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多疾病纷扰心

朱小青

摘 要：严英秀以独特的女性立场，感伤细腻的笔触抒写了当下社会知识分子的境遇及其平实的生活，她的作品中多有关于女性病态的书写，这些书写承载着女性的生活和情感，故选取1篇作品，试图以此为例从精神分析学角度进行阐释。

关键词：严英秀；病态；精神分析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21-0-03

严英秀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对女性的生活和情感世界有着超常的关注，在她的笔下，女性的生命境遇和情感世界被不断地书写和诠释。“从《纸飞机》到《玉碎》……以及《仿佛爱情》《月光倾城》《手工时间》等等，女主人公的情感境遇与灵魂困扰，一直是她所有叙事的真正核心。”[1][P10]值得注意的是，严英秀作品中不乏女性生活“病”态的书写，而这些书写承载着女性的情感境遇。在其作品中，患病的男性多为即将成婚的青年，且病因多在自身身体的状况，具有突发性，虽病情严重，但往往最终得到治愈，如《纸飞机》中石超表白后患上乙肝。而女性的病因多为精神或心理创伤，来自于家庭和过往的情感际遇，往往具有潜伏性，且难以治愈甚至会影响她们的一生，如阳子。《纸飞机》中纯净的阳子爱上了自己的老师剑宁，陶醉在这份单方面付出的爱的精神想象领域，忘记了所爱之人的现实身份——一位老师，还是一位丈夫，更即将是一位父亲。当事实迫使她从单方面爱的沉溺中解脱并面对时，“阳子病了”。事实上当阳子爱上已婚之夫，就意味着这是份不被祝福的爱，从一开始便看到了结局，但她单方面陷入迷局，爱得那么深又那样苦影响了她的一生。

通过精神分析理论对其作品进行解读， 能对笔下女性人物的情感境遇进行深层次的阐释，且心理分析方法可以被用于分析阳子的情感历程。

1.第一次的爱情体验

毋庸置疑，阳子对剑宁爱的追求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理想精神之爱，但是畸形的。弗洛伊德认为，自我有一种把外界的影响施加给本我的倾向，并努力用现实原则代替在本我中占主导地位的快乐原则。[2][P104]阳子对剑宁从一开始的逃避到主动的追求呈现出“本我”和“自我”主权更迭的过程。剑宁的出现，诱发了阳子“爱的本能”和潜意识中爱的欲望，但“阳子心高气傲，她最初逃避过，死死地抗争过”[3]，因为阳子是纯净的，故而个人的道德意识和文明观念愈发强烈，越成为她追求本我爱欲的障碍，因认为自己爱上剑宁的行为是不道德、不文明的，所以曾经试图压抑自己，“性欲本能的冲动如果与主体的文化和伦理思想发生冲突，就注定会受到致命的压抑。”[2][P120]但通过面对现实的“自我”来压抑性欲冲动的方式使爱欲不仅得不到满足而且因无法诉说无处发泄陷入矛盾和痛苦中。剑宁的主动接近使她的欲望得到强化，爱的本能占了理性行为的上风，在本能驱使下饱尝爱乐，以自己的方式进行追求——抢占教室座位的有利地形，不断地创作新诗以待交流，反复读着剑宁在诗稿上的评语，她的思想和行为符合“快乐原则”，在她看来“生活就那么向一个爱着的女孩呈现出了最美丽、最善意的一面”，“她变得很活泼，唱歌、玩闹”[3]，她满足于个人的快乐，陶醉在自以为是的爱情幻想中失去理智，一厢情愿地以为“我爱你，与你无关”（这种单纯令人同情）。

但剑宁即将成为父亲的事实残酷地摆在她的面前，迫使她逼视自己，“自我”得到强化，其爱欲的“本我”也因面对现实的“自我”得到抑制，快乐原则依据现实需要而暂被搁置，而后阳子病了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沉浸在病中拒绝治疗。阳子患病是因为意识到爱而不得的现实吗？其实不然。阳子的病实际上还因为 “道德”因素，我们很容易发现真正位于罪疚感根基的被压抑的冲动——她渴望这份爱的伤痛被体察被感知甚至被接受而产生的罪疚感，就像梦中的剑宁一语道破病源——“你不来上课是病了吗？我知道你是为我病了。他说，生了儿子又能怎么样呢？我的心总在你这儿。你知道吗？我也苦啊。”[3]据弗洛伊德分析，内疚感有两个来源……另一个是后来源于对于超我的恐惧，因为被禁止的欲望的继续存在是瞒不过超我的。[2][P89]阳子患病是对自己的道德审判，将爱情放置在道德伦理上进行评判，因为认为臆想这份单方面付出的爱会得到现实回应的想法有悖于社会伦理道德，所以陷入自我的惩罚状态。“但是，就病人而言，这种罪疚感是无声的；他也不觉得有罪，只觉得是生病了。这种罪疚感只表现为一种对极其难以克服的身体康复的抵抗。”[4][P38]阳子自暴自弃的行为方式是一种自我批判和自我谴责的具体表现，源于她承认自己有罪并甘愿受罚的潜意识，生病的需要占了渴望康复的上风，她要在疾病中获得满足，并拒绝放弃受病痛的惩罚。

