别说漫山遍野的春花,天气沾了冷,着了秋,一寸一寸,一道一道,一浪一浪,万丈金黄,将他吞没。他是天地的赤子,他是苦日里粼粼的甜。
小乔捉了他三根发,捋了一遍:虫子,青的。
邹杰伦勉强地圆了嘴角,露不出一个字词。
小乔凑了上来,贴着邹杰伦的耳:你要找大乔,就去问问凤姐——
邹杰伦错愕地看着小乔。小乔却咯咯笑着,一跳一跃地走了。风卷起她的裙角。
凤姐早圆了肚子。因为大乔的事,镇政府免了罚款。腆着肚皮的凤姐,还在厨房间剁肘子。肘子艳红艳红的,像鲜烈的罂粟。邹杰伦摊了来意。凤姐一个怒眉:你们警察找不到,就来问妈了是吧?邹杰伦瞧着她手里的片肉刀,暂且退了一截。凤姐还在骂骂咧咧,说什么肉涨价了,油也哗哗哗地涨,镇里的小孩子吃刁了嘴,说什么要吃洋鸡腿,瞧鸡腿那酸模样!什么价钱!邹杰伦应了几句,反背了双手,像是怕被她剁了卤鸡爪去。
没等骂完,凤姐捂着肚子叫起来。邹杰伦伸手要去扶她,她打回了他的手:哎哟我的心肝宝贝!小家伙,你要了娘的命哟!凤姐捧着肚子回卧室。案板滴滴答答的,邹杰伦望呆了眼。
带把的。小乔出现在邹杰伦身后。
邹杰伦笑了一口:带把的?你知道什么意思?
就是比我珍贵,也比大乔珍贵,小乔甜甜地笑,慢慢地说。
邹杰伦一时找不到话回她。
你要找她。小乔按低了声音,那我带你去找她。
邹杰伦跟着小乔走了几步。小乔开了冰箱。
卖得差不多了。剩下两个肾,那些小孩子不爱吃。
许是冰箱的原因,邹杰伦打了个寒颤。
你要吃吗?小乔指着冰冻的肾脏,爆炒可以,白卤也可以,清蒸不好吃。你要是想尝尝油炸腰花,我就去找凤姐。
邹杰伦咽了一口口水,用眼睛摸索了几下。他到底在警校也见过尸体解剖。
八折。两个给你八折。小乔竖起手指。我有弟弟了,也该当当家了。
邹杰伦摸摸她的头发:等周杰伦有了新专辑,我送你一张。
单车吱扭扭地响着。该换链子了。邹杰伦到了修车摊。棚子上的红白蓝塑料布,只剩下几条几缕。2008年了,不时兴修单车了。邹杰伦徘徊了几步,推走了单车。活了八年的凤凰,也不给他下个蛋。邹杰伦挽着他的老朋友,往翠鱼镇深处走去。2000年,多地出现了镰刀杀人事件,受害者均为女性,10岁到42岁不等。她们或是一个人放学,或是一个人下班,现场干净,残肢切口整齐。有些受害者只能找到部分肢体。凡是发生女性命案和失踪案的地方,都被市里安插了警员。只有一个铁纪律,不破不归。
街上的人该去看奥运会了吧。时而有几声呐喊。邹杰伦觉得闷,敞开了领口。街角的音像店昏昏沉沉。依稀是《东风破》。“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而如今琴声幽幽/我的等候你没听过/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看透/离笆外的古道我牵着你走过/荒烟漫草的年头,就连分手都很沉默……”邹杰伦随着旋律哼唱着。他口袋里的铁疙瘩不甘寂寞,也嘹叫起来。
是程警官。没说两句,电话那头的他呜咽起来。邹杰伦口舌无措。程警官抽噎几分,张着嗓门嚷了起来:小邹!你该回来陪我喝下一壶了!
时隔八年。时隔八年,那家伙又出来了。一副身躯,一个人头,两个DNA。根据血样、指纹,还有街角的监控器,市里排查出,镰刀杀人狂往东北方潜逃了。各省各市早已布下拦截,他几乎不可能出城。而作为回水市的管辖区域,最东北的当属翠鱼镇。
程警官带着一批人马来了翠鱼镇。翠鱼镇难得的热闹。以前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警员,围坐着简单地吃了一顿。邹杰伦向程警官敬酒,他却摆摆手:不着急。说着,警员们举起酒杯,把酒全洒在了地上。
在翠鱼镇的第8年,邹杰伦终于干了他早就想干的事。
是个大早。警察散了翠鱼镇一圈,或买菜,或和人闲聊。邹杰伦和程警官坐在早茶店里,吃几口,看几眼,说几句话。包子蒸笼打开,蒙蒙的白气。买早点的人围了过来。在人群中,邹杰伦看见了那鲜亮的光头。
光头似乎有了警觉,闪进旁边的一人弄里。翠鱼镇的一人弄,当真只能容一人通过。光头明明暗暗,邹杰伦步步紧逼。只见光头反手爬上青砖墙,想翻墙而过。可惜翠鱼镇一人弄的墙壁长满了青苔,光头一个失手,错将下来。邹杰伦鱼跃而行。光头掏出随身的匕首,冲了上去。
想必这光头是饿疯了,来镇上寻食,没想到还没吃到一点油水,就被潜伏八年的邹杰伦逮了正着。左手不过开了个口子,流了点血,不枉在翠鱼镇八年。邹杰伦看着手上的绷带,想唱歌。唱什么?《龙卷风》吧。
2
作为回水市公安局重案组组长,程奕迅无法描绘第一次看命案现场的感觉。他也同样无法描绘高考失利的感觉。他被逼着报了警校。爬墙、跳高、负重跑,凌晨2点深夜集训,实在撑不住了,他就对着警校旁边的山说话。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从山上看下去,能看见稻田,从翠绿到金黄,再到茫茫一片。
毕业后,程奕迅被分配到回水市。坐在小方格里,他只想看书。《论语》《诗经》《乱世佳人》,均可。看不到几页,他就被发配到命案现场。
人是被勒死的,倒在床上。头像一个饱胀的紫红色水球,稍一触碰就会爆发。取好证,搬下床。有尸斑了,还有一阵阵的异味,四肢像没了骨头似的,软下来、垂下来。程奕迅扶着墙想吐,上司拍拍他的背,小程啊,习惯习惯就好了。
倒也习惯了。深夜加班时,程奕迅望着窗外,零零星星的光,零零星星的人。他想起当年的山。会当凌绝顶,肯定冻死你。想着想着,他想笑,笑着笑着,他想哭。若不是做错了那道题,或许他能上个好大学,踢球,恋爱,读书。他可以去参加《论语》讲座、《诗经》朗诵会、《乱世佳人》新电影放映。他大可不必看鲜血,看死亡,看慢慢枯萎的人体和层出不穷的罪案。
