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号病房

2017-07-22 21:28杜光辉
飞天 2017年7期
关键词:狗狗妈妈

杜光辉

早上九时,魏继青醒来了。窗外的天阴得很重,云如墨锭,又如生铁块子,一疙瘩摞着一疙瘩,把天压得要坠下来。病房里开着日光灯,灯光白亮清冷,给人苦寒的感觉。魏继青脸对着邻床的胡孝波,看到他正在写东西。一块五合板铺在床上,稿纸铺在五合板上,写得很认真。惨白的灯光照着胡孝波的五官,那是张少年脸,十五六岁,消瘦,苍白,病态的没有血色的苍白,和日光灯发出的光线很吻合。他的头发剃光了,灯光照在脑壳上,泛射出凄惨的亮光。魏继青心里又一阵同情过甚的难受,多好的孩子,怎么也得上这种病?

一个月前,魏继青被查出得了肺癌,还到了晚期,虽然做了手术,效果不理想,现在只能做些化疗类的治疗。他翻了下身子,惊动了正在写东西的胡孝波,停止书写,站起,朝他走来,弯腰问:魏伯伯,需要我做什么?

魏继青和胡孝波同住这间病房十多天了,总能感觉到他的热情,又不好意思麻烦人家,说:不需要做什么,谢谢!

胡孝波说:魏伯伯,您刚做过手术,一时半会下不了床,人不活动血气就不流通,更容易生病。按摩是别人替你锻炼,经常按摩对恢复身体很有好处。他说着,就坐到床边的凳子上,把手伸进被子里头,抓住魏继青的一只手,按摩指头、手掌,又顺着胳膊朝上边延伸。过去,魏继青经常到盲人按摩店按摩。相比之下,胡孝波手上的力度比人家小,对穴位的掌握也不如人家。但他觉得盲人按摩只是在皮肉、骨骼、经络上起作用,胡孝波的按摩更多是在他心理上起作用。那双绵软无力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慰着他的心灵,剔去了心中的愁苦、恐惧、绝望,增加了希望、轻松、欢乐,觉得和这个少年有了非常的亲情,是那种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利益关系的亲情,无私、真诚、坦荡。

胡孝波一边按摩,一边和他聊天:魏老师,您做什么工作?我觉得您不是大学教授就是作家,要不就是研究人员。

魏继青说:我不是这类职业,但经常和这些人打交道。

他们聊了一会儿,魏继青问:你崇拜什么工作,希望以后从事什么职业?

胡孝波说:我最崇拜作家,我的理想就是当作家。我要是把病治好了,就专门写作。魏老师,怎么才能成为作家?

魏继青说:作家其实也不难当,先要写出作品,找到出版单位,把作品出版了,被社会承认了,就是作家了。写的作品多了,影响大了,就是著名作家了。

胡孝波说:我在两年前查出得了白血症,就开始写小说,小说的名字是《我的弟弟我的家》,都写了15万字,再写五万字就写完了。

魏继青说:能不能把写好的部分给我看看?

胡孝波说:魏老师笑话我哩,我写得太差,拿不出手。

魏继青说:当作家就必须发表作品。作品不管写的好坏,就像媳妇迟早要见婆婆一样。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发表,让你早日成为作家!

胡孝波说:魏老师说笑话哩,你不是编辑,也不是编辑的领导,怎么能帮我发表小说?

魏继青看着胡孝波笑,笑得意味深长。

魏继青的夫人李真甄说:孝波,魏老师就是编辑,很多著名作家的书都是他编的!

胡孝波惊奇,停下按摩,问:魏伯伯,阿姨说的可是真的?

魏继青说:是真的,我编了很多知名作家的书,和他们的关系都很好!

胡孝波苦笑,说:魏伯伯,你是大编辑,编的都是著名作家的书。我连作家的边都没沾上,咋敢让你编我的书?再说,我初二就生病了,再没好好上学,很多地方写得文理都不通,连我都觉得太差。

魏继青说:很多名家写的第一部作品,不一定比你写的好,很多还不如你。我是编辑,编辑就是把作者写得不好的地方修改成好的呈现给读者。生命留给我们的时间不是很多了,你抓紧时间把小说写完,我抓紧时间把小说编完,我们争取在这个世界谢幕的时候,把它出版了!

胡孝波觉得一股希望的浪潮腾升到大脑,又从大脑传输到全身,全身都充满希望。希望的浪涌过去了,仔细一想,又有了忧愁,说:魏伯伯,你还是不要编我的书了,我听很多人说,现在出书要给出版社掏钱。我看病把家里的钱花光了,还借了不少钱,没有钱给出版社。

魏继青说:你只管把小说写出来,出版的事情由我负责。

胡孝波心里涌出一阵感动,说:魏伯伯,你帮我编辑小说,还帮我出版小说,我以后天天给你按摩!

魏继青说:你也是病人,怎么能耗费力气给我按摩?

胡孝波说:我的病只要不发作,和好人一样。你给我帮了那么大的忙,我能报答你什么?只有给你按摩,才能尽一点心意。

魏继青還是觉得让他给自己按摩非常不妥当,自己答应给他编辑书稿,帮他出版,是对他的同情,没有丝毫的功利性。如果以此在这个少年那里获得利益,就亵渎了自己的感情,会让人对自己的品质产生看法。

胡孝波非要给他按摩,说:我没别的办法报答你,只有给你按摩了心理就平衡。别人对自己有恩情,不去报答,心里会歉疚,会难受。

魏继青只好让他给自己按摩。胡孝波给他按摩的时候,他心里就腾涌出一阵一阵感动,感激的波浪淹没了他的精神和肉体,精神和肉体都觉得清爽。这时,他确实感觉不到身体的不适,像是回到了20多岁的时候,生机旺盛得在身体里存不下,滋滋地朝出冒。

按摩过后,魏继青开始阅读胡孝波的《我的弟弟我的家》。一个初中二年级学生写的小说,无论词汇量的掌握、语言的运用,还是故事情节的设计、人物的把握,确实都存在很多问题,很多地方需要逐字逐句的修改,有些地方需要他重新写作。但是,胡孝波小说里描写的一家人的命运波澜,这家人对一只叫弟弟的狗的感情,狗对这家人的忠诚、聪明,这些文字又击打着他的灵魂,使他的情感世界不时泛出阵阵波涛,引出很多思考和感慨。如果作者的文字功底再好一些,生活阅历再丰富一些,对哲理的思考再深刻一些,绝对是一部好小说。这些,让现在的胡孝波修改,实在难为他,只有自己亲自操刀。于是,他靠着床背,把木板放在被子上,再把稿纸放在木板上,一边阅读一边修改。

坡坡有个不富足但十分幸福的家,爸爸是货车司机,常年给人家运输物资。妈妈在家做家务,有时也跟爸爸一块出车。11岁的坡坡是小学五年级学生。大年三十,爸爸中午就收车回家了,妈妈早早就包好了饺子,准备好了爸爸喝的酒吃的菜,还把熬年夜的瓜子、核桃、水果糖、水果都摆在茶几上了,忙活着炒菜。爸爸坐在沙发上,抽着香烟,嗑着瓜子,享受着一年难得的清闲。

坡坡钻进自己的房子,阅读杰克·伦敦的小说《荒野的呼唤》,看得入了迷。他非常同情巴克的多舛命运,敬佩巴克的勇敢和凶猛,更感激那个叫桑顿的好心人救了巴克,巴克报答了桑顿,给桑顿挣下了一大笔钱。最终,在桑顿遇难之后,巴克听到来自森林深处的狼的呼唤,巴克随着呼唤,投进了森林的怀抱,回归到祖先的狼伍——

房子外边,人们开始燃放爆竹,不时有鞭炮炸响。窗户外的天空上,盛开着一朵一朵的礼花,把漆黑的天幕装扮成缤纷的空中花园。房门窗户的缝隙里,透进爆竹爆炸后的硝烟气息,蕴含着浓稠的过年气氛,进入人的肺叶,刺激出温馨的情感。

坡坡看了两个多小时书,觉得累了,就揉着眼睛,朝屋外跑去。妈妈追着他的屁股喊:早点回来,马上就吃年饭啦!他头都没回地答应了一声,就窜出房门,刚跑到小区外边,就听见一阵吱吱的叫声,声音很小、很细,很容易被鞭炮的爆炸声湮没。坡坡停下脚步,看到从垃圾桶旁边跑来一只小动物,毛茸茸肥嘟嘟的,像个排球朝他滚过来。坡坡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了两步。它跑到他跟前,两只前爪抱住他的鞋子,更着急地叫。坡坡看出是只小狗,蹲下身子,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它的脑袋。它对着他的手,舔了好几下,还不停地叫。坡坡心里猛然泛生出强烈的同情、怜悯,这么弱小的狗狗,估计出生才一个月,它是贪玩离开了妈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还是被主人抛弃了?这么冷的冬夜里,又没有食物,它肯定会被冻死饿死,这么小就被冻死饿死,多么悲惨可怜!

坡坡又在它脑袋上抚摸了一下,它又亲舔了坡坡的手。坡坡觉得它在报答他的抚摸,似乎还在乞求他把它带回去,让它有个家,受到主人的呵护,不要再流浪了。坡坡没有犹豫就解开大衣,把狗狗抱在怀里。他立即感觉到,狗狗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簌簌发抖。他心里又琢磨,它是被冻得发抖,饿得发抖,还是吓得发抖?他用大衣把它包严,让它贴着自己的胸脯,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它的身体。同时,他又感觉到贴着他胸脯的小家伙,身上有种暖暖的东西传输到他的胸脯上,使他也感到温暖。他又抚摸它的脑袋,感觉它的毛很细润、很柔软,精神和肉体都萌生出从未有过的亲情、享受,一边抚摸一边说:狗狗,不要怕,我把你带回去,你就有了家,不再挨饿受冻——

狗狗不再发抖了,还把脑袋朝它怀里钻,一拱一拱,一直钻到他胳肢窝里,或许它觉得那里更暖和,更安全。

坡坡把狗狗抱回家了,爸爸还在抽烟,问:从哪里搞来这么个小家伙?

坡坡把狗狗放在地上,狗狗就朝着爸爸跑去,像绒绒球的滚动,跑到他跟前,还是用两只前爪抱住爸爸的鞋子,还是吱吱地叫。爸爸也被狗狗的神态感动了,在烟灰缸里压灭烟头,在它的脑袋上抚摸了一下,它又趁机在他的手上舔了一下。爸爸笑了,说:这只狗通人性,乖,聪明!

妈妈跑过来了,手里还拿着锅铲子,瞥了一眼狗狗,说:脏死了,笨土狗,我忙活了几天才把房子打扫干净,快扔出去,从哪里拣的送回哪里!

坡坡急忙说:这么小的狗狗,还不会找食吃,扔出去会饿死。人都在过年,它也应该过年。我们不收留它,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会冻死在啥地方,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多可怜!

狗狗睁着圆圆亮亮的眼睛,看着妈妈,还发出吱吱的细叫,像是哀求妈妈不要把它扔出去。

妈妈看着狗狗,半晌没有说话。坡坡感觉妈妈在思考,留下这只狗狗好还是扔出去好?

狗狗还在吱吱地乞求,坡坡又恳求:妈妈,留下它吧,它出生到现在估计才一个月,还是个婴儿,书上都写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狗狗尽管不是人,也是条生命。咱家救了它的命,胜造不了七级浮屠,也能胜造五级浮屠。

妈妈这才说:等我把菜炒过了,给它洗个澡,说不定身上都有虱子。

坡坡急忙说:我给它洗!说完就把它抱到卫生间,用洗发香波给它洗了好几遍,忙活了20多分钟,才把它洗干净。又用妈妈的电吹风把它吹干。担心妈妈不让使用她的电吹风,主动给妈妈解释:太冷了,要是不给它吹干,会感冒生病的。

狗狗变漂亮了,全身的毛蓬松顺溜,更柔软,抚摸在上边更舒服。爸爸把它抱在膝盖上,看了半晌,说:这是只什么品种的狗,我都看不出来?