病中的阳子所做的梦是“本我”因受挫而产生的新的发展即原发过程的结果，“通过知觉的同一来消解遵循快乐原则的本我与现实自我的紧张关系”。[5][P133]梦中剑寧的话语都是有利于做梦者阳子的，首先地点发生在教室是有现实依据的，剑宁初次主动与阳子交流发生在教室里，阳子以自己的方式展开对剑宁的追求，地点也发生在教室里，因为阳子希冀剑宁对自己的关注是爱慕的表现，所以梦中剑宁的告白才会发生在教室里。而现实中阳子对剑宁单方面的迷恋原本只涉及阳子一人，只要阳子选择放弃执念，一切就会归于平静。另外，梦中剑宁的告白发生在教室，是一处喧嚣所在，阳子不仅希望剑宁爱她成为事实更希望这份爱被所有人知晓甚至认同，而在现实中因为认为这份爱难以启齿埋在心中处于惶惑与矛盾的状态。值得注意的是，梦醒后阳子对自己的梦久久地想不明白，而“这种焦虑的梦常常是毫无隐蔽的欲望的满足，但这个欲望……是他已经排斥的那个欲望了，于是焦虑就趁机而来，以代替检查作用”，[5][P106]换言之，阳子并不是不明白自己的真正病因只是压抑自己不想明白。阳子的梦境即剑宁对她的爱情告白是梦的稽查，毫不掩饰地诠释出她内心的真正想法——并不是简单的“我爱你，与你无关”而是希望单方面的感情付出可以换取剑宁的感情即便结果是会破坏他人的家庭，而这种想法与社会文明道德相悖，梦境便成了对阳子的一种提醒和警示，这同时也揭示了阳子在病中有自暴自弃的自我惩戒式行为的原因。

但梦境同时给了阳子一份希冀，甚至于渴望在现实成真，而现实中剑宁也的确关心她的病情但到此为止，现实原则迫使快乐原则做出让步，阳子决定结束这份单方面的迷恋。但剑宁再次走近她，将暂时搁置的快乐原则占居高位，怀揣着不甘心走进他的家，却分明看到了他的幸福和妻子萧波的完美，那阳子还有什么继续的理由和借口呢？这幅画面让阳子明白她的爱情冲动的本能，从主体发展的方向来看，只能引起不愉快的感受，因此“为了有效地压抑这种不愉快的感受，这些精神力量又建立起精神的堤坝——厌恶感、羞耻心和道德观”。[6][P5]出于现实及其引发的罪恶感，阳子选择离开，甚至想以结婚来使自己结束这样不道德的执念。

2.第一次性经验及长时间的性冷淡

新婚之后，阳子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自己完全不爱的男人来完成由少女到妇女的蜕变，这无疑具有确定而又无可挽回的性质即永远与过去决裂。但阳子固执地坚守着初吻和不生育的原则表示阳子与过去从未真正断绝。“人们永远不会自愿地放弃性欲本能的形态，甚至在替代物已经向他招手时仍是如此。”[2][P31]对阳子来说，潜意识中所爱的剑宁依然存在，因此不需要将性欲本能依附的对象从剑宁身上收回，即便新的替代物出现也会本能地拒绝，对作为替代物的其他人无任何兴趣，更无法做到去爱，包括她的丈夫马岩海、汪墨涵。

