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度

2017-07-29 19:01
广州文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头发

她轻轻地走进来,像一个探究陌生地域的儿童,眼神里满是怯懦和惊吓。她是不希望引起人注意的,至少不是很多人的注意,在她还没完全踏进门时,已有接待小姐迎了上来,一脸的盈盈笑意,语意温软,姐,剪发还是烫发?

确实没几个人注意,来到这里的,都是头上那些事儿,头都让“大师们”操纵着,除了往镜子里瞄一下,谁有心去关注自己头部以外的事儿?何况店里并不安静。店不大,分了三个区域,属低中高三个消费档次,所以,接待小姐不待来人坐稳就要问清楚,若是剪发是剪三十八,四十八还是九十八的?然后根据消费的额度再送至不同的区域。当然,这三个消费额度只是最基本的洗剪吹,因理发师而异,至于染、烫,还有发型设计,那价钱就另当别论了。

刚坐下,接待小姐已贴心地递上一杯水,她心里不禁慨叹理发店的服务这么周到。她确实有点渴,在太阳底下晃荡了那么长时间,心里泛起的焦虑也需要有一杯水来滋润一下。她轻轻抿了抿唇,唇干到有细微的摩擦声。水是温水,一口喝下去,不那么焦躁了,凉爽的空调和水的滋润让她几分钟前在烈日下要大哭的感觉迅疾消退。

他注意到她的时候其实比接待小姐更早,他正在帮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做头发,女人居然睡着了,还有了呼噜声,他倒没有不爽的意思,又不是没遇过这样的事,现在的人一个个脚后跟都像着了火似的,能余下一点闲暇时间来打理头发,也不能就傻痴痴地坐在那里望着镜子浪费这样的好时光。只是女人的睡相实在难看了点,松松垮垮的脸,嘴半张着,口水沿着唇角流下来,滴在蓝色的外披上,漫延开来,落到他眼里,就有些不舒服了。他那双细长的手,在女人头上流转着,时不时还要扶正一下女人渐渐歪斜的头,为了避开女人的涎水,眼神就没那么专注,打个野,漫不经心地飘向了窗外。理发店正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而他的工作位置不在任何一个区域,而是外面廊道的最里面,类似于商场橱窗的位置。他便时常借了这样的便利,在手下有些散漫的时候,就让自己的目光飘出去。外面并没什么令他眼前一亮的风景,一年四季除了水一样漾来荡去的车,除了来去匆匆的人,他能看到的就是对面小区几幢灰暗的楼房,马路两旁的树木叶绿又叶落。

他从未抱过希望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但他还是注意到了她,站在马路对面,不停地向四周张望着,后脑袋扎着的马尾辫像拂尘,被她摇晃的脑袋甩过来甩过去。令他想起在小学的那些时间里,他们那个小城里满大街都是这种把马尾辫扎在头顶的女孩,也不知怎么流行起来的,有些人头发甚至连抓着都困难,却也硬撅撅地扎着,看着就像是戏剧里面扎朝天辫的顽童,有一股子让人哭笑不得的劲儿。

他微微一笑,现在这个城里的女人谁还乐意扎马尾辫呢,都习惯散着,长发飘飘让人由里到外都有种静逸感,好像不被约束的生活,随意地飘逸着,静好着。收了目光低下头专注手中的头发,头发的主人这时却醒了,不好意思地从外披下面伸出手来擦去嘴角的口水,往端正处挺了挺身子,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快好了吧?

他说,还有一点,快了。

哦,那我还可以再睡会儿了,这热天,还真是适合睡觉。

他又无声地笑了笑。春困,秋乏,冬眠,独独夏天过于激情,没有与睡匹配的,其实哪个季节不是睡觉的好时节?他没有顾客的时候,安守角落就经常有闭上眼睛闲憩一会儿的渴望。想着,却没把话说出来,只是嘴像对了话似的又咧了咧。他不是多话的人,但店里有规定,对每个来光临的顾客理发师都要尽可能让人家办卡,谁办的卡越多,额度越大,自然奖励也就越丰厚。他非那种喜欢饶舌的男人,不像别的同事,凡来人都会像克格勃一样打探一下年龄、职业、家庭,夸一夸,让人心里舒爽了,感觉自己是人生赢家,再转个弯来知音一般推销店里的会员卡,有些人還沉浸在刚才被营造的美好氛围里,想想自己都算得是成功人士,办张卡又何妨?反倒不办卡是失了身份。这种能耐他是没有的,通常也只是在帮客人展开外披的时候,轻声说上一句:我们这里剪发办卡很划算的,现在正在搞活动,充两百送两百。说完,自己都觉得唐突,脸一热,不等客人开口,转开身子,从专用的工具箱里拿出剪刀梳子。偶尔,他会把剪刀在掌心转上几个流畅的圈,然后再插进口袋,像不经意地,就着客人惊异的目光开始工作,其间,若是客人问起办卡的事,他便细了介绍;若是客人不说,他是绝不肯主动再提。

