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指称之“货”与“X货”族词

顾洁

指称之“货”古已有之，是对人的鄙称，而在当代网络流行语中，能够展现出鲜明突出特质的指称对象都可以称之为“货”，以一种戏谑、调侃的方式来表达亲昵之感。除指人外，“货”还可指称动物乃至物品，指称范围扩大。从古至今，指称之“货”的词汇意义看似有了巨大的变化，但其核心义素“评价性”“判断性”依然保留。“X货”族词是在以“货”进行指称的基础上，通过“X货”词语模不断填入其他词汇、造出新词而逐渐壮大起来的一個语族。填入模槽“X”的词共分为形容词、动词、字母、数字四类，其中形容词占绝大多数。“X货”族词的指称范围由该词整体意义以及社会现实共同作用决定。

词语模是具有新造词语功能的各式各样的框架。这种框架由“模标”和“模槽”两部分构成。模标指词语模中不变的词语。“X货”族词，就是在以“货”进行指称的基础上形成“X货”词语模，以“货”为“模标”将词汇填入空位，不断造出新词而逐渐壮大起来的一个语族。

近几年，在网络以及年轻一代的日常生活交际中，以“货”来进行指称的语言现象大量涌现。例如，人们常常管“这人”叫做“这货”，把热爱美食或者特别能吃的人叫做“吃货”。除了使用率很高的“吃货”外，当代“X货”族流行语，还有“饿货、怂货、二货、水货、low货、蠢货、7货、睡货、傻货、笨货、败家货、萌货”等。但是，以“货”去指称人，绝不是当代社会的创造，而是古已有之的情况。

一、以“货”指人，古已有之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对“货”的解释：①货币；钱。②（名）货物；商品。③（名）指人（骂人的话）。④<书>出卖。⑤（名）姓。从释义③可知，“货”用来指人，是对人的鄙称，如“贱货、骚货、赔钱货”，这些词众所周知是骂人的话，带有强烈的贬义色彩。

通过对北京大学古代汉语语料库（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检索的结果进行分析，笔者得到以下结论。

“贱货”一词在明代的小说中出现，例如：

（1）婆婆道：“不知好歹的贱货！必要打你肯顺随了才住。”陈氏道：“拼得打死，决难从命！”（明《二刻拍案惊奇》卷35）

“骚货”一词在民国小说中出现。例如：

（2）她用手将大窦一指，悄悄地笑骂道：“骚货！谁叫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怕秽了嘴么？”（民国《汉代宫廷艳史》第97回）

“赔钱货”一词在元代就已出现。例如：

（3）[搅筝琶]他怕我是赔钱货，两当一便成合。据着他举将除贼，也消得家缘过活。（元《西厢记》）

“泼货”一词明代就已出现。例如：

（4）行者喝道：“泼货！那走！快快来降！”（明《西游记》第81回）

“泼辣货”一词在清代出现。例如：

（5）尤氏笑道：“……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没见过你这样泼辣货。还叫人家笑话死呢！”（清《红楼梦》第7回）

“贱货、骚货、赔钱货”和“泼货、泼辣货”在古时主要用以指称女性，“贱货、骚货、赔钱货”在古代用来形容不符合封建社会伦理道德的女性形象，“泼货”和“泼辣货”主要用来形容蛮不讲理、凶狠或者精明的女性形象，最典型的即上述所举的《红楼梦》的例子，尤氏称王熙凤为“泼辣货”，而王熙凤是凶狠、精明能干的典型。这些词语通过隐喻的方式以“货”来指称女性，意思是说女性和货物一样通过金钱交易的方式即可得到，这也反映了中国古代女性地位极其低下的社会现实。

