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水琼
院子里那只黑母狗蜷缩在昨夜残留余热的火炉旁,门前的那棵苦楝树上挂满了秋天来不及成熟就被寒冬枯萎了的果实,树的叶子早已经掉光了。
这天早上,陈九就背上老伴用复合肥的蛇鳞袋改装成的行李袋,带上一瓦坛子的萝卜干出发,这次他去的是深圳。
陈九看到邻居村的乡道基本都铺成了水泥路,唯独自己村这条通往镇里唯一的乡路千百年来还是红泥路。讨厌的是那些在雨中飞驰的车轮,经过行人身边的那些坑洼,便溅洒一身的泥水。加上红泥本身黏稠,走在路上就像在和面,粘了一鞋泥巴。他马上就有了想牵头修路这个想法,让村子里外出当官的、经商的、工作的、打工的捐钱修路,若是捐款不够,村里的人再每人收一点,这事定可以完成。陈九第一个就想到的是村里在省会当省部级退休了的大干部马威。前段时间陈九也亲自登门拜访人家马大哥,马大哥招待他十分热情,请他吃了饭,吃大肉,喝了点酒,还给了他一万块钱。离别时马威给陈九一百块钱路费,送了两瓶存放在老马家他退休以前别人送给他的“洋河天之蓝”。临别时,马大哥叮嘱陈九,修路捐钱得找村里在外面做大买卖的有钱人家,找当官的就算有钱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捐款!像陈虎陈龙那些企业大腕。
陈九被马威一语惊醒,他立即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兼兄弟陈虎,他在深圳做珠宝生意,虽然二十多年没有联系了,但听说镇里的领导去深圳他都接待得让人舒舒服服。陈九相信,只要找到陈虎,他就可以捐个十万八万的。
陈虎与陈九是在同一个村子长大的。陈虎小学还没念完就到深圳淘金,刚好迎上深圳大开发,听说他带几个混混儿的在还没开发时的深圳画下了几个山岭,几年后山岭就成他的。后来遇上了开发商,那几个山岭被商家征收,赔了他几个亿,陈虎的发家传奇史就这样被村里人教育为下一代的榜样。陈九的村庄几乎与世隔绝,群山连绵,通往外界唯一的路是后人沿着前人走过的悬崖绝壁。平常村民独自来往还算自如,倘若肩膀挑上担子或驮上小孩,走路演变成了死亡游戏。赶上改革开放步伐,山区里的青年劳动力纷纷逃出村子到珠三角求生存,创业成功的青年定居珠三角,成为珠三角永久性居民。村里剩下的劳动力几乎都是中老年人,他们勤劳,纷纷将山坡处女地开垦,种上辣椒。其实种辣椒是当地政府引领老百姓脱贫的一项举措,他们给老百姓带来好的品种,好的技术和好的销路。这种辣椒生长能力强,适应坡地的生长环境。椒苗经过一个多月的疯狂生长,辣椒树开花到结果不到两周,每株辣椒树均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辣椒果,看见就让人喜欢不得。此品种的辣椒长且细,是北方人民最爱吃的那种,因此它能卖个好价钱。结了果的辣椒生长速度十分快,到了可收获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大量辣椒要摘,产量极高,亩产量近万斤。跟过去的辣椒很不一样,过去产量低,每次村民摘下几十斤,经过山路带到城里卖掉,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现在一次就得挑上几百斤甚至上千斤,要从一座山穿越另一座山,走去城里,可不是一件易事。一不小心,往往连人带椒葬身悬崖。
想起前一个月的一天,陈九用家里的那头老黄牛拉上老牛车,车上装着满满一车辣椒,绕过山腰最危险的那段路下坡的时候,老黄牛刹车功能完全失灵,像一匹驰骋的千里马,飞一般往下面冲,任凭陈九挥动双手追着牛屁股拼命往前赶,从没有过的赛跑速度边跑边喊,都无济于事。结果,老黄牛走捷径,直接下去了。陈九蹲在山腰上,十指抓捋头发,怆然泪下。就这件事,更坚定了陈九修路的决心。从此,陈九开始毛遂自荐挑起他为建造硬底化乡道捐款的担子。