她双手捧着一次性纸杯,杯里的水已经见底,也不好意思添水,就那么愣愣地瞅着手里莹白的纸杯,像陷入某种记忆拔不出来。她自己都有点纳闷,怎么就进到这里来了,难道真的是为了蹭一蹭这里的空调?天晓得她怎么就信了路边一张小纸片上的内容,上面只有几个字“找工作请联系杨先生,仅限美女”,字下面是手机号。她头脑一热,果然给那个电话拨了过去。杨先生很热情,说是要先面试一下,问清她的情况,约好时间让她在这个路口等着,他过来接她。她在路口等了一个多小时,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而说好来接她的杨先生迟迟未露面,电话打过去,要么无人接听,要么无法接通。

她却不敢离开,候着人家不来跟候着却兀自离开是两种说法,是自己等着这份工作,她不能先失了耐心。现实就像要嘲笑她一样,刚把自己安慰下来,就接到一个电话。她以为是杨先生,正庆幸自己的执着守候,不想,却是警察。杨先生被抓了,所谓找工作,其实是骗那些生活困顿的女孩子去做涉黄的事。她忽然腿软,又在陷坑边上走了一遭,虽然毫发无损,但幻灭的工作使她瞬间有崩溃之感。

想起才经历的一幕,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叹得重了些,根本就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这一叹,却把自己给叹醒了,一抬头,看见他立在面前,乌黑的眸子暗夜一样幽静,嘴角往上挑了挑,轻声道,我来替你服务?

她一愣,没想好怎么应答。刚才替她倒水的接待小姐已风一样冲了过来,比刚才更热情地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空纸杯,轻扯着她的衣袖,她不由自主地站立起来。姐,我来给你洗头。接待小姐的朗声似乎惊吓住了她,她往后一躲,被身后的椅子腿绊了一下,又趔趄着重新跌回到椅子上。她脸上的惊慌像纸上洇开的水迹,一点一点落进他的眼里,如同前面她站在马路对面时那一脸的焦虑。他轻摇手止住接待小姐,接待小姐冲他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转身去迎又一个推门而入的客人。

在他的凝视下,她有些惊怯地坐到走廊那张泛旧的椅子上。他抖抖外披,又一扬手,外披如同一朵轻飘飘的云,落到她眼底的同时也挂在了她的脖颈上。他轻握住马尾辫上的黑色皮筋,往下一捋,失去皮筋捆绑的头发乌塌塌地落下来,黑得如漆,但并没有电视广告中一泻千里的柔软和顺滑,头发两三天没洗,沾了灰,如同胖姑娘的腰身,虽然弹性不缺,但总是不够灵动,也缺了妩媚,还有些腻歪。她没在意头发,从坐到椅子上就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眼皮耷拉着,瞅着身上蓝色的外披出神。那样子,好像人在这里,心却不知落到了哪儿。他心一动,忽就涌上几丝怜惜,手下越发轻柔了起来。

用梳子梳理了几下,发质柔顺,不需多费工夫,缺失的光泽顺理成章地回复,真是一头秀美的发,温顺柔软,乌黑亮丽,与她那张嫩白的脸十分相衬。他看了看镜子里,她的眼神依旧在披衣上,像粘住了一般,连稍稍地抬一下都不肯。他没忍住,往镜子里瞅了一眼,又一眼,一次竟比一次时间长。她像是有所感应,到底还是掀了掀眼皮,正迎上他镜子里的目光。他慌了慌,赶紧稳住神,装着研究她的头发,拿着梳子勾起几缕头发,再放下,换个角度再勾起来,放下,顺势又梳理了几下。

就修剪下,不要太短,稍微打薄点,还可以扎上,再洗,可好?他说着,一边比划着长短,那长短几乎没怎么变化。她愣了一愣,竟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他连她是来剪还是要洗都没弄明白,而她竟也始终一言不发,安然地坐等着,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嗯?她终于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碰触到他的眼神,温和的,恬静的。她从愣怔中缓过神,脸上的惊慌已经褪下去。就——剪短吧。她说,带点儿犹豫。