程奕迅被调到重案组,恰值镰刀杀人狂猖獗之时。首先是锦运路的一家平房。杀人狂把女子的头割下,剥光她的皮,晾在客厅的沙发上。地上全是血、肉渣、人骨头,厨房里还炖着两锅人肉,肉块四方形,加了大料、八角、葱、姜,泛着白沫。当时,出警的几个年轻人都吐了。小邹也是。小邹和程奕迅是师兄弟,平时程奕迅很照顾他。年轻人吓晕了脑袋,只有程奕迅同法医一起把尸块装袋。在给煮人肉取证时,程奕迅不知着了谁的魔,念起了《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没有人理会,也没有人听得见。离开现场时,程奕迅背过去,颤抖着,指着太阳:“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一时间,回水市人人自危。在此之前,家家睡前是不关门的,案发后,每晚7点,街道上就没了人迹。宏四路出现了第二起案件,尸体被镰刀切割,扔进媚眼河。尸块已经被鱼啃噬得差不多了,桥洞里是尸体的头。几个年轻警官打退堂鼓,小邹忍住恶心收拾现场。那段时间,程奕迅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就像一个陀螺,却看不见持鞭的手。
疑似嫌犯出现时,警局都松了一口气。人人都以为,只要抓到这个男人,镰刀杀人狂的故事就收尾了,人们也会渐渐淡忘。线人说他在育人路24号麻将室里。警官们成功把嫌犯摁倒在麻将桌上,他掐着喉咙大喊,我招,我招!
没错,宏四路上的抛尸案是他做的。但是,锦运路的那锅人肉不是他煮的。他打死不认。小邹问程奕迅,要不要加点辣椒水。程奕迅摆摆手,光抛尸案就够他死一回了,何必在乎人肉锅?小邹愣住了。程奕迅说,相鼠又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会明白的。恶有大恶,也有小于大恶的无限循环。
齁住了。宏四路抛尸案,是嫌犯模仿镰刀杀人狂的手法做的,为了保险起见,公安局开始对镰刀杀人狂的后续案件保密。阳泉路人首分离;尹力路出现两具女尸;中心小学两位女学生离奇失踪……一案跟着一案,一茬接着一茬,人人措手不及,也包不住这团火。公安局门口坐满了人,打不得,劝不走。那些夜晚,回水市所有的乡镇都在焚烧秸秆。人们围着篝火狂舞。硝烟在四周升起,愤愤而来,熊熊而来,没有目的,没有驿站。程奕迅坐在灯火通明的格子间,想起中学老师说的,会当凌绝顶,人生自风起。他不禁想流泪。会当凌绝顶,冷水浇头醒。
银虾镇几个女孩走丢了,全镇的人都出动了;互蚌县一个痴呆妇女掉进河里淹死了,全县吵翻了天……多数失踪都是虚惊一场,多数死亡也不过了了。但泼出去的水,不可能一着就干。局里一位女警说,我去。
和所有被害人一样,女警孤身一人走在无人的街道、桥梁、荒原上。警员们埋伏在各个掩体里。焦灼了一个月,镰刀杀人狂不见一丝一毫。他们也懈怠了。直到有一天,女警披头散发、一身淤青地跑来:我见着他了。
可以这么说,女警被盯上了。在结束诱饵行动后,女警被杀人狂跟踪到小巷子里,幸亏巷子口有灯,女警觉察到杀人狂的行刀方向,一个闪身逃脱。杀人狂紧追不舍,女警脚步快、耐力好,跑到街道上才摆脱他。女警告诉他们,从灯下微弱的暗影中看得出,他是个光头,1米7身高,体型中等,不胖,但结实。程奕迅分析说,嫌疑犯可能有过从军经历,快、准、狠,一定是练过。按照这个标准,他们筛查了很多人。因为这个,女警受到了表彰,程奕迅被升为重案组组长。
快到新千年了,省公安厅高度重视这个案件,给回水市公安局施加了很多压力,并下达命令:新千年之前,加强警备,不准出事。那时,回水市各个地方都拉起了警戒线,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翠鱼镇出事了。
女孩叫大乔。没有现场,没有尸体,没有目击者。按照女孩失踪的条件,程奕迅初步怀疑是镰刀杀人狂所为。省厅要求新千年前,必须结束。回水市领导当即下令,凡是命案的、失踪的,都给派人手,好好调查,不破不归。程奕迅心里翻江倒海。他明白,警察下到了乡镇,可能会步步高升,更可能会浪费一个警察的大好青春。
程奕迅不情愿地转达了命令。部下左右旁顾。小邹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说他去。程奕迅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高考前的宣誓大会,程奕迅朗声说:“我要考上X大,看书、写书,成为一个作家。”想着想着,他想喝酒了,跟小邹喝,跟自己喝。
新千年过去了,8年过去了。翠鱼镇还是媚眼河里的一块明玉。人们似乎淡忘了镰刀杀人狂,一片平安喜乐。只是深夜电台,偶尔会讲述着8年前的平静与疯狂。程奕迅睡不着,就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见多了人杀人,他很想去看看山,看看草,看着稻花满怀,从白日看到黑夜,从春看到秋,坐在某个大石头上,吟诵着会当凌绝顶,然后默默地流下两行泪。
相同的手法,相同的条件。他出现了,又带走两条人命。程奕迅率队连夜赶到翠鱼镇。小邹老了,一辆蓝色凤凰自行车陪着他。团团圆圆的一顿晚饭,小邹端着酒杯走过来,程奕迅想说几句话,却想起自己已有8年不看那些书了。手下倒了酒,小邹倒了酒,他也倒了酒。日子长了。会当凌绝顶,路遥知马力。
他全招了。锦运路、阳泉路、尹力路、中心小学……包括翠鱼镇。那些女性,都被杀了,有的找着了尸首,有的被焚烧干净,有的被扔进河里。没有一个幸免。
了结了心中大愿,程奕迅走在翠鱼镇的街道上。媚眼河很亮,丝绸似的。传说白蛇青蛇在此相会,媚眼相对,成为了一世的姐妹。烟尽了,他弹落烟灰,把烟屁股扔进河里,溅起小小的涟漪。再美的东西,都会有渣滓。
3
小乔说,她大抵是见过杀人的。
怎么杀?手起刀落,快刀乱麻。
这些是凤姐教她的。也谈不上教,就是默默地学会了。绑了,入水,洗干净,开膛,取出内脏,再洗干净,砍,剁,切,片,串一串。
大乔可比不得她。这个大乔,对人甜得很,眨巴眨巴眼睛,试卷上就有了100分。凤姐老是说,大乔顶得上一个儿子!小乔不客气地说,要是拿儿子跟你的大乔换呢?凤姐上去就是一筷子:死逼丫头!