“蠢货”一词在明末就已出现。例如：

（6）那田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明《喻世明言》第2卷）

（7）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明《喻世明言》第1卷）

“傻货”一词在清代出现。例如：

（8）那人道：“咱这府里，是天下第一家世家，谁人不知？有你这傻货，没些来由撞了进来，真正笑得煞人！”（清《野叟曝言》第142回）

“笨货”一词在清代出现。例如：

（9）蒋爷说：“聪明帝王，一瞧力大，见他那个人物，也就知道是个笨货。（清《续小五义》第19回）

“吃货”一词最早出现在清代的小说中，它原义是指“只会吃，不擅长动脑筋和想办法的人”，与现在的网络流行语“吃货”的语义指向以及感情色彩都相去甚远。例如：

（10）三太说道：“你真是吃货，叫姑娘追得都喘不上来气儿啦。”（清《三侠剑》第7回）

“蠢货、傻货、笨货”的词义和“吃货”的原意相近，它们都指“不擅长动脑筋和想办法的人”，但是它们与上文所讨论的“贱货、骚货、赔钱货、泼（辣）货”最大的区别在于这些词的指称对象并不局限于女性，如例（6）中的“蠢货”用来指称男性，例（7）指称的是女性，例（10）中的“吃货”指称的是男性等。

综上，“货”指称人的用法古代就有，是对人的鄙称。在这种用法出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指称之“货”不能独立成词，因为在语料库中并没有发现“货”独立成词单独用来指人的例子。从本义“货物”之“货”到用以指称人之“货”，“货”经历了语素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它由词降格为语素，提取了新的派生义素作为构词语素，然后和形容词性语素组合成偏正式的名词，如“贱货、骚货、蠢货、傻货、泼（辣）货、笨货”，当然也有动词性语素，如“吃货”和“赔钱货”。

二、指称之“货”的新义

当代，“货”的意义悄然发生巨大变化，感情色彩也由绝对的贬义向中性甚至褒义的方向发展。人们常常以“吃货”“二货”“这货”“你个货”这些词来指称周围亲近的人乃至动物，通过这种戏谑、调侃的方式来表达亲昵之感。

具体而言，如今什么样的指称对象可以称为“货”，最重要的一点是指称对象要展现出鲜明突出的特质。例如，“吃货”的特质就是爱吃，“怂货”的特质就是胆小怕事，这是在某种场合下激发表现出的特质。当前“货”并不局限于指称人，也可能是展现出鲜明特点的动物，甚至可以是物品。“货”的指称范围大大扩展，充分体现出语言的灵活与生动。例如：

（1）每日一囧：大学里的爆笑二货们一个比一个雷人。（指大学生）

（http：//www.my0538.com/2015/1125/247151.shtml）

（2）指动物：“这货，先从手指头啃起哩！”二大摸到小豹子厚厚的嘴唇，又长又硬的胡须。（指小豹子）（严歌苓《第九个寡妇》第9章）

（3）指物品：为什么这货叫无边框？（指手机）

（http：//tieba.baidu.com/p/1879829033）

從古代以“货”指称表示对人的鄙称，到现在能够鲜明展现出某种特点的人或物都可以称之为“货”，“货”的语义、指称范围和感情色彩都可以说都有了巨大的转变。但是，“货”的旧义和新义仍然有着清晰的关联。

以“货”鄙称人，是对他人的一种贬低，这暗含了对被指称者做出的消极评价。当前人们将能够鲜明展现出一种特点的人或物称之为“货”，实际上不仅是因为人们感知到了被指称者的特质，同样也暗含着人们对拥有这种特质的指称对象的态度和评价。既然是评价和判断，那么就可趋向于正面，也可趋向于负面。试看下面二例：

（4）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严歌苓《第九个寡妇》第4章）

（5）旁边背长枪的人说：“这货是美蒋特务，在村里散布谣言，你往他跟前凑啥凑？”（严歌苓《第九个寡妇》第7章）

例（4）中，《第九个寡妇》中的主人公王葡萄将孙少勇称为“这货”，实际上是蕴含了一种亲昵和怜惜，她的态度和评价是趋向正面的。例（5）中，“这货”指称的是“特务”，在这种语境下可以用“王八蛋”去替代，因此态度和评价是负面的。

综上，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指称之“货”的核心义素“评价性”“判断性”始终都在。当把“人”当作货物的这种蔑称逐渐退去后，“货”的实质更为清晰地展露出来：指称之“货”的核心义素是判断性与评价性。