妈妈把菜炒完了,在餐桌上摆好,也跑过来看,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狗,说:肯定是只土狗,要是值钱的名贵狗,谁舍得扔了?

坡坡从爸爸膝盖上抱过狗狗,用鼻子碰它的鼻子,鼻尖上就有了湿润的感觉,这种感觉渗进皮肉,又一次激发出同情怜悯的情感,还有浓湿的亲情,说:咱们不管它是什么品种的狗,也不管它值钱不值钱,都要好好养活它。从现在起,它就是咱家的一口人。它就是值钱,我们也不能把它卖了,不值钱,我们也不能把它抛弃了。

爸爸看坡坡,又看狗狗,说: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咱们叫它也方便!

妈妈说:坡坡把它拣回来的,就让坡坡给它起个名字。

坡坡思考了五六分钟,说:我没有弟弟妹妹,这是只小公狗,就叫它弟弟吧?

妈妈笑了,说:你把它叫弟弟,你就成了狗,我是你的妈妈,也成了它的妈妈,就成了狗妈妈,你爸爸也成了狗爸爸,咱们一家都成狗了!

爸爸也笑,說:坡坡愿意叫它弟弟,就叫它弟弟。现在很多人家都把狗看成自己家的人口。那天我给宠物医院拉货,有个女人抱着一只狗狗去看病,哭着说:我的儿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就不活了,陪着俺儿一块走了呀!我觉得,就是她亲生儿子有病她都不一定会哭得这么伤心!

妈妈说:这女人有病!

坡坡说:这是爱心。

弟弟看着饭桌上的肉菜,馋得圆睁着眼睛,又发出吱吱的叫声。

坡坡摸着它的脑袋,给爸爸妈妈说:弟弟饿了,我是在一个垃圾桶跟前发现它的,估计它在垃圾里寻吃的。

爸爸说:你给它喂块肉,狗的前身是狼,狼是吃肉的东西,别的东西狗都不喜欢吃,就喜欢吃肉。

坡坡夹了一块羊肉,放在手心,送到弟弟嘴边,弟弟一口就吞下去,瞬间就咽进肚子。坡坡又夹起一块肉,又放到手心,弟弟又是一口就吞下去。坡坡连着给弟弟喂了三四块羊肉,又夹起一块红烧猪肉,放在手心,弟弟还是一口就吞下去,吃相很贪,真像饿极了。他担心妈妈嫌自己给弟弟喂得多了,就主动给妈妈解释:弟弟可能被抛弃的时间长了,多少天没吃东西,才这么贪吃。

妈妈说:你想给它喂就给它喂,给我说那么多干啥?我这些菜都是给你们爷俩做的,你喂了狗自己就别吃。

坡坡说:只要弟弟不饿肚子,我不吃肉也没关系!

爸爸夹了一块肉,说:狗不知饥饱,这么小的狗,要是在母狗跟前,还要吃奶哩。就是喂它吃肉,也不能喂得太多,会胀出病的!

坡坡这才停止给弟弟喂肉,抚摸了一下弟弟的脑袋,说:不能再给你喂了,要是吃出病就麻烦了!

……

魏继青一边看,一边修改文字。这些文字和他过去编辑的作品相比,确实不老道、不精炼,有的地方还有疙瘩,达不到发表的要求,需要他捋顺。但是,他阅读这些文字,像是倾听一个少年真情嫩稚的诉说,尽管结结巴巴,但字里行间都充溢着爱,洋溢着真情,人对动物的爱,家里浓郁的亲情,动物对人的亲情,这种情感击打着他的灵魂,为坡坡这个少年的善良感动,为坡坡一家的亲情温馨感动。

李真甄端着开水走过来,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说:继青,你都看了一个多小时,该休息一会了。

魏继青这才觉得脑袋有点昏了,身上没了力气,胸部又有了憋闷,确实是看稿子的时间太长了,就放下稿子。

李真甄走过去,拿过稿子和木板,放到床头柜下边,又把枕头从魏继青背后拿出来,摆好,让他躺下,说:这么长的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看完的,慢慢看,就当消遣,不要劳累。她太了解当了一辈子编辑的丈夫,几十年里天天看稿子,看过的稿子能拉几卡车。再好的稿子看起来都是负担,况且还是一个16岁少年的习作。

到了十点钟,阳光从窗户透进房子,给病房带来几缕金灿,金灿里蕴含着浓稠的暖意。胡孝波停止了写作,站起身子,伸了一下懒腰,长舒口气,把稿子和铺在床上的木板收拾好,放到床头柜下边,走到魏继青床边,小声问李真甄:魏老师睡着了?

李真甄说:刚才一直在看你的稿子,刚睡着!

胡孝波心里又涌出过意不去的情愫,看魏继青的眼里就多了崇敬,说:你给魏老师说说,不要劳累了,我的稿子能看多少看多少,不要为难。魏老师得了那么严重的病,还为我看稿子——他说着,一阵冲动涌出,眼里又有了泪翳。

李真甄也擦了下眼睛,说:孝波也不要过意不去,魏老师一辈子就是这样,答应人的事情,肯定给人家做好,绝不食言!

胡孝波也擦了下眼睛,说:我很担心魏老师的身体,魏老师要是为了编我的书,累出个三长两短来,我一辈子都会愧疚!

李真甄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时间,说:十点到了,你每天这个时候要出去办事哩!

胡孝波也掏出手机,看了时间,说:都过了三分钟,弟弟一定等急了!说着,拿起挎包就朝门外跑去。

李真甄望着他跑去的背影,心里有了狐疑:没听说他有个弟弟,今天怎么突然出来个弟弟?而且,自魏继青住进这个病房十多天里,怎么没见到他的妈妈和亲人来看他,难道他是孤儿?而且,他很少用手机和别人联系,一天最多发两三个信息。这时,她想起卫生纸没有了,魏继青起床后要解手,又见魏继青睡得很沉,估计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就拿起挎包,匆匆朝医院外边走去,医院大门外边有个小卖部。李真甄刚走出医院大门,就被看到的一幕震惊了。胡孝波蹲在一只狗狗的旁边,狗背上搭着一个链甲,链甲两边都有口袋。胡孝波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饭盒,朝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走去。狗狗跟在他后边,低着头默默地走着,也怀着满肚子的忧愁和郁闷。

胡孝波走到树下边,坐在树根上,狗狗蹲在他面前,耷拉着舌头看着他。他打开饭盒,夹出一块肉,放到地上,对狗狗说:弟弟快吃,你跑那么远的路给我送饭,辛苦了!狗狗看了他一眼,嘴巴一张,把肉吃进嘴里。胡孝波吃了两口饭,又夹出一块肉,叫了一声:弟弟!就把肉朝空中一扔,狗狗猛地一跳,在空中就把肉吞进嘴里。就这样,胡孝波吃一部分,狗狗吃一部分,一会儿就把饭盒里的饭菜吃完了。胡孝波走到旁边的卫生间,狗狗也跟着走进卫生间。胡孝波把饭盒洗了,走出卫生间,还把饭盒在空中甩了几下,把里面的水甩干净,放进狗狗背上的链甲里,在狗狗的脑袋上拍了一下,说:回去吧,不要在路上停,过马路时小心汽车!

狗狗舔了一下他的手,朝回去的路上跑去。

胡孝波站在那里,看著狗狗离去了。狗狗跑出去几十米,就停下身子,转过头看他。他就对着狗狗摆手,还喊:快回去,不要在路上停,小心汽车!

狗狗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过身子,又朝回跑去。跑出去了十几米,又停下脚步,转过身子,朝着胡孝波遥望。

胡孝波还站在那里,还看着狗狗,还对它摆手,喊:快回去,路上不要停,过马路小心汽车!直到狗狗跑得看不到影影了,他才转过身子,朝医院走去。

李真甄急忙朝旁边的小卖部钻去,没让胡孝波看见自己。李真甄钻进小卖部后,没有马上买东西,还在琢磨胡孝波家里到底有没有亲人?如果有亲人,怎么不到医院看望他?如果没亲人,谁给他做饭、给他交医疗费、给他生活费?

下午两点多钟,太阳非常好,天上没有一点阴云,阳光照在大地上,给人间带来温暖的气息。这是个没有雾霾、没有沙尘暴的天气,空气干净得像用太平洋的水清洗了一遍,只有阳光没有冷风又没有雾霾没有沙尘暴的天气,真是难得,真要好好享受。

胡孝波停止了写作,把木板和稿纸收拾了,走到魏继青跟前,见他还在看自己的小说,就给李真甄说:阿姨,今天的天气太好了,一冬都没遇到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带着魏老师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活动一下身体,对恢复健康肯定有好处。

李真甄问魏继青:孝波想让你出去晒晒太阳,活动一下身体,去吗?

魏继青说: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放弃享受真是浪费。咱们听孝波的,出去活动一下身体!

胡孝波和李真甄把魏继青搀扶起来,照顾他穿上鞋子,又要搀扶他走路。魏继青说:你们不要搀我,我自己能走。自手术之后,他觉得身体一天一天恢复起来,体力一天一天增长着,心情也一天一天好转。医生都说了,癌症是慢性病,控制得好了,表现和正常人一样。

魏继青夫妇和胡孝波走出住院大楼,走进花园。早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暖地舒服,他们不由得眯了下眼睛。胡孝波还展展地伸了下胳膊,魏继青也不由得鼓了下胸脯。风不大,微微地吹,风里含有暖暖的气息,吹在他们身上,不再有冬天里的寒冽了。他们把脸对着风吹来的方向,微风吹在脸上,像柔软的手在脸上抚摸。胡孝波充满惬意地说:阳光真好,风也真好!

花园里的空气比病房里的空气清爽多了,吸进肺叶,有种清凉爽快的感觉,全身都充满生机。凳子上,坐着病人和陪护他们的亲人。小径上,也活动着病人和陪护他们的亲人。魏继青、李真甄、胡孝波都能看出,这些病人和自己一样,多么贪婪美好的阳光、贪婪美好的春风、贪婪美好的生命,他们在抓紧一切时间,享受生命,享受生活,享受大自然的馈赠。

他们在花园里活动了20多分钟,李真甄问魏继青:累不累?医生交代了,你不能累了。

魏继青做了一个扩胸运动,兴致极高地说:不累,再活动一会儿。说完,又望着一树盛开的繁花,全是雪白的花朵,花的芬芳随风进入鼻孔,心肺里就有了清香和舒适。他走近满树的花朵,用力吸了下鼻子,吸进更浓郁的香气,感慨地说:真没想到,这个季节就有花开了,还开得这么繁茂!这是什么树?

李真甄也站在树跟前,也吸了下鼻子,说:可能是梨树,我记得小时候唱的一首歌里,正月梨花正当艳,证明梨树是这个季节开花的。

魏继青说:一年四季都有花开,过去忙工作、忙生计、忙挣钱,没带你四处走走,看看各地的花儿,比如说洛阳的牡丹、日本富士山的樱花、成都龙泉驿的桃花。如果上苍再给我一次生命,我除了工作之外,还要好好享受生活,带上你到处旅游,看看大自然给予我们的美景。

李真甄说:医生都说了,肺癌是慢性病,等你的伤口愈合了,就可以出院了。我们开上车,到全国各地旅游……

胡孝波也走到梨树跟前,也看着满树的花朵,也一下一下地吸着鼻子,也感慨地长吁短叹。

魏继青走到他跟前,问:孝波,你的病好了后,做些什么呢?