他举着剪子,却有些下不去手。这么好的发。他说,剪了可惜。他复归了理发师的角色,把剪子压在一只手掌心,另一只手拿梳子轻压着头发,微微翘着中指和食指,指尖无意触着她的脸。她毫无感觉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灰头土脸,毫无往日的鲜亮,眼神呆滞,唯有下巴上两颗中晚期的痘痘,碎米粒般,意气风发地闪着光芒。“如丧考妣”,想到自己现在正是这样,她嘴角竟微微向上挑了挑,同时发出一声轻叹,像经历了千山万水一般。他的手顿了顿,以为她还在犹豫中。他两手轻轻扶着她的太阳穴,在镜子里端详着,你看,你脸型偏瘦,若是剪得太短,是显得精神了,但缺了温婉之气,会让你的脸更加显瘦——当然,也就显得长了,你的发质很好,又柔顺,若是稍修剪一下,披着,或是这样别一下,你整个人的感觉,还有气质都会不一样。说时,他用梳子将她两边鬓角的头发各梳理一些落在前肩,余下的头发,他拢拢抓在手心。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落在肩上的发很碎,因为梳得极为顺溜,倒有些轻飘,脸并不比扎着马尾时有什么变化,但看在眼里,就是有一份精致与从容,好像演员的戏里戏外,总有让人无法理解的不同。她点点头,已经坐上这把椅子,怎么摆弄就随了他去,反正自己是走迷宫似的,糊涂着进来,再糊涂着出去,没了感觉,也不愿多想,想多了伤神。

他松了一口气,小心地放下握起的发。真是奇怪,他手上竟不敢太重,生怕重了会又惊了她,其实已经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头发并不在她的神思范围,再好的发型也不过简单的马尾,至于发型改变或者影响气质之类的,更可能是阵风,不经意刮过去就刮过去,引不起注意,荡不起波澜,就是给她剪个寸头,大概她也只是诧异一下,然后默然地离开吧。他不再多想,有些事多想也没用,他说是造型师,不过是个空响的名号,理发师虽然通俗,可更为恰当。普通的生活,有多少人需要不停地造型?他每天的工作,还不仍是帮人把长长了的发修修整整?就算技艺再高,也只是打理头发时的价位更高而已,这就是他在这里的价值体现。人生再无常,他的定位暂时也只能到这儿,放手博在头上的这点手段,既充实着生活,也消磨着时光。

情绪在空调平稳的微凉中慢慢平息,她开始梳理这些天来自己的心绪。来北京时的义无反顾,来北京后的茫然无绪,那个给她无数希望和想象的人,从她告知要来北京的那刻起,就消失了踪影,电话始终在关机状态,短信如石沉大海,连朵小浪花都没砸起来;微信里的留言也像是路旁的闲花野草,兀自随风摇摆。但她想,至少,他没有把她拉黑,这说明,他还并没有完全抛弃她吧?或者,他只是因了什么事而不曾看到手机的信息。倘若真是不想理她,便不会留着她的微信——留着,她就会寻觅到他存在的痕迹,她只能想象成是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她的信息。她并不太相信的,邻家哥哥一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她的希望燃到最亮时悄然消失?她不肯回头,尽管未得到他的首肯和指引,就像一支离弦的箭,拖着行李按时登上北去的列车。无论如何,只要他开了手机,无论短信还是微信,都能看到她的信息,她把到达的时间写得清清楚楚,微信里,还把车票拍了照,给他传过去。她给了自己满满的信心,只要一到北京,肯定能看到他,现在他的失踪也许是要给她一场惊喜。

然而惊喜终究只是她的想象,失望真实而残酷。在北京西站的广场上,在人来人往的喧嚣中,她的手机像寒冬沉静的夜,没有任何声息,唯有黑暗的屏闪着冷漠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还有那颗一点一点冷却的心。就像一艘偏离航线的船只,明知前路未知,却仍执意前行,待进入宽广的大海深处,失去方向的无助和飘荡感猝然来临,她在一片混沌之中随意地往地上一坐,趴在行李箱上。暗处酝酿许久的泪水一瞬间汹涌而来,她一时竟无法止住,只好放任心酸。

执着地一头扎进在这完全陌生的地界,她以为的依靠像悬浮的冰面,消失得毫无踪迹,尽管来时心有惴惴,但还是侥幸,觉得他不会真的就这么遗忘——不,是遗弃她。而等她终于坐实了这样的事实,才感觉惶恐和惊惧,原来,她真的被“遗弃”了。相比唐突闯入北京的陌生和孤独,被“遗弃”更令她悲恸和绝望。