说是姐姐,大乔不过比她大了8分钟。要不是大乔心眼尖,在子宫里抢了她的位子,100分得的可是她。小乔气不过这个大乔。她偷偷往大乔的碗里撒盐,折断大乔的铅笔,扯坏大乔的辫子。大乔温温地笑着,妹妹,我们一起踢毽子吧。伸腿、抡腿、甩腿,她怎么也踢不中大乔的眉心。
等小乔自己稍微长阔了一些,她晓得了外面有个人,叫周杰伦。他唱歌可好听了。这些是教音乐的曹哥哥讲给她听的。曹哥哥带着随身听,里面循环播放周杰伦的《龙卷风》。“wu~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圈来不及逃/我不能再想/我不我不我不能/爱情走的太快/就像龙卷风/不能承受/我已无处可躲……”音乐课上,曹哥哥唱给他们听。小乔也跟着哼。曹哥哥又唱一遍,小乔又哼一遍。曹哥哥再唱,她再哼。她觉得曹哥哥傻兮兮的,又亮晶晶的。
大乔失踪以后,镇上来了一个小警察。他叫邹杰伦,眼睛有点小,笑起来盈盈的。他经常来褚家,似乎想把大乔揪出来。小乔喜欢和他说话,说很多很多的话。她把大乔的毽子放在他的桌上,让他陪她踢毽子。邹杰伦踢得不好,也无妨,小乔喜欢看他捡毽子。
新千年无水无浪地过去了。那个流行一时的镰刀杀人狂,也过了气。小乔下了课,就爱往警亭跑。翠鱼镇有许多人,长的,圆的,红的,绿的。偏偏警亭是透明的,她一眼就能望到他。邹杰伦老是玩魔方,小乔问他,魔方有什么好玩的,唱歌给我听吧。邹杰伦笑了笑,说魔方一旦色色归一,他就走了。不仅仅是他走,杀人犯也会走,回忆也会走,憎恨也会走,真相也会走。小乔说她小,听不懂。邹杰伦问她,想听周杰伦的新歌吗?
凤姐生了带把的,还让小乔称他弟弟。小乔也乖,唤了几声,乘着凤姐不注意,扇了他一耳光。婴儿哭了起来。凤姐质问小乔,小乔说,她想姐姐,小弟弟也想姐姐。凤姐扬起手,又软了下来,跑到厨房间里剁肉去了。滴滴答答的。
小镇又平静下来。小乔也平静地长着。她的胳膊长了,双腿匀称了,胸也破土而出。8年过去,邹杰伦也长了。21岁到29岁,陪伴他的是一辆老凤凰。小乔长尖了嘴巴,老是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你喜不喜欢我这样的?邹杰伦笑笑。小乔又逼着他唱《东风破》,一个音都不准偏。邹杰伦就唱,唱着唱着就沉默了。小乔不喜欢他沉默,就问他有没有见过镰刀杀人狂,他长什么样,是不是一顿吃一头老母猪?邹杰伦反问她,你这么说,怕你连镰刀都没见过吧?
不。小乔跳下板凳,一字一句地说,它们长得都一样,但有的割稻,有的杀人。洗干净了,放在太阳下,晶晶亮亮,明明暗暗的,像水晶。
你见过水晶?
小乔噘起嘴巴,他们说媚眼河像水晶,那就是水晶咯。
水晶到底被邹杰伦捉住了。那个亮亮的光头,换做水晶,恐怕能买几麻袋周杰伦专辑。翠鱼镇的人们走上街,纷纷道贺。凤姐拉着她儿子的手,一遍遍说着,好啊好啊!报应来啦!
邹杰伦成了英雄,翠鱼镇给他准备了锦旗。像从没见过似的,那些人纷纷跑上去和他合影。炮仗满天飞,像长的、圆的、红的、绿的臭虫。那些戴帽子的臭虫,围着邹杰伦,不让他出来。整个翠鱼镇喜气洋洋,唯独漏了一个人。她躲在人后面、树后面、警亭后面,想说话,却自己给自己缝住了嘴巴。
热闹了,满足了,散了散了。小乔站在媚眼河桥上,瞧着晶亮的河水。镰刀像水晶,媚眼河像水晶,那媚眼河也像水晶。每一寸河岸都是锋利的刀口,伤了人,杀了人,吃了人。
想什么呢?