胡孝波说:我妈妈开了间小卖部,我要是病好了,就替我妈妈照看小卖部。掙到钱了,把我家卖的房子再买回来,让我妈妈好好享受。我照看小卖部的时候,有人来就卖货,没人来就写作,写完一部,再写一部,先当上作家,再当著名作家。我看有篇文章说,当作家就像天色破晓那样是个不易察觉的过程。东天有了一抹亮色,亮色一丝一丝地朝着中天扩洇,眼睛看不出来,但能感觉出来,最后天色大亮了,直到阳光灿烂。作家开始时没有名气,写出了作品就像黎明的天空有了亮色,作品越来越多,知名度就越来越大,最后像中午的太阳,辉煌灿烂。旅游对我来说,是件可望不可及的事情。说完,又对魏继青说:我有个感悟,不知道该不该在你面前说?

魏继青说:说呀,我一直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他说着,走到一个长木椅跟前,在中间坐下。李真甄坐在他的左边,胡孝波坐在他的右边,他又给胡孝波说:你现在就说,咱们就坐在这里,空气好,有阳光,不急着回病房。

胡孝波说:我觉得人的生命不属于自己,生命里蕴含着很多责任,对亲人的责任、对单位的责任、对自己的责任。一个生命一旦凋谢,作为这个生命的主人,他不能继续完成属于自己的工作和责任,同时还给亲人带来痛苦、给同事带来痛苦、给朋友带来痛苦。好好地保护自己的生命,就是对亲人对同事对朋友的负责——

魏继青震惊了,他真没有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有如此成熟如此富有哲理的思考,不由得伸出右手,抓住他的左手,说:你说得很对,你的思维很成熟,成熟得和你的年龄不相称。

胡孝波说:我原来没有这些思考,自从家庭出了变故之后,尤其我得上这种病之后,就开始思考这类问题。世界上的很多问题,人生的很多问题,没有被逼到绝境上,不可能产生出真正的思考。

魏继青想询问胡孝波:你家到底出现了什么变故?但是,话到了嘴边,又没有说出来。不管怎么说,打探别人隐私不是君子所为。身边这个少年,本性坦荡,如果他觉得可以告诉自己,就会主动告诉自己,没必要请人家告诉自己。

他们在花园里呆了40多分钟才回到房间。胡孝波继续创作,魏继青继续修改胡孝波的小说,接着上次阅读的地方读起来——

这个寒假,坡坡感冒得非常严重,成天咳嗽、发烧、流鼻涕,浑身无力。医生一再嘱咐,不能劳累,不要做作业,不要看书学习,多喝开水多睡觉。坡坡就整天坐在电视机前,百般无聊地看电视。他看电视的时候,就把弟弟抱在怀里,让弟弟肚皮朝上地躺在自己的两个大腿之间。弟弟的肚子很大,圆鼓鼓的,还没长多少毛,他的手可以直接抚摸到它的肚皮上,肉乎乎的,很舒服。

弟弟见坡坡喜欢抚摸它的肚皮,就举起四条腿,有意露出肚皮让坡坡摸,眼睛不眨地看着坡坡,满是感激讨好的神气。坡坡看着竭力讨好自己、努力保持四蹄朝天的姿势、承受自己抚摸的弟弟,心里就有了对弟弟的感激。

白天,爸爸妈妈都有自己的事情,家里就剩下坡坡和弟弟。为了省电,妈妈交代白天尽量不要开空调,世上什么都好挣,就是钱不好挣,能节省一点是一点。坡坡把弟弟放在大腿上,大腿上就有了暖和。坡坡把弟弟抱在怀里,胸脯上就有了暖和。弟弟像个暖水袋,挨着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暖和。很多时候,坡坡把脸贴在弟弟的脑袋上,脸上也有了暖和的感觉,还有种亲亲的情感,从弟弟的绒毛上传递到他的脸腮,又通过脸腮表皮的神经传输到大脑,再输送到全身的器官细胞里,精神和肉体都感到温馨。有时候,坡坡看着弟弟琢磨,要是没有弟弟,自己感冒了,一个人囚在家里,一呆就是十多天,该是多么无聊、多么难受。

爸爸有时候跑长途,妈妈要跟着爸爸跑车,夜里就坡坡和弟弟在家。家里没有大人,再舍不得开空调,特别冷。睡觉的时候,弟弟就钻进坡坡的被窝里,把身子缩成一团,偎依在坡坡的怀里。坡坡像抱了个暖水袋,被窝里都充满温馨。弟弟非常懂事,坡坡睡觉的时候,它不发出一点声息,把呼吸的声音减轻到最低程度。天亮时,坡坡要是没有睡醒,它就悄悄地钻出被窝,从门槛下边的小洞钻出去,解手以后,再从门槛下边的小洞钻进来。再不朝坡坡的被窝里钻了,它知道自己出去解手,弄脏了蹄爪,再钻主人的被窝不卫生。

爸爸和妈妈走了一个多礼拜,终于回来了。弟弟看到爸爸妈妈开门进来,立即跑过去,抱着爸爸的腿,欢欢地扭屁股摇尾巴。爸爸在它脑袋上抚摸,它又亲舔爸爸的手。它给爸爸献过殷勤,又跑到妈妈跟前,还是抱着妈妈的腿,还是拼命摇动尾巴,摇出了见到主人的欢喜和对主人的盼望。妈妈没有抚摸弟弟的脑袋,只是看了它一眼,叹了口气,就走进屋子,放下手里的东西,开始打扫卫生。她和爸爸出车一个礼拜,家里就孝波和弟弟,脏得一塌糊涂。

坡坡放学回来,妈妈把卫生也打扫完了,还给他做好了饭菜。一家人吃过饭,爸爸妈妈还有坡坡,就坐在沙发上,爸爸还是一口连着一口地抽烟,妈妈从挎包里拿出账本,铺在茶几上算账,算了20多分钟,给爸爸说:跑了一个多礼拜,才净赚不到2000块钱,照这样下去,钱越来越难挣了。咱幸好没有雇帮手,要是雇了帮手,一分钱都赚不了。

爸爸停下抽烟,说:油价猛涨,过路费越收越多,旅馆费、停车费、伙食费都在涨,就是运费不涨,咋能赚钱?我听人说,好多车主都赔钱,跑得越多越赔。

妈妈一边收拾账本一边说:我也听人说,很多车主都把车卖了,转行干别的生意了。

爸爸说:我也想转行干别的,跑运输太累,危险性太大,谁跑一辈子车没一点事故?年龄也大了,身子都受不了。就是咱只会开车,干别的没手艺。我把啥事都考虑了,世上三百六十行,咱能干的只有开车这一行!

妈妈说:咱挣不来钱,就节省,以后不管冬夏,都不要开空调,空调可费电了。

爸爸苦笑,说:那能省多大一点钱?

妈妈说:能省一点是一点,挣不来再浪费,日子咋过?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爸爸就拿起空调的控制板,把空调关了。

坡坡听着爸爸妈妈的话,心里也沉沉的,像堵了什么东西,说:我以后不吃早饭了,把吃早饭的钱省下来!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他都要在上学的路上买早饭吃。

妈妈说:不行,不吃早饭咋行?你功课那么重,现在把身体搞垮了,以后怎么办?

这时候,弟弟就老老实实蹲在坡坡脚前,仰着脑袋,睁大眼睛看着主人,好像听明白了主人的话,眼睛里也透出郁闷忧愁。

放暑假了,坡坡要到外婆家住一个假期,到外婆家需要坐火車,不能带弟弟一块去。坡坡临走那天,抱着已经快长成成年狗的弟弟的脖子,在它鼻子上亲了一下,给它交代:在家好好呆着,不要乱跑,小心狗贩子把你抓跑了,抓跑了就把你送到火锅店了,你就活不成了。

弟弟就看着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充满灵气,还给他摇尾巴、扭腰。坡坡觉得弟弟摇动的是忠诚的旗帜,心里更充满对弟弟的喜爱,更用力搂着它的脖子,又在它鼻子上亲了一下。

坡坡到外婆家的第三天,妈妈又要跟着爸爸出车了,就把弟弟寄养到坡坡的同学家。第四天,坡坡的同学给坡坡打电话,说弟弟自到了他家后,不吃不喝,趴在地上,不停地哭,眼角下边的泪水有两寸多长,就没有干过。

坡坡问同学:是不是它吃不惯你喂的东西?

同学说:我喂它的是家里做的米饭、肉菜,我还把自己碗里的肉挑给它,它都不吃。

坡坡思考了一会儿,说:你给它买些牛奶、蛋糕,看它吃不吃?

一个小时后,同学又给他打来电话,说:我买了一包鲜牛奶、一包酸奶、一块蛋糕,还有一只鸡腿,弟弟看都不看,我把这些东西送到它嘴边,它把头扭过去,就是不吃,还是不停地哭。

坡坡着急了,说:这咋办呢?我不能回去,爸爸妈妈又不在家。我想想办法,一会儿给你打电话。他琢磨了一会儿,脑子突然一灵性,又给同学打电话:你把手机放到弟弟的耳朵上,我直接给弟弟说话。

同学把手机放到弟弟耳朵上了,坡坡说话了:弟弟,我现在外婆家,不能接你回家。你要听同学的话,不要调皮,还要好好吃东西,我过几天就回去接你!

弟弟听到坡坡的声音,立即站起来,还把脑袋侧起来听,喉咙里还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给坡坡诉说,你千万不要抛弃我,快点接我回家!

坡坡接着说:你一定要好好吃东西!你要是饿死了,我去哪里接你回家?

坡坡给弟弟讲了三四分钟才收线,五六分钟后,同学打来电话,弟弟把喂它的东西全吃完了,连滴在地上的酸奶都舔得干干净净,还感慨地给坡坡说:弟弟真是只忠义的狗狗,主人离开它就绝食!

一个多星期后,爸爸妈妈出车回家,把弟弟接回去了。

坡坡从外婆家回来。刚走进家门,弟弟就扑上来,它已经长成成年狗了,把爪子搭在他肩上,舌头在他脸上连续地舔,喉咙还发出呜咽的声音,像是给坡坡倾诉:你一走就是那么长时间,想死我了!弟弟跟坡坡闹了一阵,从坡坡肩上放下爪子,又跑到鞋柜跟前,叼来拖鞋,放在坡坡脚前。

爸爸挣的钱越来越少了,妈妈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节省了。夏天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房里像架在炉火上的蒸笼,闷热得人呼吸都困难。隔壁人家都开着空调,享受空调带来的凉爽。坡坡家里只开着电风扇,电风扇的质量不好,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爸爸就跟妈妈开玩笑,你把大货车开到家里来了。

妈妈叹气,说:我也想开空调,谁都知道开了空调凉快。可咱还要过日子,在这上头浪费了,紧要的事情就办不了。

客厅比卧室凉快,坡坡就在客厅铺了张席子,睡在地上。坐了十多个小时火车,他倒下就睡着了。

全家人都睡着了,一个多月没见到坡坡的弟弟还不睡觉,激动地围着坡坡转圈,转了一圈,又转一圈,转了一个小时又转一个小时,转累了,就站在坡坡身边,低着头看坡坡,眼睛里盈满亲亲的感情。

后半夜,妈妈从卧室出来上卫生间,看到弟弟围着坡坡转圈,又看到弟弟站在坡坡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坡坡,心里有了惊奇,更多的是感动:多重情义的狗狗,弟弟对坡坡的感情,比人都贴近亲切!

第二天吃早饭时,妈妈给爸爸说了弟弟夜间的表现,爸爸抱着弟弟的脑袋。弟弟趁机在爸爸的身上偎依了一下,爸爸说:狗是世界上最忠诚的动物,现在的人张嘴就是朋友,闭口就是兄弟,心里却一个算计一个。只有狗,对人的感情到死都不会改变!很多狗,主人去世后自己就绝食,活活把自己饿死,也要陪主人到那个世界!

妈妈也在弟弟脑袋上抚摸,弟弟也趁机在她身上偎依,妈妈更有了感动,给坡坡说:弟弟真是只好狗,咱家把它养下了,就好好待它,不要让它受了委屈!