许久之后,有经过的人注意到她的悲恸。一个女人,一脸怜惜地蹲在她面前,拍着她的肩膀问,妹子,是遇到难处么?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或是伤心至极,竟看不清面前人的眉眼。她像在水流中漂浮好久,忽然发现身边有人扔过来救生圈,她本能地抓住这救生圈,这突如其来的关爱让她充满了感激。她模糊地微笑着,眼泪却在这份感激中溃堤一般冲出来。她别开脸,意义含混地摇了摇头,不愿让女人看到她脸上的狼狈。女人却是看清了她内心的软弱,又看了看周围,抓住她的手轻声说,妹子,知道你有难处了,跟姐走,先找个地方好好把自己安顿下来。咱们来北京可不就是为了混个好前程么,姐是在一个女子会所里,有不少像你这样漂亮的姐妹呢。女人的声音真是好听,细软,温柔,贴心。她的心动了动,想到自己投奔北京而来落得的结局,难道不应先把自己安顿下来吗?转念之间,又心生疑虑,就算北京再大再繁華,也不能随便一个磕绊就看到光明吧?这么想着,脸上的表情就平静了,微微闭了闭眼,让眼睛舒缓了一下,再睁开,面前就没那么模糊。她看清了女人的脸,脂粉掩盖不住的粗糙,细纹把脂粉挤出层叠的沟壑,沟壑间闪着过于亲昵的笑意。

妹子,咱们走吧!她的沉默犹疑似乎让女人失去了等候的耐心,语气里有了克制的急切,手也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的行李箱,一副起身就要走的姿势。她还来不及想太多,下意识跳起来一把抓住行李箱杆。干什么嘛?嗓门大得突兀,因为紧张而略显尖锐。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心竟然突突突地加快了跳动,打鼓一样。女人也受了惊吓,手上松开来,莫名地一步退后,脸上的笑意倏忽褪去,瞬间又涌上一种嫌恶的表情。女人白了她一眼,刚才的亲切与亲昵被水冲过,又像舞台剧的场景被彻底切换,不只是表情变了,连态度也变了,皱着眉头,手扇子一样挥着,快走快走,一看也就是个穷命,还想带你赚钱呢,看样子不是个上道的人,喝你的西北风去吧!说话时,自己却已转过身离开,迅速消失在人群中。她有些惊讶,还没来得及羞愧自己的失态,已陷在女人甚于她的失态之中,直到女人消失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遭遇了什么。

把悲伤先放在一边,她从手机里翻出微信里的聊天记录,他说单位在一所著名的大学附近,旁边有一家酒店,名字很有意思,叫37度。她问他为什么叫37度?他说,人体温度正常范围值在36度到37度,超过37度就是生病了。大概是希望人保持一种正常的体温,越过这个温度人会难受吧。这样的解释当然牵强,还过于表面,可当时的她感兴趣的只是名字,至于名字背后的寓意,真正理解的又能有几人?

没再犹豫,她拖着行李箱奔着37度去了。

这只是一家酒店,除了名字,没有多么与众不同,甚至,在高低错落的建筑群里,酒店素朴到让人视而不见。她无法从这里获得他的信息。她不甘心,既然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北京,同样也可以义无反顾地驻扎在这里。他在这里,她也在这里,他们总有相逢的那一刻。

她并不奇怪自己的勇气,留下来看似是一场豪赌,拿前程赌命运,但她心里清楚,这本来就是她飞蛾扑火的孤独一掷,也是她没有退路的妥协——这世间之大,不是这地方留她,就是那个地方容身,她只是用一个理由來选择容纳她的城市。

碎碎的发屑在他的飞剪之下缤纷如风中的樱花,她从镜子里看得愣了,那洋洋洒洒飘落的竟是她的头发,黑色的,闪着细碎的光芒。镜中的他神色专注,每次梳子轻挑起一簇头发,他像炫耀又像是不经意地挑出一定的高度,乌亮的发梢就那么散散地挂在梳子上,在他手腕微微的抖动中飞落。那把尖细的剪刀怪极了,长在他手上一般,随了他的心意上下翻飞,却又未见痕迹——那挑起的发落下来,并未唐突地短出一截,好像,那一簇发,只是被轻抚了一下。她盯着镜中的那双手,细长白皙,指关节处没有生硬地鼓出,有着职业的柔和。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从外披里探出来的手,手不精致,也不是干过粗活的粗糙,若要寻出什么特点的话,她想那就是生硬,甚至,比很多男人的手都要硬,握着自己的手时,她有种握着行李箱杆的感觉。

他丝毫不敢停下自己的手,怕自己会沉迷于她的沉静。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作为发型师,他专注的通常是要经手的头发,长的短的,厚的薄的,发质油性或干性,纤细或粗直,发型与脸型的配合,与气质、性格的相融。而坐在面前的人,他很多时候是忽略的,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关系呢,他能够打理的只是头发,用自己的手艺满足别人对头发的要求,吹剪烫染,用些功夫做好,顾客满意就是他职业的要求。而实际上,表达不满意的顾客并不多,很多人在进来之前对自己的发型其实是有了要求的,而发型师只不过是满足这种要求的工具而已。等到实际的效果一出来,哪怕不满意,顾客也只能咂咂舌,惋惜一下,安慰自己新剪的发型丑三天,丑过之后,就一切顺溜了。当然也有认真的顾客,多是依赖着发型来弥补脸型不足的,指点过后的江山不是自己想象的江山,是要忍不住发作一番的。

