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覆盖的原野

2017-07-29 21:41
广州文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草原

“你的心胸有多宽广,你的战马就能驰骋多远。”成吉思汗的声音响彻千年。这是草原壮美的形象在一代天骄灵魂上的热情投影。万顷草浪,解放了他的想象力,敢把一生交给天下。

初来赤峰的人,克什克腾旗的风景在歌声里。歌子唱到西拉沐伦河,唱到贡格尔草原。河流是动态的诗歌,草原是静态的散文。这诗,这文,都染着鲜碧的颜色,浸得目光湿润,心灵柔静。遐思之时,一个俄罗斯作家的苍老形象在我心中映现——米·普里什文,这位“钉在散文十字架上的诗人”,把爱献给了行吟途上的山水,一次次在自己的作品中歌唱春天的旷野、林地和溪谷。我的脚迹,仿若跟他悠长的屐痕重叠。

从一个叫热水的小镇出来,纯美的景色开始夺着我的魂魄。微凉的晨风撩去轻飘的薄雾,贡格尔草原渐渐由暗夜中显露出面庞。一些云飘得很高,一些云坠得很低,无羁地变换着轻盈或沉重的形姿。横在云絮下的牧场、河滩、沼泽、森林,统统被绿色主宰,造成视觉的独裁。我,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被缓缓降临的黎明点燃曙光般的激情。对草原的认知,就这样展开了。

芊绵的青草不染一丝浮艳,海浪般漫向远方。它带着蒙古高原的旷莽,殷勤地为大地装饰朴素的底色,这底色不像从地心漫出,却像从寥廓的天际倾泻下来,翻滚着,掀腾着,瀑布般悬垂,充满植物强旺的生长本能。只有草原拥有这种伟大的禀赋。那一刻,我的眼睛离不开它。草原幻出的造型感,奇丽、绚美、磅礴,是一种超现实的存在。不知是那片清鲜的绿让我的心灵年轻起来,还是从我身上迸出的青春气息反射到碧草之上,我只顾欣喜地跟它对视,并接受慷慨的赠与。

浪涛般汹涌的绿色,将我逼离城市的苍灰调子,强行置放于一个陌生而新异的世界。这种简捷率真的方法,至少会使我在色彩的差异上找到草木和楼厦之间的明显对比,且让精神以一种直接的方式进入草原,作出融为一体的尝试。我当然明白,只有在到处皆绿的季节,光色的奇妙性才能引来欣赏的惊叹,待到色泽转黄,逗留的眸光便要绝情地飞去了。

贡格尔河在烟雾浮绕的草滩上盘曲,一道接一道的水湾牵挽着天上的白云安静地卧在波心。我听不见一息声响,只望见它蟠龙一样的身子闪着炽亮的光斑,大鸨、灰鹤、天鹅、鸿雁、银鸥、百灵的飞影或急或缓地掠过,更有蒲草、芦荻、黄花、白蘑,摇荡在四季的河畔。

往前的地势低缓了,也愈加平阔。目光极处,草原那清晰的边缘叫人一望,恍如遥对着弧形的海平线。丛草在洁净的风里皱起层层纹缕,落在太阳的光焰里,宛若海面灿灿的粼波。带着高原气度的草野,暂且收尽狂傲,匍匐着身段,曲水一般温驯,又将饱满的绿意漫坡遍冈地恣情泼洒,似无歇止。不等风来,无边的绿色就欢悦地舞蹈,翩躚的舞姿始终与音乐同步。抒情的流线扬起波浪的旋律,这种旋律循着一定的内在节奏向前飞荡着,和谐地呈示出史诗般的自然结构。绿色孕育理想,我听见一种高亢的呼唤,并在呼唤中骄傲地展开憧憬的翅膀。

黄色、黑色、白色的牛和马,一来到世上,就认识了草原的绿,它们也许不会喜欢别的颜色了。喜欢就意味着不再离去,注定把生命交给清甜的草叶和甘冽的河水,彼此依依地厮守。这会儿,我的视线就触着此幅画面。这些草原上的牲灵,有的站在水边,一时不想走开,仍在贪恋牧草的清香;有的弯颈啃草,闲缓地移动,刚吃了这片,又叫那片招诱了去,总也吃不够。它们的生命有多久,这种贪恋和招诱就有多久。牧草特有的清香在咀嚼中进到它们的身体,又从油亮的皮毛和卷扬的长鬃上飞散出来。天然的草香经过这番“过滤”,草原的空气中便混合着消化的味道。逐着水草的牛马,犹若摆列在风景影像里的道具,又似安放在谱线上的音符,是蒙古族长调民歌里的音符,缓缓的腔调拖得那么悠远、低徐、深沉,一声声直颤到心里去,又飞上了天。