陈九到了长途汽车站,买了票上了车。一路上,陈九就想着见到老同学的场面,那多令人激动兴奋呀!他多么渴望能快点见到陈虎。颠簸十多小时的路程,终于到了深圳。
从布吉汽车站到公交车站不到一里,大寒天的,陈九却走出了一身汗。陈九十分慌忙糊里糊涂地在车站里东找西找,还是找不到布吉到罗湖的距离。于是他求救辅警,最后辅警带他到地铁站买好一张地铁票,他告诉陈九,深圳地铁最方便,坐公交堵车。陈九半信半疑糊里糊涂地跟着深圳那些慌慌张张,走路像跑步一样的人们挤上了地铁。地铁上没有座位,陈九用他的双脚踩住了那个蛇鳞袋行李,一只手紧紧搂住那瓦坛子,另一只手握住护手。他第一次看见地铁是在地下跑起来的,地铁速度之快,加上车窗一片漆黑,让他感到它仿佛是一辆开往地狱的车那样恐怖。每到一个站,陈九都会问刚上来的乘客,这是不是到罗湖的车,总共有八个人回答是,他的心才不跳得那么强烈了。这时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把鼻涕也吸进了嘴里。陈九下意识欲往地下吐掉嘴里的鼻涕,大概是他看到了车厢地板太干净,不大好下手。他只好乖乖地把那口鼻涕稳稳地含在嘴里,这是一件不算痛苦却有点难受的事。可他并不知道啥时才能下车,吐也不是,含也不是,于是,陈九干脆把它咽了下去。
下了车,走出了地铁口,陈九终于看见 “罗湖站”三个大字。
陈九带了三斤苹果和一斤葡萄迈开脚步走向陈虎家。陈虎的电话也是出门前在别人那里记下来的。陈九拨通了陈虎的电话“嘟”了一声后赶紧按掉,他老婆说,手机外地漫游打电话很贵,接听免费,叮嘱他打通“嘟”一声就挂掉,让对方打了回来。陈九按照妻子的叮囑重复拨通了六次然后挂断了六次,也没见对方打了回来。他再一次仔细核对电话号码有没有按错,确定准确无误后他用按了一次,听到“嘟”一声后,陈九立即挂掉。等了将近十分钟,手机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许久,手机响起。陈九一听就知道是陈虎的声音。陈虎邀请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上他家喝一杯,那时也到了晚饭的时间。
陈九背着行李和一坛子萝卜干尾随陈虎上了九楼他的家。陈虎说要替他提那坛子,客气几番,陈九不愿意给陈虎提。走上了九楼,陈九气喘吁吁。为了不表现出自己气喘吁吁的样子,他轻声地深深吸一口,然后努力屏住声音慢慢将废气呼出去,心头怦怦加速跳动。
陈九和陈虎刚坐下沙发。陈虎的老婆也进了家门,左右手都提了大小袋子的菜,她是深圳本地人,幼儿园的老师,从小就娇气。
“你死人啊,坐在沙发一动不动,也不过来帮一把?”她骂道。吓到的陈九一跳,马上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正准备过去帮她拎菜,被陈虎叫住了。陈虎迎了上去,抢了老婆的东西拎进了厨房。陈九知道她是在骂陈虎,但总觉得她是连自己也一块骂。陈九心想:“如果是在我们农村家,这种女人我就给她掌嘴,男人说话哪容得女人插嘴?”
陈虎为了在陈九面前证明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他故意提高音量对老婆说:“老婆,我兄弟老远路过来看咱,你赶紧给我们做饭去,让我们好好喝一杯!”
陈虎的老婆一进家门,就看见沙发坐着一个头发蓬乱、一身汗臭的农村人,并且不脱鞋子就直接进了屋里,甚至还把臭脚放了出来,旁边还放着一个复合肥的提包。早上刚拖好的地板,现在弄得一地的泥土和烟灰,还有满屋子腐尸般袜臭味儿。她一肚子的火不知道放哪里撒,现在又叫做饭,她便像个爆炸的氢气球,当头轰了陈虎一顿:“你天天都有兄弟过来,岂不是我天天得给你们做饭去!有客人到我们家你都说是你好兄弟,我不见你有困难的时候有几个好兄弟上门来?要做你自己做!我没有买别人的菜!”