他就遇过这样的顾客。最狠的一次,是他的剪刀刚刚落下去还未及潇洒地行走起来,她便恼怒了,责备他没有听清自己的建议便将头发剪得参差不齐,她要的是齐肩,可现在变成了齐耳。他用梳子轻轻压住几缕飞扬的发丝,也是让她看看他并未剪至齐耳,而另一边没动剪的头发长度,也未长及齐肩。他忘了“顾客是上帝”这句在服务行业曾名噪一时的口号,上帝不是虚拟的,脾性也不是他可控的。这位女上帝并不听他的解释,一把扯掉身上的外披,从旋转椅子上跳了起来,手拉着两边的头发吼道,你看看两边的长度,就算不及肩,也是剪得过短了,我只是让你修一下,你却毁了我的头发;毁了我的头发,就是毁了我的形象。旁边的人看过来,没人说话,店里两个迎来送往的接待小姐也没敢过来,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女人吧啦吧啦地说着,面孔因气愤而有些走样,确实如她自己所说,是丑了。没有人生气的时候是好看的。他本来想这么说,却没有说出来,到底他不是那种俏皮的人。

他的脸涨红了,依然强撑着笑意,眼神从那走了样的脸上跳开去,自己也没在意落到了哪里。心凉了又凉,耳边女人的嗓音时高时低,锯齿一样撕扯着。他心生烦躁,忽将手中的剪刀往置物台上一扔,好吧,你要说我剪坏的,那就算我剪坏的,你要齐肩发是吧?我免费给你接发,你要多长我给你接多长。

什么叫算你剪坏的?就是你剪坏的!剪坏了就该赔礼道歉,看你这态度嚣张的,你当我故意找碴,讹你是吧?帮我接发,还想要多长接多长,我缺那几个接发的钱?我花钱是来买你的服务态度和技术,你要是没那个能耐就不要来揽我这个活,我的身份可不是来让你来赚经验的。

他暗暗咬牙,终于还是忍了这口气,给女人道着歉赔着小心,夸她的气质,又赞她的容貌,把自己不想说的话说尽了,才让上帝的情绪慢慢平静。他由此算是真正体会到了“服务”的核心,有时候,不要说自我,是连自尊都要被踩到脚下的。后来他还是被这个女人投诉,公司将此定性为恶性事件,他的发型师级别因服务态度和服务技能两项指标而被降了一级,由“首席”变成“首席待定”。而原本,以他在店里的资历,他很快是要升为“总监”的。

本就话少的他,也就越来越不爱说话了,甚至,有时候对于面前坐着什么样的人,都可能忽略。他所做的,就是尽可能靠拢顾客的想法,遵从他们(尤其是女性)对于适合发型的理解。他不再轻易说出他的建议,这很危险。他像一只正在渡河的小鼠,面对宽阔的河面,渡与不渡其实没多少关系,只要没有波浪打来,不翻船就好。

僵直的身子一点点放松,她卸了重担一样倚靠着椅背,像之前的那个女顾客,在剪刀轻微走动声中微眯了眼睛,头有点沉。身上的热气散了,内心的焦虑并未消弥,那温度依然居高不下。

是啊,当飞蛾扑火的勇气在燃烧中消尽,接着是面对无尽的无所依托的惶然,前路未知,她的心又怎么可能从那种燃烧的状态中逃离?既然一个猛子扎进这里的生活,她就得挺着。是溺死呛死还是学会游泳的技能是每个扎进北京的人必经的过程,她逃不脱,或者,根本没想逃开。她不是没对自己的行动产生过怀疑,但那只是一瞬,如掠过的浮光。

她一面期盼手机里某个信息点亮她的眼神和内心,同时又不得不面对所处的现实。当现实如推近的镜头,倏然间变大且无比真切时,她的惶然如涨起的潮水,汹涌地漫上来之后又不着痕迹地退去,思绪也一点一点厘清。她想来日方长,未来她可能会有大把的时间用来茫然,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自己的吃住。

人的思维一旦走出無绪,便是再无主张的人都会被逼出主张来。

她记得邻家哥哥说过,很多小区里有出租的地下室,地下室也分着单间和多人间,较之出租的民居和一些公寓房,租住地下室是最为合算的,因为便宜。有些小公司,就会租下来几间这样的地下室给员工住,算是一种福利。当然更多租住地下室的是那些处境总不是很好的北漂——但凡略有点经济条件的,谁又愿意住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呢?