听这声音!小乔哼了一声,不回答。
不容易啊。邹杰伦摘了帽子,眼睛还是小小的,盈盈的。
小乔捂住耳朵。
邹杰伦又自顾自地说,对不起啊。8年,也没睡好觉吧?
小乔摘了手,眯起眼睛:老天才对不起大家,活着还要死去。
邹杰伦沉默下来,小乔哼了几个破音,昂起头。
良久,邹杰伦说:你觉得,你姐姐,对得起你么?
小乔愣住了,过了半分,她笑了起来:那个《龙卷风》,你愿意再唱一遍吗?
那我还是唱《东风破》吧。邹杰伦说,8年了,也不能老唱同一首歌。
你唱,我哼着。
没等邹杰伦唱第一个字,小乔哭了起来:曹哥哥,曹哥哥说,大乔的《龙卷风》唱得好。他要让她上台唱,领队唱,还要她做他的音乐课代表……
邹杰伦不说话,让她哭,让她抽噎,让她哽咽。
阳光斜下来,媚眼河晶亮的。邹杰伦望着河水,眼里一片辽阔:你知道媚眼河,其实是通长江的吗?它从浩瀚的冰川起始,跨过漫长的土地,割裂了两岸,也孕育了两岸。它流着流着,也只能流着流着……
姐姐她喜欢大城市。小乔打断他。长江可以路过很多很多地方,很多很多大城市,沿江走一圈,总不会亏吧?小乔望着邹杰伦,笑里含着泪,泪里含着亮。
邹杰伦不说话了,把兜里的魔方,完整无缺地扔下河。
你要不要听我唱一首《龙卷风》?小乔恳求着说。
不了。邹杰伦微微一笑。这残忍的世界,你会过得很好的。
日记:
2009年9月27日 星期天 晴
收案后,我还是经常来翠鱼镇。有时站在桥上,一站就是一个下午。其实也没想什么,就觉得媚眼河像一把镰刀,切割了世间的很多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不得而知。风吹过来,我的头发变成了稻田。世间的风有很多种,龙卷风,飓风,微风。世间的稻谷也有很多种,长的,圆的,红的,绿的。没人说得清。媚眼河还是那样明艳。我想起那个想当作家的自己。那年高考,我记得清清楚楚,语文阅读理解是 《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
这首诗让我愣神了好久。为什么要站在河边呢?我不理解这首诗,语文得了低分,高考落了榜。如今,这把不存在的镰刀把我带到了这个小镇,站在媚眼河边。我仿佛看见无数的手,无数的镰刀,无数的明明暗暗,在阳光下翻转流连。它们在叫嚣,它们在活埋。
十三岁时我问
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
我上了大学,妈妈
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
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一个女人
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
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
我该做你没做的事么,妈妈
你曾那么美丽,直到生下了我
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为了另一个女人
你这样做值得么
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
一把废弃的扇。什么能证明
是你生出了我,妈妈。
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
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
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
这就是我姐姐尹丽川的诗。我叫尹绯绯。
鲜血喷溅出来。我的开心消消豆到了12级。她哀叫了一声,我抬头望了望。血是红色的。我又低下头,进入13级。她从厨房里出来,哆哆嗦嗦地拿纸巾。天气有点热,我打开电风扇。她问我,云南白药放在哪里了。我冲着电风扇说,我不知道。电风扇把我说的话变得颤颤巍巍。她捂着手翻箱倒柜,我突然意识到,我和这个切肉切到手的妇女,相识24年了。
她叫林中燕,外婆起的名。这24年里,她不慌不忙地活着,我拼命地把自己塞进裙子里。小学、中学、大学,尔后,我往容城档案局一躺,摸瞎过生活。她倒好,脖子紧俏,身体颀长,睫毛长而卷,眼睛深而亮,砧板前敲敲打打,盆栽里摆摆弄弄,柴米油盐,稳稳当当。
童话书上说,天鹅能生出丑小鸭。说的不错。我黑皮小眼,8岁成了胖墩,10岁戴上眼镜。她给我买白裙子红裙子。裙子在我腰间勒出了印子,我扶着眼镜看黑板时,总能听见衣服窸窸窣窣的撕裂声。我一直在等待。等我瘦了,要把这些裙子撕成条、撕成丝,变成她脖子上的红白丝带。
是夜,她睡熟了,我起身,站在镜子前,扯扯身上的肉,摸摸肉上的皮。尤其是摸到自己的胳膊,那些红色的丁丁点点,又漫出了一大块。林中燕说那是鸡皮疙瘩,隐性遗传。我和她顶嘴,都怪你,都怪你选择了罗家,都怪你生下我。对于这件事,我不原谅。我原本可以醉卧芭蕉下,却白白做了十字坡孙二娘。从小,她说春雨润如油,我却说清明雨纷纷;她说小荷尖尖角,我却说映日别样红。在这样的一张一弛中,我慢慢蹿高了,同时,我手臂上的疙瘩越来越多,在我的胳膊上蔓延,像是林中燕的眼波似的,流转逶迤。
林中燕的眼波,不是白吃的。年轻时,她往人群里飞一眼,男的耐不住,女的急得跳。至于她为什么嫁给我爸罗勇,这得问我外婆。我瞅瞅罗勇,心想,真亏得当年罗家的小洋房,把林中燕骗了去。林中燕成了罗家的媳妇,洗衣做饭生孩子,轻松干净,好像我是她的碎玉珠子,缀在发间,不要了可以摘下来。
除了这些,她尽张罗自己的人生去了。东边水疗室,西边小书店,她活得安稳恬静。在我小时候,她还经常看87版的《红楼梦》,唱几句阆苑仙葩、美玉无瑕什么的,我把电视调到《西游记》,在沙发上蹿来蹦去: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她笑笑,说诸葛亮草船借箭、空城对琴,都没我这般神气。我再瞅瞅罗勇,脑瓜瓢上褐色板寸,指尖的烟屁股娉娉袅袅,二锅头熏红了他的脸,卤猪蹄催肥了他的身体,偶尔啐口痰,圆溜溜,暗黄加暗赭,像极了案板上剩下的一钱猪肝。张飞要是活到现在,肯定和他称兄称弟。可听别人讲,罗勇年轻时,可像白衣飘飘的赵云了。我难以想象,脑海里全是曹操割须弃袍、关羽败走麦城的样子。
在容城,磨刀匠走街串巷,三天磨一把刀;菜贩子路口闲聊,也不吆喝;春来天暖,老人在公园里打太极,树叶也绿得慢了一些。每天早晨,我坐在2路车上,车辆的引擎声、间隙的说话声,合着耳机里淡淡的音乐,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无关感情,无关风月,无关这个无限宽阔的宇宙,它存在于我的内里,蓬勃生长,优雅老去。公交车行驶,我坐在那儿,希望命运无澜,天高海阔,林中燕坐在沙滩上,解开她飘飞的丝带。
林中燕比我迟会儿。她站在车道里,一手拎着包,一手扶着铁栏。2路车晃一下,她晃一下,等车平了,她依然脖子紧俏,身体颀长,睫毛长而卷,眼睛深而亮。为此我常常难过,为我身体里沉睡的美好基因难过。它们卧在我的心脏里,脾肺里,阅览我每天的悲欢喜乐,却怎么也不肯出面。
林中燕似乎知道这点,切葱丝碾肉末,让我在一旁看着。锅里闹闹腾腾,林中燕手悬着铲子,翻拨葱丝,铲开糖盐,几滴汗水滑下她的脸颊。我想起了黛玉葬花。花死了,黛玉也死了,谁都会死。林中燕擦着额头的汗,我感觉她要融化了,像冰一样融化,滴下来、滴下来,顺着瓷砖蔓延,蹿升到我的血液里。一个女人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的妈妈呢?