坡坡给弟弟掰了一块馒头,说:这个还用你说?我把它当亲兄弟看哩。就是亲兄弟都不一定有它亲,我就是受一百份委屈,也不会让它受一丝委屈!

魏继青又做了化疗,他做过化疗后就呈现半昏迷状态。别的病房的病友说,化疗可伤人了。人身上有癌细胞,也有好细胞。癌细胞是毒草,损害人的生命。好细胞像庄稼,滋养人的生命。化疗是割草机,不管毒草还是庄稼,全部割掉。好多癌症病人最后死亡的时候,不是癌细胞把人折磨死的,而是化疗把身体搞垮后,衰竭死亡的。

魏继青躺在床上打吊针,李真甄哪里都不敢去,坐在床边守护。胡孝波也停下写作,搬凳子坐在魏继青的另一边,陪着李真甄守护。半下午时,李真甄给胡孝波说:我去趟卫生间。胡孝波说:阿姨放心去吧,我在这儿守着!李真甄剛离开,魏继青醒来了,睁开眼睛,胳膊还动了一下。胡孝波高兴地问:魏老师,你睡醒了?要不要小便?输了那么多药水,肯定要排出去!胡孝波这么一说,魏继青马上觉得小肚子剧胀,膀胱像个储水过量的水库,将要憋爆,再不泄洪就会冲破闸门大坝,造成严重后果。但李真甄不在身边,自己自理不了,这事情又不好意思让别人帮忙,脸上就有了为难的表情。

胡孝波再没说话,把手伸进被子里,帮他褪下裤头,又从床下拿出尿壶,塞进被子,用手捏住蔫软的自来水龙头,塞进尿壶里。魏继青感觉那只手多么柔软,还有点冰凉,刺激得他心底又激荡起感激的波澜,多好的孩子,自己一定加快审读的速度,争取在两个人都没有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把书出版了。胡孝波把尿壶从被窝里取出来的时候,李真甄回来了,急忙跑到跟前,要抢胡孝波手里的尿壶,过意不去地说:孝波快把尿壶给我,怎么能让你做这事情!胡孝波把身子一趔,躲过她的手,说:阿姨不要再沾手了!说着就快步走出病房。几分钟后,他回到病房,把尿壶放到床下边,给李真甄说:阿姨,我把尿壶洗了四遍,没有一点味道了才拿回来!

下午六点多钟,胡孝波觉得头疼得厉害,发起了高烧,身上的骨头像被剔去了,软得没有一丝力气,神志还一阵一阵昏迷,他知道自己要犯病了。他看了一眼魏继青,魏继青还在修改自己的小说,心里又有了感慨和感激,真是说话算话的人,自己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坚持为别人编辑小说!他又看了李真甄,李真甄在看书,看得很入迷。如果自己在病房里犯病,肯定影响魏继青的休息,也给李真甄带来劳累。他还知道,自己一旦犯病,要昏迷十多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醒来后好几天都没力气,思考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发了一个信息,就朝观察室走去。头疼得更厉害了,身子更发软了,神志更昏迷了,他知道自己很快要昏迷过去,就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朝观察室挣扎。经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他停住脚步,给医生说:我可能要犯病了。

一个护士急忙跑出来,搀扶着他,说:快回病房,医生马上来处理!

他摇了下头,说:我到观察室去,要是在病房犯病,会拖累魏老师李阿姨不能休息。魏老师的病比我还严重,他要是休息不好,病情会加重的!

医生思考了一下,给护士说:就让他到观察室,观察室就在我们办公室跟前,观察处理也方便!

胡孝波对搀扶他的护士说:我自己能走,你去给李阿姨魏老师说,就说我现在回家了,明天才能回来,要不他们会到处找我!

护士没有松开搀扶他的肩膀,说:我把你扶到病床上,再去给他们说。护士把他搀扶到病床跟前,照顾他躺好,看着医生和另一个护士过来了,才朝病房走去。

魏继青从稿纸上抬起脑袋,说:我来了这些日子,没听孝波说过家里的事情,感觉他好像没家似的?

护士说:怎么会没家呢?要是没有家,谁给他交住院费医疗费,谁给他做饭送饭?

李真甄脑海里又浮现出在医院大门口看到的那一慕,却没有说出来,顺着护士的话说:谁都是父母生养的,有父母就有家。孝波的家可能离这里太远,或者父母有特殊情况不能来照顾他。

魏继青觉得李真甄说的也对,谁能没有家呢?何况他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父母的年龄不会很大,就没有过多地思考,又继续看《我的弟弟我的家》——

冬天又来了,对于贫困的人家来说,冬天的日子更难过。夜里,刮着猛烈的西北风,下着很大的雪,西北风裹挟着指甲盖大的雪片,斜斜地砸向地面。爸爸出车回来了,大货车停在院子里,他刚跳下驾驶室,猛烈的风雪就拍在他头上、脸上、衣服上,不由得打了一阵冷颤。坡坡带着弟弟,站在院子迎接爸爸。弟弟看见爸爸从车上跳下来,忽地窜过来,站起身子,拥抱爸爸。爸爸在它脑袋上拍了一下,说:乖,下来,回家去!

坡坡走过去,接过爸爸的提包,朝着家里走去。弟弟跑在他们身前身后,欢蹦乱跳。

妈妈已经擀好了面条,看见爸爸进门,急忙拿了毛巾,拍打他身上的落雪。坡坡和弟弟早早就在院子里等爸爸回来,身上全是积雪,妈妈给坡坡拍打过积雪,又走在弟弟身边,拍打它身上的积雪,一边拍打一边说:看你身上的雪,大黄狗都变成大白狗了。弟弟就老实地站在那里,让毛巾拍打身上的积雪。

一家人正吃饭的时候,爸爸的手机铃响了。爸爸听了,脸上有了为难,说:这么大的雪,那边的路又那么危险——

对方在电话里不知说了些什么,爸爸说:我跟坡坡他妈商量一下再回答你。

对方又在电话里说:我现在就赶往你家,咱们见面谈!

一个小时后,一家人吃过饭,爸爸刚坐到沙发上,弟弟就对着房门叫起来。坡坡在弟弟脑袋上拍了一下,说:来客人了,不要乱叫。弟弟不叫了!

坡坡跑到门口,打开房门,门外闪进一个人影,身上披着薄薄的落雪。妈妈还是拿着干毛巾,替他拍打身上的落雪,客气地说:这么大的雪,有事情打电话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来人说:就是因为这么大的雪,老板们都不愿跑,我才当面来请胡老板。说着,把提的一盒茶叶递给坡坡他妈,说:没啥带的,这是台湾的云雾山茶,别人送的,拿过来让胡老板尝尝鲜!

爸爸瞥了茶叶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妈妈接过茶叶,说:刘总太客气了,到家里来还带啥东西哩!

刘总笑了,说:看嫂子说的,这哪算客气?现在的人送东西就喜欢送茶叶,我收的茶叶多得喝不完,堆在家里都成了负担。胡老板替我把茶喝了,就是减轻我的负担,我感谢都来不及哩!他说着就走到沙发跟前,挨着坡坡他爸爸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坡坡他爸爸,也给自己嘴唇上叼了一支。坡坡他爸爸接过香烟,摁着打火机,替刘总点着香烟,也给自己点着,两个人就抽开了,烟头一亮一亮地闪,一股一股的青烟从嘴里鼻孔里喷出。

刘总抽了几口,觉得身上发冷,问:没开空调?

坡坡他爸爸没有说话,坡坡他妈妈接过话茬说:开空调要用电,用电要交电费。这两年运输越做越难做,挣不来钱还赔钱,过日子就要节省点。

刘总叹了口气,说:这两年,不只是运输的生意难做,别的生意也不好做。就是这样,这么冷的天也该开空调呀,要是把人冻病了,看病住院還不能干活,多的都去了。

坡坡他爸见闲话说得差不多了,就截断他的话,说:你也看到了,我在外边跑了一个多礼拜,刚进门,屁股还没坐热。蛤蟆蹦三下还歇一下哩,甭说咱还是个人!

刘总脸上立即堆出笑容,说:我咋不知道你刚进门?你的车还没到家,我手下的人就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回来了。

坡坡他爸说:你直接说,想让我干啥?

刘总说:咱们都是熟人,说话不拐弯,我有一车货,对方要得很急,这时候又找不到合适的车,只好麻烦兄弟了!

坡坡他爸把香烟抽完了,在烟灰缸里蹭灭,说:到哪里?

刘总说了个地方,坡坡他爸没有思考就说:不去!这个季节跑那地方,是把脑袋吊到裤带上的营生,没人敢去!

刘总说:确实是没人敢去,我找了几个老板,都不敢去。都说胡老板技术高,刀背上都能开过去,我才来找你。换成技术不咋样的人,想运这批货,我还不放心哩。

坡坡他爸还是摇头,说:刘总你别奉承我,我的技术我明白,这种天气谁都不敢跑那地方。

刘总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坡坡他爸,还拿起打火机替他点着,说:我知道这种天气跑那地方危险,我也不能白让你承担危险,我给你的运费增加两成,咋样?

坡坡他爸笑了下,说:冰雪天气跑车,你增加两成,连多耗的油钱都不够,还不说必须多带个人的工钱,路上跑得慢,还得多住几天旅店多吃几天饭的花费。

刘总见坡坡他爸口气松动了,立即说:只要你肯接下这活,运费好说,我给你增加三成,咋样?

坡坡他爸琢磨了一会儿,说:增加五成!我也给你说老实话,这种天气跑那地方,绝对是拿命换钱的差事!

刘总不说话了,说:增加四成,咋样?

坡坡他爸说:五成,我说一不二!你要是能找到增加五成接这活的司机,我替你把这五成运费掏了!

刘总没马上答应,还在琢磨,又琢磨了一会儿,把大腿一拍,说:五成就五成,谁让咱们是老关系呢?咱按老规矩,先签订合同,签完合同付一半运费,剩下的把货运到付清。

坡坡他妈接着对坡坡他爸说:你也不要雇人当助手了,这个季节跑那地方,一是雇不来人,就是能雇来人,工钱也特别高,刘总给的那点运费,自己也落不下几个……

魏继青看到这里,意识到小说下一步的发展了,可能坡坡的父母要在这次运输途中出什么事情。胡孝波的小说尽管写得还不老道,但这个悬念设计得不错,或者不是刻意设计的悬念,是故事自然发展的走向。又想起胡孝波,对李真甄说:孝波这孩子这阵怎样了?

李真甄说:不知道,你要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身体重要!

魏继青说:我知道要注意休息,也知道身体重要,我要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不把这本书编完、看着它出版了,将是最大的遗憾!

李真甄心里又泛生出一阵痛苦,但什么都没说。她和他过了一辈子,怎么能不了解他的脾气?如果不让他编这本小说,强迫他休息,他心里会更痛苦,更无法休息,不如让他由着自己的性子,干他想干的事情,或许对身体还有好处。

胡孝波躺在观察室的病床上,他已经昏迷过去了,头顶还挂着吊针瓶子,一根软管从瓶子的下端连到他手腕的血管里,点滴以缓慢的速度进入他的身体。惨白的日光灯照在他脸上,脸色惨白得像日光灯管。他的呼吸微弱到极点,几乎没有鼻息,如果不是缓缓坠下的药液,人们准会把他看成一具停止呼吸的死尸。隔上一个多小时,值班的护士走进来检查一下药液的情况,又看着他惨白的脸腮,摇摇头离去。死亡,对于在这种科室工作的医生护士来说,太平常不过了,太司空常见了!他们给病人和家属做工作时都说,我们绝对会竭尽全力延长病人的生命,让病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敢说治愈出院的大话。

魏继青对李真甄说:我感觉孝波这孩子家庭很困难,而且留给这孩子的时间也不是很多了。有时候,想起这么好的孩子却得上这种病,心里真不好受!