她不能一直拖着行李箱游荡在街头,先安身再立命才是根本。还算幸运,她在附近一个看上去相对破落的小区里寻到了出租的地下室,不是几个床位紧挨的那种,是个单间,除了一张小小的铺位,连半张桌子也放不下了。她有点满足,这样的房间大概是跟公司里的小隔间类似吧,不是有多舒爽,而是有私密性。出门在外,既然没有舒服的权力和条件,那就退而求其次,能保留一份纯粹的个人空间也是不错的,虽然这个空间就像压缩罐头,实际属于自己的其实很促狭。

顾不得床铺上发黑的床垫,她一头倒在上面。薄薄的床垫显见是过尽千帆,历经无数人身,有股浓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在这复杂的味道中,她却无比踏实。至少,在疲惫的期待和等候中,她有了安身之所,有了依靠之处。

微眯的眼睛终于不再撑开,鼻息却重了,间或还有长长的一声轻叹,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像是无限的心思挤压在一起,明晃晃地挂在了脑门上。

他到底没能忍住,停顿下手中剪刀的行走,或是不忍破坏这种属于他们之间的静谧,或是她浓黑的睫毛微微地抖动泄露了她浅睡之中的不安令他有些心酸。他甚至想伸出手去轻轻抚平她眉间那两道挤在一起的竖纹,让这张年轻的闪着细腻光泽的脸回复绸缎般的平滑。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希望时间暂留,在空调的微凉之中留住这样的安宁和美好。但过于安静反令她的触觉敏锐起来,她一下子从蜉游立于水面的浅睡中惊醒,却惶然周围的陌生。待从懵懂中清醒,望见镜子中他的端详,猛然坐直了身子。她下意识的动作让他有些囧,像被抓了个现行,他在偷窥她,心怀不轨。

他慌乱地移开眼神,本想解释两句什么,嘴角嚅动,却是一句话没说出来。她的神色反倒平静,许是惊觉自己惊住了他,歉意地扬了扬唇角,安慰他似的,身子很有些幅度地委顿在椅背上,较刚才是更为放松的动作。他回应她的善解人意是抿了抿唇,让笑意泛出来,手下再不停顿,垂下眼睑,左手握梳子向上一挑,细长的发剪沿着梳齿掠过去,瞬间乌黑的碎发再度纷纷扬扬。

浅浅一眠之后,她的神态倒没了局促,望着镜子里他专注的神情,忽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一入侯门深似海,我看北京就是这侯门,深不见底。可还是有很多人贪恋这个侯门,哪怕被冷落被遗弃。她的话音刚落,他已夺口而出,手中的剪刀却未有迟疑,依旧行云流水。说完,他反应过来这种夺口而出的自然,仿佛他们谙熟许久,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好在她并无过多意识,却问了他一句,哥,你在北京好多年了吧?

一声“哥”,让他神色一愣,手到底有些迟缓,待看清她脸上并无什么波澜时,才淡淡地回了一句,嗯,八年了,没考上大学,高中一毕业,就跟着老乡来闯北京。

哥算是闯出来了。她幽幽地说。想到自己的茫然无绪,她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他的喉头紧了紧,他真的“闯出来”了吗?也许吧,至少表面是光鲜的,较之其他同事或染或烫潮人的发型,简洁朴素接近于平头的短发使他显得干净利落,白色的衬衣,黑色的筒裤,职业的服装加上安静柔和的气质,身上显不出半点戾气的他确实很像一个成功的白领。可她又怎能知道,这貌似清静的背后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艰辛和酸楚。初来北京,他跟着老乡东奔西走,在工地做过工人,贴过小广告,在各式卖场做过推销,当过收银员,那时候上顿有下顿无的事几乎成为常态,最关键的是居无定所,因为挣的钱实在不够他拥有一个固定的住处,冬天他甚至在地铁站里过过夜。后来呢,他在一家饭店当服务生专伺包厢,遇到了师傅,师傅眼力好,等客人时跟他聊了几句,就看出他的状况,问他愿不愿意学美发,若愿意,就收了他做徒弟。其实他哪里愿意去做这一行,说美发是好听,其实在老家就是剃头匠,理发的。他虽没考上大学,心气儿还是很高的,哪怕做个服务员感觉也好过帮别人剪头发。他低头不语。师傅就说了一句话,人飘着,不如踏实学一门技术,学好了,总比你端盘子强。这话说得他心动,便这么成了师傅的徒弟,从此也结束了东游西荡的人生。但生活并没有敦厚到让他的人生从此就一马平川,好在他是一个男人,再辛酸苦楚也不肯表现出狼狈来,咬咬牙也能熬过。把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云淡风轻成为这些年他最大的修为。

可他怎么会告诉面前的女孩,这数年来,他独自闯荡京城的酸甜苦辣,还有一些让他鄙视自己却又无法甩掉的不堪过往,蜷缩在黑暗的时间之中,总在伺机跳跃而出,露出它冷冷的笑意,面目狰狞地逼视他,叫他寝食难安。他什么都不会说。她只是一个与他“萍水相逢”的女孩。