林中燕决定带我去上海的那天,非洲瘟疫开始了。这是一种新型病毒,让人瘫软无力,眼睛发花,安详睡去。科学家取名“尼奥”,猜测瘟疫来自一种动物肉类,像《黑客帝国》一样隐形危险。
罗勇坐在电视机前,一字一句地把新闻报给林中燕。林中燕像是没听见,继续碾肉末。电视机忽闪忽闪的,罗勇耷着脖子,拇指食指半抡着,像握着小口杯,等待英雄煮酒。罗勇爱酒,爱到骨子里。高考结束那天,他拿出高脚杯,给我斟了满满一杯。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把他那杯一口干了。那一晚,我喝了几口,他把几瓶都灌下去了。等对饮结束,他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擦着鼻涕,一边拉着我的手说,三国里,赵云智勇双全、志向远大,本可夺天下,本可夺天下啊!我问他,不是曹操,不是刘备,怎么会是赵云呢?罗勇不说话了,脸涨成猪肝色:你不懂,天下本是君子的,全都被小人夺走了。我陷在沙发里玩游戏。
突然,罗勇把虚拟的酒杯一摔,刷地直起脖子:我说,别烧肉了好吗!窗外天空白了半晌,又阴下来。菜刀笃笃笃地响着,林中燕还在碾肉末。罗勇似乎泄了气,继续耷着脖子看电视。刺啦啦一声响,游戏通关了。整个小洋房,都回响着游戏庆祝声。林中燕不慌不忙,我也挪开了余光,继续游戏。
从那以后,罗勇不吃红烧肘子卤猪蹄了。到了傍晚,他摆好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碗岳记花甲,抿几口小酒,唱几段小曲,乐呵自在。林中燕还是喜欢下厨,碾些肉末,放点葱丝毛豆炒炒。我和她对坐,捡着豆子吃。吃完,她把肉末挑出来,整齐地码在小碗里。
接下来的几天,都会有肉末茄子、肉末四季豆。同样的,她把肉末挑出来,整齐地码在小碗里。熟肉末日益减少,林中燕又开始碾生肉末。周而复始,她不疲倦。我吃厌了,躲在家里叫外卖。林中燕一个人坐那,把豆子葱丝吞下去。阳台上的绿植郁郁葱葱。仿佛就像诗中所说,十三岁时我问,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我上了大学。妈妈,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
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外婆寅芽死在了上海。寅芽从小生活在上海。对于上海,我是无感的。我听林中燕说,母系的藤老爷住在上海火车站附近,外婆寄住了一段时间。火车经过时,外婆喜欢在那儿跳绳。火车空了,藤老爷带外婆去火车站纳凉。外婆喜欢把腿伸出站台,往铁轨上够。列车员来了,她撒腿就跑,鬓发飞飞的。
林中燕告诉我外婆的这些事,我觉得奇怪。一个素未谋面、已经死去的老亲戚,居然也小过、闹腾过,在她的人生里炸出数朵金花。听林中燕的口气,藤老爷家里不大,马桶连着煤气罐,凳子连着晾衣架,而且还比不上容城那些拆掉的危房。外婆在这儿度过了她的童年时代、青涩时光,我感到一丝战栗。原来我和那个粉红雕花、砖红瓦片的小洋房,不过是久别重逢。
林中燕托着一口行李箱,背影袅娜。我拎着包跟在后面。林中燕的裙底飘着线头,手上的切口还没痊愈。候车厅空旷,回荡着行李箱的滚轮声。等了一会儿,我们登上这辆开往上海、前轮驱动、底盘稳当的三层长途车。林中燕打票打得早,我们坐在了前排,司机在我们脚底下。踩在别人头上,我想笑,扭头看林中燕。林中燕表情淡淡的,问我带给藤老爷的养生品放好了没。我说放好了,又问她,容城的馓子黄烧饼藤老爷爱吃吗,会不会沾了牙。林中燕笑笑,扭过头看车窗外。窗外是阴天,万物覆着一层冰灰色的光芒。林中燕的锁骨更深了,侧脸勾画得像木刻。一瞬间,我以为她是那个补雀裘、撕扇子的晴雯。我闭上眼,尖尖的脖颈,尖尖的眼眉。罗勇摸过哪些地方?他吻过林中燕的脖子吗?