李真甄说,我也能感觉出来,这孩子平时都在强装成没病的样子,帮助别人,实际上他的身体很虚弱。还有一次,我到医院大门口买东西,看见一只大黄狗背上绑着链甲,链甲里装着饭盒,给他送饭吃。

魏继青立即醒悟过来,说:我就觉得奇怪,每到吃饭的时候就不见他的人了,我还以为他嫌医院的饭菜不合口,跑到外边的饭馆去了!说到这里,他突然灵醒过来,胡孝波小说里写的主人翁坡坡收养了一只狗狗,并且和狗狗的感情很深。这是不是一部自传性的小说?小说里的坡坡就是胡孝波,小说里的弟弟就是给胡孝波送饭的大黄狗?想到这里就给李真甄说:胡孝波写的这部小说,很可能是部自传性的作品。我有种预感,孝波的父母遭遇了巨大的不幸。那天我确实听孝波说过,他自家庭遭遇变故之后产生了很多思考。

李真甄说:我也有这种感觉,真是的,怎么这么多不幸的事情都堆在孝波身上了?

魏继青说:我抓紧时间审读这本书,早点出版,不要留下遗憾。

李真甄说:你就是编辑好了,怎么出版?像孝波这样没名气的作者,很难发行,不给出版社补贴,出版社绝对不会出!

魏继青说:我找领导好好谈谈,争取社里也帮这孩子一把。

李真甄说:我估计很难,现在都承包到个人了,亏损的部分算谁的?

魏继青不说话了,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估计领导很难同意出版这本书,唯一的办法就是帮助胡孝波出这笔钱,就说:实在不行,请求领导以最优惠的价格出版这部书,咱们把补贴的钱掏了。

李真甄说:咱们也没有太多的钱,你这病就是伤口愈合了,化疗后还需要增加营养,需要进口药物,这些都得自费。

魏继青说:这个我都想过了,我可以少吃点进口药,少吃点营养品,也要帮这个孩子实现心愿。我答应帮他出版这部书了,要是到时候出版不了,他会带着巨大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我就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都会在痛苦内疚惭愧中度着日月,再不会得到快乐和幸福!

李真甄不说话了,她从丈夫主动要求编辑胡孝波这本小说的时候,就意识到会有这个结局。

魏继青又开始审读《我的弟弟我的家》了——

四天以后,一伙人闯进坡坡的家,给他说你爸爸妈妈遭遇车祸了,你爸爸已经去世了,妈妈还在医院抢救。坡坡根本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几天前一家人还在一块吃晚饭,还在看电视,还在逗弟弟玩,怎么会突然出现这种不幸?如天上巨石突然砸在自家的房顶上,意想不到的灾难突然降临到这个家庭,降临到12岁的坡坡身上。这个年龄无论如何都无法应对这种变故,老家的叔叔来了,外爷和舅舅也来了,坡坡跟在他们后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这个年龄已经懂事了,天塌了,地陷了,这个家完蛋了!爸爸去世了,妈妈双腿压断了,亲人死的死、伤的伤,一家人的未来被推向了深渊绝境。夜里,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想死去的爸爸,想还在医院的妈妈,想家庭的未来,越想越绝望,泪水就涌流出来,又控制不住地痛哭。

弟弟也爬上沙发,偎依着坡坡,看着坡坡,看了一会儿,竟把一只前爪搭在他头上,舔去他脸颊上的泪水,像是劝慰坡坡:不要再哭了,你要是过分伤心,把自己的身体搞坏了,这个家更是雪上加霜!

坡坡猛地抱住弟弟的脑袋,把脸贴在弟弟的脸上,绝望中有了一丝慰藉。

三个月后,截去双腿的妈妈被舅舅和叔叔抬进家里。妈妈的双腿是从大腿根处截肢的,就是用拐杖都无法走路。埋葬爸爸、抢救妈妈,花了不少钱,都是借亲戚朋友的。

出院的第四天,妈妈坐在床上,坡坡的外爷、叔叔、舅舅,连同坡坡,都站在床下邊,看着妈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早就说完了,再说就是重复、啰嗦。

妈妈看着坡坡外爷,看着坡坡的叔叔、舅舅,说:我这些天把啥事情都想过了,也把借钱的账单捋了一遍。给坡坡他爸办后事,连给我治伤,一共借了36万。这些钱,坡坡他爸不在了,我来还!

坡坡他外爷说:女子,他爸去世了,你一个残疾女子,拿啥还这么多钱?

坡坡他妈停了一下,说:这房子是86平米,能值三十五六万。明天你们就帮着我把房子卖了,先把借的钱还了。都是平民百姓,钱都是汗滴八瓣挣来的,你们肯把钱借给我,就是给了我天大的恩情,我说啥都要还给你们!

坡坡他外爷又说:女子,你把房子卖了,你和孩子住哪里?

坡坡他妈说:这个我都考虑了,借钱要还,天经地义,这事情不能耽误。还有那辆货车,虽说翻到沟里了,坏的只是大厢,主要部件都是好的,还能卖几个钱,你们帮着把车也卖了。我和坡坡用这笔钱,临街租个铺面,开个杂货店,我再难也能把坡坡养活成人!

坡坡的外爷还想说啥,坡坡他妈说:爸,你啥都别说了,家里出了这事情,也只有这样了。我就不信,老天爷能把俺娘俩饿死!

坡坡的小叔叔说:嫂子,我有个同学是个律师,我请教他了,他说货主明知道天气恶劣、道路危险,还以提高运费的办法雇你们出车,他也要负一部分责任。你可以找他,他如果不承担责任,我的同学愿意免费担任你的律师,他说这个官司绝对可以打赢。

坡坡他妈苦笑了,说:咱咋能跟人家打官司呢?咱知道天气不好,就是贪图人家五成的运费。再说,车是咱开的,把人家的货损了,人家没让咱赔货,咱不能昧着良心打这个官司。

坡坡的小叔叔说:打官司凭的是法律,不是凭道理。律师都说了,按照法律来说,咱们绝对可以赢了这个官司。

坡坡他妈说:为了让人家赔点钱,就不讲道理了?

他们正说着,有人敲门,坡坡跑过去开门,刘总闪进来,提了一大堆营养品。坡坡他妈住院的时候,他不知去看望了多少遍。坡坡他妈看着营养品,说:你来就来了,每次都提这么多东西,我又不吃,浪费钱。

刘总满脸都是愧疚,说:这事情真没想到,给你家造成这么大的灾难!我咋能舍不得这点钱?

坡坡小叔叔趁机说:刘总,我请教律师了,你明知道天气恶劣、道路危险,还以提高五成运费为诱饵,引诱我哥出车,造成这么大的事故,你也应当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刘总还没有说话,坡坡他妈插嘴说:他小叔,我刚给你说了,这事情跟刘总没关系,咱贪图那五成运费,咱把车开到沟里了,咋能把责任朝人家头上推?

刘总看了坡坡他妈,心里又涌出一阵感激、还有感慨,多少人出了这类事情,绞尽脑汁想办法把责任朝对方头上推,能弄多少钱是多少钱。事情出了后,他也请教了法律顾问,法律顾问也说他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说你已经预见到要出事故,还让人家出车,本身就应该承担责任。他委屈地给法律顾问说:我怎么能预见到他要翻车?要是知道要翻车,打死我都不会让他出车!法律顾问说:你提高五成的运费,就足以证明你预见到当时出车的危险性,以提高运费的办法让对方出车,这就是证据,对方到了法庭有充分说服法官的理由。从事故发生到现在,家庭成了这个样子,多么需要钱!这女人没有提一分钱的要求,该有多大的肚量?心里一感动,就冲动出一股豪情,原先的盘算消褪了许多,嘴里就涌出仗义的话语:嫂子,我也请教法律顾问了,这事情我也有责任,这是法律管的事情。从我跟坡坡他爸的关系来说,他给我拉货出了事情,我也得负担一部分,我要是不管,情义上也说不过去。你张个嘴,只要我能拿出来,我绝不说二话!暂时拿不出来,我给你写个字据,以后再拿出来!

坡坡他妈心里也涌出感动的浪波,一波一波地朝出涌,禁不住又流出眼泪。这人还是很不错的!多少人出了事情,都想办法把责任朝对方头上推,尽量减轻自己的责任,能少承担一分就少承担一分;多少亲兄弟为分家都打破脑袋,何况还是外人!心里有了感慨的情感,嘴里就有了感慨的话语:他爸走了,这个家就是我说了算,我不能为了让你赔点钱,毁了你和俺男人多少年的情分。出車这事情,到现在为止,谁都不要提说了!你如果想帮我们娘俩,就帮着我把这套房子卖了,我用卖房子的钱给人家把钱还了。再帮着我把那辆货车卖了,我娘俩用卖车的钱租间门面、开个杂货店,也饿不了肚子。我腿残了,干不了别的,照看杂货店还可以。我刚才给我爸我小叔子都说了,想让他们帮我处理这两件事情。但他们都是外地人,不熟悉这里的情况。

刘总问:嫂子,你把房子卖了,你和孩子住哪里?

坡坡他妈说:我欠人家的钱,必须给人家还!家里就这套房子值点钱,不卖拿啥还人家的钱?人家当初借钱给咱,就给了咱天大的面子,咱不能老欠着不还。要不让人家咋着看咱?

刘总问:这房子和车,你打算卖多少钱?

坡坡他妈说:我欠人36万元,房子就卖36万,把人家的钱还了就行。这车是前年买的新车,车修好后,还能卖个五六万吧?

刘总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让人出45万把房子买下来,给你36万现金,你把账还了。剩余的九万元给你现金,用来进货。就是开杂货店,没有一定的钱压货,也开不起来。店里的货越多越赚钱,钱少就不赚钱。再让他用一间临街的铺面,过户到你名下。我把车送修理厂修了,费用我出,修好后不用卖,我帮你把车租出去,一个月收3000块钱的租金,日常维修费由对方掏,这车差不多还能跑一二十年。这样下来,你一个月也能收入不少钱,日子还能过下去。

坡坡他妈疑惑了,问:谁会掏那么高的价买这房子?听说临街的铺面很值钱,人家凭啥再给咱一间铺面,再给咱九万块钱?再说租车,咱一个月收人家3000元租金,一年就是三万六;咱这车新的才值十多万,人家也不傻,咋会干这吃亏不占便宜的事情?

刘总说:有多少司机,拿不出十多万买新车,给旁人打工开车,做梦都想当老板。他租了你的车,一个月交3000块钱租金,剩下的钱全是自己的,比给别人打工强多了。这事情你就不要管了。让你这个兄弟请个律师,下午就把协议签订了,我明天就让人家把款送过来。车从下个月开始出租,我让手下的人每个月替你收租金,准时给你送来!