因而初次性体验对阳子而言是性侵犯行为，因为从内心深处是拒绝的，同时她痛苦地爱着剑宁却与丈夫同度数夜允准其亲密行为，这一切与她自幼的教养相违，因此还忍受着屈辱和羞耻感。讽刺的是，这种侵犯性的行为使阳子怨愤却无力抵抗，因对丈夫的看似合理的性要求没有在道德伦理层面拒绝的理由，是身为妻子应尽的义务，但“她的初次经验必须要生理上和心理上两方面同时努力适应”，[7][P217]这样的逼迫处境使她精神受挫，进而对性采取了漠不在乎和压抑的态度，“而引致固执之性冷淡”。[7][P150]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唯有在性欲与快感中完全接受肉性之女人，才能达获真正的性成熟。[7][P160]但阳子看似经历了从少女到妇女的蜕变仪式却并未与过去挥别，没有达获真正的性成熟，因此在手术台上做剖腹产手术时，被脱光衣服的尴尬与初次性经验的场景重叠，羞耻感激发了其抗拒甚至有以死抗争的念头——以死亡的方式来抗争足见女性对拒绝孕育生命的无能为力的现实处境。

一方面，马岩海爱着阳子，却并未唤起阳子对他的爱，而阳子也并没有对妻子身份实现自我的认同，这身份对她而言不过是一种伪饰，在这层外衣下她进行着心底秘密的恋爱。与此同时，她将对剑宁的感情移入到自己身上，将对象贯注内向投射，因此她迷恋于站在讲台上的感觉实际上是对剑宁的迷恋，希望自己和剑宁一样是“一个同学们崇拜的、喜爱的、可以亲近的老师”。同时这种对象贯注也可以解释发生在后面的故事，剑宁最终选择离婚不再顾及孩子——“你也不顾及儿子了？”的发问既是针对剑宁也是叩问自己，阳子得到肯定回答后同剑宁一样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和家庭。另一方面，“结婚几个年头了，马岩海和所有男人一样不再对妻子像刚开始那么怜香惜玉、小心周到了，他自己都能听到自己语气里的冷酷”[3]，马岩海态度的转变无疑更让阳子沉浸于个人心底里的秘密中。

“促成性冷感状态之心理因素，通常最主要的因素是对丈夫或情人的憎恨。”[7][P163]一方面，阳子的性冷淡是对丈夫的反抗和报复的一种方式即在性爱时施以报复以拒绝的冷淡态度来侮辱他。丈夫单方面的性要求既粗暴又难以违抗，不顾其痛苦，这样的性生活没有给她带来应有的快感和愉悦，反而激起了自尊心的反抗，她之自主要求的妥协转化为恨意和不顺从的叛逆，进而将固执地保持性冷淡演变为性生活的常态。另一方面，虽然丈夫单方面的性要求也触犯其道德禁忌，但她默许了这样的行为和要求或者说她自己并没有拒绝夫妻间符合法律规范的性生活的能力和借口，这样的境遇又完全是由自己造成的，因为和马岩海的婚姻是她自己的选择和决定，因此阳子“在自弃、退让的努力中，却一直在维护、固守着她自己”[7][P170]既是由对丈夫的憎恨引发的性冷淡的心理状态，又是以这样的方式作为加诸于丈夫和自我身上的惩罚。

3.母亲身份与孩子的生育问题

精神病态的爱情的一种形式是一套投射做法，这种投射做法能导致回避自己的问题，从而把注意力放到“所爱者”的错误和缺点上。[8][P70]阳子与马岩海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问题婚姻，汪墨涵的出现是一个刺激信号，使阳子想到了剑宁的完美。而马岩海婚后几年态度变得粗暴，使得阳子有充分的理由来责备马岩海进而鄙夷他。因为对马岩海不满，才会臆想马岩海是应该像剑宁那样，并想象着“马岩海的好，肯定是剑宁的好，马岩海的不好，肯定也是剑宁的好”。“而投射的另一种形式是把自己的问题投射到孩子身上。首先这种反射常常反映在希望生孩子的愿望上。……如果当一个人感到自己没有能力赋予自己的生活一种意义时，他就会试图在他的孩子的生活里找到生活的意义……同时孩子还往往被当作投射的对象，以和缓父母之间的紧张关系。”[8][P71]阳子是希望孕育生命的，虽说是迫于丈夫和社会的压力而屈从，但孩子的降生使母爱萌生，复苏阳子母亲身份的自我认同，且“怀孕期间过得最从容的，一方面是那些把生殖作用奉为神圣的主妇们，另一方面是那些有男子气的女人”，[7][P279]阳子在怀孕晚期便是异常宁静安详，因为在她看来这一切是有意义的，她一直试图摆脱过去，而孩子则意味着新生和未来。阳子从最初对孩子的拒绝到妥协是值得探究的。剑宁和萧波孕育的爱的生命是迫使阳子放弃单方面固恋的根源，对生育的拒绝自然是出于感情上的顾虑，孩子于阳子而言无疑是爱的累赘和障碍物的代名词，是阻断了她初恋的罪魁祸首，实际上孩子成为阳子的感情宣泄的出气筒和发泄物。但被迫接受母亲的身份后，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当女儿降生时，她体味到初为人母的喜悦，并顺从了丈夫对她的期盼，将心血附注于女儿身上。同时，她的生活也因孩子而丰富，她虽将家事处理得紊紊有条，但丈夫的冷漠态度无疑使她不能从家庭中得到满足，因此她试图在孩子身上寻求，事实上她是將女儿视为自己的化身并努力将她塑造成优越的人。