三、词语模理论视角下的“X货”族词分类

从上述可知，以“货”指称人的现象古已有之，并且已经出现了一定量的“X货”形式的词语。当代网络流行语中也出现了很多“X货”形式的词语，如“饿货、怂货、二货、水货、low货、蠢货、7货、睡货、傻货、败家货”等。无论是古已有之的词还是当代才出现的网络热词，它们都是以“货”进行指称，“货”的核心义素“评价性”“判断性”始终都在，都具备“X货”的形式，因此都应看成“X货”族词。

这种构词机制可以借用李宇明所说的“词语模”理论来加以阐释。词语模是对基式的抽象概括，是语言类推机制的一种表现。基式是一簇词语，这簇词语有两个特点：一是含有共同词语（包括语素）；二是所含的共同词语同其他词语（包括语素）之间的语义关系和语法结构相同或基本相同。现实语用中已经出现了一定量的“X货”基式，人们对这些基式进行抽象概括，提取了“货”作为“模标”，抽绎出一个“X货”形式的开放集合。根据语用的需要，人们将一系列词汇填入模槽“X”中，使得“X货”成为一个能产性极强的词语模。

综合考察“X货”族词，人们可以通过对“X货”前面的修饰成分“X”进行分类从而对“X货”族词进行分类，或者考察“X货”整体的语义变化、感情色彩和指称范围来对“X货”族词进行分类。

（一）以修饰成分“X”的词性进行分类

（1）“X”为形容词，如“饿货、怂货、二货、水货、贱货、骚货、赔钱货、蠢货、傻货、笨货、萌货”等。

（2）“X”为动词，如“吃货、睡货、败家货”等。

（3）“X”为字母，如“low货”。

（4）“X”为数字，如“7货”。

从以上分类可知，填入模槽“X”的词语可分为形容词性、动词性、字母、数字四类，并且形容词性词语占绝大多数。

（二）以词语产生后的语义变化、感情色彩和指称范围进行分类

1.时代赋义产生的新词

例如，“饿货、怂货、二货、水货、low货、7货、睡货、笨货”这些词是为了适应当今社会现实需要而利用词语模造出的新词，它们的意义是全新的。“饿货”指的是容易感到饥饿的指称对象，“怂货”指的是胆小怕事的指称对象，“low货”指的是指土气、不时髦的指称对象，“7货”就是“吃货”的意思，是在粤方言的影响下谐音产生的词，“睡货”指的是把睡觉作为爱好的指称对象。“水货”指的是名不副实的指称对象。

“二货”指的是做出的举动或者言语不合常理的指称对象，其不合常理的举动或者言语取得的效果有正反两个方面。一是趋近褒义，使人觉得惊叹、幽默、傻得可爱甚至是喜欢等，在这种情况下“二货”多用来指称亲近的人（包括自己）或者动物，以此来表达亲昵感。例如：

二货哈士奇的逆袭 伴主人书写浪漫奇缘（新浪图片2015-12-26组图标题）。

（http：//slide.news.sina.com.cn/w/slide_1_2841_93350.html/d/2#p=1）

另外一种则是消极的效果，因指称对象思想上的无知或者是在某种场合下行为的不恰当行为，人们将其指称为“二货”，实际上是一种骂人的话。

2.语义、感情色彩和指称范围发生改变

例如，“吃货”的原意是光吃不擅长思考想办法的人，带有浓厚的贬义色彩，类似于现在所说的“饭桶”。如今的“吃货”指的是热爱、追求美食且能吃，感情色彩为中性甚至趋于褒义，既可以指称人，也可以指称动物。例如：

（1）虽说各类水果随时能买到，但顺应自然，吃在当季，才是吃货准则！（《人民日报》法人微博2015年1月19日发布）（weibo.com/2803301701/C0ild3q8R？from=page_1002062803301701_profile&wvr=6&mod=weibotime&type=comment#_rnd1493110948526）

（2）冬至美食地图，吃货们速速围观！（《人民日报》法人微博2015年12月21日发布）（http：//weibo.com/1772535420/D9szVsHlt？type=comment）