魏继青看到这里,心里又涌出阵阵感慨,还有感动。估计坡坡他妈不是什么知识女性,估计她也说不出多么深奥的道理,按照正常的逻辑,她绝对不应该放过雇主,能多要一分是一分,何况她还占有法律优势。现实中难道真有这样的人,面对利益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道义、情分,把利益推向对方?魏继青还能看出来,这房子不是别人买了,是刘总为了帮助这个不幸的家庭,谎称找别人买,自己出高价买了这套房子,还送给这家人一间临街铺面,这间临街铺面的价值不一定低于那套房子的价值。刘总可能把那辆货车出租出去,也可能留下自己用,目的是一个月付给这家人一笔钱,使他们能维持正常生活。

小说描写刘总和坡坡父亲谈判运费时,是个斤斤计较、精明到顶的生意人,怎么会在这么大款额的交易上犯如此低下的错误?突然,他想起了自家客厅悬挂的油画,那是临摹的尚·巴提斯基·格雷兹的代表作《捐助人》。画面是在一间破陋的房屋里,一张简陋的床上躺着一个苍老干瘦的久病老人。在这个老人的旁边,一个同样苍老干瘦的妇人趴伏在床边。一个衣着华丽、肤色健康、五官俏丽的贵夫人带着她的五六岁的女儿,女儿的肤色同样健康,五官像她母亲一样美丽,服饰同样华贵,女儿在母亲的鼓励下,把手里的金币送给苍老久病的老人。老人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小女孩,也像是接受馈赠。这对母女的身后站着一个修女。显然,这对母女是修女领来的。老人头边的床背上斜靠着一个少年,手里拿着牧笛,像是刚刚放牧回来,他也许是老人的孙子,也许是邻家少年,经常来看望老人,也许少年没有金币馈赠老人,只能每天来看望老人,给老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少年全神贯注地看着小女孩,目光里透出爱慕、欣赏。画面上的贵夫人身上没有丝毫的傲慢,没有丝毫的造作,那么亲切,那么和善,那么平易近人,那么自然。画面上的小女孩那么可爱,那么纯朴,那么健康。母亲通过引导女儿给贫困老人捐赠,把人类的爱心传输给下一代。他每次欣赏这幅画的时候,都被扑面而来的大爱气息湮没,整个灵魂为之震撼。随之,又沉入深刻的思考之中,禁不住自言自语:真好,要是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充满善良和爱,富人不倚仗自己的权势欺压穷人,穷人怎么会仇恨富人!社会该是多么祥和,人们的生活该是多么宁静!就是有贫穷,就是有灾难,就是有疾病,又有什么了不起!这难道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社会和生活?他在不知不觉间流出了眼泪,嘴里还发出连连的感慨。

李真甄急忙问:继青,你怎么了?

魏继青说:孝波小说里的这个章节,太感动人了,我在这个小说里,被真爱、善良感动了。看到这些文字,我能感觉孝波这个孩子的心地纯净得像一汪秋水,像是一片没有乌云的蓝天,像飘浮的白云,像雪山顶上的皑皑冻冰,像森林里的清风。阅读这样的文字,才是真正的审美,才能涤荡思想中的污秽和丑恶,使自己的灵魂变得澄明洁净。我当了一辈子编辑,还没有读过如此纯净美妙的文字。透过这些文字,我看到了一个纯净无比的灵魂,一个值得仰视的精神。可惜了这个孩子!如果上苍给他一个正常人的身体,让他的生命和正常人一样,他绝对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他具备了现代作家很难具备的真善和大爱,还有纯洁的灵魂、伟大的精神,他用纯洁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都变得冰雪样洁净,给我们描绘出一个没有丑陋、没有罪恶、没有阴谋、没有黑暗的世界,让我们向往,并为之奋斗。

李真甄被丈夫的话感动了,说:等这个小说出版了,我一定要好好读读。你当了一辈子编辑,编了多少书!能这样被你称道的书还真不多!

魏继青说:不是不多,是没有,很多获得大奖的书,精神的高度都不一定能达到这个小说的高度!

胡孝波醒来了,拿出手机看了时间,就从病床上爬起来,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觉得身子还疲软,脑袋还昏沉,心里还发慌,他每次昏迷过后,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常常要维持一天多才能恢复。他这样坐了三四分钟,觉得神志镇静了一些,才下地穿上鞋子,慢慢向護士值班室走去,站在门口,给值班护士说:我回病房了,谢谢您们了!

护士急忙站起来,说:要不要我搀扶你回去?

胡孝波说:不用,我能走。

护士又叮咛:走慢点,小心摔倒!

他笑了下,说:我扶着墙走,不会摔倒。他回到病房,看到魏继青还在看小说,看得很入迷,连他进门都没感觉到。李真甄在叠衣服,然后放到床头柜的下边,见他进来,问:孝波,你一夜都没回来,干啥去了?

胡孝波说:没干啥去,我怕犯病,就在观察室里睡觉了。

魏继青放下稿子,看了胡孝波一眼,说:今天身体怎样?

胡孝波说:还好。我要抓紧时间把剩下的部分写完。说着,就走到床头柜跟前,从下边取出木板和稿纸。

魏继青说:我昨天看了你写的坡坡的母亲,在丈夫车祸去世后,自己又截了双腿,欠下巨额债款时的那种仗义、大度、无私,感动得我很长时间都不能平静下来,为这个伟大的女性称赞感慨。

胡孝波长叹一口气,说: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哭得写不下去,泪水打湿了稿纸,换了几张稿纸才写下去。你现在看的稿纸上还有泪水打湿的痕迹,字迹都有点模糊。

魏继青说:你用真实的感情和心血写成的作品,感动得我心里都在流泪,这确实是部值得出版的好小说!

胡孝波说:魏老师,我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真没办法让它出版和读者见面!

胡孝波开始写作了,他还是把木板铺在床边,自己坐在小凳子上,不大工夫就沉迷在书写的故事里。

魏继青见胡孝波开始写作了,也开始阅读《我的弟弟我的家》:

坡坡的母亲把欠债还完了,觉得身上的重负一下子卸去了,满是轻松地给坡坡说:坡坡不要怕,只要妈妈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饿了肚子。妈妈一定努力挣钱,把你供养成大学生、研究生,再读博士、出国留学。妈妈还要把卖出去的房子再买回来,不能让你以后结婚没房子住。

坡坡和母亲搬到杂货店去住了。到了夜间,他们把席子铺在地板上,再把褥子铺在席子上,照样可以睡觉。他们睡觉的时候不需要关店门,弟弟就卧在门口。他们夜里不关店门还有一个用意,总有人夜间购买急需的东西,多做一笔生意总能多一些收入。

天刚蒙蒙亮,母亲和坡坡就起床了,把被褥和席子卷起来,开始打扫店面,做好一天的生意准备。一直到夜很深了,母亲还舍不得睡觉,期望能再做几笔生意。杂货店开张一个礼拜后,生意突然好起来,营业额直线上升,母亲和坡坡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后来,他们发现刘总公司的员工都要在这个杂货店买东西。刘总公司有300多个员工,一个人一个月在这里买100块钱的东西,杂货店的毛收入就是三万多元,还不算刘总公司以外的人来买东西。

星期一的清晨,太阳初升,漫天朝暾,学校的操场上,刚刚举行完升旗仪式,队伍没有马上解散,校长走到国旗下边,用手提喇叭讲话:同学们,老师们,我们学校的坡坡同学,家庭遭受巨大的灾难和不幸,父亲在车祸中去世,母亲受伤截去了双腿。为了还债,他们卖了房子和货车,坚持不要政府救济,开了个杂货店。学校号召大家帮助坡坡母子,如果需要购买杂货类的商品,尽量到坡坡家开的杂货店。也许可能要多绕一些路,但这样就献出了你的爱心,帮助了需要我们帮助的人……

于是,全校1500多个老师和学生都到坡坡家的杂货店购买东西,店里的营业额又有了巨幅增长。

母亲没有腿,高处的东西够不着,坡坡就在商品下边写上名称、价格,让客人自己取。后来,坡坡母亲就让客人把钱放在筐子里,需要找钱就让客人在筐子里拿零钱。客人看到母亲拖着没有双腿的身子,用两只手抓着两个小凳子,在店里挣扎来挣扎去,心里就涌出同情怜悯。一些大娘大妈有点时间,就跑到店里,帮着她把货物摆上架,帮着她打扫卫生,帮着她销售。母亲觉得自己不能白让人家帮忙出力,人家走的时候,总要拿些东西要人家带走。人家说: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成了这个样子,我再白拿你家的东西,成了啥人?这个时候,母亲就望着人家离去的背影,心里涌出一波一波感激的浪潮,冲击得眼睛又有了泪水,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冲着人家的背影说:好人呀,我报答不了你们,老天爷会保佑你们一辈子平安!

杂货店的销售量大增,每天都要有新货上架。刘总每天都派一辆车,让司机按照坡坡他妈开的货单,把货进来,再放进库房,不收一分钱的运费。母亲过意不去,每次就送给司机几包香烟。不知道咋被刘总知道了,冲到司机跟前,狠狠地责问:你拿坡坡他家的香烟了?

司机嗫嚅着说:我不要,她硬给,我不接都不行!

刘总二话没说,抡起胳膊就是一个耳光,骂:你把刘家先人的脸都丢净了,人家孤儿寡母,儿子还小,老母缺了两条腿,你就忍心拿人家的烟?你的心长到啥地方了?

这个司机是刘总的侄子,跟着刘总干了三四年。刘总揍了他侄子,还嫌不解恨,指着侄子说:这事情你看着办,办不好从我这里滚蛋,我这里不要不讲良心的人!我现在就给你爸打电话,让你爸把这事情说道说道,看你做得到底对不对!

刘总真的给哥哥打了电话,不到两小时哥哥就跑来了,又对着儿子扇了一个耳光,说:你长没长心肝?人家男人给咱家送货,把命都送了,自己还把两条腿都搭上了,咱刘家欠人家天大的情呀,这辈子咋着报答都报答不过来。你不是去帮人家的,是去替咱刘家赎罪的,竟敢拿人家的香烟!老子把儿子揍过,说:跟老子一块去给人家赔个不是!

刘总又给哥哥说:你和这驴日的去,我不去,我一想起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就没脸见人家母子俩。看到那女人没了两条腿,心里就难受。这些日子,我只是在暗地帮她,不敢当面见人家!

出版社的章社长来看望魏继青的时候,魏继青正在审读《我的弟弟我的家》写好的部分,胡孝波正在创作《我的弟弟我的家》没写好的部分。李真甄见社长进来了,后边跟着副社长、总编辑、副总编辑、编辑室主任,急忙站起来问候:章社长来了?

魏继青也放下稿件,挣扎着要下床。

章社长急走几步,按下他的肩膀,说:魏老师,不要下床!我和社里的领导来看看你,顺便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还需要社里做哪些工作,我们一定尽力!章社长说着,拿起魏继青正在看的《我的弟弟我的家》,翻看了一下,满篇的修改字句和编辑符号,惊诧地问:魏老师,你病成这样子了,还编辑稿件?问过,转过身子,严厉地问跟随在身后的属下:你们谁给魏老师分配工作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还给魏老师分配工作?

编辑室主任说:我们没有给魏老师分配任何工作,魏老师前些日子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想帮助一个少年作者出版一本书,因为还没拿到稿件,就没有给您汇报。

魏继青指着胡孝波说:章社长,是这么回事情,和我同住这个病房的少年得了白血症,准备写部20万字的小说,已经完成16万字了,我正在阅读,非常感动人,让我产生很多感慨。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作家,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版。我也希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编辑完他的这部小说,出版他的作品,满足他的心愿。我知道社里的出版规定,我希望社里在规定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给予优惠!

章社长思考了一会儿,说:魏老师,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我们回去就研究。我现在可以肯定地给你答复,一定在规定的范围内,最大优惠地出版这部书!你做了一辈子编辑,为社里辛苦贡献了一辈子,这点微不足道的要求,无论从哪个角度,社里都应该满足。说完,又对编辑部主任说:必要的情况下,你指派一个编辑接替魏老师的工作,怎么能让魏老师带着这么重的病、编辑20万字的作品?

编辑部主任说:我马上安排人来接替魏老师的工作。

魏继青急忙说:章社长,你的好意我领了,但真的不需要别人接替这个工作。这也许是我今生编辑的最后一部书稿了,也是我编的最有意义的一部书稿!我在编辑这部书稿的时候,心情特别愉悦,精神特别振奋,对战胜疾病恢复健康很有好处!

章社长说:魏老师,你实在要亲自操刀这部书,我就不干涉了。但一定要记住,不能劳累,身体最重要。要是为编这部书把身体累垮了,我怎么给全社同志交代?怎么给那么多作家交代?怎么给那么多读者交代?章社长给魏继青说完,又转身问胡孝波:你就是这部书的作者?