藤老爷坐在70年代小筒楼的小幺间里。门开着,四周都是霉,墙壁上沁着各色的污渍。马桶边有一口锅,锅里有几个茶叶蛋,浮浮沉沉,不知煮了多少回。藤老爷披着旧夹克,微眯双眼,鼾声浑浊粗厚。林中燕不着急,坐在床沿等他。床和椅子挨得很近,不够伸腿。我不愿坐着,站在那儿看网文《人妻陌途》。女主人公正在喝酒,蓝色夏威夷、绿色蚱蜢、白色俄罗斯、黑夜之吻,弄得我心痒痒的。藤老爷一声呼噜,把自己吓醒了:你们哪位?
寒暄片刻,出去买菜的姨娘回来了。她招呼我们吃茶叶蛋,我摆手。林中燕却吃了一个,眼眶还泛着泪。藤老爷口齿不清地说,寅芽懂事呢,穿裙子坐摆渡从来弄不湿。寅芽是我外婆的名字。
一声咳嗽。林中燕拍着他的身子,让他顺顺气。藤老爷半张着嘴,残牙交错间,只能磨出几个字。姨娘跑过来,正正他身上的旧夹克,帮他梳头。藤老爷抖了一下,闭上眼沉进椅子里。林中燕起身,把养生品塞给姨娘,带着我走了。
时值正午,我不知下面的时间如何打发。林中燕昂着头,托着行李箱走在前面。认识她24年,我依旧不了解她的底细。她拨弄碎发时想什么?她弯腰捶腿时想什么?我看见的她是真的她吗?我理解的她是真的她吗?她喜欢小性子的林黛玉,还是心比天高的晴雯?在容城,我完全可以撒手,把林中燕精心准备的东西全扔在地上,但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我只能跟着她,生怕串了门跑了调。我不看她的背影,仰头对视太阳。白日当空,烈火烹云,世事多艰,唯吾心安。
我随着林中燕到了地铁站。两边贩卖着报纸、矿泉水、小玩意儿。林中燕在地铁口呆望了许久,我想问她做什么,想想算了。在罗勇身边,她好茶好水好脸色,现在她要把这身皮褪下来了。地铁刮起一阵风,吹动她的衣襟。我的母亲林中燕,光洁如新,纯白无邪,涉江采芙蓉,鱼戏莲叶东。你曾那么地美丽,直到生下了我。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林中燕带我去了建华路。房子错落有致,道旁的树木森郁。有几家早茶店、馄饨摊、咖啡馆缩在楼房各角,形成隐秘的、幽深的、不露锋芒的热闹。我感到渴了,殚竭气力,杵在马路中央看着林中燕。
林中燕回了一眼:快点。
瞬间我想起,24年来,林中燕在前,我在后,我冲她发火、嗷叫,她眨巴着眼睛看我,等我气消了,淡淡说一句,快点。每次如此,我的气都撒在了棉花上。此刻的她,分花拂柳,行色从容,腰肢轻柔,飞发鬒美,步态好似水面漫上沙滩,又淡淡回落。我是她身后的浪潮,莽撞、慌乱、叫嚣,被她温柔地化作微澜。我无奈,加快脚步,嘴里发出一声雁鸣。我有一种感觉,林中燕要去南方了,她要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地方,梳理羽毛,独自终老。
建华路323号是栋小别墅。林中燕停下来,看着323号。太阳隐去了,云翳慢慢爬上她的脸,像一块冰糯飘彩的玉。我歇歇气,大声问她怎么了,到底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赶了这么多路都不让我喝口水。她似乎没听见,握住我的手,走吧,我们进去。我感觉,让我打砸抢都无法解气。世界静悄悄,除了林中燕敲在雕花铁门上的回音,笃笃笃,可以下锅了。
开门的是位老人。见到我们,他并不奇怪。林中燕把馓子黄烧饼塞给老人,老人看了一下,沉默半刻,领我们进屋,落座,沏茶。
我们仨相对无言,老人垂着头,林中燕垂着头,我盯着面前的茶水看,那里有看得见的茶叶、茶脉、茶梗,也有看不见的茶素、鞣酸、儿茶酸、芳香物质。我想起了大观园,六安茶、女儿茶、枫露茶、老君眉,老君眉产量极少,状似太上老君的眉毛。第四十一回中,妙玉同黛玉、宝玉和宝钗三人喝体己茶,宝钗的茶具叫“爮斝”。黛玉用的叫杏犀乔,寓意心有灵犀。宝玉用的则是妙玉自己的杯子,绿玉斗。林中燕讲给我听,我还她一双青白眼,这时想想还蛮有意思。老人抬眉看我,这是寅芽的外孙女吧?林中燕点头。老人抓起馓子吃,眼眶里有浊泪。馓子脆响,茶杯上的白雾淡下去。
林中燕回过神来,露出釉色洁白的牙:快叫俞正爷。我吭了一声。俞正爷放下馓子,靠在沙发背靠上,眉宇轻快许多:叫我阿正好了。我噎了一声,右手食指摩挲着左手大拇指。林中燕轻声说:俞正爷,照片在你那儿吗?