他忍不住也叹了一口气,像与她达成了对某种认识的默契。

我来北京是为投奔男朋友的。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吃惊,分明只是一个在网络上相谈甚欢的人,她连他的真实姓名和容貌,还有职业,一概都不甚了了,而且他们也并没有互生情愫的表白,怎么就变成了她的男朋友呢?但既然已经以男朋友的身份出现了,索性就担待了这个身份吧,反正,她再逢不上他。在他那里,自己说不定已被沉尸海底,断无再见天日的可能了。

只是,投奔得并不成功。他奇怪地失踪了,我再无他的音讯,不知道是不是在躲着我。我可能是个累赘,为什么要往北京来?原本就应该待在家里,找一个相看不厌的男人嫁了,生个孩子,在小城过那种平静安宁没有太多负担的生活……她想象着自己依旧在小城的样子,骑着电动车,在并不宽畅的街道与渐渐增多的小汽车负气地争抢道路,比着赛地摁响喇叭,与过往的熟人恣意地打着招呼。一定不会有拖着行李箱站在某条路边的茫然失措,惶恐到心惊,眼泪扑簌簌往下落的情形。明明述说的是哀伤的事情,因为有了想象,其慰藉的力度大过哀伤,她的脸上反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再想起自己的局促,日夜被惨淡灯光漂白的地下室那几平米的空间,那笑意迅疾消逝,神情如急风骤雨摧残过零乱不堪。

往镜中一瞥,她低垂眉眼的慌张和哀恸尽收了他的眼底,他的心突然坠入深谷般,有种无能为力的撕裂和悬空感。或许,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吧。他只能这么说。这个城市看似繁华热闹,光鲜异常,可每一份光鲜里,都如同被撕裂的纸帛,有着无法打磨的毛边,但少有人会将这毛边的粗糙坦露出来,毕竟人都习惯被光耀的东西撩拨,锦衣夜行说到底就是一种资源浪费——若是无人相看,锦衣又有何用?很多时候,人就是活在他人的眼光中的。比如刚才,她说他“闯出来了”时,他其实还是有些小得意的,至少旁人的眼中,他是体面的。

你说人与人的距离是不是很微妙,忽冷忽热忽亲忽疏都成为常态,真希望人人的体温都是37度,不要超过了,超过了就意味生病,越高的温度病得越严重……她的声音变得细弱,最后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说话,怕言多必失。37度酒店老板是外地人,生日在三月七号,酒店开在首都,本来是叫37都,嫌“都”的音太平,便改成了37度,跟人的体温其实并无关系。但字义是用来演绎的,演绎得越细致漫长越有味道。37度跟人体温相关就算是他的一个版本吧。

剪刀细短而急促的嚓嚓声变得密集,她感觉到他的气息在发际间的环绕,像轻风,恣意又克制。她注意到旁边区域里,几个发型师与顾客的热络,有话没话,总不肯停下,尤其那个发型有点儿像鱼鳍的男人,身形显得胖了些,底气足嗓门大,他的顾客是位女士,染得一头橘黄色头发,他一直跟她推销一种清理头皮的产品,“让头皮上无化学物的残留”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染发剂都是化学合成物,在头皮上会有残留,而洗头膏也会有残留,久了,就把头皮上的毛孔都堵塞了,很容易脱发。鱼鳍头大概以为普及养护发知识很得体,在自作主张把小瓶产品替女士用完之后,嫌清理的范围窄了,没等女士反应过来,他半是征询半是强制地又用掉了两瓶,女士终于急了,一小瓶一百块钱,三瓶连头皮的半壁江山都没拿下,她忽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对鱼鳍头说,你再搓我的头皮请你给我赔偿,知道你摧残了我多少脑细胞吗?别以为用个“化学物”整个“残留”这样的词就高大上了,我不吭声你真当我二啊?

她听了差点儿笑出声,用眼角余光往那边瞅了瞅,见鱼鳍头一手微举着一个小小玻璃瓶,另一手翘着食指,讪讪的模样。收回目光,觉出身边人的和善来,除了发型,自始至终没给她推销过任何产品,倒给她守住了一份清静,让她这个误坐到椅子上的人并没有对剪发产生一丝排斥——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果然有和风细雨的熨帖,修剪得差不多了,两个中指端直了她的头,看着镜子里的她,微笑着,您看,这样还行吗?哪里还需要修剪一下?她却无心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她想的是钱,不知道他是什么级别的收费,若是太贵,那是心不甘情不愿,她要为即将而来的日子用好每一笔钱,至少,目前她没有修剪头发这项开支的预算。

她复归一脸茫然,没听进他的话一样,脑子飞速转起来,进到这个店原本是来蹭空调的,怎么就成了他的顾客,扎得好端端的马尾辫怎么就成了披发?