胡孝波紧张得满脸通红,红润掩盖了脸上病态的惨白,身子都簌簌发抖,说:是的。

章社长又问:写了多长时间?

胡孝波说:两年。

章社长又问:得了什么病?

胡孝波说;白血症,就是人们常说的血癌,日本电影《血疑》里山口百惠扮演的那个女孩得的这种病。

章社长走到胡孝波跟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长叹一口气说:山口百惠扮演的那个女孩,是20世纪80年代的故事,今天是21世纪第一个十年过去的时代,医学有了巨大的进步,悲剧不一定会重演。

胡孝波心里又涌腾出一阵感动,他觉得自从家庭出现灾难以后,受到的感动太多了,他恭敬地给章社长鞠了个躬,说:谢谢社长!

章社长说:我一定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尽力促成你这部作品早日出版!

章社长和领导们离去后,胡孝波还激动地站在魏继青床边,真心地说:魏老师,真感谢你!

魏继青说:社领导这么说了,估计出版的问题不是很大。我们要抓紧编辑的速度,你也要抓紧写作的速度。本来,他想说上天留给我们的生命时光不是很多了,如果我们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没有写完这部作品、没有编完这部作品,会留下终生遗憾。什么是死不瞑目?这就是死不瞑目!但是,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这些日子,胡孝波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创作上,身体实在受不了了,就趴在床上休息一会儿,稍微恢复了体力后又坚持写作。他能感觉到,这个少年为了写作,体力消耗得很厉害,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他应该劝说胡孝波终止写作,以养病为主。但是,他又知道如果让这个少年终止写作,就剥夺了他继续活下去的精神支撑。很多时候,生命不是以物质支撑的,而是以精神支撑的。

胡孝波又开始写作了,魏继青又开始审阅了,他接着阅读起来:

一天深夜,坡坡突然感到一阵發烧,浑身打颤,脑袋昏厥,从褥子上滚到地上。卧在门口的弟弟看到坡坡滚到地上,对着他的鼻子闻了一下,就跑到坡坡母亲跟前,狂叫一声,用鼻子拱她一下,又狂叫一声,又用鼻子拱她一下。母亲被弟弟叫醒了,看到坡坡躺在地上,急忙爬过去,在坡坡额头上摸了一下,滚烫,就抱着坡坡的脑袋,想把他抱到褥子上。没有双腿的支撑,身上就没有力气,无法把坡坡抱到褥子上。弟弟急忙跑到坡坡身体的另一边,焦急地用嘴拱着坡坡的身子,帮助坡坡母亲把坡坡弄到褥子上。

坡坡还在昏迷中,母亲给他盖好被子,看着坡坡,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深更半夜的,自己又不能行动,怎么把他送到医院、怎么去给坡坡买退烧药?

弟弟卧在坡坡头边,亲一下他的脸腮,仰起头哀号一声,又亲一下他的脸腮,又仰起头哀号一声。母亲突然发现,弟弟的眼角流出很长的泪水,黑亮的眼珠被泪水淹没,波光闪闪。母亲突然一灵醒,对弟弟说:快去马路上挡辆出租车,咱们把坡坡送到医院去!弟弟对着母亲趴下身子,摇了一下尾巴,朝马路上跑去。不大工夫,马路上响起一阵急刹车的骤响,随之听见司机的吼骂:该死的狗,你不想活了?弟弟对着司机吠叫了一声,朝杂货店跑去几步。司机没有在意,启动车子准备开走,弟弟又跑到车子前边,挡住前进的方向,又对着司机吠叫一声,又朝着杂货店跑了几步,似乎给司机说:杂货店里有病人,请你帮着送到医院!这样反复了四五次,司机才醒悟过来,这只狗狗一定有求自己办的事情,就下了车。弟弟看到司机下了车,就跑到司机跟前,伏下前腿,屁股撅得老高,给人家摇尾巴,又朝杂货店跑去,边跑边回头望司机,发出轻声的吠叫。

司机跟着弟弟走进杂货店,看到令人惨不忍睹的一幕:一个失去双腿的母亲抱着昏迷的儿子,无助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司机蹲下身子,问坡坡母亲:孩子怎么了?

母亲说:他在睡眠中突然昏死过去,不知道得了什么病!

司机说:我把你们送到医院?司机先把坡坡抱到车上,又把母亲抱到车上,弟弟没等司机说话,一蹦就钻进车里,偎依在坡坡身上,一下一下地亲舔坡坡的脸腮。

坡坡母亲又给司机说:麻烦你把杂货店的门关了!司机又拐回杂货店,关了门,把他们送到医院。

第二天下午,化验结果出来了,医生把坡坡的母亲叫到办公室,蹲下身子给坡坡母亲说了病情,还说如果不是抢救得及时,坡坡的生命都有危险。坡坡母亲还没有听完,就昏厥过去。

一间病房里,住着坡坡和他的母亲,还有守卫在他们身边的弟弟。本来,医生要护士把弟弟赶出去,护士还叫来了几个保安,保安气势汹汹地拿着绳子、夹子,要给弟弟下手。弟弟偎依在坡坡母亲身边,惊恐地看着保安,发出乞求的呜咽,还一下一下地看坡坡母亲的脸。坡坡母亲抱着坡坡,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弟弟的脑袋,给保安说:昨天晚上要不是这只狗狗,我儿子不一定能活到现在。这个救人性命的狗狗,怎么不能和主人在一块?

保安为难地说:不是我们要赶它走,是医生让我们赶他走。

坡坡的母亲又让保安找来医生,给医生说了弟弟救人的经过。

医生苦笑了,为难地说:我确实被它的事迹感动,但是医院怎么能让狗狗进来?狗狗身上还带有很多传染病菌呢。

坡坡母亲继续哀求医生:它是只很懂事的狗狗,我们把它看作家里的一口人呢。坡坡还把它叫弟弟!如果把它赶出去,家里没有人,它只有流浪,很有可能被人捉住,送到火锅店——

医生被感动了,在弟弟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给坡坡母亲说:让它钻到床下边,不要让它乱跑,更不能让它咬人!

坡坡母亲说:弟弟对人很友善,从来没有咬过人!

春夏之交,天气由暖和变成炎热,医院花园里的草儿长高了许多,正月里盛开的梨花变成了碧绿的树叶,却盛开了别的花儿,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黄色的,把花园装扮得五彩繽纷。这个季节,是生命转机的时候,很多濒临死亡的东西被季节激活了生命,焕发出朝气和生机。来探视病人的人们,都穿得五颜六色。尤其女人,化着浓妆、淡妆,穿着长裙、短裙、长裤、短裤,蹬着高靴、低鞋,从人们身边走过,像飘过一只花蝴蝶,空气里都滞留着浓郁的香水味。白天,天气炎热,花园里散步的人少了。到了傍晚,能活动的病人都从房子里走出来,在亲人的陪护下,在花园里散步。

胡孝波趴在床边写了一天,脑袋更昏胀,身上更发软,他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发烧昏迷的频率增大了。小说还有两万字才能写完。他担心自己的身体支持不到把这部小说写完,如果这样,自己就会带着巨大的遗憾离开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他写到这部分章节,被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小说里的故事感动得流出汹涌的泪水,擦一遍,还流,竟模糊了双眼,看不清稿纸上的黑字,就装成上厕所,跑到卫生间,洗了脸,等情绪平静了,又回到病房坚持写下去。

魏继青还在审阅《我的弟弟我的家》,再有一万字就审完胡孝波已经完成的部分了。他也感觉胸部一天比一天沉闷,有时候呼吸都觉得困难。早上起床时,咳出的血越来越多了。他也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如果自己等不到这部小说出版就离开这个世界,该是多么大的遗憾!

李真甄望着还在修改稿子的丈夫,胸腔里全是心疼,想劝他休息一会儿、到外边活动一下身子。但是,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工作的兴致到了高潮的时候,绝对不会中止,任何劝说都是白搭。手机铃响,李真甄拿起,看了来电显示,是章社长打来的,立即恭敬地问候:章社长,您有何指示?

章社长说:李老师,魏老师在跟前没?

李真甄说:在,我把电话给他!

魏继青停下阅读,接过手机,说:章社长好!

章社长说:下午社里开了个编务会,研究了你编的这部小说,决定由社领导每人捐款2000元,尽快出版。这样既维护了社里的规定,也出版了这本书。已经上报了选题,很快就会批下来。这部书稿是手写稿,社里的意见是把你编好的部分,马上打印照排。这个少年写出来,你马上编,这边马上打印,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出版,我现在就派人去取编好的那部分稿子。不过,你千万不要太劳累,必要的时候,我派人接替你的工作。

魏继青心里又涌出一波感激的巨浪,连声说:太感谢章社长了,我的身体没一点问题!

魏继青收线后,兴奋地给胡孝波说:社里已经通过这个选题了,领导特别重视这部书的出版,让我们马上把编辑好的稿件送去打印照排,派来取稿子的人已经动身了。

胡孝波胸腔里立即翻腾出一阵兴奋,还有感激,对魏继青说:魏老师,太感谢你了,太感谢出版社的领导了!

魏继青说:社里专门开了会,由社领导每人捐款2000元,凑齐出版费用。

胡孝波说:我出书,怎么让人家掏钱?

魏继青说:这是规定,领导们为了维护制度的尊严,才用了这个办法。

胡孝波还想说自己要还这笔钱,但自己病成这个样子,医疗费都是妈妈日夜辛苦在杂货店里扒拉出的,仅够勉强顾住不欠医院的钱,自己才没有被医院赶出去。要是说自己要还这笔钱,就给人说假话大话的感觉,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我实在想还这笔钱,但我没能力拿出这笔钱,只能在心里感谢他们!

魏继青说:你不要考虑那么多,他们不会让你还钱的。你要在身体可以的情况下,争取早日把书稿写完。如果你的身体支持不下来,我让同事过来,你口述,他们记录,我整理,这样就减轻了你的负担,可以提前出版。

胡孝波说:不用,我自己写,剩下不多了,估计再有一个多星期就写完了。他说完,又趴在床边埋头写。

魏继青见胡孝波写开了,又接着看起书稿:

坡坡住院后,在病人阅览室的杂志上,看到一个报道,一只忠诚的狗狗,在主人車祸去世之后,卧在主人睡过的床边,不吃不喝,绝食。主人的家人、朋友给它送来蛋糕、牛奶、骨头,它看都不看。堆在它嘴边的食物变味了,人们拿走了,又拿来新的食物,它还是不吃不喝,流着眼泪,不时地对着主人的枕头发出一声哀鸣,随之又把脑袋伏在地上。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狗狗一天一天瘦下去,最后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了,也吠叫不动了,还是趴在主人的床下,无论人们怎么劝说,还是不吃不喝。人们围着它,抚摸着它越来越瘦的身体,抚摸着它越来越失去光泽的皮毛,感动得流着眼泪,又无可奈何。终于,它在十多天后的一个早晨,合上了那双忠诚的眼睛,到那个世界追随它的主人去了。

坡坡看完这篇报道,心胸又滋生了浓郁的忧愁,自己得上了这种绝症,离开弟弟是迟早的事情,弟弟会不会也像那只忠于主人的狗狗,绝食自杀?坡坡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弟。不能让弟弟走那条狗狗的路子!在很长时间里,坡坡放弃了一切活动,寻找自己一旦去世后让弟弟活下去的办法。他一有空暇,就跑到病区的阅览室查找资料,甚至偷偷跑出医院,钻进网吧,在网上搜索拯救弟弟的办法。同学来看望他,他请同学帮着寻找不让狗狗自杀的办法。如果在去世之前找不到阻止弟弟绝食的办法,他会多么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坡坡天天沉弥在痛苦之中,被愁苦的汪洋淹没,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感觉自己不会在这个世界再滞留太长时间了,发烧昏迷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每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思考自己一旦死去,弟弟怎么办?