草色最宜遥看,无论晴雨,也不管迎着的是一缕晨光,还是一抹暮色。这个经验我是从唐代诗人韩愈的诗里得来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是他诵出的句子。贡格尔草原是这样,别的地方的草原也是这样。它从春天绿到秋,由于色调单一,也就总是那么纯净,那么宁谧,那么稳实,平展在天底下,不染纷乱的杂色。特别是盛夏时节的绿,分不出深浅,分不出浓淡,只是一片沉沉的绿。颜色也有熟透的时候。

眼睛看到的景况,未必都是真实的。车子停在一个地方,随游的年轻男女,带着笑声奔向草地,脚底摩响的沙沙声,倒像忍受不了重轧的草叶发出的无奈呻吟。我也跟了去。当散布着晒干的牛粪的泥土踩在我的脚下时,头一低,我就发现,远看那么丰茂的草呀,到了近前再瞅,竟那样细矮,那样稀疏,无从将甸子遮满。真是浅草!等我退出一段距离,再来望它,又回到那片足以完美地表现油画风格的浓翠了。“真实性无须和生活相似。”法国诗人尼古拉·布瓦洛这么说过。默对梦幻般的颜色的流体,我宁愿相信这种视感上的错觉,因为它能够带来艺术的美。

朦胧的幻感极易被心灵领受,且产生一种微醺般的惬适。在我的意识中,绿色与草原已经融为一个词。天风吹荡的云团过来时,一片幽暗的影子投映在草地上,很快就像空中的过雁,无心停留,只是掠个身,就匆匆赶它的路去了。可是草原太大,不管是轻如羽翼的流云,也不管是引颈长唳的鸿雁,离去是要花些时辰的,人的双眼也望不断它。这种光景,可以去比大海,可以去比荒漠,可以去比沙碛,可以去比莽原。在大的风景面前,人一下子渺小了。渺如一棵草,其实也是幸运的,只因同样被托载于大地之上,庇覆于苍天之下。

这么一看,草原不是用于安置身体的,而是用于寄放灵魂的。从灵魂里挤出的东西,需要多情的表达。怅眺天野,为了文学目的的我,深觉无助的是,对着大块文章,只恨实现艺术意图的全部言辞失去了功效,精心搭建的藻翰宫殿刹那就崩塌了,散作一片忧伤的瓦砾。很显然,茫茫草原对于我的创作话语的考验到来了,如果我的词句不能重新获得语言力量,迅速在雄奇景致的粗粝皮肤上切开一个口子,将真实的情感血液般渗进去,便只能沮丧地低头做它的俘虏。

为什么要沮丧呢?做一个自然的俘虏也是荣幸的,说明你只在天地之间垂下桀骜的眼光。这时,从我的瞳眸里流出的光缕,就静静地落在一棵柔细的草上。那湿嫩的叶片储存了饱实的绿,我的心听到了涌泉般的浆汁在它娇软的体内汩汩流动的微音。绿色赋予的自信,让这弱小的生命显出一副沉静安稳的神态,迎向太阳射来的金线,灿烂地笑了。我倾听这无声的笑,体味笑意中含蕴的明亮、纯美和天真,一道和暖的阳光也射进我的心窝,阴郁的情绪、无聊的愁思,顷刻就融化了。一阵风不知从什么方向吹来,小草的身子斜了一瞬,尖梢抖碎日光,拼力做出挣扎似的,风远了,又倔强地恢复了原有的姿态。这只是一棵普通的草呀,凝视它平静的外表,我的目光里燃烧起敬意。贡格尔草原上默默生长的小草,保持着顽强的生存风姿,独自带着不可剥夺的尊严挺立在这里,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占据了神圣的位置,它们纤柔的身躯放射着常人难以发现的迷人光芒。这些凭借圣洁精神塑造自身的偶像,骄傲地显示出鲜明的形象韵致,在沸腾的绿色中天使般欢舞。霎时,我认识了地球上的所有草原。那些原始的状貌和表情,充满暗示与象征,人与自然的依存关系,带上了思想的透力与情感的热度。我庆幸自己没有忽略它们的存在,隐约读出了单纯而复杂的意蕴。在对自然界的直接观察之后,我急于做的,是将悄然在心中占有地位的素材,珍存在忆念的文字里,哪怕只是裁取缭乱景物的一角。