还……行吧,就是,就是,我……她嗫嚅着,脸上愁云密布,外披下的双手已经拧在了一起,准备着要做一次耍赖的“上帝”。

他看到她的局促,也看到曾经的自己默默出现在不远处。生活本就是一幕幕的剧,前面走过去的人总能在后来者身上看到当年某个瞬间的自己,自己和自己相遇,却只能彼此保持在原地,以不同的身份互相凝望,無法靠拢贴近。他把脸上的笑意放大,对于他们服务行业的人来说,笑容仅是一个面具,可卸可装,并不真正是他们内心的表达。但笑的标签就是良善,就像是一张可以随意出入屋舍的通行证。他说,您发质是我少见的好,作为一个发型师,能打理这样的头发是很幸运的。我们发型师每人每月都有一次给自己顾客免单的机会,我想给您免了这单,可以吗?

她不免吃惊,这像是一缕从云层泄漏的阳光,轻盈而温暖,让她黯然的心一下子亮堂起来。一个小小的星火,运气的星火。有了星火,就不怕没有燎原之势。她眉头舒展开,却又为刚才自己的念头羞愧。幸好,内心的迟疑让她没来得及,给了她一个顾全别人也保全自己的机会。

她轻声道谢。他帮她把脖颈上的碎发清理干净,才将外披小心取下来,抖了抖,搭在椅背上,示意着一次服务的结束。她起身,有些犹豫此时是往外走还是继续待在屋里享受这份清凉。见势跑过来的接待小姐热情依旧,姐,剪完了,这边结账噢。说着,引导她往收银台走。他拦住接待小姐,一会儿我去签单。

她有些尴尬,这情形自已是再不好意思待下去了,只得推门出去。屋外满地白花花的阳光,铺张得让人生厌。她想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阳光明明是尽人挥霍,奢侈得没有底线,但依然有地方尽生寒凉,冷与热,有时候就是一条黑白线,连个中间地带都没有,一个迈步,冷热两重。

到收银台结账,他刷的是自己的卡,九十八块钱,所谓给顾客免单的名额只是他随口诌出来的,自己给自己的服务买单,这个行业里大概他是第一人吧。他能做的只能是这些,隐没自己,在北京的生活并不如他向她描述的那样,充满希望,但既然在这里驻足,他倒情愿自己在她心里是西装革履,春风得意的,生活里没有窘迫二字。她倒简单,真就信了他给自己裁设的这套鲜亮外衣。原以为南北两地,就做这么一对人生没有交集的网友也挺好,聊聊天,充斥一下工作之外无处可消遣的时间,听她说小城里发生的事,也当当她的心灵导师,灌些从别处搜罗来的鸡汤。他并未意识到,靠着这些所谓的人生顿悟,一个尽责的邻家哥哥形象就这般树了起来。毫无防备之下,她突然发短信说要来北京,投入北京的怀抱,还要见阳光帅气的哥哥。他第一反应是扔下手机开始收拾起屋子,不能让她到北京后看到屋里的乱象啊,那会有损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但很快他又停下,想起来这个单间是和同事合住的公司租的公寓房,他根本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住处。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他把希望灌输给别人,自己却生活在希望的阴影里。这个过于巨大的城市里,其实有多少空荡荡的灵魂如春天的柳絮四处飘摇,无以安生的流离与动荡让他们在虚妄的理想构织中自欺欺人,而一旦迎面碰上不可逾越的现实时,便不由自主地选择逃避,以尽可能减少付出后的被伤害。他眼里的北京,不缺冷漠,或者不缺冷漠的假象,因为无能为力。人有37度的正常温度,其实,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又何尝不需要一个正常的温度范围值?太冷容易冻着,太热又会被灼伤。

他慢慢退回到自己的床上,点开她的朋友圈,翻出一张又一张她的自拍,她其实是爱美的,每张照片都被修过,大眼睛,尖下巴,唯一不曾改变的,是几乎扎上头顶的马尾辫,像她的标志性记号。但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斜趴在椅背上,想起她进门时茫然无助的眼神,她对剪发的无动于衷,她微眯着眼还时不时发出的叹息,想到她失去的马尾辫,他的心堵着,堵到气喘不匀,她真的能适应披肩发吗?这时,有人推了推他的胳膊,他抬起头,是店里的接待小姐。见他两眼泛红,她没敢像日常那样跟他嘻笑,轻声说了句,找你的。

他抬头看向接待小姐的后面,首先冲进他眼里的是头上参差不齐的短短的马尾,她脸上被阳光照射的红晕未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她说,哥,你们这里还需要人手吗?

责任编辑 杨 希

晓 秋:原名邱爱枝,生于江西,现居北京。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数十万字,现为某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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