中午,坡坡和往常一样,跑到医院大门外边和弟弟见面,吃着狗狗送来的午饭。他在大树下吃午饭时,看到狗狗蹲在他面前,眼睛里充满忧郁和愁苦,还流着长长的眼泪。由于经常流泪,眼角有了一道黑色的泪痕。坡坡吃过饭,到卫生间洗过饭盒,放进狗狗背上的裢甲里,又蹲在大树下边,抱着狗狗的脑袋,一边抚摸一边唠叨:弟弟,我要是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陪着妈妈!妈妈没有了双腿,需要你帮助她!我现在就担心妈妈以后怎么生活,还有你以后怎么生活。

弟弟把脑袋拱在他的下巴下边,一动不动地偎依着他。停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在他脸上舔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像是给他诉说什么。

魏继青读到这里,心里又沉沉地难受起来,眼睛又有了模糊,他在编辑这部书稿的时候,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这样的感动。他抬起头,看到胡孝波还在写作,问:孝波,找到不让弟弟绝食的办法没?

胡孝波抬起头,看着魏继青,摇了下头。

魏继青看到,这双年轻但充满病态的眼睛里蕴含着巨大的忧愁和不甘,还有近似绝望的痛苦。魏继青接着说:咱们这部书稿马上就要编完了,我帮你打听防止弟弟绝食的办法。我大学的一些同学,有在动物研究所工作的,也有教授生物工程的,我还编过一些有关动物的图书。我联系到他们,他们或许有这方面的知识。

胡孝波的小说写完了。他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猛地把钢笔拍到床上,忽地站起来,高举双臂,控制不住地喊了一句:写完了,终于写完了!随之,一阵昏厥袭来,他知道马上又要发烧了、马上就要昏迷了,急忙把稿子送到魏继青手里,说:我找医生去!

魏继青接过稿子,给李真甄说:你把孝波扶到医生办公室。又给胡孝波说:你放心,我现在就编,晚上就可以编完!

胡孝波又发起了高烧,又昏迷过去,这次昏迷的时间很长,整整昏迷到第二天中午还没有苏醒。

社里的编辑把最后十几页稿子拿走了,他的编辑工作结束了,身上的重负突然卸去,魏继青却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反而有种无所适从、心里空空的感觉。前些日子,编辑胡孝波的小说,那么繁重的工作,天天都被疲倦浸泡着,却觉得生活非常充实,精神特别高涨。他突然想到,坡坡每天中午都要到医院大门口去和弟弟会面,他现在还在昏迷中,弟弟会不会在那里傻等?想到这里,就对李真甄说:你快到医院大门口看看,弟弟在那里不在?

李真甄也灵醒过来,说:那只狗狗肯定在那里等孝波,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李真甄说完,就急急向医院大门口走去,她没有发现弟弟。她在周围寻找了一遍,还没有发现弟弟,操心魏继青身边没人照顾,又朝医院走去。

魏继青见她回到病房,问:见到弟弟没?

李真甄说:没有,我把周围都转了一遍,没看到它的身影!

魏继青琢磨了一会儿,说:它不会不来,它也很挂念主人。突然,他想到了观察室,给李真甄说:你快到观察室看看,说不定它钻到观察室去了!

李真甄又朝观察室跑去,观察室的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她推开门,果然看到弟弟站在病床旁边,痴痴地看着胡孝波,背上的链甲里还装着饭盒。弟弟听见她的脚步声,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又看着胡孝波。李真甄心里又有了感慨,小声说:多好的狗狗,多通人性的狗狗,多忠义的狗狗!绝对不能让这么好的狗狗自杀!就蹲下身子,抚摸弟弟的脑袋,感觉从弟弟的皮毛上流出一股浓郁的亲情,涌过那只手掌传输到她的全身,整个心灵都被这种亲情淹没,荡漾出无限的幸福,在全身蔓延。

观察室的门响了,进来一个护士,惊叫了一声:又是那只狗狗!随之,看到弟弟背上的裢甲,看到裢甲的口袋里装的饭盒,更惊奇地说:它是来给主人送饭的?

医生也进来了,狗狗乞求地看着医生,似乎在哀求:不要赶我出去,我要陪伴我的主人!

医生看到弟弟蒙着泪水的眼睛,看着弟弟眼角下深深的泪痕,也有了感动,给护士说:就让它留在这里吧,或许它在主人身边,病人的病情会有所好转!

胡孝波著的长篇小说《我的弟弟我的家》出版了,封面是出版社的美编室主任、也是最权威的美术编辑设计的,用版画印在上边的图画,画面是病弱的坡坡、失去双腿的母亲,还有背着裢甲的弟弟。色彩、线条、背景,都具有很强烈的冲击力,经过人的视觉,击打着人的灵魂和情感。胡孝波拿着样书,站在魏继青床边,一个劲地说:太感谢魏老师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魏继青也拿着一本样书,看着胡孝波,心里涌出无限的感慨,说:孝波,我应该感谢你,你这本书让我知道了过去根本不可能理解的事情,就像茫茫黑夜里看到远方出现的灯塔,尽管这点光明非常微弱,但它让我胸臆中的绝望变成了希望!

胡孝波的学校派来了专车,要接胡孝波和魏继青,校长再三给医生和李真甄解释:我们绝对考虑他们的身体因素,不让他们作报告,只是满足全校师生的愿望,让大家看看他们!

学校操场上,1500多个老师和学生,每人手里都拿着《我的弟弟我的家》,望着被护士搀扶着向他们缓缓走来的魏继青、胡孝波、李真甄,还有那只叫弟弟的狗狗,眼睛里流出的全是敬佩仰慕。

突然,校长在喇叭里喊出口令:敬礼!刷的一声,1500多只手臂举过头顶。魏继青、胡孝波、李真甄,还有护士和弟弟,从森林般的手臂中走过。

魏继青觉得自己编了一辈子书,其中有很多获得了国家级大奖,他本人还获得过国家级的编辑大奖,但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高的荣誉,从来没有享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猛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值了。能受到如此的尊敬,还追求什么!

胡孝波覺得脑袋的昏疼减轻了,身上也有了力气。但是,他还是能感觉到死亡越来越向自己逼近了,甚至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但是,他没有丝毫的恐惧,自己能在临近死亡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版,看到自己的作品受到同学们的欢迎,听到校长给全校师生介绍自己是作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想到这里,他放慢了脚步,弯下身子抚摸了一下弟弟的脑袋,心里又涌出为弟弟的担忧和愁苦,弟弟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去世而绝食自杀?

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找到阻止弟弟绝食的办法!

从学校回到病房,已经四点多钟了,魏继青、胡孝波、李真甄还浸沉在兴奋激动之中,连卧在胡孝波床边的弟弟都高兴地半张着嘴巴、眯缝着眼睛,陷入美好的回忆。

突然,魏继青的手机振铃,还是和往常一样,李真甄接电话。对方听到她的声音,说:师母,我是《动物的灵性》的作者,名叫辛昕。我最近在伦敦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听到法国的一个动物学家的演讲,他根据自己多次的试验,找到了狗狗在主人死亡之后追随主人的步伐绝食自杀的原因。就是狗狗因为主人去世以后,自己失去了尽责的对象。狗狗是把责任视作比生命更可贵的动物,一旦无法承担责任,就会绝食自杀。防止狗狗自杀的办法,就是将狗狗对主人的责任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使狗狗感觉自己有继续承担的责任,就不会绝食自杀。

魏继青收线后,给胡孝波说了这个学者的观点。

胡孝波听了,说:我从现在起,就要教育弟弟,我去世后,还有妈妈需要它照顾。妈妈失去了双腿,它要做妈妈的双腿,帮助妈妈卖货、生活,解除妈妈的寂寞烦恼。说完,蹲在地上,捧着弟弟的脑袋,用自己的鼻子碰了下弟弟的鼻子,说:弟弟,哥哥去世后,妈妈还活着,妈妈失去了双腿,再失去哥哥这个唯一的儿子,肯定非常痛苦和悲伤。你要接替哥哥照顾妈妈,不能贪玩贪睡。要让妈妈开心幸福地活下去……

弟弟倾听主人说话的时候,前腿趴伏在地上,仰着脑袋,屁股撅得老高,欢快地摇着尾巴,喉咙里不时发出一阵呜咽,表示听懂了主人的话。胡孝波给弟弟说过一阵话,把链甲绑到弟弟背上,指着病房门口说:弟弟,回家去吧,回家照看妈妈,不要出去贪玩!

弟弟缓缓地朝着病房门口走去,走到门口,还扭头看了看主人,才走出房门,朝医院大门口跑去。

胡孝波望着跑远的弟弟,眼里又流溢出不舍的留恋,还有多多少少的慰藉。终于找到了阻止弟弟绝食的办法了,自己就可以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了。忽而,又想起失去双腿的母亲,她失去了丈夫,马上又要失去儿子,独自一人留在这个世界上,该是多么孤独、多么痛苦!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起前些日子给魏继青说过的对生命的感悟:生命并不是属于个人的,拥有生命的人并没有拥有主宰生命的权利。生命不仅仅是个物质的概念,更多的是蕴含着责任,对亲人的责任、对朋友的责任。任何一个生命的殒落,都会给很多人带来痛苦,就失去了自己应尽的责任。他又对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而自责,觉得身上的温度又飙升了,黑色的雾霾从天庭里腾升出来,向着全身弥漫,整个思维都被黑色的雾霾湮没,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观察室的病床旁边,心脏搏动仪停止了跳动,一行频幅越来越小的曲线逐渐拉直了。

破晓的晨光透过窗户,照在这个少年死去的脸上,还是那么惨白,还是那么消瘦,但脸上的神情很凝重,像是思考着什么。护士揭开盖在少年身上的被子,看到少年的双手捧着一本书,放在胸前,书的名字是《我的弟弟我的家》,作者是胡孝波,这是个她们非常熟悉的名字。

追悼会上,魏继青看到了《我的弟弟我的家》中的母亲:一个截去双腿的女人,坐在一辆自做的平板车上,那个叫弟弟的狗狗拉着车子,挣扎到死去的主人跟前。女人停留在儿子的棺材旁边,狗狗也停留在主人的棺材旁边,女人悲哭,狗狗也在悲哭。但能感觉出来,这只狗狗放弃了自杀的念头,承担起替哥哥照顾母亲的责任。

魏继青在李真甄的搀扶下走到这个女人跟前,恭敬地鞠了三个躬,说:我是孝波的病友,我们在同一个病房住了两个多月,也是《我的弟弟我的家》的编辑。

女人停止了哭泣,让弟弟拉着车子朝他跟前移近,说:波波给我说了,他非常感谢你帮助他完成了多少年的愿望和理想。女人说到这里,对弟弟说:弟弟过来!弟弟跑到他跟前,尽管神情还那么痛苦、悲伤,还是给她摇了下尾巴。女人从链甲的口袋里取出一沓子钱,给魏继青说:坡坡临去世前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出书的费用是出版社领导的捐款,要我替他把钱还给人家。都要养家糊口,挣点钱都不容易!

魏继青弯下身子,给女人说:昨天社里还给我打来电话,孝波这本书的销量很好,远远超过我们的预计,社里还要给孝波开稿酬哩!因为现在不断加印,稿酬可能要推迟几天发。

女人又从弟弟背上的裢甲里取出一个灵芝,灵芝很大,直径在一尺以上。女人双手捧着灵芝,送到他手边,说:这个灵芝是孝波的外爷从海南五指山里买到的,孝波没有赶上吃这个灵芝,你把它拿去。老中医都说灵芝是仙草,能起死回生,再厉害的病人吃了灵芝,都会恢复健康!

魏继青脑子里浮现出小时候在连环画里看到的灵芝姑娘,一个美丽无比、清纯无比、善良无比的姑娘浮现在眼前。他看着灵芝,想着灵芝,陷入了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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