那女人可怕得像头快要吃人的老虎。陈虎一脸尴尬妥协的样子,他生气不是,不生气也不是。其实陈九早已在他们的对话中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同时也依稀知道陈虎在他们家中的位置。陈九也到底是个识趣的人,他故意让陈虎的女人知道所以大声说:
“嫂子你不必客气了,你只管做你们家人的饭,我已经在楼下吃了一个盒饭了,不饿,这坛子的萝卜干是刚刚拔好的萝卜晒好的,新鲜,下粥好。”
陈虎知道陈九肯定没有吃饭,为了解除这个僵局,陈九故意说给那女人听。陈虎不搭理老婆,便拉着陈九到楼下大排档点上几个小菜,开始喝了起来。兄弟多年不见,一起喝了三瓶九江双蒸。
陈九就开口跟陈虎为修路捐款的事说:“老同学,我这次来主要是跟你说——”
陈虎马上打断陈九的话:“我知道,陈龙跟我说了。他捐了五千。”
陈九说:“是的,陈龙捐了五千。”
陈虎说:“陈龙那么有钱也才捐了五千,修那八里路至少也得五十万。”
陈九说:“是的,至少也得五十万。我看你要想想办法,乡亲们都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陈虎答道:“别别别,千万别这样说,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我都是表面风光,实质是个穷光蛋。你看人家陈龙那么有钱。”
陈九听了陈虎这么一说,心凉了一大半,酒气也退去了一半。他知道陈虎怕老婆,小时候,陈虎是一个有抱负的、有主见的、有爱心利索的男孩。那时他家里是村子里最穷的,但他出去以后从不让父母过苦日子,父母去世后,他就很少回村了。万万没有想到,三十多年过去后,陈虎变成这样的一个男人!他一切都在讨好老婆,没有自由。相比之下,陈九感觉自己无比的幸福快乐,虽然自己生活在一个贫穷的乡下,但他有着男人绝对的权威,女人就得听从男人的。而陈虎虽然有钱,却奈何不了一个女人!
陈虎酒气也退得差不多了,对陈九说:“兄弟,你看,我捐钱的数总不能比人家陈龙的多吧!这样别人还以为我势压贤人呢!”
陈九想说服陈虎让他多捐点钱,他一急就说:“这只是道听途说罢了,人家还没有真正说要捐多少呢!陈龙父辈就没有回过村里了,难道你不知道,他虽然有钱,但他远远比不上你富有。再说,他爷爷当年是地主,就是被咱们村里给逼死的,正因为那旧事,他父亲对咱们村没有感情,陈龙对咱们村更没有感情,人家现在祖孙三代从未走过那道呢!可人家还给咱们捐钱,我下一个就准备去找他哩!”
陈虎答道:“那么说,我也二十多年没有走过那道了,以后可以走得就更少,这么说我也可以少捐。这样吧,兄弟你来了,我也不敢让你空着手回去,村里人会怎么论我?我看我还是也捐个五千吧!”
陈九听后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凝重。开始他天真地以为陈虎没有捐个十万八万也有捐个三万五万的,这下子捐了个五千,反差太大了。心情一下掉进了万丈深渊,捐款的事由失望变成了绝望。
正在這个时候,大约是夜太深了,陈虎的老婆穿着睡衣从楼上下来寻人,听见陈虎说捐了五千块钱修路,火气就变得更大了:“你这死人,三更半夜还不回来,你今晚就不用回家睡了!人家陈龙比咱家好个千倍万倍的,人家才捐的五千块,你就爱出风头!要捐你自己捐,别问我要钱!”说完转个身扭着她的蛇腰嘣嘣嘣登楼梯上楼去了。
陈虎最后拿出三千块钱塞给了陈九,另外私底里给了陈九二百块钱的车费,在楼下不远处开了一个便宜的大旅店让陈九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陈九不辞而别。他将陈虎给的三千块修路钱紧紧地套在裤腰袋里,下了车才发现不知道在哪里被扒手割烂了裤腰袋,身上的三千元不翼而飞。陈九闷闷不乐下了车。
回到家里,陈九一脸愁云。为了填上陈虎捐的那三千元修路款,陈九将自家的黄牛卖掉了。
责任编辑: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