照片上的寅芽,眼睛透亮,嘴唇饱满,黑亮的头发散在耳朵两边,如云鬟雾鬓。在这张照片上,我原谅了林中燕的美。
照片来自俞正爷的一本笔记本,蓝色绣花布面,泛着旧黄,纸页发脆了,还有虫洞。林中燕拿起照片,眼眶泛起红云。我看着林中燕,她的眼睛里有星球,有陨石,有不明物质,还有一种东西,看不见,却庞然巨大地存在着。人们叫它黑洞。在它里面,一切都被扭曲,被传送,直到穿越重重时光,去到各个时空。
我不管她,让她茕茕地站着。
半晌,林中燕放下了照片。
俞正爷开始说话了。他说寅芽年轻时可漂亮了,她走在上海街上,几个外国人跑过来,偏要领养她,带到国外去。那时正值乱世,可寅芽的妈妈舍不得。乱世里几场战役一打,寅芽的父亲没了。说是失踪,也说是战死。听到消息,寅芽冲出屋子,冲进人群,抱着国军的大腿喊,还我爸爸。国军用枪托敲她,她不放手。俞正爷经过,拉下了寅芽。后来战胜了,解放了,俞正爷攒钱给寅芽买帽子,买裙子,寅芽给俞正爷做了好几年布鞋。寅芽在上海待了童年、少女时代,被她妈妈、我的曾外祖母喊回老家,说是去结婚。
我不认识我的外婆寅芽,也不太清楚外公这个人。他们死了好久了,就像上世纪的老八音盒,唱不动了,就锁起来吧。想到林中燕和他们待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都长,我感觉怪怪的。林中燕捂住嘴。她是要哭吗?还是仅仅一个喷嚏?不一会儿,她撒开了手,表情依然淡淡的,睫毛长而卷,眼睛深而亮。那一刻我难过地想,她生的人不该是我。
离开俞家时,俞正爷倚在雕花铁门旁,手里摩挲着一枚老怀表。怀表是和笔记本一起拿来的,上面都有包浆了。我走出了铁门,望着他们。俞正爷微微颔首,手里的怀表发出了清晰的滴答声,似乎在计算他剩下的日子。林中燕也缓缓地走出雕花铁门,俞正爷伸出手,想说话。林中燕嘴角蜻蜓点水:不用了。照片你收着吧。我只是想看看她。
家里还是那样。罗勇躺在沙发上,鼾声震天。
林中燕轻手轻脚放下行李,把沙发边堆积的衣物拿去洗。
我越过罗勇的腿和胳膊,沉在沙发里,打开手机里的开心消消豆。罗勇被吵醒了,踢了我一脚。我打开电视机,把声量调到40。罗勇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板寸都蓬松了。他举起拳头要打我,电视机阻止了他。
专家说,“尼奥”已经开始蔓延,欧洲多人感染,亚洲也出现首例。目前来说,此病传播方式多样,且无药可解,只能少去人群密集的地方,自求多福。
罗勇似乎吓酥了,瘫在沙发上嘣嘣脆脆。林中燕打开洗衣机,我的消消豆升入第二关。罗勇火气从板寸上蹿起来:听到没!去什么上海!
见过寅芽后,林中燕全身都松弛下来。她的睫毛短了一截,眼睛边生出了藤蔓,颀长的身子变得摇摇欲坠。我问她今天几号,她说廿十,初五,二十三。没有一个是对的。我不难为她了,怕声音一大,她就碎了。等她闲下来,我往她身上凑,讲办公室主任、档案局局长的八卦。她微觑两眼,唇齿打滑,像婴儿一样睡去了。在家,罗勇用筷子敲着碗边,怎么了?没饭吃?林中燕在厨房里缓慢地切着肉丝。罗勇又说,不能吃肉不能吃肉。她也不管,一撮小葱一皿肉丝,罗勇不吃,她吃。出门,罗勇和她各走各的。不出所料,罗勇投奔他哥们了,喝小酒唱卡拉OK,顺便按摩按摩自己的老骨头,讲讲三国里的天下观,讲讲赵云就是被娘儿俩害的。那些中年男人也会岔话,讨论天下分合什么的,再吹吹牛,要不是那会儿选错路,这会儿美国总统还得喊他爹呢。这种聚会罗勇带我去过一次,然后我找个借口溜回家了。什么分分合合,都是马走日,象飞田,观棋不语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林中燕手里挎着购物袋,买点葱买点生活必需品,然后在街道上茫然地转着。好几次我招呼她,她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笑,跟我回家。她也放弃了开辟鸿蒙、金玉良缘,每天追问我《人妻陌途》更新了多少。我问她《红楼梦》哪去了。她说,一堆废纸,埋了可惜,不如卖了。
“尼奥”登陆亚洲的第8天,台风也登陆了。天空变成大海,风云变幻,潮起潮涌。我坐在家里,心想怎样度过这个潮湿的周末。林中燕储备了两天的菜,罗勇囤积了一星期的酒水。罗勇酒杯磕碰碗沿,叮叮当当,等酒劲上来了,咣当一声扔掉酒杯,空坐在那儿。电视机放着“尼奥”的最新消息,电脑却在唱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罗勇一边听一边哼,等林中燕经过他身边,他没头没脑地说,你都快50岁了,还买新裙子穿?