贡格尔草原深处,汪着一片大水,达里诺尔。诺尔,应该就是“淖尔”,蒙古族人把湖叫做淖尔。

达里湖,是草原养出来的。萋萋之草,蓄住了水源,让水泡丰沛、沙泉充畅,汇出欣欣的旺势。湖畔的浑善达克沙地上,沙蒿、茅草低低地摇动,像是呼应着波状沙丘的律动。沙榆、云杉、油松,闪耀着墨绿的树影,回归荒漠。

淖尔是深情的,高原的淖尔更易惹我来一番体贴。每当看见这样的水,就要叫我想起兴凯湖。我从小在那座北方的湖边长大,渔民的性情是一粒种子,深深地种在我的身上,一遇上带着鱼腥味的水和空气,这种子就要开出花来。我和湖水在绿色里相遇,不啻一次幸福的重逢。

这片淖尔是贡格尔草原明灿的眼眸,熠熠地映亮我的视线。它具备草原那样坦展、辽阔的气韵,卧在葱翠的草色间,偎在晴蓝的天光下,我好像打量一座凝固的湖。顺着岸边的阶地走了一段,我下到平阔的湖滩,在悠闲的轻踏中让双脚感受柔草的弹性。我又跃上瘦硬的湖蚀崖,往北面苍黑的熔岩台地纵眺,目光在石林般的火山锥上停住了。那座状如砧子的古火山,点点浪蚀的旧痕,巢龛似的丛集在它的表面,若把眸子凝得专注些,则能辨识出动物岩画模糊的残迹,远去的先民在这里放牧,在这里畋猎,在这里捕鱼,在这里耕种,温度犹存的种种,都烙印于古拙的线条和依稀的色彩上。更将视线朝西一转,记起那枕着寂寞浪声的元代鲁王城故墟。当年雄藩,王气尽消,倾力兴筑的宫门、殿堂、府邸、寺庙早已颓圮。比衰落的厄运更残酷的,是被后世遗忘。有什么办法呢,篝火熄了,灰烬只能成泥。默忆中,我倏地感觉到古人的余温了。

嘎松山是湖区的极巅。我虽未登临它的脊岭之上,被草色染绿的想象却在飞。时间雕塑着一切,羊草草原、台地草原、疏林草原、针茅草原、盐化草甸和玄武岩盆地、湖积平原、湖盆沙地、风成沙地排列出的景观格局,令我的眼睛处于紧张状态,可我一个寡识的人,怎能端详得出其间的奥妙?地质变迁的遗痕深镌在平旷的湖滨,代代年年经受着叠卷的水浪的冲激,也招来我敬畏眼色的轻轻抚摩。嶙峋的肌体布满鳞伤,也闪烁神秘之光。受着这种感受的驱使,我突然产生了调用高密度语词刻绘它们的冲动,以便让具有丰饶意义的物象闯入我的文章。

湖中多华子鱼。华子鱼的学名叫瓦氏雅罗鱼。这是一种抗寒又耐盐碱的鱼,故而能够在达里湖里活下来。鱼身侧扁,个头儿不大,有些像我们兴凯湖的麻鲢。入口,腥气稍重。

坐上船。船到水里,就如一片闲荡的叶子。湖里风大,四围全是浪。蒙古人觉得它“像大海一样宽阔”,难怪。这下,我明白了“达里诺尔”的意思。

贡格尔草原之南,乌兰布统草原接续着那片无尽头的青绿,仿佛精彩的情节剧展开新的段落转换,而剧情线索和逻辑则是连贯的,递进的。绿色的主角永远不会走向终场,因为大自然继续强化着它的生命力。