在当前人人说“吃货”的语言环境下，“吃货”的旧义渐趋消亡，新义越来越稳固，甚至有许多人误认为“吃货”是新词，其义即是当代所指之义。

3.语义和感情色彩基本未变但是指称范围扩大

例如，“贱货、骚货、赔钱货、泼货”这四个词都是古时对女性的鄙称。这几个词沿用到现代，其语义和常用法并未消失，但在网络语言中，人们也能看到一些极端的例子，那就是用“贱货、骚货、赔钱货、泼（辣）货”去指称男性甚至是动物，即这些词的指称范围有所扩大。例如：

（1）男朋友这样的赔钱货到底是拿来干嘛用的！（指男性）

（http：//mt.sohu.com/20161209/n475379601.shtml）

（2）回家发现四只小猫少了一只，遍寻不见，难道被榆钱儿这泼货给吃了？虎毒尚不食子，而况猫乎。（指猫）

用“贱货、骚货、赔钱货”去指称男性的用法因其浓重的贬义色彩目前仅存于网络中极个别的发泄性语境中，这种用法的出现和当代社会女性地位上升的社会现实密切相关，也得益于当前宽松自由的网络语言环境。这些用法目前来看并不稳定，例子数量极少且只存在于网络环境。它们究竟是昙花一现还是趋于稳定，这取决于社会现实发展的实际需要，需要时间来证明。

4.语义稳定未发生较大变化，但是指称范围和感情色彩出现变化

例如，“蠢货、笨货、傻货”的词汇意义基本相同，在当代仍然保留了鄙称作为其常用法。但是当代它们的感情色彩出现变化，它们都呈现出由绝对的贬义趋向中性的发展轨迹，指称范围也由仅指人扩展到人和动物。下面就以“蠢货”为例具体讨论。

“蠢货”的原始意义是指“不擅长动脑筋和想办法的人”，语义色彩是绝对的贬义。当前，“蠢货”一词的语义色彩就已悄然发生了由贬义趋向中性的转变，这样的例子常常出现在生活中。例如，当周围的人做了一件傻事让人觉得哭笑不得的时候，人们常常会戏称他们是“蠢货”。人们并不是想借此侮辱他们是笨蛋，而是表达戏谑、调侃，甚至是亲昵。有时，“蠢货”也可以用来形容自己，这是当自己做了一些傻事的时候的一种自嘲或者是对自己的昵称。例如：

（1）总有几个蠢货，是我不能抛弃的朋友。

（https：//tieba.baidu.com/p/2938335643）

（2）感谢爹妈生了我这个热情的蠢货，还有陪伴我，和我一起玩的其他蠢货们。节日快乐！（新浪微博用户盐小碗2015年11月26日发布）

（http：//weibo.com/1862643835/D5CPC9II3？from=page_1005051862643835_profile&wvr=6&mod=weibotime&type=comment#_rnd1493113643627）

综上，当前许多“X货”族词的指称范围都发生扩大，这和社会现实有密切的联系，如女性地位的上升、网络环境相对宽松自由等，但是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指称之“货”的核心义素——評价性和判断性并未限定其指称范围，所以原则上几乎所有的指称之“货”都可以用来指称人或者物。但是，“X货”语族的指称范围同时还会受到前面的修饰成分“X”的影响，例如，人们不会用“饿货”去形容一件工艺品，这是因为工艺品不会产生饿的感觉。也就是说，“饿货”的指称范围不仅受到“货”的影响，也会受到“饿”的影响，“X货”族词的指称范围是在其“X货”整体以及社会现实的共同作用下决定的。

四、结语

指称之“货”古已有之，是对人的鄙称。在当代网络流行语中，能够展现出鲜明突出特质的指称对象都可以称之为“货”，“货”还可以用来指称动物甚至是物品，指称范围有所扩大。

从一开始“货”用以指称表示对人的鄙称，到现在能够鲜明展现出一种特点的人或物都可以称之为“货”，“货”的语义、指称范围和感情色彩有了巨大的转变。但是，“货”的旧义和新义有着清晰的关联，那就是指称之“货”的核心义素评价性、判断性始终都未改变。

“X货”族词是在以“货”进行指称的基础上，通过“X货”词语模不断填入其他词汇、造出新词而逐渐壮大起来的一个语族。填入模槽“X”的词语可分为形容词、动词、字母、数字四类，其中形容词占绝大多数。

（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