4.他杀行为

阳子在初吻中将剑宁杀害，是将爱的冲动转变为攻击冲动的表现。而阳子对剑宁的恨意实际上一直处于潜在的状态，且有迹可循。首先，阳子自暴自弃的自责状态实际上可理解为对剑宁的责备和不满，“自责是责备所爱的对象，它已经转移到了病人的自我之中”。[2][P34]她对剑宁其实一直怀有不满和恨意，恨他对自己的爱意毫不体察和毫无感知，以至于自己单方面陷入迷局而剑宁却可以置身事外。其次，对阳子而言，与丈夫马岩海婚姻的不幸，很大的原因可归咎在剑宁身上，因为剑宁在阳子眼中是那么完美以至于阳子一直幻想着马岩海应该是那个样子，这种对比的差距更加深了夫妻间的裂缝，正是对马岩海的不满诱发了其性冷淡报复。从这一层面上，可以说阳子对马岩海实施的报复行为是对剑宁报复心理的对象转移或者说间接性报复。另外，剑宁选择离婚，不再顾忌和萧波因为爱而孕育的生命，将萧波和阳子等了一辈子的东西给了别的女人，最终引发了阳子对剑宁的直接性报复行为来为自己逝去的青春讨回公道。

那么，严英秀塑造此类病态女性形象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在当代社会，女人的生儿育女，已逐渐从“天职”而应为“自愿”了。[7][P199]但阳子作为现代女性，依然被局限在生殖和理家中，料理全家的生活起居，不得不满足丈夫的性生活和传宗接代的要求，因为这些是社会共识的身为妻子应尽的“服务”与“义务”，因此她的拒绝被视作不可理喻，“为了尊敬整个已被接受的原则系统，她应该同意，如果她拒绝同意，便是否认整个系统”。[7][P401]而这无疑在阐释一个事实，或者说作家借此来说明当代女性的现实处境即“女人因履行义务而获得的权利，反应在男人必须承担的义务中。”[7][P201]

另外，阳子是被嫁出去的，是被自己更是被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对未婚女性的压力，因为她需要一个做贤妻良母的正常生活而勉强屈从，即便心底依然怀着秘密与抗拒，即便这注定是一场问题婚姻。而阳子的结婚目的却是明显的，她拥有选择的自由却刻意选择脾气秉性温和的对爱的要求简单的男性，因此她满心以为与此人缔结婚姻一方面帮助她从现实的社会压力中解脱出来；另一方面可以通过婚姻来保全自己内心，成全自己对剑宁爱而不得的空幻爱情，维系属于自己的爱的栖息地，实现自己与世俗相悖的爱的自由。讽刺的是，婚姻不过是自设的牵绊自己的新牢笼，她不得不因为社会和家庭的压力而一次又一次地让步，而这些要求不断侵犯着自己爱的狭小领域使自己几近屈服，事实上当阳子成为母亲时，已经完成了顺从和屈服，她完美地实现了扮演丈夫心中本应如此的妻子形象的幻想，完全地失去了自我。弗洛伊德曾说，“丈夫，充其量，不过是情人的代替者而已，并非情人本身。”这句话影射出婚姻制度的本质——“婚姻的目的是男女在经济上和性欲上的结合以为社会的利益服务，不保证个人的快乐。”[7][P209]

因此，可以說严英秀试图通过叙写女性的生活和情感境遇以扣问女性在当今社会中的现实处境即身为当代女性应该如何实现自我的价值和自由以及独立，特别是当爱情不再是婚姻缔结的必要条件，只是女性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和信仰，是漫长乏味枯燥的婚姻生活中借以慰藉的绿洲，而婚姻和家庭更是成为束缚和捆绑女性自由的枷锁时，女性应该如何生存和成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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