这里的草浪扑向低昂的山岭与丘峦,几近一匹匹抖开的宽幅幕布,笼盖开去,疾奔的马群那般狂放。视域之外的空间独有一种无限邈远的感觉,足可容纳联翩的浮想,意识也像朗丽的云天那般莹澈而清明。一座赭石色孤峰,兀起在我的眼前,峥嵘的神姿很似阿斯哈图石林的风蚀柱。一条不知被多少人踩出的土径,呈着蛇形延伸上去。我踏着它一步步接近那高傲的尖峰。峰头耸着一个锥状的敖包,棱角粗硬的锐石沉默着,冷峻而又安详。这个敖包,虽不见彩霞一般的哈达、经幡和绸带,也不见果盘、茶酒与香烛,形式意味仍那么强烈,宗教含义仍那么深奥,祭仪的庄严气息犹在萦绕。神灵在天上注视着,变幻的烟霭透露出谜一样的情调。一片云飘近,投下灰暗的影子,敖包上的每一块石头都湮沉在黝黯中,四野又是死灭的静。我的心蓦地一紧,只有在面对冰凉的眼神时,我才会生出这种感觉。云翳移开,草原上的太阳照下来,一切重现了灼亮。大兴安岭和阴山的青影,在远处的飞岚中横斜,迤逦而近燕北山地。圆顶的毡房像一个个白色的蘑菇,散落在绿草映带的隆阜与低岗上,点点畜栏傍在一旁。那里会飘出奶酒的醇香,会低响马头琴的颤音。还有星星般的彩花,温煦的阳光含情地暖着它们,浅蓝的马蔺、明黄的线叶菊旁边,总少不了金莲花。丛杂的冷蒿、芨芨草间,摇颤着一种漂亮的花,花冠半圆,薄瓣莹白,又透出点点紫红,犹如被渗入地下的战血浸过一般。草原上的花,有些是在金界壕的沟堑、堡垣、烟墩、递铺边上生长的,柔媚的花,含着刚烈的风骨。后来知道,我看到的是狼毒花。外形极美的它,却配着这样一个名字。

康熙帝征伐噶尔丹的古战场,现今已是一派沉寂。那时烽烟,留在乌兰布统草原上的旧迹愈加浅淡了。玫瑰色的晚空下,将军泡子的流水是那么清澄,岸草是那么丰美,红柳是那么劲茁,白桦是那么挺秀,波光与树色交映出的清景,它的幽静灵秀叫我疑心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魂魄一时也被此处风景夺去。

这里的骏马若是狂奔起来,从飞闪的姿影,从扬动的雾鬣,从追风的霜蹄,从仰空的长嘶,我犹能展开岁月的遥忆:飘舞的军纛遮蔽天色,突驰的战骑拼死沖杀,刀剑迸溅的血光,映红了漠南与塞北。在同一个地理空间,这些神奇而动荡的史实不曾等待我的到来而早早地发生了。草原有自己的意志,一切都服从于命运的安排。如同一年又一年,它在节令的无休止轮替中,严格依循季候的推进,一茬茬出生,一茬茬死亡,不倦地重复着草色的转换。既然我再也无法抵达昨天,走入神话般的现场,那就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或许只有用新的眼光,才能看清草原的本质。

过去的事情,没有像水雾一般消逸,永远能够显示出对于未来的意义。又一片草野向我扑来,我的目光楔入时光深处,无言的凝望中,草色不再单一。我第一次发现这单一背后隐藏的丰富,第一次从游牧文化的古老源泉中寻见新鲜的生机。西拉沐伦河的波涛导引我追溯时光:从玉玦、碧玉雕龙、勾云形玉佩上遐想红山文化的久远;从青铜头盔、青铜祖柄勺、嵌贝彩绘陶鬲上寻味青铜文明的古韵;从银鞍桥、架鹰木俑、摩羯纹金花银盘上观鉴契丹王朝的风尚;从钧窑公道杯、冬青釉葫芦瓶、双鹤祝寿金饰上领受金元时期的民俗。思绪悠悠,我忽然体悟到,自己朝草原奔来,不是为了看到什么,而是学会理解它。我忍不住要把深邃、厚重、沉毅、雄野这些富于表现力的词汇都献给草原。阅尽沧桑的它,镀上了历史的光泽。

责任编辑 刘 妍

马 力:毕业于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曾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工作,后历任北京第一五九中学教师,《中国旅游报》副刊部主任,主任编辑。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旅游漫笔》《鸿影雪痕》,小说集《炼狱和天堂》等。散文《殉坑·古剑·寺塔》获1991年“百家”散文大赛优秀作品奖,散文诗《咪鲁依》获1993年繁荣杯世界散文诗大奖赛二等奖,小说《电梯》获《北京晚报》生活一页征文优秀奖,特写《红·绿·蓝——多彩的奥运光影》获“澳大利亚——我们的体育生活”征文一等奖。

猜你喜欢
草原
这片草原
讲解《草原图》
这片草原
梦回草原
看一看草原
在最美草原自由翱翔
今夏,我和草原有个约定
草原之夜
可可托海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