林中燕不答话,整理整理裙边的老褶子。她穿这裙子三年了,夏至穿,大暑穿,入秋了,洗好熨平叠放在柜子里,等着有心人发现。罗勇歪着头舒展睡意,林中燕拍拍裙摆,收拾桌上的碗筷。我看着她,线头不见了,侧影似有抄检大观园,晴雯倒掀宝箱,痛骂王善保家的样子。是的,她居然把一条裙子,穿得那么决然。
周日晚上,外面的雨小了些。林中燕挎着购物袋,出发了。我问林中燕买什么,她咿咿呀呀了半天,说外面空气好,出去透透气。我说雨会下大的,她说不怕,有伞。她弯下腰,在脚腕磨蹭,好容易把高跟凉鞋穿好,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小洋房。雨淅淅沥沥的。
电话打过来时,我的消消豆到第5关了。此时的窗外下着瓢泼大雨。窗户洗了又洗,我的脸反光在上面,扭曲的、变形的,还分成了好几个。这么瞧,还挺像林中燕的。
我坐在这个粉红雕花、砖红瓦片的小洋房里,听着林中燕在手机那头无力地对我呼唤:囡囡啊,妈妈走不动了。我拎着一把大伞冲进雨中。雨水飞溅,天昏地暗。林中燕站在雨中,购物袋落在地上,雨伞斜在一边。我搭着林中燕的胳膊,一步步地搀扶她。我说,咱们回家看《红楼梦》,87版的。林中燕却瘫软下来,囡囡,妈妈不想看了。我问她想看什么,《人妻陌途》没到大结局呢。她笑了,胳膊微微振动:书里都是假的。只有囡囡是真的。雨水顺着她的脖子流到我的手上,冰凉而惊颤。
林中燕再也不能穿高跟鞋了。医生说,脚上肌肉受寒、萎缩,要养养,脚底还要贴膏药。他还说,年龄到了,很多人都患上了这毛病。林中燕把膏药往脚后跟一贴,却瞬时矮了几分。她眼角的藤蔓,已经长到嘴边了。那个脖子紧俏,身体颀长,睫毛长而卷,眼睛深而亮的林中燕,变得小了、枯了。我突然想起那个叫做寅芽的女人,想必她也这样步履蹒跚过。林中燕唤我的名字。我扭头不应。我无法面对林中燕的衰老。
和林中燕的衰老一起到来的,还有我的转变。倏忽间,我身上的裙子变松了,修身了,不再发出窸窸窣窣的撕裂声。林中燕不好去商场,问我淘宝网怎么购物。后来她买了两个衣架、三条裙子,都是给我的。裙子有碎花的,有宽松的,我穿起来,林中燕说像年轻时的她。
大雨不停,倒灌着容城。电视里,上海有了“尼奥”感染首例。罗勇见林中燕的眼色都不对了。他不吃林中燕做的菜,不碰林中燕喝过的水杯,待在家里就咋呼,出门了夜不归家。林中燕不管他,继续碾生肉末,烧熟肉末,坐在饭桌前,静静地吃掉一碗白米、半碗菜。我陪着她吃。渐渐地,她开始教我做其他菜了,红烧茄子、番茄炒蛋等。她说姑娘家要会点厨艺,一来安生,二来防身。
我烧的菜有的过咸,有的偏甜,她还是静静地吃掉了。只是有一次,我烧了葱丝毛豆肉末,林中燕吃掉毛豆,挑出肉丝,突然哭起来。她说是寅芽的味道。寅芽在的时候,日子艰难,一顿肉末都要烧好几道菜。几滴泪下来,她克制住情绪,又去洗碗洗衣服。我有些难受,想帮忙,她让我去给绿植浇水。植物在晚风中轻轻拂动,像极了少女林中燕的裙摆。
碗筷归档完毕,罗勇破天荒地早回家了。他把衣服扔给林中燕,讨好地说,他哥们做生意的,儿子想找媳妇。林中燕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明白他的意思。
罗勇见我们不说话,又补充,有车有房,有车有房。我垂着头不说话。林中燕“哇”地一声哭出来,把罗勇的衣服扔在地上,还用脚踹:我的女儿不是衣服,我的女儿不是衣服!
罗勇当着我的面,对林中燕动手了。暴雨疏风,斜光月影。等他安歇了,我抱住地上的林中燕。林中燕在我怀中颤抖。我随着她一起颤抖。外面的雨没有停。
大雨降临的第6个晚上,容城被淹了。整个城市都漂浮在水中,人们挽着裤腿,手拉着手出行。林中燕的绿植开始下垂腐败了,我一遍遍问自己是不是浇多了水。林中燕不管,忙好早饭,坐在阳台前看天。她说她看见了寅芽。我感觉她要再一次融化了,像冰一样融化,而这次不会再结冻了,她要随着这场洪水流走了,去到那无限宽阔的宇宙,随我蓬勃生长,优雅老去。
我收拾好包裹,出门上班。虽说城市部分水位已经过膝,但政府仍号召我们上班,坚持在第一线。上班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坐在那儿当个摆件。我拎着包出门,林中燕却一瘸一拐地追出来了。她说要去单位取个东西。我说这么大的雨,去了干什么。我看见她恳求的眼睛,还有依旧淡淡的表情。洋房里,罗勇举着酒瓶,电视机忽明忽暗,那高达44的音贝里,讲的全都是对“尼奥”的恐惧。我带着林中燕缓缓走到公交站台。
2路车来了,我和林中燕并排坐着。车辆的引擎声、间隙的说话声,合着耳机里淡淡的音乐,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内里,一脉传承,生生不息。林中燕静静坐着,她脸上的藤蔓也停止了生长。我用余光瞧着她,洪水迅速退去,白云飞上蓝天,我那美丽年轻的林中燕,她坐在沙滩上,微笑着,昂扬着,解开她飘飞的丝带。
林中燕到站了。公交车停在路边,这条道路水很深,昏黄浑浊,车驶过,惊起水浪一片。车门徐徐打开,林中燕挪动着双脚,一点一点、艰难地走出去。她提着裙边,慢慢摸索着,积水吃掉了她的小腿肚子。车子正在启动,轰隆隆的。车门要关上了,林中燕回过头,朝我微笑。她要说什么?“快点”?我听不清。在洪水中,林中燕更小了。我想起了俞正爷,想起了寅芽,想起了罗勇,想起了晴雯想起了林黛玉,他们都在我的脑海转啊转,晃啊晃。突然,我的泪夺目而出,我冲到已经关闭的公交车门,把车门拍得震天响。林中燕似乎没听见,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我瘫软下来,拼命地拍着车门,拼命地大喊,林中燕,你走后,我该找谁去怀念你?我要找谁去要照片?
林中燕回来了。衣服角、发尖都湿漉漉的。我走过去,替她拿包。
我对她说,妈妈,有我在,罗勇不会再打你了。
林中燕不说话,手里的伞滴着水。
我又对她说,我会去上海要寅芽的照片的。
林中燕瞪大了眼睛。
我耐不住了,说,我给你读一首我姐姐尹丽川的诗:
十三岁时我问
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
我上了大学,妈妈
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
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一个女人
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
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
我该做你没做的事么,妈妈
你曾那么地美丽,直到生下了我
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为了另一个女人
你这样做值得么
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
一把废弃的扇。什么能证明
是你生出了我,妈妈。
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
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
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
林中燕把滴水的包放在地上,露出两束胡萝卜须:你爸不叫罗勇,你外婆没去过上海。还有,你从来没有什么姐姐。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